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仍不知道親爹是朱元璋

第53章 文人們的玲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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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仁壽不是蠢貨。

他立刻找到府中客串大管家的陳英,詢問陳標的去向。

陳英疑惑道:“不是先生提議,讓標兒和朱先生去大帥府暫住?”

季仁壽在袖子裏的拳頭都捏緊了:“我的提議?”

陳英見季仁壽的模樣,立刻猜到這其中可能有什麽誤會。

為了不讓季仁壽誤會標兒,陳英詳細解釋了這件事。

季仁壽來到陳標家中第二日,陳標和季仁壽的夫人出門采購,朱異就開始請教季仁壽。

第三日,季仁壽夫妻倆閉門不出整理行李,朱異繼續上門請教。

第三日當晚,朱異找到陳標,傳達季仁壽的話。

季仁壽說,他來到陳府小住後,見到朱升一些機密文書不好帶回陳府處理。每日朱升和陳標都要前往大帥府,實在是辛苦。他提議讓陳標和朱升住進大帥府,自己不需要人陪同。

季仁壽還說,和朱異相處很愉快,甚至有收朱異為徒的想法,所以陳標完全不用顧忌他。

朱異這麽一說,陳標自然就信了。

季仁壽一直拒絕出仕,陳標認為自己算朱元璋這裏半個官方人士,所以季仁壽想委婉和自己劃清界限,情有可原。之所以讓朱異來傳話,恐怕是這話若當麵說,恐怕會引起誤會。有個中間人,大家沒有麵對麵,不會太尷尬。

再者,陳標在朱升的提醒下,沒有像往日那樣讓人把文書拿到陳府處理,確實得去大帥府。陳標是一個加上午睡時間,每日不睡夠五個時辰就會渾身不舒服的小懶蛋。若住在大帥府,他就能晚起床,不用占用下午玩樂的時間補覺。

季仁壽可能看到了他的辛苦才如此提議,讓朱異傳話,就是讓陳標不用推脫。

於是陳標就順從季仁壽的好意,和朱升一起包袱款款去大帥府了。

陳英見季仁壽的表情越來越憤怒,忍不住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朱異。

季仁壽也看向朱異。

朱異後退了幾步,滿臉通紅:“我都是聽父親的話。”

總之,別怨我!

季仁壽氣極反笑:“你的演技真是精湛。”

朱異紅著臉苦笑:“我對先生的敬仰是真的,並未偽裝。”

季仁壽氣得快喘不過氣。

他明白,在這件事上,陳標完全沒錯。

朱異與他無冤無仇,且這件事本身也不存在讓誰利益受損,誰會認為朱異亂傳話?

陳標也與自己不熟,不可能聽完朱異的話之後,跑來問自己是不是真的。

陳英終於確信了,朱異撒了謊,而這謊是朱升讓朱異說的。

為什麽?他完全不明白!

陳英皺著眉道:“朱異,你們這是為何?”

即使是義父認可的大賢,但愚弄起標兒,辜負標兒的信任,讓標兒可能在另一位大賢麵前留下壞印象,陳英也有些生氣了。

若朱異不拿出一個讓他認可的理由,他之後絕對會報複回來!

朱異沒說話,他隻是歎了口氣。

季仁壽心裏已經冷靜下來,他再次掃了朱異一眼,道:“如此粗劣不堪的計謀,我很快就會揭穿。他本就不是想要隱瞞多久,他的目的反而是讓我揭穿這件事,明白他粗劣不堪計謀背後的目的。我都不知道該說這是陰謀,還是陽謀了。”

陳英:“……”聽不懂。

季仁壽繼續道:“我以為他對伯溫的小伎倆不放在心上,沒想到他心眼這麽小。”

陳英:“……”伯溫先生什麽小伎倆?朱升怎麽和伯溫先生扯上關係了?

朱異拱手,表情嚴肅道:“父親不是心眼小。隻是有些事,他需得和先生說明白。”

季仁壽冷笑:“是啊,和我說明白。他帶著標兒去大帥府,不就是因為我不願意出仕,所以不可能去大帥府找他和標兒?”

陳英:“……”他怎麽越來越聽不懂?季先生不是來應天躲避亂世,投奔伯溫先生的嗎?

陳英雖然聽不懂的,但還是好心解釋:“若季先生需要尋找標兒,我立刻就可以把標兒帶回來。就算季先生想去大帥府,不想被別人知道,隻要做些偽裝就好。不會讓其他人誤會。”

季仁壽搖頭:“他並不是想隔絕我和標兒,也不是我真的去不了大帥府。他隻是用大帥府這個象征意義,告訴我,這是他和伯溫之間的事,是朱元璋麾下兩大謀士之間的事,我這等方外之人,若不想進入朱元璋麾下,就不該摻和。”

陳英無意識地揉了揉太陽穴。

還、還有這層意思?季先生是怎麽想出這層意思?是不是想太多?

他勉強聽懂,朱允升先生和劉伯溫先生之間可能有什麽矛盾,這些矛盾有可能和標兒有關。劉伯溫先生無法回應天,便讓季先生來應天代替他做些什麽。

但他想破頭也想不明白,朱允升先生和劉伯溫先生能有什麽矛盾。

朱允升先生是個半隱士,不慕名利不追尋前程;劉伯溫先生正是義父帳前的大紅人,前程不可限量。

他們不僅地位上不該有矛盾,甚至可能都沒有見過麵。

再者,為什麽帶標兒去大帥府就能衍生出這麽多含義?真的不是季先生想太多嗎?

陳英在揉太陽穴的時候,朱異再次拱手鞠躬:“父親說,季先生一定能明白他的苦心。那麽季先生是否能退讓一步?”

季仁壽死死盯著朱異,半晌,他道:“我確實不出仕,但照看一個孩子而已,和我是否出仕有什麽關係?我不管他和伯溫有什麽矛盾,他們又要利用標兒做什麽,但你們可否問過標兒自己的意見?我聽伯溫說,標兒心智成熟,堪比成人,極有主見。老夫雖年老,但智不昏。我看你父親不僅年老,智也昏了。”

朱異聽季仁壽罵自己父親,也不生氣,繼續道:“父親並未看輕標兒。今日,父親就會將此番博弈告訴標兒。父親隻是以此事,詢問季先生的選擇而已,和標兒無關。”

季仁壽冷笑:“詢問老夫是否會投奔朱元璋?朱升還真是看得起我!”

朱異歎氣,道:“父親本來不想把這件事挑明,才會用這種方法。先生心中既然,為何要說出來?默契解決不好嗎?何況正如父親所說,他和劉伯溫的事,先生本就不該摻和。”

季仁壽沉著臉,半晌不語。現場陷入難熬的寂靜。

陳英使勁轉動腦子,再次勉強抓到了一點頭緒。

朱先生做這些事,本是直說太傷感情,也太不給季先生麵子。所以他才多此一舉,用旁人可能不會察覺的小動作,告訴季先生他的想法,並讓季先生做出選擇。

但季先生好像脾氣沒有表麵上看到的那樣好,直接當著外人的麵質問。

尷尬了。

陳英覺得,自己好像不該在這裏,不該卷入文人之間的鉤心鬥角。

而且他無論怎麽想,都想不明白這有什麽好鉤心鬥角的!你們究竟在打什麽啞謎!

半晌,季仁壽率先開口,對陳英道:“標兒是應天小學的小先生,也是應天小學這個書院的院長,是嗎?”

陳英點頭:“是的。”

季仁壽道:“應天小學這幾日都有開學?”

陳英道:“當然。再忙也不能耽誤學習。”

季仁壽道:“小學可缺經義先生?我白白住在陳家,頗有些不安。願意為小學講課幾日,充當住資。”

陳英本想說不用,但他聽到朱異的歎氣聲,抓到了一點什麽,立刻道:“先生客氣了!先生這樣的大儒能在小學授課,令小學蓬蓽生輝!先生是隻給小學生們授課,還是需要我們開放小學校,讓應天人來求學?”

季仁壽道:“不要告訴其他人,我改個名字,隻和小學生授課。”

陳英道:“好,我立刻安排!”

朱異深深歎了口氣,摸了摸鼻子,道:“我可以繼續聽課嗎?”

季仁壽罵道:“滾!”

朱異沮喪。

爹啊,你可害苦孩兒了。

……

“雖我對朱升並不了解,但從主公為我搜集的朱升生平信息,我可看出,他是個做事喜歡繞彎子的人。”劉基得意揚揚道,“我師兄又是一個麵冷心熱,看似平和、實則性情激烈之人。師兄最厭惡人使些小手段。師兄可不會認為那是委婉,隻認為那是上不了台麵的陰謀詭計。”

朱元璋摸著胡茬道:“伯溫的意思是,朱升會使手段委婉試探你師兄,而你師兄厭惡這樣委婉的手段,反而會被朱升激起鬥誌?”

劉基點頭:“這便是激將法。若運氣好,朱升被師兄的名聲和外貌迷惑,以為師兄是一個綿裏藏針的溫和君子,恐怕會吃大虧。那時,師兄即使不為大帥出仕,也可能留在應天,成為大帥第二個半隱士的謀士。”

朱元璋先開心地點頭,誇讚劉基對人心的把控真厲害。

然後,老朱非常耿直地實話實說道:“伯溫,你現在使的是不是就是季先生最厭惡的小手段?”

劉基劉伯溫:“……”

宋濂用袖子掩著嘴,放肆大笑道:“主公,你這可說得太對了。在伯溫歸隱田園之前,伯溫絕對是季山甫最討厭的同門。”

劉基拂袖,惡狠狠道:“怎麽?主公看不上我這點陰謀詭計?”

朱元璋撓頭:“不是看不起。我隻是想,季先生是伯溫的師兄,肯定和伯溫一樣聰明。他是不是能看透伯溫的計謀,雖入局,但是等你回去後,和你斷絕師兄弟關係?”

朱元璋說著,樂道:“說不定真的會!”

劉基不敢置信地看著露出看樂子笑容的朱元璋:“主公,我為你出謀劃策,你居然想看我笑話?”

朱元璋連連擺手:“沒有,沒有,哈哈哈,你怎麽能這麽想?我隻是提醒你,想個辦法討好你師兄!”

劉基深呼吸,咬牙切齒:“謝謝主公關心?”

宋濂笑得前俯後仰,大文人的形象完全被他拋到了腦後。

這時候,李善長抱著一摞文書,麵色黝黑地一腳踹開他們暫住的房屋的門,咆哮道:“你們拋下公務,在此躲懶,還笑得這麽大聲?!你們是不是想氣死我?!我也不幹了!!”

朱元璋和宋濂的笑聲戛然而止,劉基也趕緊堆起滿臉討好,頻頻拱手作揖。

“百室,別生氣,我們也有正事,真的有正事,不是在躲懶。”

“百室,放輕鬆,深呼吸,別氣,我立刻幫你一起處理文書!”

“李先生,相信我!我們沒有拋下你一個人工作!”

李善長咆哮:“我信你們個鬼!”

說完,他把文書一丟,擼起袖子,一個人追打三個人,連朱元璋都抱頭鼠竄,不敢還手。

守門的朱元璋親兵,那是不敢聽也不敢看,全當自己是瞎子聾子。

造孽啊!

……

陳標叼著一串冰糖葫蘆批改文書中,聞言抬起頭,取下冰糖葫蘆:“這樣啊,朱先生為何要逼迫季先生做選擇?季先生恐怕會生氣。”

朱升幫陳標擦掉嘴角的糖漬,語帶諷刺道:“劉基劉伯溫以為自己算盡人心,算無遺策。以我和季仁壽的性子,恐怕會起衝突,激將季仁壽入局。我隻是看在同為大帥幕僚的份上,幫他一幫而已。”

陳標眨了眨眼,實話實說道:“朱先生,你和伯溫先生都有點可怕。”

朱升失笑:“陰謀小道,有什麽可怕?標兒,可怕的是光明正大、避無可避的陽謀。”

陳標道:“陽謀可怕,陰謀也可怕。一個知道還著道,一個不知道而著道,隻論結果,都一樣。”

他咬下一顆糖山楂,又酸又甜眉頭直皺。

咽下糖山楂後,陳標繼續道:“或許季先生知道你們倆都在套路他,才被激將成功。”

“套路?”朱升品著這個詞,笑道,“說不定。那他要如何破局?”

陳標舔了舔嘴唇,意猶未盡地看著吃光的糖葫蘆。

他快到換牙的年齡,總感覺牙齒隨時都可能鬆動,不敢吃太酸太甜的零食,隔很多天才獎勵自己一串糖葫蘆。

陳標十分珍惜地舔了舔糖葫蘆簽子,看得朱升都忍不住想再給他拿一串了。

不過陳標很有自製力。許多人都心疼他,想要讓陳標再吃一點零食,陳標一直都拒絕。

把糖葫蘆簽子丟到垃圾簍裏後,陳標才繼續道:“或許季先生並不是想破局,而是順勢入局呢?朱先生,我今天想去小學授課。”

朱升歎了口氣,道:“去吧,我留在這裏。”

朱升摸了摸陳標的腦袋,道:“可以多玩一會兒再回來。你還小,不該如此勞累。”

陳標笑道:“謝謝朱先生關心,我有分寸。累了我肯定會休息,不會勉強自己。對我來說,處理這些可比陪弟弟們玩有趣多了。”

朱升目送陳標離去,再次輕輕歎了一口氣。

他明白劉基所想。劉基擔心他利用自己的閱曆和見解影響標兒。

他也的確如劉基所想,想要試著影響標兒。

但相處一段時間後,朱升明白,他和劉基都小瞧了標兒。標兒麵上看著再謙虛,骨子裏卻帶著一種旁觀者的冷漠和驕傲,認定的事很難被人撼動。

或許隻有標兒的至親,能影響他的思想。

這樣的人,是明君?暴君?還是聖君?

不到未來,誰也不知道。

倒是他自己,漸漸被標兒影響,對自己所思所學產生了迷茫。

朱升看著手中的文書。

不,或許他不是被標兒影響,而是被應天城中與這個亂世格格不入的歡快幸福氣氛而影響,開始不自覺地偏向朱元璋。

聖人學說,不是為了當聖人而創造一種學說,而是為了救世濟民。

孔聖人是如此,孔廟聖賢是如此,朱子程子也是如此。

既然百姓過得很好,那聖學為何不能改變?

聖學豈是如此不便之物?

……

陳標來到小學校時,季仁壽正在為小學生們授課。

季仁壽看過小學生們上次月考卷子,又旁聽了幾堂課,估摸出小學生們的學習進度。

無論是連環畫一樣的教材,還是那個簡單卻從未有人想到過的黑板粉筆,都讓季仁壽深深震撼,愛不釋手。

他手捧應天小學的課程表,看著課程中不僅文武皆有,還有勞動課和實踐課,不由感歎,這“小學”確實是商周時真正的“小學”,教授的內容都是貴族子弟應該學的知識。

若朱元璋得到了天下,這些人就是天生貴人,直接可以躺在父輩的功勞上當高官侯爵。

這樣的人,他們還需要學經史子集嗎?

當然需要。但他們更需要的是學習“思想”,學會普通百姓的思維。

同時,他們也該學會如何“牧民”,跳過科舉那一步,直接學習如何做官、做實事。

季仁壽看懂小學課程背後的含義後,深深敬佩製定課程的人的深思遠慮。

當他詢問這些課程是出自哪位高才之手後,小學裏自稱“教職員工”的教書先生們笑道,“當然陳小校長,陳家標兒啊”。

季仁壽被震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他想起劉基所說的“忘年交”,終於有些明白了。

季仁壽藏起心中震撼驚訝,開始為小學生們上了第一堂課。

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明明他已經為人講學無數次,但第一次有一種心潮澎湃的感覺。

季仁壽講解的是最淺顯的理學課,即講解什麽是理學,理學有什麽用。

這本應該很枯燥,但季仁壽舉了許多有趣的例子,還興致勃勃在黑板上畫畫,小學生們竟然也能聽得進去。

陳標趁著季仁壽背過身寫黑板的時候,悄悄坐到了周驥身邊。

把正在打瞌睡的周驥嚇了一跳。

為了培養小學生們的同學情,陳標特意弄了長條桌,讓他們擁有同桌。同桌和座位,都一月一換。

周驥的同桌今天正好請假,陳標就溜到了周驥旁邊,假裝自己是周驥的同桌。

季仁壽講課講得心潮澎湃,紅光滿麵,居然沒發現教室裏多了一個人。

周驥擦了擦額頭上驚出來的汗珠,在作業本上用細炭筆寫字:“小先生,你怎麽來了?”

陳標寫道:“別說話,閉嘴認真聽課。”

周驥立刻不敢走神,挺直了背,還認認真真用那一手的狗爬字記筆記。

雖然周驥已經被陳標教得能較為認真的學習,但練字需要很大的毅力,周驥顯然完全沒有毅力。

陳標看著周驥那一手的狗爬字,想起自家爹的狗爬字,不由皺眉。

希望他爹回來後,一手字不會因為軍旅生活更加爛。

季仁壽繼續講課。

上文化課時,陳標將一堂課設置為三刻鍾的時間,即後世四十五分鍾左右。這是後世公認的人的注意力能一直集中的時間。

季仁壽第一次授課,居然能在鈴聲響起之前準時講完,還預留出了提問的時間。

陳標高高舉起了手。

季仁壽這才發現小學生堆裏,混進了一隻標兒,不由莞爾:“陳小先生有何賜教?”

陳標道:“先生,你講的不是傳統程朱理學,而是心學。”

季仁壽搖頭笑道:“標兒,心學理學,都是儒家聖學。心學是從程子開端,最早追溯至孟子,怎麽不是傳統?”

陳標心道,狡辯。

朱熹在世的時候,心學和理學也打出了狗腦子。

不過心學確實是從二程開始研究,到明末王陽明時發揚光大。這一切源頭,也確實是孟子。

無論心學理學還是事功學,都是儒學內部紛爭。

春秋戰國的時候,儒家內部也分列成不同的學派,最後出現了許多法家、縱橫家、陰陽家等代表,甚至儒家的死對頭墨家的思想,也融入了儒家之後的思想。

將來,儒家也會繼續融入其他思想,踐行“和而不同”“求同存異”“三人行必有我師”。

陳標眼眸閃了閃,繼續試探道:“聽先生言論,並不遵循性善論和性惡論,而是無善惡的思想,經過善的教化就是善,經過惡的教化就是惡?”

季仁壽嘴邊的微笑幅度增加,道:“卻是如此。”

陳標道:“無善無惡一片混沌,這是禪宗的思想吧?”

季仁壽強壓住嘴邊笑意,板著臉嚴肅道:“什麽禪宗?禪宗有的思想,我們儒家不能有嗎?”

陳標看著季仁壽眼中的笑意,心中微微歎氣。

好了,他發現了,這的確是程朱嫡係,非常典型的程子思想繼承人。

可惜,他繼承的是程子心學。

他們應天的那些大文人們,個個都是程朱理學的嫡係弟子,各個也精通理學,但又不止精通理學。

陳標明白了,大賢就是要兼學許多學說,從中選出自己認可的思想。

這就叫“盡信書不如無書”?

就算是聖賢,我不公開反駁你,也能暗戳戳地發表和你不同的言論?

儒家陰悄悄的反抗叛逆精神?

陳標最終拱手,在下課鈴音響起的時候,用了一句還未出生的王陽明小朋友的名言,來結束這一場短暫的問答:“夫子說得極對。聖人與天地民物同體,儒、佛、老、莊皆我之用,是之謂大道。是學生著相了。”

季仁壽合掌大笑,快步走到陳標麵前,將陳標抱了起來。

陳標:“……”

季仁壽把陳標對著太陽舉了起來。

陳標:“??!”

季仁壽感歎道:“標兒,你可是天生聖賢?”

陳標兔斯基眼。

你舉我就舉我唄,還給我蓋高帽子幹什麽?

陳標慢條斯理道:“隻要心中有良知,人人皆可為聖賢。我當然也是天生聖賢。”

季仁壽啞然失笑:“是這個道理。人人皆可為聖賢!”

他眯著眼睛看了看融入光中的陳標,然後將陳標收回懷裏,十分珍惜憐愛地摸了摸陳標的腦袋,對滿臉疑惑的小學生們道:“你們也要記住,隻要心中有良知,人人皆可為聖賢,你們也是聖賢。下課吧。”

說完,他抱著陳標離開。

周驥一拍桌子:“小先生被搶走了?!”

其他小學生們紛紛震驚。

“豈有此理!當著我們的麵搶走我們的先生?”

“搶回來搶回來!”

“你去?”

“我給你喊口號,你去。”

然後義憤填膺的小學生們一哄而散,珍惜短暫的課間時間,上茅房的上茅房,看課外書的看課外書,還有幾個人相約去操場踢球打球。

陳標一頭霧水,不知道季仁壽要抱著他去哪。

季仁壽上了馬車,帶著陳標回了陳府。

陳英前來迎接,一看到窩在季仁壽懷裏的標兒,就很是無語。

季先生這副表情,怎麽像剛搶了孩子回來?這難道也是文人之間什麽默契的陰謀詭計?

陳英想,他這輩子都當不了文人。

目送季仁壽抱著陳標回到季仁壽暫時居住的院子,陳英擺擺手,今晚標兒肯定在家裏睡,廚房多加幾個標兒喜歡吃的菜。

季仁壽抱著陳標回到暫住小院子的書房,把陳標放在書桌上,撅著屁股從書箱底部掏出一本書,遞給陳標。

陳標一翻,書中正是程子心學相關內容。

季仁壽道:“聖人教化,就是希望將所有人都教化成聖賢。老師曾經說過,過分追求性理,而忽視心性,理學走入歧途。”

陳標點頭:“是啊,理學過分教條,朱子看到他的後世學生們為了維護他的學說,居然會焚燒別人的著作,恐怕會十分失望。”

朱熹麵對不喜的學說,向來是“打上門”,直接去別人老本營講學。

當時朱熹確實很強,他本是閩學,現在江浙一地在他講學之後,紛紛歸服他,理學興盛。

就算朱熹和唐仲友互為仇敵,他在世的時候也沒有做出用額外手段禁止對方學術傳播的事。倒是他死後,那些朱子門人將唐仲友著作焚毀,為唐仲友說話的人的文章也被他們斥重金收購焚毀。

季仁壽見陳標點頭,開心道:“你是否認為心學才應該是正統?”

陳標卻在季仁壽期盼的眼神中搖頭:“我認為,什麽學說都可以成為正統,什麽學說都不應該成為正統。成為正統的應該是一種積極向上的思想,任何學說中有利於百姓、有利於文明的思想,都是正統。他們的糟粕,都是不正統。”

陳標不明白為何季仁壽要向他“推銷”心學,但他可不想拜師,便老實道:“書中的知識是死的,人是活的,思想是活的。隨著時代的進步,相應的思想也會發生改變。翻看史書就可以知道。比如紂王被討伐的其中一個理由是祭祀神明時用牲畜代替人殉,不敬神明。而這一點,在現在卻是明君行為。”

紂王被滅的最主要原因和隋煬帝類似,都是好大喜功,連年征戰,導致民怨較深。

但在那個奴隸製時代,民怨雖是主要原因,卻不能成為起兵的最重要的理由。“不敬神明”才是。

不過周朝立國之後,很快就禁止用人祭祀神靈。所以什麽是好什麽是壞,當事人其實很清楚,隻是順應當時的潮流寫征討文書而已,不代表他們認同。

陳標舉了商周的例子,以證明社會的主流思想會隨著時間改變。

陳標看著季仁壽逐漸黯淡的眼神,尷尬地移開視線:“我啊……不明白為什麽非要分成什麽學,好的都學,不可以嗎?其實聖賢學問本就博采眾長,倒是後世者為了黨同伐異,非要分出個什麽學說。自己支持的學說什麽都是對的,自己不支持的學說全是錯的。思想,哪有那麽簡單?”

季仁壽收起眼中的狂熱,稍稍思索了一會兒,幽幽歎氣:“你所說的也算一種學說。”

陳標:“啊?”

什麽學說能包含我說的那麽多亂七八糟的話?總不會是馬氏哲學吧?

季仁壽摸了摸陳標的頭,轉移話題:“既然你要博采眾長,那麽心學也算眾長?”

陳標道:“致良知,成聖人。聖人不在朝堂,而在百姓心中。”

陳標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這當然是心學的長處。”

季仁壽問道:“那我可以繼續在小學教授心學?”

陳標道:“當然可以!不過季先生,我可能也會邀請修習與心學截然不同的學說的先生來授課。可以嗎?”

季仁壽道:“你要博采眾長,讓那群小學生自己思考,自然會選擇不同的學說。你是要建立春秋戰國時的學宮呢。”

陳標立刻警覺,瞬間甩鍋:“不是我!是朱大帥!這一切都是朱大帥教我的!”

季仁壽感歎:“朱大帥以前未讀過聖賢書,思想反倒沒有被束縛過,更加自由。”

季仁壽說完,念了一段《逍遙遊》,眼中滿是對大鵬和大鯤的向往。

陳標嘴角微抽。結果這個文人,還兼修道學?

啊對對對,聖賢學問豈是如此不便之物?

季仁壽又和陳標聊了一會兒學問。

後世自詡儒商的新社會商人們最愛看的書除了事功學,就是王陽明的心學。

甭管為什麽,陳標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王陽明的書向來是商場最愛,甚至員工培訓的時候也會聽課。

所以陳標隨便胡扯,都能扯到季仁壽的心窩上。

看季仁壽那副深有感觸的模樣,陳標猜測,季仁壽估計要在應天長留。

在這個亂世,朱元璋的大本營應天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季仁壽終於找到了一個安穩的地方“隱居”,恐怕要著書立說了吧?

季仁壽會不會走王陽明的路,讓王陽明無路可走?

想必王陽明知道這件事,不但不會難過,還會非常高興。

而且以王陽明兼容並包的思想,有季仁壽走到了他逝世時才走到的地方,一定能以此為起點,走得更遠。

陳標晚上捧著熱牛奶咕嚕咕嚕灌完,伸腳反複踹開反複往他身上撲的三弟,心中十分感慨。

感慨完之後,陳標開始撓頭。

所以季先生抱我回來那一番舉止,究竟是在幹什麽?我怎麽搞不懂呢?

難道他隻是單純想給我“推銷”心學,收我為徒?

但他怎麽覺得不太像啊。

晚上,季仁壽的夫人替季仁壽把油燈挑亮,道:“你怎麽把書拿出來放書架上了?”

季仁壽道:“以後要常住這了,不把書拿出來,翻找的時候麻煩。”

“常住?”季仁壽的夫人心跳如擂,臉上露出不解,“為何?你想在應天居住?這可是朱元璋的地方。”

季仁壽罵道:“伯溫那個豎子,坑我坑慘了!我們現在走不了!”

季仁壽的夫人疑惑:“伯溫雖調皮了些,但怎麽會坑你?他最尊重你。”

調皮……季仁壽的表情很是一言難盡。

“留在這也不錯。”季仁壽道,“夫人你也很喜歡這裏,不是嗎?”

季仁壽的夫人道:“應天街上的百姓哪怕衣衫襤褸,臉上也帶著笑,我確實喜歡這裏。但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季仁壽握著老妻的手,道:“那我就留在你喜歡的地方。我們就在這裏安家。我已經和標兒說了,以後在小學當個教書先生。”

季仁壽的夫人使勁點頭,雙頰飛出一抹紅暈。

季仁壽也忍不住有些羞澀。

兩人都快到花甲之年,含情脈脈的模樣,仿佛回到了季仁壽剛用喜稱挑開新娘的紅蓋頭,兩人第一次近距離對視的時候。

……

陳標再次去大帥府幹活的時候,對朱升嘟囔昨日的奇特遭遇。

朱升聽到季仁壽修心學的時候,沒什麽表情。他自己也兼修心學。哪個程門學子不兼修心學?

但聽到後麵,朱升眼皮子狂跳,然後猛地一拍桌子,嚇了陳標一跳。

陳標結結巴巴道:“怎、怎麽了?”

朱升收起拍桌子的巴掌,表情也恢複了以前老僧入定的淡然:“沒事。以後不用來大帥府處理文書,仍舊在家裏處理吧。”

陳標:“哦。”……是他們不再鬥法的意思嗎?

文人的玲瓏心思,真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