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三十九章 (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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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亮起来, 杨枝要回内宫去,柳轶尘却让她回**再歇会。她欲推拒,才开了口, 柳轶尘却道:“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了?”

“项橐曹冲, 记得记得!”杨枝一笑, 转回了**,放下帘子, 当真好眠了一觉。

醒来时已是午后, 院中传来窸窣的人声。她步至窗下,推开窗去。院中跪着几个人, 她认得, 是昨日她审过的几个嬷嬷, 几人身前的石桌旁,端坐两个颀长身影,一着青一着红,是柳江二人。

海棠花簌簌而落, 在那青衣上缀下花痕。

杨枝怔怔看了片刻, 整衣走出屋子。柳江二人见了她来,掀起眼帘。江令筹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唇边浮起一点似有若无的笑。

红袍最是挑人, 亦易衬的人妖柔过度, 有失英挺。在江令筹身上却丝毫没这等感觉,桃花目底笑藏寒光, 透着危险的气息。

“过来。”柳轶尘只淡扫了她一眼, 便道。

杨枝依言挪步到他身边, 昨夜浅淡的皂荚气息已**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日常清冷的瑞脑香气。

江令筹目光自她身上转向下首跪着的妇人, 柳轶尘这才重新开始审问。

其中一个矮胖妇人孙嬷嬷道:“奴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七月十五,是中元节,那一天鬼门大开,阴气过盛,最是不宜生产,可不巧,娘娘恰好赶在了这天。蓝娘娘怕太子妃娘娘撞上了什么邪物,请了慈济寺的高僧来做法,在院外念了一日一夜的经,可惜还是未能保住娘娘。”

“蓝娘娘?”柳轶尘问:“那日太子在何处?”

“奴不知。”孙嬷嬷道:“听闻去请了,但太子当时有要事,走不开。”

江令筹此时脸色已一片铁青,目透寒光:“有要事,走不开?”

孙嬷嬷被他这目光逼的浑身战栗:“殿下一向不管后宫事,这宫中大小事宜,都是蓝娘娘作主的……”

“蓝娘娘作主?”柳轶尘道:“有太子妃娘娘在,为何宫中事,由一个良娣作主?”

“大人,这奴也不清楚……原本是由太子妃娘娘主理的,但去岁起,就换成蓝娘娘了,一说是因为太子妃娘娘有孕,不能劳累。另一说是太子妃娘娘与殿下……不和……”

“胡说!”一旁高瘦一些的王嬷嬷忍不住怒斥:“自娘娘孕后,殿下时常来看娘娘,那不和之说,不知道是那些不要脸的贱蹄子乱嚼舌根……”

江令筹这时忽然道:“这位王嬷嬷是我们江府请的,其他二位俱是东宫找的人。”

三位妇人俱并非蠢人,立刻听出江令筹话中另有所指。孙赵二人连忙磕头,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赵嬷嬷忽然开了口:“大人,自太子妃娘娘查出有孕后,殿下的确来得比先前勤了,只是……”

“只是什么?”

赵嬷嬷连磕三个头,才道:“只是有几回,两人都是在争吵。殿下走的时候,脸色仿佛不太好。”

“争吵?”柳轶尘微微沉吟,问:“所为何事?”

“奴不知,殿下夫妇二人相处时都屏退下人,奴只是远远听见高声。”

“你二人可曾听到过?”

孙王二人对望一眼,颤抖着点了点头。

“太子妃有孕前,殿下来得勤吗?”柳轶尘接着问。

不待三人回答,江令筹便打断他:“此等内闱事,你查起居注便是,何必问她们。”

涉事的毕竟是他阿姐,虽说查案,但不当宣之于口的内闱秘事,他还是要维护的。

柳轶尘依言摆摆手,令三人不必作答。又问:“当日生产时,除了你三位,还有谁在跟前?”

“只有奴三位,与两名婢女,分别叫秋棠和碧云,现下听闻在祁山守太子妃陵。”孙嬷嬷看了另两人一眼,答。

“太子妃的贴身婢女玉竹为何不在跟前?”

孙嬷嬷道:“原本是在跟前的,但最后生产时离开了。”

“为何离开?”

“当时情形十分混乱,奴只顾着太子妃,也不晓得旁事……只隐约记得是被王太医叫开的。”

“王种王太医?”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孙嬷嬷道:“哦对,小殿下后来的死因,也是王太医下的诊断,说是先天不足,又受了惊悸。可……”

“可什么?”

“小殿下并不像先天不足的样子。”孙嬷嬷道:“奴接生过不少婴儿,从未见过先天不足的孩子长那样!”

王嬷嬷却道;“也是有的。孙嬷嬷没见过,奴却见过。有些娃娃虽出世时个头大,却是虚胖。兼之大儿不易生产,在母亲体内憋了太久,憋出毛病来的,并不罕见……太子妃娘娘自十四日傍晚便开始腹痛,直到十五日天傍晚才生出来,足足生了快十二个时辰。”

“这十二个时辰内,殿下一次未出现过?”

三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桌旁红袖下一只手死死捏起,指节发出骇人的咔咔声。

柳轶尘沉吟片刻,扫过跪着的三人:“方才孙嬷嬷提到的王太医,在致仕返乡的途中让山匪给害了。”正是这个王种王太医,才重新掀起了这个旧案。

去岁他致仕还乡,途径倾斛山,惨遇劫匪,一家四十多口人,几乎尽数遭戮,只跑了一个药童,因滚下山坡,落入了草丛中,逃过一命。

那药童几经辗转,方回到京城,找上了大理寺。又在某人的唆使下,半夜叩响了江家的大门,才有了之后江令筹上大殿闹着伸冤一事。

三人陡闻此消息,俱是一惊。矮胖的孙嬷嬷睁圆了眼,看起来十分滑稽。王赵二人趴伏在地,瑟瑟发抖。

柳轶尘这时又问:“你们三人是谁先抱出的孩子。”

孙嬷嬷颤声道:“是老奴,但天地良心,老奴绝对没有加害过小殿下!大人明鉴,大人明鉴!”

柳轶尘面无表情:“孩子抱出来之后你交给了谁?”

“奴将它交给了赵嬷嬷。”

赵嬷嬷连忙道:“奴只抱了小殿下一会,就将它转递了王嬷嬷清洗。是王嬷嬷发现小殿下不对劲的。”

王嬷嬷闻言脸色大变,惊骇的一下子失了血色:“大人,是奴发现的殿下不对劲,但是奴只是照往常给小殿下清洗了一下,并未做什么别的!”略顿了一顿,忽然叫到:“奴要揭发,奴见孙嬷嬷藏过一包附子粉!”

附子有滑胎之效。孙嬷嬷脸色一变,气的直指王嬷嬷:“你个不要脸的贱人,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说着就要冲上来打她。

江令筹一拍石桌:“谁再闹,本官现下就要了她的命。”江令筹恶名远播,这一声喝远胜堂上的杀威棒。

孙嬷嬷立刻住了手,哆嗦着重新跪正,朝江令筹连磕三个响头。

柳轶尘却恍似什么都未发生过,继续问:“王太医的药童曾说私下给过东宫一包附子粉,就是给了你?”他的声音温润斯文,与江令筹的喝问形成鲜明对比,孙嬷嬷不自觉转了转身子,跪向柳轶尘,点头:“是…是……大人。”

“撒谎!”柳轶尘忽然冷声,音调也一下子拔高:“王太医的药童从未给过东宫附子粉,说,你那附子粉从何来的,有何居心?”

孙嬷嬷没料到温柔的菩萨一下子变了脸,吓得整个人一歪,狼狈摔在地上,声音已带了哭腔:“奴不知……那附子粉也是别人给奴的,奴并未用它。”

“你既说附子粉是旁人给的,本官问你,是谁给你的?”虽未着官袍,亦无惊堂木在手,但柳轶尘气势威严,凛然不容侵犯。

杨枝都不自觉挺了挺身子。

孙嬷嬷泣道:“奴不知……奴真的不知……”

“你可知,你不说出那人,本官就只能将你正法……”柳轶尘冷道:“谋害太子妃、毒杀皇嗣,论律,当诛九族,你不在乎自己性命,难道不顾念家中儿孙吗?”

“大人,真的不是奴做的,那附子粉还在奴房中,一两未少,大人可派人去查……”

“是我给她的。”话未落,院外忽响起一个女声,柔如雾,软如烟,杨枝觉得很熟悉,是昨夜在厨下碰上的蓝良娣蓝采薇。

“大人不是已经知晓了吗?何必诈她?”

蓝采薇一袭碧衣,头戴帷帽,被人簇拥着款款跨过垂拱门,向诸人走来。

柳江二人起身行礼,江令筹姿态慵懒,一个礼行出了八分轻慢。

蓝采薇却仿佛丝毫未觉:“京中赫赫有名的两位大人,今日一齐得见,本妃很是荣幸。”

“娘娘言重。”

“大人就在这里审我吗?”蓝采薇觑向柳轶尘,眸光又投向他身后的杨枝,玩味笑了笑。

“娘娘屋内请。”

“不必了,这里就很好。”蓝采薇道,立时有人进屋搬了椅子出来:“海棠花、芙蓉面,大人好会享受。”

这话意有所指,柳轶尘不会听不出来。杨枝想起前夜事,顿时明白过来那药是怎么回事,望向蓝采薇的目光多了三分警惕,脸却不知何时泛起微红。

柳轶尘却坦然一笑:“春日光景,不忍辜负,微臣让娘娘见笑了。”

蓝采薇落了座,柳轶尘问:“娘娘方才说附子粉是娘娘给孙嬷嬷的?”

“不错。”蓝采薇道:“方才听见大人说,王种的药童将附子粉给了东宫,给的便是我。大人方才说并无此事,想是为了诈她。”

“娘娘为何向王太医要附子粉?”

“因为……嫉妒。”

江令筹霍地从桌边站起来,却被柳轶尘死死按住手。杨枝透过柳轶尘青筋爆出的手背,能感觉到那底下蓄而待发的强大力量。

江令筹可是个武人。

蓝采薇眸光扫过两个人的手,轻嗤一声:“江大人没见识过女人的嫉妒?既入了这东宫,谁又不想多分一份宠。你们既将她送入这深宫中来,就早该预料到她会经历什么,不是吗?”

“你!”

“大人,我不过是说实话。”

杨枝惊愕于她的肆意胆大,非但行事出格,言语上也是个不饶人的。

忍不住插了句:“东宫上下都知道,殿下专宠娘娘。”

蓝采薇瞥向杨枝,轻轻一笑:“杨书吏说这话,想是没与人共享过男人?人心无足,爱欲更如是……”

“爱欲亦如是,终无有满足。”

柳轶尘前夜喃喃颂念的佛经不期然钻入耳中,杨枝垂下眼,心中刹那如大浪卷过,潮湿混乱。

“娘娘取过附子粉后,做了什么?”柳轶尘接着问。

“我将附子粉给了这贱仆,让她下进那女人的饭菜中,岂料这贱仆胆小,竟与我玩阳奉阴违这套!”

“后来呢?”

“那贱仆一再推脱,后来,就拖到了太子妃临盆的那天。”蓝采薇柔荑指向孙嬷嬷,冷淡的口气令人浑身发寒:“再后来,太子妃,就死了。”

**

蓝采薇诸人走后,柳轶尘松开江令筹的手。江令筹甩甩被他按的发酸的手,嫌弃道:“你一个书生还敢不自量力,我方才稍一用力,你登时便会骨断筋折。”

杨枝却自他甩手的瞬间,一眼瞥见一道红痕,脸色一变:“大人你流血了!”

江令筹蛮不在乎地一甩手:“笑话,我怎么可能会被他那么一压就流血?”

杨枝白他一眼,冲到柳轶尘跟前蹲下,端起他那只手。柳轶尘这才有知觉一般,一阵刺痛从臂弯处传来,嫣红血迹已染了他五指,他不自觉皱了皱眉。

江令筹有些惊讶,旋即却是一笑:“柳大人,你也太柔弱了,这么使点劲竟会流血。等这案子结了,你来我校场,我教你练练臂力。”

“江大人莫说风凉话了,我们柳大人昨夜手臂受了伤,还未养好,方才又为了大人……”杨枝忍不住怼道,将柳轶尘宽袖捋高,露出让鲜血浸透的白帛来。

柳轶尘望着面前她的脸,却不知怎么笑了出来。

“大人还知道笑,想是没痛够。”

杨枝为他解开白帛,见了他那莫名其妙的笑,手下故意使了几分劲。柳轶尘吃痛,觑见她那半是得逞半带教训的笑,眉心几不可见的一点波纹一下子如云烟般散开。

江令筹看见他那伤口,怔了一怔,想起昨夜借刀之事,忍不住叹:“柳敬常,你真是个疯子!”

其实他昨夜听到了院中的动静,亦自窗下见到那宫女衣衫不整狼狈奔走的情形。在京中纨绔圈中混了这么些年,那一点缘故不会猜不透。是以后来听到院中窸窣,他只当二人情趣,既未出去打扰,亦未私下窥探。

却没想到柳轶尘这般疯。

杨枝踅身回屋,取了药箱来,擦拭干净柳轶尘手臂上的血渍,上了药,将一卷白帛一点一点缠上。柳轶尘直直望着那纠缠的白帛,忽然问:“方才的审问,你怎么看?”

杨枝垂首:“大人又考我?”

柳轶尘道:“我不考你,你心里藏着的话,难道能憋得住?”

杨枝被他说中,却无半分不好意思,干脆道:“慈济寺在郊外西山,一来一回要不少功夫。太子妃七月十四日晚开始腹痛,慈济寺的高僧却念了一天一夜的经,便是天一亮就快马上西山,亦是来不及的。”

“许是半夜开了城门。”柳轶尘道:“太子手谕,遇紧急事,可夜开城门。”

“这不难查,大人去九门一调去岁的录卷便知晓了。”杨枝笑道:“只是殿下在太子妃生产如此紧急之时都未出现,却会特意派人夜开城门,只为请西山高僧,大人觉得可能吗?”

江令筹于这时插了句口:“那孙婆子并未撒谎,我阿姐与殿下确实感情不好。”

“孙嬷嬷未撒谎,那便是王嬷嬷在撒谎了。”方才是王嬷嬷力证太子妃与殿下感情甚笃的。杨枝道:“孙王二人似有嫌隙。”方才问话,两人处处针锋相对:“大人,查一查这两人家中的情况。”

柳轶尘挑了挑眉。

杨枝续道:“孙王二人俱已年过半百,不管是为利还是为人胁迫,多少都与家人脱不了干系。”

柳轶尘点头:“还有那个赵嬷嬷,她亦要查。杨枝,你去安排。”

杨枝领命,顿了顿,又道:“我想请薛大夫来东宫一趟。”不待柳轶尘反应,即解释道:“听赵嬷嬷说,小殿下去时大发惊悸,口吐白沫,据属下所知,一般婴孩,就算先天不足,亦不会如此。”说话间她已为柳轶尘包扎完毕,收起药箱,起身走到柳轶尘身侧。

柳轶尘转眸看她一眼,淡淡道:“太医院那么多太医,为何请他?”

“大人最是信任薛大夫,不是吗?”杨枝道,又补了句:“大人不是才向薛大夫讨了药吗?”

柳轶尘面色凝下来,虽一贯的没有表情,细看却能觉出端倪。

江令筹觉察到两人之间细微的变化,眸光在柳轶尘面上顿了一瞬,笑道:“要请薛闻苍是吧,我去请!”起身步至杨枝身前,指了指她:“丫头,你可真不会说话!亏我昨日还说你是个聪明人……”

杨枝觉得自己的请求有理有据,面对江令筹玩笑般的指摘有些不明所以。江令筹见她一脸茫然,故意向她走近了一步,与她相距不到一掌:“我昨儿原道灯下美人,没想到花树下一样惊心动魄,杨书吏,你这样的大美人,缩在大理寺做一个小小的书吏,可惜了,不如跟着我……”

“江大人!”柳轶尘忽然厉声喝道。

江令筹被他这一喝,却是一笑,桃花目向杨枝眨了眨:“明白了?”退后一步,与她拉开距离:“这男人的心眼啊,有时候比针眼还小。尤其是这千年开花的铁树,万年闷骚的葫芦……杨书吏可要当心了。”

杨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上微微一红:“大人胡说什么?”

江令筹但笑不语,折回桌边坐下。

柳轶尘神色如常,清了清嗓子:“慈济寺的事……你接着往下说。”

“东宫若当真做了一日一夜的法事,是隐瞒不住的。”杨枝抬眸快速扫过柳轶尘,稳住心神,故意板正了声音,道:“而东宫提前请来了高僧做法,说明早有预料——大人,如果说东宫早已知晓太子妃临盆就在中元节前后呢?”

柳轶尘未置一言,他早想到此节,杨枝与他的想法可谓是不谋而合。江令筹却皱了眉:“岂会?我阿姐是忽然早产,比预料的早了两个月,连太医都是仓皇被叫来的……你是说?”

“有两个可能——有人动了催产的手段,抑或,那孩子并非早产……”

若孩子是足月的,为何要对外谎称早产呢?是想遮掩什么?

江令筹忽然暴躁起来:“你胡说什么!我阿姐……我阿姐……”眼底刹那红丝暴长,死死盯着杨枝,心中却似有浮动,半晌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柳轶尘于这时突然开口:“取东宫的起居注[1]来。另外,差人去趟祁山。”

东宫的起居注很快被送了来,柳轶尘将它转手交给杨枝:“你先看”。而与此同时,柳轶尘差人去请的另一位娘娘造访了小院。

来人一身素色衣裙,帷帽遮脸,身边只跟着一名婢女,便是保林韦婵。

韦婵不似蓝采薇倨傲,温雅客套。天色近晚,柳江二人将她请进堂屋中问话。

韦婵与江令筹是旧识,见了江令筹,眸光怔怔在他身上顿了片刻,方道:“大人有什么话,只管问。太子妃姐姐待我最是好,姐姐之死倘有什么冤情,我一定竭尽全力,助大人找出真凶。”

柳轶尘点头称谢,问起她当日情形。韦保林道,那日午后她像往常一样在自己屋中礼佛,小侍女兴冲冲进屋,说园中荷叶正盛,想去摘些荷叶给娘娘做荷叶糯米鸡。韦保林在家时也自己下厨,被她挑动兴致,便一起出门泛舟采了些荷叶,又一起到了厨下。

“当时尚不到晚膳时辰,厨下没几个人,只有一个蓝良娣身旁的小宫女,在往一碗银耳羹里加槐蜜。我只道是拿给蓝良娣的吃食,并未在意。可到了傍晚之时,却听闻太子妃姐姐忽然腹痛,才想到那银耳羹可能是拿给姐姐喝的……”

“槐蜜?”江令筹霍然起立,眉心深敛:“我阿姐食不得蜂蜜你又不是不知,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到现下才说……”

“江……江大人,我当时也以为是蓝良娣要害姐姐,可后来听说姐姐动了胎气,要生产了,便以为是自己弄错了……”韦婵道,望向江令筹:“江大人是知道我的,我虽不学无术,但自幼好医,胡乱看过几本医书……我明白姐姐虽吃不得蜂蜜,但至多不过腹痛起疹子,与生产无关……”

“于是料想是蓝良娣不忿姐姐分宠,想捉弄她,但到底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只是姐姐后来为何会身殒,我却不知了。”说到这里,韦婵似忆起旧事,心中伤感,引袖拭了拭泪。

杨枝想到什么,忍不住转向江令筹,问:“娘娘是一点沾不得蜂蜜,还是吃多了才会腹痛?”

江令筹道:“我阿姐是一点也沾不得,幼时三妹拿筷子沾了点蜜捉弄她,她便腹痛了整整半宿。”

杨枝又转向韦婵:“那碗银耳羹娘娘后来吃完了吗?”

“这我就不知了。”韦婵仔细回想了下,仍是露出为难之色:“姐姐去后,很快便有宫人收拾装殓了,俱是蓝良娣料理的。姐姐寝殿直到三日后才准人入内,那时已物非人非,什么都变样了。”说到哀伤处,她又不自觉转过脸,好一会,方继续道:“姐姐与蓝良娣平素虽然不对付,但明面上并未结什么仇恨,蓝良娣算得上礼敬姐姐,倒是姐姐不愿意瞧见她,干脆免了她晨昏定省的礼——两人其实往来不多,是以我当时并未往那上面想……”

韦婵道,顿了顿,似有些犹疑般,眸光扫过三人,才咬了咬唇,道:“还有一言我来时思忖良久,决定还是告诉诸位大人,若当真能查清案子,我对姐姐也算是有了交代——殿下虽自姐姐孕后来得勤了,可观二人相处情形,两人关系似乎非但未改善,还变得更加恶劣了。”

柳轶尘想起方才赵嬷嬷提到的二人争吵之事,另两个婆子也证实了,微微沉吟,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娘娘是如何看出来的?”

韦婵道:“有一次我去找姐姐,恰听到两人争吵……姐姐许是气头上,竟指着殿下说…说……”她声音微颤,抬目快速扫了柳江二人一眼,话在嘴边将断未断,说不下去。

“说什么?”柳轶尘适时追问:“娘娘不必担心,大理寺查案并不以只言片语论断。”

江令筹也道:“但说便是。”

韦婵这才道:“姐姐说……‘你算个什么男人,胆小懦弱,有种你就杀了我’……殿下怒极,给了姐姐一巴掌,说…说……”她咬了咬牙:“……‘无论如何,那孩子留不得’。”

恍如朗朗晴空中一声炸雷,漆黑原野上一道闪电,江令筹手中的茶盏登时掀翻在地。

柳轶尘待要伸手将江令筹按住,杨枝却生怕他伤口再崩开,身形一移,拦到了江令筹身前,以只有柳江二人才能看见的唇语道:“她在撒谎。”

**

江令筹惊怒未消,看见她的唇语,脑中一滞。杨枝已眼疾手快,拾起一块布,将桌上的茶渍擦拭干净。

江令筹于这当口定下神来,正正衣襟,凛目望向对面的韦婵。

“那夜后来呢?”柳轶尘接着问。

韦婵道:“我很担心姐姐,但又怕给人添乱,便在自己屋中给她诵经祈福。可谁成想,姐姐还是没能撑过去……”说话间,她声音再度哽咽。

柳轶尘不给她伤怀的机会,继续问:“蓝良娣说,女人皆有嫉恨之心,你就不嫉恨太子妃吗?”

“大人说笑了。”韦婵淡淡一笑,声音像一个坐了十数年枯禅的老尼:“嫉恨是因为有希望,或者说曾经有过希望。像我这样的,从未有过希望,又谈何会嫉恨呢?”

“希望?”

“我听闻大人让人取了起居注来。”韦婵笑道,不自觉瞥了眼江令筹:“大人看看就明白了——殿下一年大概至多来我殿中三回,都是坐坐就走,我去嫉恨谁呢?就是嫉恨,也当是嫉恨蓝良娣,不是吗?”

韦婵走后,江令筹立刻转向杨枝:“你说她撒谎,为何?”

“赵嬷嬷说,殿下夫妇相处时,都将下人支的远远的。”杨枝道:“韦婵虽只是保林位份,但出入皆有人通报,又怎会无声无息听见殿下夫妇的交谈?”

江令筹不是蠢人,听完这话平静下来,一张脸却仍颇不好看,似凝着一层霜。

杨枝知道他满心在这个案子上,适时问:“大人先前认得韦保林?”

“认得。”江令筹道:“他爹是我爹部下,她以前在我家住过。”

“那时她性情如何?”

“她胆子很小,总缩在我阿姐身后。”江令筹道:“话不多,一见了生人便会脸红,有时与我说话还会结巴。但是很聪明,书画很好,因幼时长在边塞,骑射也不错。”

“小的听闻韦保林是个大美人?”

“唔……”江令筹想了想:“是生得不错,只是我那时还小,又朝夕相处,可能看得多了,并未觉出什么特别的来。现下回想,那时便很出挑了……”

“与太子妃相比呢?”

江令筹几乎是脱口道:“那她更好看……”忽然反应过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有些好奇。照说美人自幼叫人捧着,怎会性子反而唯唯诺诺?”杨枝道:“韦参将为何将她送入东宫?”

“听闻是我阿姐开的口。”江令筹道:“我阿姐与她自幼玩在一处,关系比别人更亲密些。许是东宫寂寞,我阿姐想找个人陪伴。”

说话间已到了饭点,下人送来饭菜。江令筹还有别事,命人将饭菜送到自己房中,自回了屋。

步至院中榕树下时,却听见身后急乱的脚步声追来。江令筹止步折身,看见杨枝,挑了挑眉:“怎么,舍不得本官?”

杨枝见他出语轻浮,恨不得啐他一口,思及要求他之事,却只是垂眉:“大人说笑了。”生怕他继续没个正形,连忙道:“我有一事要问大人。”

江令筹眯了眯眼:“对,你是说过要问我问题。说吧,想问什么?”

夜风乍起,榕树叶哗哗作响。鬓边发丝被扬起来,为少女灼灼的目光添了几分不知何起的、仿佛久远却又熟悉的温柔。

江令筹忍不住抱起手臂,眉头轻挑,无端有几分写意的风流。

杨枝问:“庆历元年春,江大人是不是去过大理寺甲牢,设法将一对母女转去了守备较为松懈的乙牢?”

江令筹不期然一怔,良久似才反应过来,皱起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那母亲亲族,家中人叫我来京城寻她。”杨枝早想好了理由。

“亲族?”江令筹眉心仍皱着,思索片刻,上下打量她一眼:“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受人之托。”

“受谁?”

杨枝皱眉间江令筹审视的目光投了过来,她立刻转了平静,听见他一字字道:“是先嘉安王,那母亲的丈夫,那女孩的父亲。”

杨枝始料未及,不由自主一震,未及掩饰自己的反应,便听见他继续道:“杨书吏想必听说过,我父亲原本只是北军一个小小的校尉。九岁那年,我们随英王入京,京中北营子弟瞧不上我爹,他们的孩子也瞧不上我,经常打我——有一回他们揍我,被嘉安王拦下。他告诉我,谁敢打你,你就打回去,你身为男儿,要护着家中姐妹,将来还要护城护国,不能软弱,更不能现出一点软弱,哪怕害怕,也要咬紧牙关。那时他时常去北军营中,我便像狗皮膏药一样跟着他,偷看他与人较量。后来被他发现,他非但未生气,还开始教我功夫。那时我爹忙着军务,从没时间管我,我功夫学得零零散散,不成体统,他便从马步开始教我打基础,那是我真正的开蒙。”

“再后来,他不知怎么,就被扣了个谋反的罪名。那时我爹因跟着今上,官升的很快,短短两年便成了大将军,北军上下从蔑视变成了仰我鼻息。我去牢中见他,想将他救出来。他却说不必,只拜托我将那对母女救出来。他说他对不起她们,可这些年过去,这三个字既无用又说不出口,希望我救出她们后送她们去江州的陈郡,那才是属于她们的地方。”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却在杨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阵风过,榕树叶子落在她额上,她也恍若未觉。

他口中的父亲与记忆里相去甚远,让她不觉有些恍惚。记忆中五岁前父亲几乎鲜少来她们的小院,开蒙后,倒是能在前院见到他,他还来旁听过几次筵堂,可每次也不过是寡着一张脸。就是夫子考教学问她得了夸奖时亦不见他笑过。

唯一一回见他情绪流露,是带着他们兄妹几人去北军营练骑射——其实那时她年纪还小,还未到能练的年纪。当日也不知是他心情太好还是别的,竟顺手将她捞上了马。

她记得自己坐在高马上,身后是他温暖宽阔的怀抱,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让她既紧张又兴奋,两只手紧紧揪着马背上的鬃毛,却引来他的一阵大笑。

他将她的小手放在缰绳上,教她如何使劲、如何驾驭那匹马。她觉得一颗心都在胸腔里噗噗噗地跳,骏马撒开四蹄飞奔时,忍不住脆脆喊了一声“阿爹”。

然这一句“阿爹”出口,他原本的大笑却忽然止住,身周刹那如凝了一层冰,直到了校场,也未再开口说话。

也是那日,北军营别的勋贵子弟因那匹马与她打了一架,他们说那匹马是北狄进贡的宝贝,你父王是从别人那抢来的。

你父王惯喜欢抢人东西,你阿娘也是被抢来的。

她给了说话的小子狠狠一拳,直接打落了他一颗牙齿。后来那群混球一起冲上来,她的小臂在混战中拉了长长的一道伤口,留下了一条丑陋的疤痕。

他父亲看见,皱起了眉,冷冷吩咐人给她包扎,还斥了一句“女孩一点没有女孩样!”

杨枝神思恍惚间,衣袖下的手臂不知怎的,竟隐隐作痛起来。

下一瞬,就在江令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脸要再说些什么时,她莞尔一笑:“大人怎么和我说起了这个?”

江令筹眸光又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垂下眼,轻哂一声:“不是你问的么?”

我问你为何救人又没问你怎么认识的人?虽然……我也的确想知道吧。

杨枝当然没有和他顶嘴,自垂下眼,问:“那后来呢?那对母女如何了?”

江令筹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审视了她片刻,轻描淡写道:“死了。我本安排她们去青州服役,想再趁机救下她们,没想到途径燃秋山时,一场大火,将她们都烧死了。”

杨枝垂眸思忖——这么说来,他只是好意相救,那么,他也不知道母亲究竟去哪里了?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静静在她面上流淌,她的神色平静地似一面镜子。

江令筹看着她,忽然道:“杨书吏似乎一点不惊讶?”

“啊?”

“我是说,杨书吏似乎对那母女的死一点都不惊讶?”

杨枝方才的确只顾着思索事情的来龙去脉,连装出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未顾上。此时若再有什么反应,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

正犹疑着,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朗声:“我已告诉过她,她不肯信,非要来找你核实一遍……阿枝,快回来,饭菜都凉了。”

杨枝默默跟着柳轶尘回了屋,走到门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大人方才叫我什么?”

“阿枝啊。”柳轶尘从容迈过门槛:“不然叫你什么?小知了?还是……阿敏?”

杨枝整个人一怔,好半天才回过劲来:“大人你好好叫我全名便行,为何这样?”

“你我已要结成夫妇,仍叫全名多生疏。”柳轶尘道:“我小字敬常,林嫂有时亦唤我二郎。”

杨枝几乎是跳起来:“谁说要和你结成夫妇?!”

“你啊。”柳轶尘在桌边落座,为她摆开碗筷:“我早上问时,你并未拒绝。”

“我那时……”杨枝一时觉得自己舌头都大了:“我那是想……想……再考虑……再考虑考虑……”

“那……你此刻考虑好了吗?”柳轶尘侧身望向她,烛火为他的眸光更添了一分熠熠。

“我……我……”杨枝目光闪烁,一个“我”在喉咙口滚了半天也没滚出花样来。

“先吃饭吧。”柳轶尘示意她入座,将一双筷子递给她,又为她夹了一块肉片。

杨枝如蒙大赦,连忙埋头饭中,不敢看他。烛火将她双颊映上红晕,柳轶尘轻轻一笑,道:“我年俸二百两,禄米四百石。目下在京中未购置宅院,但这些年多少还是攒了点钱,要买,亦不是难事。家中亲眷情况,你已知晓,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是以你嫁过来无双亲奉养,可自在恣意,以前怎么过,以后仍旧怎么过……”

杨枝听到“嫁”字,一口饭噎在喉咙口,双目圆睁瞪向他,像一条死不瞑目的鱼。

柳轶尘笑着递过一杯茶来,另一只手抚上她背,轻轻拍了拍。杨枝好容易将一口饭顺下去,又听见他接着道:“京中素来传我不近女色,更风闻我有断袖之癖。今日我必须言明,我从不好龙阳,只是以前对别的女子没有兴趣,自然,婚后亦是没有的……”

杨枝听到一个“婚”字,眉心更是剧烈一跳:“打住打住!大人你你你你究竟在做什么?”

“我?我在向你求亲啊。”

“我在向你求亲啊。”柳轶尘坦坦****、从从容容吐出一句话,仿佛在说“我在与你吃饭”一般随意:“你说你要考虑考虑,那我便说些我的好处,让你考虑的全面些——我目下只是三品,但你要一品诰命,我可以去挣。我自幼学问便不错,日后你我的孩子,想必也不会笨,教起来不费心。我这副皮囊,据说亦算悦目……”

杨枝用一副看疯子神情盯了他半晌,他却仍意态从容,说话间竟还没忘了伸出筷子去。

她咬了咬牙,低头道:“大人你知道我的意图,我只是想从沆瀣门那换来母亲的消息。”

“嗯。”柳轶尘应声,将一块竹笋送进口中,慢条斯理地嚼了嚼,咽下去,方抬目看她:“那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意图?”

杨枝觉察到他的目光,但不敢抬头,良久,嗫嚅出声:“大人,我要走的,京城是非地,我、我只想与母亲过些清净生活。”

“唔。”柳轶尘点头,略忖了忖:“我亦并非一定要待在京城……我在地方做过几年县令,就是再去地方上,相应亦能很快适应。”

“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杨枝不知怎的,有些烦躁。

“我明白。”柳轶尘停下筷子,郑重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睑,长长的睫帘在眼下投出一圈阴影,一如他此刻晦暗莫辨的神情。须臾,淡淡续道:“你要走时,与我直说。只要你确定要走,我定不会阻拦。”青年人的清冽嗓音中混入了一丝中年人的沉实,好像修闭口禅的高僧忽然开了口,重若千钧。

“那大人……”

“我还是再与你说说我的好处吧。”柳轶尘道,筷子再度伸出去:“我这人兴许看着闷些,但你若喜欢热闹,我亦可以相陪。我……”

月色忽然泼辣地洒进了堂前,逼得昏黄的烛光也浅淡了几分。柳轶尘一身青袍,眉目疏雅,如清茶遇水,一点一点展开。这样玉山般的容颜,又岂止“悦目”二字?

而那玉山之上,一轮古月高悬,照出了千年万年的孤独,似雪狼独行于旷野之中,似微火闪烁于地下深穴。

杨枝有一瞬竟想伸出手去,去抚摸他的眉,他的眼。

他仍在滔滔说着。杨枝已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他往常话从不像今日这般多,只遇上案子相关的,才多分辨解释几句,亦是言简意赅、点到即止。

埋在心底的种子开了花,才恍然醒过神来,不知何时早破了土。

“大人!”

“嗯?”

“我答应了。”杨枝看着他,忽然一口气道。

既然前路渺渺,他又是难得的同路人,何不携手共走一程?

伸出去的筷子僵在碟边,不知过了多久,叮的一声脆响,箸尖与碟沿相交,柳轶尘微哑的声音像翻越了千山万水,才从喉咙口挣脱出来,然在唇边滚了半天,却只是一句:“吃、吃菜。”

“大人,你给我夹了块姜。”杨枝嗔笑。

成群蛱蝶在柳轶尘心中振翅,“哦哦。”忙伸箸夹回来。

“大人,你那夹走的是我的肉片。”

作者有话说:

[1]起居注一般只有帝王有,这里为剧情推进,为东宫也添了份起居注。

杨枝:大人你是悄悄去过相亲角了吗?

柳哥连孩子教育问题都考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