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西平的心像被猛地抓在喻沅手里, 比在寒山寺对上喻沅手中匕首还要忐忑。他迅速停住,坐在她床边发问:“十二娘,你是什么时候……”
他对着神色平静无波的喻沅, 想问她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但是剩下的话一齐卡在心里,无数疑问争着抢着往外头冒,在喻沅澄澈的目光里,千言万语灰飞烟灭, 怎么也问不出来。
活了两辈子, 孟西平现在才明白, 什么叫近乡情怯。
或许是因为紧张,他感觉胸前的伤口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反复拉扯揉搓, 生出无数细小深刻的血痕, 因窒息而神情痛苦, 几乎不敢继续看喻沅了。
而喻沅一直在默默注视着孟西平,从江陵再见, 她的目光没这样认真且直白过,像是将孟西平整个人的表情都刻在心里,和前世的孟西平一寸一寸仔细比较。
看着孟西平飞快褪去血色而显得惊惧的神色, 她喉间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气声。到了帝京后,见到故人种种, 心中滋味难以言喻。
还没等她理清楚思绪,裴三娘和慧宜公主轮流粉墨登场, 俨然宁王府未来主人,一个赛一个惹人生气。
直到此时, 喻沅才生出一股终于要和孟西平坦诚相见的感觉, 孟西平不是胸有成竹、步步紧逼的宁王世子, 她也不是前世软弱怯懦的喻十二娘。
她挪开目光,心下笑了笑,舒畅了些,更有了一些微妙的,足以剖开孟西平的直觉。
也该轮到孟西平忐忑不安了,这个屡教不改,嘴比心硬的大骗子!
两方地位调转,喻沅眼睫扇动,似两只蛰伏在她眉眼之间的蝶,悄然落在孟西平心间。
孟西平目光躲闪,被蝴蝶飞过的四肢百骸里都结了冰,喻沅微微垂着头,更加看不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他的脸又白了一寸。
喻沅唇角扯动,心中并不平静,但她决意要孟西平也好好尝尝她在江陵时的坐立难安,不着急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起今天的事情。
慧宜公主与本朝皇帝是同胞兄妹,养尊处优多年,她的出身决定了她可以拥有强硬的性格。老妖婆也懂事的很,从不插手政事,所以在其他的事情上,只要不是过于荒唐,皇帝也就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诸多容忍,帝京里少有能直接忤逆她的。
喻沅前世曾经费尽心思打听过慧宜公主的喜好,可惜老妖婆积威慎重,帝京里的人对她的事情讳莫如深,没打听到多少。只知道慧宜公主早年在帝京也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后来匆匆下嫁驸马爷,驸马一家是个破落户,完全依附于慧宜公主,只得对她百依百顺,婚后无人顶撞,纵得慧宜公主对身边人有种超乎寻常的掌控欲。
老妖婆在帝京里,最宠爱的反而不是她的几个儿子,她最偏爱、时常挂在嘴上的人是孟西平和裴三娘,对和她亲近的裴三娘是春风化雨,违背她心意的人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次喻沅直接顶撞慧宜公主派来的人,王妈妈人黑心恨,说不定会在老妖婆跟前添油加醋,告上几状。那老妖婆肯定又会将一切都怪到喻沅身上,觉得是喻沅教唆了孟西平,破坏她和孟西平姑侄之间的关系,还抢走了裴三娘的好姻缘。
喻沅经历过,如今看慧宜公主不过寻常,也不必费心思讨好。
可一个身份比她高的人在身边天天蹦跶,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她仰起头,故意挑起目光:“慧宜公主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要亲自上门找我算账,世子爷打算如何处理?”
她不知道,慧宜公主因为她已经亲自带着裴三娘来过宁王府。
孟西平顿了顿,勉强压下其他心思,他将王妈妈送回去时早就做好了打算:“慧宜姑姑那边我会亲自上门,找她要个解释,宁王府的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喻沅心知那位慧宜公主真如孟西平所说好解决也就罢了,可她分明就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妖婆:“我一早就想问,你和其他人关系相当一般,为什么单单对慧宜公主如此客气?”
爹娘溺爱,横行帝京。慧宜公主的几个儿子是个顶个的纨绔子弟,有一回他们当街犯事,不巧被孟西平看到,被他亲手送到了府衙,要徐静敏严加教训,也不见他有丝毫留情。
孟西平知她心中始终有个疙瘩,和慧宜姑姑的矛盾无可调和,斟酌着说:“我爹曾经出言顶撞皇帝,幸好姑姑出言相救,才免了责罚。后来我爹娘关系不睦,常常两人都不在府中,将我单独丢下。她看不过眼,将我接到慧宜公主府,视我为己出,甚至疏忽了她的几个孩子。”
他语气冷静,提起宁王夫妇的事情,像是已经习惯了。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毕竟喻沅嫁过来没多久,宁王夫妇就意外身亡,她当初只觉得宁王夫妇或许有些龃龉,夫妻不像夫妻,倒像成年累月的仇人。后来喻沅担心提起孟西平的伤心事,很少主动提起他的爹娘,他更不会主动提起宁王夫妇的事情,喻沅自然不知道这些内情。
宁王夫妇似乎总是来去匆匆,对喻沅态度淡淡,慧宜公主性格强势,无论何事都喜欢插上一脚,来彰显她的权威。前世孟西平八面玲珑,帝京里人人称颂,如今却沉默寡言,撬不开嘴,喻沅时常怀疑,怎么孟西平到她跟前就变成了闭嘴蚌壳。
看来重生这件事,不止改变了她的性格,孟西平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
喻沅蹙眉,定定看了他一会,下了结论:“幸好你的性格不太像你的爹娘,也不像老妖婆。”
要是像慧宜公主,她可就不要他了。
孟西平听了她的话,眸中星火欲燃,好像更紧张地看着她,一幅担心她今晚怒发冲冠要离开宁王府的表情。
喻沅露出一个短暂而过的笑意,笑容很淡:“下次慧宜公主再要上府惹我,我绝不会这么手软。”
有孟一在,她要多拉几个公主府的人当垫背的,最好能气死慧宜公主。
她的笑藏在柔和的面庞下,孟西平简直有点喘不过气似的,说都说不太清楚:“你和慧宜公主最后一面,她是不是在你面前说了些什么?”
喻沅疑惑,瞥他:“你不知道?”
孟西平被她清亮的眼神看得一怔:“我回府时,只知道慧宜公主曾经带着裴三娘进府,莹玉急着要赶回江陵,无人知晓你们的谈话内容。”
当时情景,他险些崩溃,谁知出门一趟,再回来时见到的只有冷冰冰的尸体。
莹玉视他如洪水猛兽,当他是害死喻沅的凶手,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孟西平遵从喻沅遗愿,将莹玉送回江陵。。
喻沅尖锐地哈了一声,掀开面上浮着的冷静:“我还没去世,待你亲如母子的慧宜姑姑就迫不及待带着裴三娘进府了,以我病重为借口,要裴三娘取而代之,接管宁王府。”
那时候的裴三娘可比现在嚣张多了,胸有成竹的站在慧宜公主身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哪有在渡口委委屈屈的样子。
她们只会在孟西平面前装的好无辜。
痛苦成了坚硬的冰壳,禁锢住孟西平全身。
他一会想着,前世慧宜姑姑含着笑在他面前答应会好好照顾十二娘的尘封记忆,眼前又不断浮现出慧宜公主前日对他说的话。
慧宜公主在他面前尚且如此,在喻沅面前只会更加过分。
孟西平的口里似乎能尝到胸中翻腾上来的血腥气,刹那之间,他已经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那些话砸在喻沅身上,该有多疼啊。
他喃喃道:“十二娘,对不起。”
喻沅躺在**,转过身背对着他,盯着床幔上一朵雍容华贵的芍药:“你在替谁说这句话?”
孟西平大气不敢出,浑身却陡然绷直了,僵硬如石:“是我没有及时赶回来,将你陷在宁王府中。”
对不起那个雪天初见,对他满腔热忱的小女娘。
对不起在宁王府里苦苦等待他归来的喻十二娘。
叹息似的话落在耳畔,喻沅翻身起来,看清了孟西平茫然又痛苦的脸:“你当真不知道?”
孟西平注意到她不信任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猝然低头:“我回府时,她们人已经不在,在你的……灵堂旁……裴三娘说了些羞辱你的话,我将她们都赶了出去。”
那日要不是慧宜公主闻讯赶来,孟西平手下的人差点对裴三娘动手,直到传来莹玉的消息。
喻沅不知道说些什么,裴三娘光在她面前楚楚可怜,压根没胆子在孟西平面前提,合着她白受气了!
暮色四合,宁王府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屋内没有点灯,人影模模糊糊,仅剩的光亮来自于挂在门口的两盏玲珑猫儿灯。
孟西平在官船上做得那一盏灯被船上水雾淋湿了,喻沅当时正和他生闷气,从他嘴里敲不出半句话,叫莹玉一把火烧了那早已被水汽淋湿的灯。到了宁王府后,他又不知道从哪提了两盏来,挂在院子里面,比之前的还要漂亮。
喻沅望着散发着暖意的灯笼走了会神,脸色雾蒙蒙的,几乎听不到房间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目光轻轻往下一飘,和在门口竖起耳朵偷听的丫鬟对视一眼,刹那之间恢复清明,温和地说:“莹玉,你们都去梳洗下,不必在门口伺候。”
莹玉和慧宜公主府的人打了一架,脸上都被挠出血痕了。
莹心乖乖守在门口,观察着屋内情况,时刻准备冲进来将十二娘带走。
闻言,她明白娘子和孟西平有话要说,乖巧笑:“娘子,有事您就叫一声。”
孟西平不知为何,也转头看了莹玉一眼。
莹玉被她们两人的眼神盯着莫名其妙,在门缝里朝喻沅笑了笑。
喻沅也朝丫鬟安抚地笑,等门彻底关闭,屋内只有她和孟西平两人,她慢慢敛了笑容。
屋内彻底失去了光亮。
喻沅陷入黑暗中,有些不适应,忍不住摩挲被子上面的花纹,一双手伸了过来,孟西平将靠枕放在她后背,动作一气呵成。
孟西平的面容模糊,他点燃了茶几上面的烛火。
屋内亮起来的那一刹那。
喻沅的心仿佛同步点亮,她悠悠问脸色不好的孟西平,终于转向正题:“我还没问你呢,你既然和我一样,那未必寿终正寝,又是怎么死的?”
孟西平也与此时开口问:“刚才说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喻沅眸光亮极,烛火飘摇,看得久了,仿佛神魂都被一豆大小的亮光吸进去:“当一个人不再糊涂的时候,总能发现些什么。”
从江陵到帝京的路上,她一直在想。
孟西平的种种举动诸多怪异,他不像是个闷嘴葫芦,那些话有什么好瞒着的,也值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例。除非事关她,除非他真正想瞒着的,是她的死亡,或许,还有他的。
他不想让她知道。
宁王府里身边几个丫鬟接连出事也不像是意外,起初喻沅觉得是示威,一直以为是裴三娘做的。
可在渡口,看孟西平的态度,又不太像裴三娘的手笔。裴三娘只会仗着慧宜公主的势耀武扬威,她已然拥有更强有力的帮手,倚仗权势就能让喻沅低头,不会干出这种落人把柄的事情。
直到在寒山寺,她才隐约明白,出手试探。
孟西平不该瞒她,或许会陷入下一个漩涡,或许会被另一种痛苦裹挟。
但喻沅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雪坦然受之。
孟西平终于失去他的气定神闲,他坐在床边,垂下头,整张脸都被阴影覆盖。
陡然失去所有,颓然地扶额苦笑,像一尊无可奈何要露出伤口的兽。
喻沅耐心地等了一会,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弯下来的脊背。
有好一会,两人都没发出任何声音,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等喻沅数清楚他背上外袍的褶皱。
孟西平终于吐出几个字:“十二娘,再信我一次。”
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她,眼睛里有水光闪过,恍惚带上一丝恳求:“我们好好说一说。”
喻沅盯着他,似在判断他的话语,神色微微闪动,将脖中的鸳鸯玉配取了下来:“世子爷,你的那块呢?”
孟西平看得肝胆俱裂,麻木地从怀中将玉佩取了出来,他闭了闭眼,将玉佩放在她手心。
喻沅将一对定亲信物握住,神情缓和许多:“世子爷竟肯交到我手中,任由我选择。”
她笑起来神情近乎飘渺,从枕下摸出她抽空编的天青色玉络子,还有孟西平给她的匕首,放在玉佩中间。
喻沅将选择再度还给了孟西平。
孟西平呼吸倏地一滞,明白了她的意思。
要么宁为玉碎,要么“失而复得”,他别无选择。
孟西平呆了呆,如梦方醒:“我还记得你曾经送过我一个亲手编的玉络子,我把它放在书房里面。”
后来不管他怎么找,都找不到,随着喻沅去世,玉络子也凭空消失了。
喻沅没想到她心心念念的东西,孟西平还记得。
她眨了眨眼,将那些思绪一并从眸中扫走:“莹玉呢,最后她可有平安回到江陵?”
孟西平微微一顿,目光穿过门缝,落在外面那个最活泼的丫鬟身上:“我让人护送她去江陵,三日后,她在回江陵路上,和我的手下一起尸骨无踪。”
喻沅听得眉目低垂,也是,那些人连莹心她们都没放过,怎么可能放过落单的莹玉。
她突然眸光一亮:“他们为什么要害莹玉,你查清楚了没有?”
按理说,喻沅已经死了,莹玉失去了价值,他们冒着被孟西平发现的风险,也要杀掉莹玉,里面必有蹊跷。
孟西平在她的期盼的目光里,犹豫着点了点头。
后来他给莹玉报了殉主的消息,一点点查,查到了京中几位皇子身上,甚至里面还有喻府的手脚,但他没有等到找出真相的那一天。
孟西平没有给出确定答案,他静了一会,谨慎地说:“我还没查清楚就回到了帝京,或许是我查的漕运相关,涉及几位皇子,还有可能牵扯到了江陵。”
一听他提到江陵,喻沅下意识抓住被角沉思,她身为喻家人,最是知晓江陵情势,在江陵做什么事都离不开喻家。前些年,她化名钱公子在外做生意,也知道其他地方水帮势大,可唯独江陵犹如铁板一块,任谁来都不好使,他们只认一个喻字,漕运一系的官员逢年过节少不得来拜望喻老太太。
喻沅忽然想起了什么,挑眉问孟西平:“他们冲着我来,是因为喻家?”
孟西平摇了摇头,又迟疑问:“你当年在喻家是不是带了些东西出来。”
喻沅顺着想了想,前世她孤身上帝京,后来嫁妆都是喻三爷和喻老夫人叫人送到宁王府的:“当年我来帝京的时候,除了盘缠,什么都没带,成亲前喻家才将嫁妆补过来,我挑出了一部分出去用,其他都好好放在王府库房里面。”
孟西平深思的时候,面容沉静,眸中满是冰霜:“你走后没多久,正院突然失火,有人趁乱进了库房。其他东西都没丢,唯独你的嫁妆里被人拿走了一个小箱子,后来……”
他眯了眯眼,仿佛看到那日大火,将整个正院化为浓烟,将院中喻沅最喜欢的那棵榆树烧成灰烬:“后来你的大伯父突然扶摇直上,和京中几位皇子走得越来越近,掌管了大半漕运。”
当今皇帝年富力强,素来勤勉,美中不足的是,在历代皇帝中,算得上子息单薄,存活下来的皇子应该也就一个巴掌左右,对漕运这块肥肉虎视眈眈,人人都想咬上一口。
连孟西平查案都得暗访,还没出帝京,就被刺客追杀,漕运牵扯重大,可见里面利害。
喻沅没问过孟西平,但以宁王府的地位,几位皇子妃连她都不放过,他身边一定少不了拉拢的人。孟西平身边好像也没什么玩的比较好的皇子,都是泛泛之交。她也不怎么关心帝京局势,不清楚究竟哪位皇子更接近帝位,后宅的事情已经足够让她心力交瘁。
不过喻家竟然能和皇子勾结,那位在帝京的大伯父还真是深藏不露。
喻沅一时没想到她的嫁妆里面有什么值得人不惜大动干戈的,抬眸问他:“他们究竟拿走了什么?”
孟西平手指动了动,给她比划了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檀木箱子,上面挂了把铜锁,至于里面是什么东西,王府没人见过,你还有印象吗?”
喻沅摇头,在回忆里面找了一通,毫无所得。
喻家送来的嫁妆甚是丰厚,孟西平形容的东西,藏在长长的礼单里面,喻沅毫无印象,更别提想起来是谁送来的。
她心中也有些失望。
想再找到线索,岂不是还要再等喻家送一回嫁妆。可她离开江陵的时候,就已经和喻家一刀两断了,不知道喻老太太还会不会不计前嫌,试图拉拢她这位宁王世子妃。
喻沅心头冒出个疑问,暂且记住他说的话:“孟西平,你是因为什么身亡的?”
孟西平愣了愣,意识到喻沅在问他是怎么死的,他盯着烛火的光圈出了神,静静合上眼。他好像听到耳边的尖叫声,看到漫天的血色,最终归于一片沉寂:“是一场意外。”
喻沅有些等不及:“被人刺杀?”
他没说话,只脑袋小幅度地晃动。
喻沅把他的沉默当做默认,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孟西平有些心神不宁,拨了拨昏暗的灯芯,白壁上的影子晃动颇为厉害,他的声音哑哑的,越发沉闷:“十二娘,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沉默寡言的孟西平,他的桃花眼冷清,即使有烛火映照,也不显得温暖,沁出凉意来。
喻沅本想今天问完,可提到喻家,她心乱如麻,异常疲惫,看孟西平似乎也提不起精神,她转而碰了碰孟西平止不住轻轻抖动的手:“孟西平,我是活生生的喻沅,前世惨剧都可以避免。”
她将玉佩放在孟西平手里:“孟西平,我给你一晚上时间想清楚,我究竟想要些什么,明天再来找我。”
她坚定又温柔地将孟西平赶了出去。
得知自己的死亡和一场阴谋有关,喻沅想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喻沅一直在想前世的事情,怎么也理不出头绪,看谁都像是凶手。
裴三娘、慧宜公主、帝京里的其他人在她脑海里面轮番出场,还有远在江陵的喻家。
喻沅醒来后,把玩着孟西平送过来的匕首,匕首很锋利,她已经见识过,可以轻易切开血肉。
防身,防谁?
她想了一圈,帝京里要防备的人不少。喻沅手腕转动,匕首消失在手间,她琢磨着再从孟西平那边要两个人来。
莹玉进来,服侍着喻沅起身,她听守夜的莹衣说昨夜喻沅睡得不好,一直在叹气,觑一眼喻沅脸色,指了指外面湛蓝色的天空:“娘子,今天帝京天气不错。”
喻沅脑子里面闪过无数念头,被莹玉一叫,想着还没逛过宁王府,站起身来:“走,难得天气好,我们出去走走。”
喻沅要出东院,当然没人敢拦。
宁王府的下人,见到她过来,态度都很是恭顺。
她淡淡扫过几眼,眼风吓得下人们不敢上前,带着莹玉往后园走。
莹玉跟着喻沅,觉得十二娘似乎对宁王府的后院布置很是熟悉,念头只转了一瞬,很快又消失了。
她最近在府中也没闲着,打听到了许多事,急着要对喻沅说:“宁王和宁王妃都不在府中。”
喻沅在渡口那日就知道了,没什么所谓,他们不在府中,她还自在些:“嗯,怎么他们要回来了?”
莹玉声音压得低低的,恨不得凑在十二娘耳边说宁王府的八卦:“那倒没有,对外说是到了别院修养,实际上是宁王夫妇吵了一架,听说他们不在山上待十天半个月,是不会回来的。”
喻沅听着心头想笑,这府里下人们也跟着看两位主人热闹:“小机灵鬼,你又是从哪知道的消息?”
莹玉得意一笑:“您往东院一住,巴结上来的人可多了。”
喻沅想起昨天和孟西平的对话,对莹玉说:“你们几个都小心着点,人心难测。”
谁知道凑上来的是人是鬼。
莹玉点了点头,又犹豫了下,脸色忽然沉稳下来:“娘子,我还打听到一件事,是关于世子爷的。”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喻沅。
后院枯草残花,寒霜渐次消融。
喻沅在水榭旁坐下,倚靠着栏杆,看塘中残荷:“说说,孟西平又怎么了?”
莹玉警惕地左看右看:“据说世子爷四年前生了一场大病。”
她无意之间从宁王府下人口里知道,孟西平四年前生了一场古怪的病,九死一生,醒来后昏昏沉沉,闷在房中足足两个月不见任何人,吓得宁王夫妇四处请医问神。后来又不知怎么的,孟西平自己又好了,从那以后,世子爷性情大变,渐渐掌管起宁王府的事情。
莹玉越说越觉得这症状有些像娘子发病,比十二娘还严重:“您觉得,世子爷的症状像不像是失魂了?这病说不定哪天会复发。”
喻沅心底有数了,四年前大概就是孟西平重生回来的日子,和她一样起初怀疑,不能接受。
她看一脸忧虑的莹玉,唇角上翘:“哪有什么失魂症,你呀,别瞎操心。”
莹玉“哦”了一声,又说起另外件事:“娘子,婢子想起来在哪见过慧宜公主了,她前几天带着裴三娘到王府,被世子爷赶回去了。”
赶字用的不是很准确,但是莹玉眼下很讨厌慧宜公主,乐意见她狼狈。
喻沅心下一沉,抓住栏杆,指甲上一点薄红:“她来的倒快。”
莹玉撇撇嘴:“婢子看那公主和裴三娘都不像是什么好人。”
喻沅微微动了动,拢住披风,轻笑着在水中吐泡泡的鱼儿:“再有下次,你直接带着孟一打回去。”
秋冬变天快,水榭旁风冷,不一会就乌云低垂,看着又要下雪。
喻沅看了一会了无生机的后院,刚要往外走,突然见宁王府的管家冲着她们过来。
管家脚步轻快,赶在喻沅离开前走过来:“老奴正要找喻家娘子。”
他笑得脸上如同**开,对喻沅十分重视。
喻沅又坐了回去,柔声问:“管家找我有何事?”
管家抽出一张拜帖,双手呈上:“礼部侍郎喻大人家送来的。”
大伯的帖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
喻沅接过来看,帖子是喻大夫人亲笔写的,内容很客气。
大夫人和没事人一样,将江陵的事情全部揭过,只说喻家一家老小不日就要到帝京,给喻沅准备的嫁妆准备好了,会一并送到。信中最后还说喻三夫人这次也跟着来了帝京,问喻沅什么时候和孟西平成亲。若有空,请喻沅和孟西平去帝京喻府走动走动。
莹玉不小心看到内容,柳眉一竖,比喻沅还生气:“他们想见娘子?我呸,臭不要脸的东西。”
她当着王府管家的面,将喻府上上下下大骂一顿。
喻沅没有出声叫莹玉住嘴。
管家尴尬地站着,听莹玉骂完人,问喻沅的意思。
喻沅晃了晃拜帖,交给莹玉:“以后喻府的信,劳烦管家派人送给我的丫鬟们,但是喻府的人,不能轻易放她们进来。”
等管家走了,莹玉面上喜气洋洋地说:“娘子,婢子还听说喻九娘摔破脑子,给她定下的婚事也不成了,她被大夫人关在江陵,这次没带到帝京来,怕是以后再也出不来了。”
喻沅蹙眉,大夫人还是如此绝情:“喻九娘什么时候摔破脑子的?”
莹玉是最近才知道的事情:“好像就是咱们出发来帝京的那日,听说她掉进水塘里,可真是天降报应。”
上船那日发生了什么,喻沅脑中划过一点灵光,她没抓过。
宁王府里一草一木,和前世并无太多分别,喻沅知道喻九娘的遭遇,并未多开心,心事重重,无心观赏宁王府,带着莹玉往回走。
从水塘绕过去,她突然问莹玉:“你知不知道,喻大爷是哪一年到帝京做官的?”
幸好莹玉还记得,她缓缓说道:“好像是娘子五岁那边,婢子记得很清楚。那年莹衣刚被送到江陵,宁王府派人送来了定亲玉佩,府里因此好生热闹了一阵。”
喻大爷调到帝京以后,喻二爷第二年也升迁知府。
他们一个去帝京,一个留在江陵。
喻家两位长辈升的如此之快,喻沅现在想来,有些后知后觉的怪异。
莹玉奇怪道:“娘子,您刚刚说了什么?”
喻沅将无意识说的话通通咽回去:“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巧,大伯和二伯官途很是顺利。”
莹玉因为喻九娘倒霉正乐呵,忙说:“娘子好不容易来了帝京,可千万不能对喻家人心软,那些嫁妆本来就是娘子应该得的。”
喻沅见她如临大敌的样子,拍了拍她的手:“莹玉,你在喻家可曾见过一个紫檀木箱子。”
莹玉想了一圈,摇摇头,她没在十二娘的行李里见过那东西:“婢子回去问问莹心,她或许知道。”
喻沅眉目低敛,冷静地想,看来孟西平说的东西是突然出现在她的嫁妆里面的,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只能再等喻家解密。
前世她和喻家关系关系不咸不淡,逢年过节走一走,喻家人从未提起过她的嫁妆。
喻沅感觉自己就要摸到乱麻似的线头,但等她细想,那些念头又从指间溜走了,她心不在焉地往回走,撞见了来东院找她的孟西平。
孟西平在书房枯坐了一夜,决定来找喻沅。
他是沉默的囚徒,等待她亲手写下判词。
晦暗天色下,孟西平的脸色苍白阴郁,像是陡然失去了一切光彩。
喻沅一看他,松了手:“莹玉,你下去吧。”
她独自进了屋,立在窗前,和孟西平沉默地对视。
孟西平站在外面,面容是冷肃的,看她时,眸底依稀带着一丝暖意,悠悠拂在她身上,不着痕迹。
喻沅发现这么多年过去,她最心动的,依旧是初见时,孟西平从伞下看过来的眼神。
虽云起雪飞,如遇盎然春风。
她安然坐下,率先问:“世子爷想好了?”
“寒山寺失约那回……”
孟西平猝不及防开了口,起初声音干涩,后来越说越流畅:“当时孟定安遇刺,他不想闹到皇帝跟前,被外人知晓,我急着赶回去,替他主持大局。”
“然后发现刺杀孟定安的刺客,可能也是截杀我爹娘的人,和那些刺客的手段一模一样。我顺着线索追查下去,不久后裴三娘的兄长和徐静敏遇刺。我去看徐静敏,没想到皇帝也到了裴府,他雷霆震怒,我只能在裴府留了一夜。”
……
所以喻沅的生辰,他没能赶回去和她一起庆祝。
孟西平不需要喻沅的回应,他动也没动,无端深沉起来,继续往下讲:“他们在京中四处作案,闹得人心惶惶。我担心吓到你,并未和你言明,正巧喻家也出了事,求到你身上,我想着你去相国寺或许还清静安全些。”
“那日孟定安说找到了线索,想和我商量,我就出了门。”
他突然卡住了,面前又出现铺天盖地的红色,他试图张了张嘴,剩下的几个字从僵硬的喉管里蹦出来。
六年了,孟西平仍旧不敢面对喻沅的死亡,想到那一夜,他推门进正院,冷冰冰的喻沅躺在**,胸前脸上都是血。
再然后的解释被北风吹进来,喻沅被孟西平的话砸的头晕目眩,她轻轻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克制住自己喉间的痒意。
她感觉全身忽冷忽热,嘴唇被冻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喻沅心中麻木的想着,孟定安是二皇子,那孟西平一直暗中跟随的人,想来就是他了。
宁王夫妇虽貌合神离,毕竟是孟西平生身父母,他关心也情有可原。
孟西平仍然在说话,张嘴便是一团冰凉的雾气:“我和裴三娘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关系,前世我没有让她迈入宁王府,今生更不可能。至于慧宜公主……”
他轻声承诺:“她身份不同,我还要花费些时日处理干净。但是我向你保证,若你不愿,她绝对不会再出现在宁王府。”
喻沅一直坐在屋里,听到最后,她飞快地说:“我知道了,世子爷快回去吧。”
她命莹玉关了上窗,慢慢悠悠地笑了笑。
莹玉扒着门帘,往外面看了两次,心神不定地在喻沅跟前走来走去,欲言又止。
喻沅躺在榻上看书,始终没有抬眼。
莹玉纠结片刻,小声说:“娘子,世子爷还在外面等着呢。”
外面寒霜凝结成冰,夜间温度骤降。
莹玉眼看着世子爷的披风尾都被一层白霜覆盖,他的眉毛上都结了冰,站在外面,都快于心不忍了。
喻沅脸上隐约的笑意消散:“他愿意站着,就让他等等着吧。”
她垂下眼帘,实际书中内容一个字都没进她脑子里面。
从前,孟西平总想瞒着她,是喻沅硬生生一点点剜出藏着的腐肉。好不容易等她气消了,两个人终于站在同一个方向。
喻沅暗中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把门口那两盏灯点着,你们都进来睡,让孟一暗中看着。”
她吹灭了烛火,又说:“再给他送一件披风去。”
喻沅安心睡了一觉,许是门外有人在等,一梦酣然,醒来时她前所未有的清醒。
外面天色漆黑,她只睡了将近两个时辰。
她躺在**,看外面的天色,翻了两次身,终究是穿了披风,小心绕过打盹的丫鬟,打开门。
外面早就落起了无声大雪,一尊雪人站在门外。
孟西平的肩头披风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他的眼睛漆黑,里面有雪夜的微光,立刻转到喻沅身上。
喻沅和他目光一碰,也看清了他的面容,唇色惨白。
喻沅无声地笑起来,向他走了过去,拉着他回到温暖的屋内。
莹玉靠在屏风上,早就醒了,惴惴不安看着十二娘和世子爷进来。
孟西平都快冻僵了,感觉喻沅握住他的地方像一把火烧起来,在身体各处腾起烈火。
她抱住孟西平,寻了个好下嘴的地方,狠狠咬在孟西平肩膀上,被他的身体冰的一激灵,她仍然执着地咬了下去,在他肩头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
“孟西平,我们两清了,你再有瞒着我的地方,下次我刺准的,就是你的心脏。”
喻沅手里握着最致命的凶|器,却始终没有对准孟西平。
“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她拿着最温柔的匕首,仍选择要做孟西平的宁王妃。
孟西平被北风与大雪吹得面色发白,浑身都快失去知觉了,只有眼睛里面蕴含着无穷的期待,就像榆树悄然发出一棵新芽,终于等到了喻沅的宽恕。
他快烧得糊涂了,抱住喻沅,双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妄景:“沅沅,我好想你。”
外头风雪越来越大,屋内只有喻沅和孟西平。
喻沅靠在他肩膀上,突然觉得有些困了,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温声说:“进来睡吧。”
再醒来时,孟西平发现喻沅紧紧抱着他的腰,他立刻屏住呼吸,生出一股今夕何夕的错觉。
他的外袍挂在架子上,腰间挂了个青陵的泥人偶,小书生望着桌上摆着的小女娘。泥人偶旁边,挂着的是鸳鸯荷花玉佩,玉佩上换了一个天青色的玉络子。
歪歪扭扭的,和他曾经失去的那个一模一样。
喻沅睡在他身边,一只手抱着他的胳膊,白净的睡颜安静,被他的动作惊醒,眉头束起。
孟西平拍了拍她的背,和喻沅一起沉入梦中。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