朱元璋表情非常冷靜深沉,就是今天晚上天氣悶熱,他出了一腦門的汗。
這個要我怎麽說?搬出萬能的陳國瑞背鍋?但這兩位大文人要去拜見陳國瑞怎麽辦?
在場已經有人猜測,朱元璋的“井田製”,可能是來自於陳國瑞。
常遇春就是如此想。
他疑惑地環視周圍。這麽重要的會議,陳國瑞也沒參加。陳國瑞難道真的是朱大帥的“影衛”,掌控了一支暗中效忠朱大帥的精銳軍隊?
常遇春想起自己聽過的話本,對朱元璋又多了幾分敬畏。
徐達悄悄給朱元璋使眼色。
朱元璋回過神,走到宋濂和葉錚麵前,將二人依次扶起:“宋先生,葉先生,我確實有大賢輔佐,但這大賢……”
朱元璋想了想,還是沒給陳國瑞背更多的鍋:“唉,大賢隻暗中指點我,不肯讓我說出他的姓名。”
徐達納悶地看了朱元璋一眼。
常遇春看到徐達的神情,心中有了計較。
大帥說是不知名的隱世大賢,就一定是不知名的隱世大賢嗎?他還是認為,陳國瑞是這位“大賢”的可能性更高。
但宋濂和葉錚都信了,因為史書中經常在改朝換代的時候出現這種隱世大賢。
隱世大賢出現的時候一般都會伴隨著大霧,然後故事主人公誤入其中,看到某老叟往河裏丟掉了一隻鞋,讓故事主人公撿回來。
老叟丟了左腳的鞋又丟右腳的鞋,等把故事主人公折磨得要拔劍砍人的時候,老叟留下一本書,飄然而去。
嗯,說的就是張良張子房。
張良不是最早的得受大賢天書的人。從三皇五帝起,賢明的君王身邊都有神仙下凡相助。
讀多了書,宋濂和葉錚對史書中先人的浪漫想象信以為真,自然被朱元璋輕易地騙了過去。
畢竟這個“朱氏特色井田製”很明顯是一個熟讀儒經的大賢所做,唯一的問題隻是那個大賢是誰而已。
宋濂神色黯然:“我這一生都在研究井田製,今日終於得遇精通井田製的大賢,卻不能求教……”
宋濂話未說完,居然哽咽出聲。
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井田製就是宋濂所鑽研的“道”的體現。現在眼見著這“道”在麵前徐徐展開,他卻不得見真容,宋濂心中怎能不難過?
葉錚歎氣:“如此大賢,強求不得,景濂不要著相了。”
宋濂衣袖掩麵,慚愧道:“濂知曉,唉,濂知曉。大帥,讓你看笑話了?”
朱元璋擦了擦滿腦門的細汗:“沒事沒事。宋先生,你還好嗎?來人啊,上熱茶!”
沒資格在會議上說話,隻能在一旁打雜的小將們手忙腳亂。最後還是陳英捧著一杯溫熱的水先過去:“大帥,沒茶葉,熱水湊合一下?”
朱元璋道:“宋先生,先喝一口熱水緩緩。”
李保兒也拿過來一杯溫熱的水,朱元璋又將第二杯熱水遞給葉錚:“葉先生也緩緩。唉,雖然我不能讓你們和大賢見麵,但如果大賢給了我新書,我一定給你們看!”
宋濂和葉錚愣了一下,然後同時將溫熱的水一飲而盡,“啪”的一聲把杯子擲在地上,摔得粉碎。
滿大廳的將領渾身一顫。
怎麽了怎麽了?這兩個文人想幹什麽!為什麽摔杯子!
宋濂和葉錚拱手深深作揖:“濂/錚願為朱大帥效死!”
滿大廳的將領再次渾身一顫。
怎麽了怎麽了?這兩個文人為什麽摔了個杯子,就突然就要為大帥效死了?!
徐達好像明白了什麽,然後麵癱臉微微抽搐,努力抑製住眼中的鄙視。
常遇春還在偷偷仔細觀察徐達。當徐達的麵部微表情再次變化後,常遇春再次若有所思。
大帥所說的隱世大賢,果然就是陳國瑞吧?或者那個隱世大賢是陳國瑞的老師?
常遇春想起李善長居然讓陳標那個五歲孩子為將領之子啟蒙,宋先生和葉先生也推薦自己問陳標借啟蒙書……或許那隱世大賢不僅教導了陳國瑞,還收了陳標當弟子?
常遇春心中不由開始嫉妒了。陳國瑞那對父子,運氣可真是好。
嫉妒之餘,常遇春又想,陳國瑞父子肯定也是有過人之處,才會被隱世大賢收為弟子,被朱大帥信任為掌控暗中勢力的人。
常遇春決定,一定要想方設法接觸陳家。他的長子常茂已經四歲,隻比陳標小一歲,正好和陳標成為玩伴。
常遇春想起自己虎頭虎腦的長子,臉上不由浮現溫柔慈祥的笑容,讓他那一張殺神臉更加可怖,連徐達都忍不住屁股往旁邊挪動了一點。
朱元璋靈機一動,借一個隱世大賢為自己抬地位,居然獲得了兩個大文人的效死,這一點朱元璋自己都沒想到。
他原本的打算,除了借隱世大賢給自己抬地位,更是為之後讓陳標恢複朱標的身份做打算。
之後他將漸漸淡化陳國瑞的存在感,將一切推給隱世大賢。
等陳標及冠,他隻要說陳標一直跟著隱世大賢學習,已經見識了隱世大賢厲害的屬下們,肯定就會特別敬仰……啊?
朱元璋發現了問題。
他家標兒馬上就要給將二代們當小先生,將來在這群將二代們心中地位已經特別高,不需要他多此一舉。
不對,多此一舉也沒關係。他隻要說陳標就是跟著隱世大賢學習,是隱世大賢為他兒子準備的副手,不就好了?
隱世大賢說,輔佐朱元璋,隻能打下天下;培養一個孩子輔佐朱元璋的嫡長子,才能保天下百姓百年安寧。
朱元璋自豪極了。
哎喲,我怎麽這麽能呢!這種神仙故事,我都能編出來!不愧是你,朱和尚!
如果不是那元韃子把我待的廟燒了,以我的聰明才智,將來肯定能繼承主持的位置!
朱元璋哄騙了兩個大文人效死後,繼續說“朱氏特色井田製”的事。
陳標已經習慣教導家中一眾文盲,就算是燒腦子的天賦政策,也能讓這群文盲將領聽得似懂非懂。
似懂非懂……
朱元璋扶額,心中那點自己很牛逼的自豪,再次被鬱悶衝淡。
開什麽將二代啟蒙書院?直接把這群混蛋丟去給標兒當學生得了!統統給老子輪流讀書去!
宋濂和葉錚倒是完全聽懂了。他們瘋狂做著筆記,並且用渴望的眼神看著朱元璋手中那疊紙。
陳標製定的“井田製”隻有一個框架。具體細節,還得朱元璋派人走訪民間、勘測土地再實行。
就算是後世已經驗證的優秀政策,換了一個時間和地點,也得小心謹慎地推出。
朱元璋會在揚州試點,然後推廣到應天,再逐步推廣到其他地方。
不過說是逐步,可能就是以一個耕種期為限,即半年時間。最遲明年年底,朱元璋就要把新的田賦政策推廣到自己領地中所有城池。
土地政策即最基本的國策,有了國策,他才能著手建國的事。
朱元璋很想今天晚上就商量個大致規程來。
但將領們抓耳撓腮,愣是理解這個政策都花了很長時間。朱元璋隻好把今晚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講解政策上。
理解完之後,他們都一副暈乎乎的表情,看樣子已經耗盡了所有精力。朱元璋隻好扶著額頭,讓這群人快滾回去睡覺,明天再繼續商量。
將領們跟火燒了屁股似的飛奔離開,比在戰場上搶功勞跑得還快,看得朱元璋更加心梗。
他對徐達罵道:“這群家夥!就該磨著他們好好讀書!”
徐達見人走完了,大廳中隻剩下他和朱元璋兩人,才放鬆板著的臉,吊兒郎當道:“早就讓你磨了,不是你自己相信他們會自覺讀書嗎?”
朱元璋拍著桌子大罵:“他們辜負了我的信任!”
徐達出損主意:“標兒教陳家下人的時候,不是有什麽學習計劃?分期考試?都給他們弄上。到時候老大你給他們改考試卷子,不及格地統統不準上戰場。”
朱元璋豎起大拇指:“還是你腦子靈活,就這麽辦。”
徐達道:“老大,可千萬不能說是我說的!”
朱元璋道:“好好好,就說是陳國瑞說的。”
徐達翻白眼:“你不要兩個身份互相甩鍋好不好?最後鍋還不是要落在自己身上。”
朱元璋攤手:“那是十幾年後的事了。十幾年後,再結實的鍋也已經鏽了。”
就在朱元璋和徐達在瘋狂吹水,一個又一個折磨手下將領的餿主意瘋狂往外冒的時候,葉錚剛走出大帥府,就道:“糟糕,我有東西忘在裏麵了!”
宋濂還在想井田製的事,心神不寧道:“明天來拿?”
葉錚道:“我丟的是夫人繡給我的平安符。若大帥府打掃的下人把東西丟了,我回去沒法和夫人交代。我現在就回去。景濂,你先回去休息,我等會兒自己回來。”
常遇春被安排保護宋濂和葉錚,和兩人一同回暫時的住處。聞言,他道:“我陪你回去。”
葉錚道:“常將軍,明日大帥肯定會繼續商議井田製的事。景濂現在回去,正好要整理今日所聽田賦政策。常將軍該同景濂一同回去,好生請教。將軍隨意派一個親兵保護我即可。”
常遇春聽後,覺得言之有理,他往身後看了一眼,看到正在打瞌睡的藍玉,不由恨鐵不成鋼道:“藍玉,你去保護葉先生!”
藍玉打了個激靈,趕緊點頭:“是!”
他忐忑不安道:“葉先生,請。”
即使葉錚和宋濂都對藍玉不冷不熱,但這個時代,大部分人越不讀書越尊敬讀書人,藍玉對上葉錚和宋濂這等嚴肅的大文人,心裏總是很慌。
要麻煩人保護,葉錚此次態度很和善:“藍小將軍,麻煩了。”
藍玉被葉錚這一句“小將軍”稱呼,美得暈頭轉向,趕緊殷勤地跟了上去,身後就像是有尾巴在搖似的。
常遇春揉了揉眼睛。
他發現,或許藍玉不該一直跟著他去戰場建功立業,而是該去好好讀書,磨掉身上的匪氣和戾氣,也能打磨一下智商。
隻要他不死,藍玉有的是機會出人頭地。但藍玉現在這副德行,即使立了大功勞,也一定會遭禍。
常遇春扶住神思恍惚的宋濂上馬車,心中暗暗歎氣,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說服夫人硬下心腸。若藍家那些宗親再在藍玉麵前耍嘴皮子,他就要上手揍人了。
葉錚匆匆回到開會的大廳。
守門的親兵連忙進去稟報,朱元璋和徐達趕緊整理衣衫麵容,作出一副正在商量正事的嚴肅模樣。
朱元璋充滿威嚴道:“葉先生,你怎麽回來了?”
葉錚道:“我有東西忘在這裏。”
他回頭看了還傻乎乎地提著燈籠的藍玉一眼。
朱元璋隻沉思了很短的一瞬,就明白了葉錚的意思。
他道:“藍玉,你先在門外候著,我有話要對葉先生說。”
藍玉先轉身離開,等跑到門口的時候,才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什麽,趕緊轉身跑回來:“遵命!”
說完,他又跑出了門。
徐達忍不住吐槽:“我聽說常遇春這妻弟作戰很凶猛,在那群半大的孩子中最為跋扈,是孩子王般的存在。今天怎麽看著不太像?”
葉錚這幾日跟著常遇春和藍玉一起住,對藍玉多了些了解,開口替藍玉辯解道:“一個群體中領頭的人,除了真正的首領,也可能是為眾人背過之人。”
朱元璋眼眸閃了閃,先若有所思,然後灑脫笑道:“常遇春的妻弟,讓他自己頭疼去。葉先生,你這次回來,是有什麽重要的事要說嗎?”
葉錚看了一眼徐達。
徐達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先走?”
朱元璋沒忍住,破口罵道:“你走個屁,給老子留在這。啊,葉先生,你有話就直說。我這沒什麽事是老徐不知道的。”
徐達道:“就是知道得太多,我總覺得我遲早要糟。”
朱元璋道:“你再嘴貧,我現在就讓你變糟!快給我從徐大變回徐達去!”
徐達還想吐槽,什麽從徐大變回徐達,我又不是老大你分裂成了兩個人。但他看著葉錚忍俊不禁的模樣,乖乖單手捂住嘴,表示自己會安靜。
葉錚真的是快笑出聲。
今晚看到白天那群各個都凶神惡煞的將領們居然全部變成了傻憨憨,朱元璋偶爾也會流露出憨厚的神情,他就猜測在外麵風評最高深莫測的徐達徐元帥,是不是也有外人所不知道的一麵。
徐元帥現在就暴露了。
誰會知道,冷麵寡言徐元帥,背地裏是個嘴挺欠的話癆?
或許正因為有如此本性,徐元帥才讓自己變成冷麵寡言的模樣,維持元帥的威嚴。
葉錚見朱元璋和徐達的相處,明白他之後要說的猜測,徐達恐怕也是知情人,便不再猶豫:“大帥,那位隱世大賢所教授的學生,是否是陳家的標兒?”
朱元璋狠狠挑起眉頭:“先生為何會如此想?即使是陳家人,也該是陳國瑞,怎麽是標兒?”
葉錚靜靜道:“大帥,標兒真的是陳國瑞的孩子嗎?”
朱元璋眉頭皺緊:“先生,你這是何意?”
徐達表情沉下來。
葉錚見兩人如此,心中荒謬的猜測,從一分上升到了三分。
“大帥,標兒的歲數和你藏起來的嫡子歲數差不多,標兒其實是大帥你的孩子。”葉錚拱手,將隻有三分確定的猜測,說得像十分。
朱元璋還未動作,徐達將手放在了腰間刀上,噌的一聲,刀已經露出半截晃悠悠的刀身。
葉錚渾然不懼,保持著拱手的姿勢,站直身體,直視著朱元璋。
徐達手心已經出汗。
他知道,在這裏殺掉一個剛說要為朱元璋效死的大文人,一定會出大問題,但標兒的身份絕對不能暴露。
他經過短暫的掙紮,臉上顯出狠戾之色,橫跨一步,堵住葉錚去路。
朱元璋歎了口氣,道:“好了,徐大,把刀收起來。本來我們倆還能糊弄過去,你把刀亮出來,就不打自招了。”
徐達:“啊?”
朱元璋道:“徐、大!”
徐達才聽清朱元璋兩次都叫的是“徐大”,而不是“徐達”。那這命令是認真的。
他這才將刀收起來,委屈道:“老大,這能怪我嗎?你難道沒被嚇到?”
朱元璋平靜道:“你看我的樣子像是被嚇到了嗎?”
我的娘啊!嚇得我都傻了!沒聽見刀的聲音,我都沒從腦袋一片空白中回過神來!
朱元璋道:“先生,你先坐,慢慢說。徐達,去給先生倒杯水。”
徐達道:“好……水在哪?”
朱元璋沉默了一會兒,道:“你也坐下聽著。”
徐達訕訕坐下。
葉錚也跟著坐下,背後已經被汗水打濕了。
他投奔朱元璋,是想為永嘉學派博一個前程,光大祖先的學說。但他沒想到,居然出現了宋濂這個強有力的對手。
他更沒想到的是,朱元璋居然要用“井田製”為立國之本。
宋濂所傳承的金華學派,最主要的學說就是希望恢複井田製。宋濂的專長完全和朱元璋之後要推行的國策合上了。
如果他現在什麽都不做,宋濂和朱元璋大概會成為一對能傳唱千古的雲龍魚水君臣。他隻會成為被朱元璋重用的文臣之一。
這“之一”,可不能幫助他光大學派。
文人和武人一樣,該爭的時候一定要爭。
葉錚眼力好,瞥見了朱元璋拿在手中的紙稿的字跡。
他記憶力非常出色,立刻就認出這字跡,和被他與宋濂認可為小知己的陳標類似。
“朱氏特色井田製”是陳標所做?
不對,以陳標的年齡,就算他讀的書再多,但這些政策沒有長久的實踐經驗,不可能如此詳盡。那麽就是其他人述說,陳標記錄?
先假定隱世大賢肯定存在。能記錄下隱世大賢言論的陳標,肯定才是隱世大賢的弟子。
這原本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在開國君王身邊,有一位被隱世大賢甚至神仙教導的賢臣相助,是君王自帶的“祥瑞”之一。曆朝曆代,君王身邊都有這樣的人。
陳標年齡雖小,但朱元璋可以說,隱世大賢教導陳標,是為他的兒子準備賢臣。
文人們抨擊朱元璋的一點就是他不尊重文人,能馬上奪得天下,但不能在馬上治理天下。
朱元璋下出陳標這一手棋,就證明隱世大賢已經確定朱元璋能奪得天下,並保證朱元璋的兒子一定有賢臣輔佐,能治理好天下。隱世大賢和陳標合在一起,就是對文人輿論絕境翻盤的大殺招。
朱元璋為何不落子?
總不會是朱元璋沒想到這一點吧?朱元璋從微末草莽走到如今的地位,不會是少智之人。
葉錚謹慎思索,大膽猜測。
唯一的可能,就是陳標身份有問題!
他又想起李善長和少數將領對陳標過分寵溺和信任的態度。當時葉錚雖還未發現問題,就本能地留意了那些將領的身份。
那些將領都是朱元璋最初回鄉招募的同鄉,連如常遇春這種後來加入的深受朱元璋信任和重用的將領,都不太熟悉陳家。
那時,葉錚隻以為,陳國瑞也是朱元璋回鄉招募的同鄉之一,所以那群人彼此之間才會更熟悉。
但現在,葉錚有了一個荒謬的猜測。
如果陳標根本不是陳國瑞的兒子,而是朱元璋的兒子,這群人正好知情呢?
陳標是朱元璋的兒子,且被隱世大賢自幼教導,這才是李善長會讓一個五歲孩童給所有將二代們啟蒙的原因?
可為何朱元璋有如此麒麟子,卻不公布陳標的身份?
難道是隱世大儒的建議,為了保護陳標的安全?
在會議上,葉錚沒有去思考井田製的內容。
他知道,無論再思考,他都不會比得過在此道上已經浸**十幾年的宋濂。他必須在其他地方破局,獲得朱元璋的看重,然後發揮自己的所長。
當會議結束那一刻,葉錚終於下定決心。他將妻子所繡平安符偷偷留在了椅子上。
自己的前程無所謂,但學派的前程可能就隻在此一賭——或許今後還有機會,但葉錚知道,人的勇氣和士氣一樣,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錯過了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鼓起勇氣冒這個險。
他要賭自己的猜測正確;他也要賭朱元璋足夠理智,願意給予剛宣誓效忠的他一個機會。
葉錚坐在椅子上那一刻,他手中攥緊妻子所繡的平安符,腦海中閃過妻子送他出門時隱藏著擔憂的雙眸。
小君,你很了解我,但我賭贏了。
葉錚深呼吸,平靜道:“我妻、子在山野家中。正逢亂世,我頗為擔憂,大帥能否派人將我妻、子接來應天,與我團聚?”
朱元璋眼眸一閃,笑道:“那是應有之義。明日我就派人去請先生家眷前來。”
徐達也心口一鬆,然後困了。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老大,接下來的事不用我在也沒關係吧?我困了,你們慢慢聊?”
朱元璋好不容易維持住的高深莫測表情差點破功:“不準!給老子留在這!”
徐達委屈巴巴道:“可我留在這又有什麽用?要不我先回去和標兒說,你被朱大帥留著熬夜,一時半會兒回不去?說不準標兒正等你,不肯睡覺呢。”
朱元璋道:“標兒肯定早睡了!”
頓了頓,朱元璋想起自己之前給陳標的承諾,也有些擔心了:“你趕緊去看看!”
徐達得意笑:“好嘞。”
他大拇指擦了一下嘴唇,興高采烈地往外走。
勸標兒事小,去廚房吃夜宵事大。以標兒對他爹的愛護,肯定廚房一直備著夜宵,等他爹回來,隨時都可以吃。
唉,睡了一整天,才吃兩隻叫花雞,三個大饃饃,一會兒就餓了。
徐達出門時給門口的親兵打了招呼,讓他們看好門,絕對不準外人進來,才趕緊離開。
趁著老大沒空,把老大的夜宵吃光,讓老大餓肚子!
朱元璋並不知道徐達的惡意,繼續道:“先生如何發現標兒是我兒子?”
葉錚從發愣中回過神,輕輕擦掉額頭的汗珠。
以徐達話中的含義,莫非標兒並不知道他的親生父親是朱元璋?
什麽叫“你被朱大帥留著熬夜”?難道“陳國瑞”這個人……
葉錚問道:“據說掌握著朱大帥暗中勢力的陳國瑞,就是朱大帥本人?”
朱元璋傻眼:“什麽暗中勢力?”
葉錚道:“眾人都傳言,朱大帥暗中還有一支精銳將士,專為朱大帥做不可放到明麵上之事,這一支軍隊就由陳國瑞帶領。所以陳國瑞才會既受朱大帥信任,又不常出現在人前。”
朱元璋撓頭:“還有這傳聞?這個傳聞挺有意思,我記下來,之後繼續豐富陳國瑞的經曆。先生,你還沒說,你怎麽發現標兒的身份呢?”
葉錚將自己推測說出來。
朱元璋從懷裏摸出陳標所寫的紙稿:“你、你們文人還能認出字跡?”
葉錚無奈道:“這是個讀書人都會吧?”
是、是嗎?不是吧!怎麽可能!朱元璋發現,葉錚所說的“讀書人”和他認識的讀書人恐怕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
朱元璋把紙稿放在桌子上,歎氣:“這個……唉,先生,其實你是歪打正著了。”
葉錚疑惑:“歪打正著。”
朱元璋無奈:“你的推測基本全部錯誤,但歪打正著,把標兒的身份說破了。唉,居然還能歪打正著,這鬧的……”
葉錚更疑惑了:“全部錯誤?標兒不是有隱世大儒教導?”
都挑破了,葉錚還要把家眷都遷到應天,朱元璋也沒什麽不可說了:“不是,標兒啊,他就是那個隱世大儒。”
葉錚整個人完全石化:“怎麽可能?!他才五歲!!”
……
陳標都睡醒了一覺,爬起來噓噓的時候,陳國瑞還沒回來。
陳標生氣了。老爹怎麽說話不算話!
但他又知道,陳國瑞回不回來,陳國瑞自己說了不算,朱元璋說了才算。
他隻能氣得跑到庭院裏打了一套剛從大夫那裏學到的養生拳,無能狂怒。
“唉,標兒,你在幹什麽?”徐達拎著一隻雞路過。
陳標道:“睡不著,打拳……啊,徐叔叔,你回來了?我爹呢?”
徐達撕下一隻雞腿:“被朱大帥留著了。朱大帥在詳細問陳老大井田製的事。餓醒了?要不要吃一點?”
陳標摸了摸肚子,還真的有點餓。
他接過徐達的雞腿,和徐達一起坐在台階上,看著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夜空,一同吃夜宵。
伺候陳標的下人給兩人倒來熱水潤喉,又退到遠處,不打擾兩人。
陳標埋怨:“說好的會早回來,爹說話不算數,食言而肥,爹一定會變成大胖子。”
徐達啃著雞肉,含糊不清道:“雖然我不知道食言而肥是什麽意思,但我猜應該不是字麵上的意思。”
陳標道:“我不管,爹就是要變大胖子。”
徐達道:“好好好。你爹一定會變大胖子。”
兩人又沉默著繼續窸窸窣窣啃雞肉。
待一整隻雞被啃得隻剩下雞架子,徐達還好,陳標撐得有點慌,於是繼續在庭院裏打拳。
徐達又吃了一會兒,待肚子吃撐之後,才洗手洗臉,來指導陳標打拳。
陳標的拳頭慢悠悠軟綿綿,和徐達在戰場上的廝殺架勢不是一個套路。不過徐達上戰場之後,搜羅了不少所謂武學秘籍,以掌握更好的發力姿勢。
當武將,如果隻憑著一身蠻力,病痛很快就會找上門,說不準什麽時候就不聲不響暴斃。徐達還想活到朱元璋打完天下後過好日子,很愛惜身體。所以陳標那軟綿綿的拳頭,徐達也能指導一二。
陳標這個小胖墩,蹲也蹲不好,跳也跳不動,徐達還能閉著眼睛吹噓陳標是武學奇才,聽得陳標自己都躁得慌。
兩人正在庭院裏玩鬧時,朱元璋帶著葉錚走進庭院,氣得一腳把徐達踹了個大馬哈。
徐達怒道:“老大,你什麽毛病!”
朱元璋罵道:“標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不讓他睡覺,習個屁的武!要習武也不是這個時候習!”
徐達揉了揉被踹的屁股:“又不是我把標兒叫起來。你不回來,標兒不肯睡,怪我囉!”
朱元璋道:“那當然是怪朱大帥!標兒啊,我跟你說,我早就想回來了,朱大帥不讓,我可沒辦法。你看,朱大帥不僅不讓我回來,把葉先生也扣著不準走。葉先生都五十多歲的人了,哪能熬夜?葉先生住處很遠,今夜葉先生就宿在咱們這。”
陳標看到葉錚,立刻跳得比剛才練拳高多了,瞬間竄到了朱元璋身後,雙手抓著朱元璋的衣擺,露出半張臉,警惕地瞪著葉錚。
朱元璋疑惑:“標兒,你怎麽了?”
葉錚忍著笑道:“大概是我和景濂在應天太嘮叨,煩著標兒了。”
陳標把半張臉縮回朱元璋的背後:“沒有沒有,是小子愚鈍,不能聽懂兩位先生教導。”
朱元璋想起馬氏信中所寫的宋濂和葉錚纏著陳標不放的事,不由十分得意地樂了:“葉先生和宋先生看重你,你躲什麽?出來,扭扭捏捏像什麽話!”
陳標被朱元璋從身後拎出來,乖乖向葉錚問好,然後又躲在了朱元璋身後。
扭扭捏捏怎麽了?我就是要扭扭捏捏?你不知道他和宋先生有多嘮叨!
陳標雖然喜歡看書,但不喜歡和人引經據典的說話啊!
朱元璋無奈:“真是對不住,這孩子被我寵壞了。”
葉錚微笑道:“無事無事,孩子活潑一點才好。可否將書房借給我?朱大帥明日所需文書,我還未整理。”
朱元璋熱情道:“我帶你去!標兒,先去睡覺,我馬上過來。”
看到朱元璋回來,陳標終於感到困了。他打了個哈欠:“好,我先去洗澡……爹,你也必須洗完澡再睡覺,不然臭烘烘。”
朱元璋彎下腰,捏了一下陳標的鼻子:“知道了!就你窮講究。”
陳標邁著六親不認的八字步離開:“什麽窮講究,我們陳家是豪富之家,很快就能把沈家踩在腳下,成為這元末第一大豪商!”
朱元璋揮手:“啊對對對,睡覺吧你。”
徐達:“老大,我……”
朱元璋一把拽住徐達,壓低聲音:“走,去書房看天書。”
徐達渾身一顫,小聲道:“這這這我能看嗎?”
朱元璋道:“我都要給葉先生看了,你自己說你看不看。”
激將法雖老套,但有用。我徐達怎麽能比今天才發誓效忠老大的人差!
看他娘的!
……
第二日,朱元璋精神奕奕,葉錚莫名亢奮,徐達……徐達他掛著兩個浮腫的眼袋,哈欠連天。
徐達一邊捏著鼻子灌著醒神的藥茶,一邊迷惑道:“我就不明白了!同樣是人!我還睡了後半夜,你們倆一夜沒睡,為什麽精神還這麽好!特別是,葉先生,你都五十多歲了吧!”
葉錚亢奮道:“朝聞道,夕死可矣。聽聞如此道音,我怎會有睡意!”
朱元璋罵道:“看看人家葉先生,再看看你!學著點!”
徐達無語。學著什麽?我還能一口吃成個大胖子,幾年成為大文人?
天書不愧是天書,我一個字都沒聽懂!
朱元璋拖著徐達去做會議前的準備,葉錚正準備先去大廳候著,宋濂提前到了大帥府,快步走上來。
“子正兄,昨夜你尋找失物真是尋了許久啊。”宋濂這樣一個穆如清風的人,居然露出了陰陽怪氣的表情。
葉錚微笑,不動如山:“昨夜正好遇上大帥,不小心多聊了一會兒,大帥見時辰已晚,讓我在徐元帥府上暫住。藍玉不是回來告訴你們了嗎?景濂如此擔心為兄的安全嗎?”
宋濂深呼吸,也露出了微笑:“自然。”
兩位大文人微笑的視線在空中交匯,閃爍出金石火花。
若不是在場有很多武將,他們已經擼袖子互毆。
宋濂:奸詐小人!
葉錚:嗬!
有將領自來熟地把著和宋濂同來的常遇春的肩膀道:“宋先生和葉先生的感情真好。”
常遇春沉默。
好?他怎麽覺得,這兩人有點劍拔弩張的感覺?
一定是錯覺。葉先生和宋先生能有什麽劍拔弩張的事?總不可能是宋先生嫉妒葉先生能留宿徐元帥府?
常遇春眼睛突然睜大,然後不敢置信地看著光風霽月的葉錚葉先生。
葉錚已經和宋濂打完招呼,兩人笑語晏晏,一同往大廳走去,中途不斷說著一些周圍將領聽不懂的之乎者也的話。
將領看著常遇春發呆,疑惑道:“常將軍,你怎麽突然冒出這麽多汗?很熱?”
常遇春擦汗:“嗯,很熱。”
我擦擦汗,擦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