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就是他算计好的◎
谢爷爷紧紧拉着年轻人缩在大石后, 高高提起了心。
那么凶恶的一只野猪,獠牙锋利,嘴脸狰狞,他们远远看着, 仿佛都感觉到了野猪嘴里喷出的腥臭气。
他甚至没来得及思考, 人在极度的危险面前, 大脑是一片空白的。
这短暂的两分钟仿佛过了一个春夏秋冬, 谢爷爷眼睁睁看着她抓住野猪獠牙,手里大刀扬起,狠狠扎进那只野猪的脖颈,动作果断迅猛。
手底下,好像不是骨骼血肉,而是脆弱的豆腐。
两刀下去, 那只野猪哀鸣一声, 彻底倒在了地上。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看着陌生姑娘快步走过来,突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要不是她, 他这条老命恐怕就要葬送在这儿了。
谢爷爷撑起发软的腿, 要拉着小伙子站起,没想到, 陌生姑娘先一步开了口。
她脸上身上全是血, 遮掩了漂亮的脸,显得凶神恶煞,
偏偏语气软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谢爷爷一怔,确定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才礼貌答道:“我是谢长鸿。”
谢、长、鸿。
申宁在唇间咀嚼着这三个字, 眼睛越来越亮, 记忆里那张儒雅温和的面孔,渐渐和眼前憔悴狼狈的老人重合在一起。
是爷爷!
她无形的尾巴摇晃了下,强忍着没有相认,语气却不由自主兴奋起来。
“我是申宁!”
她主动道:“申公豹的申,安宁的宁!”
在小伙伴把垃圾堆外的她捡回家后,是谢爷爷给她取的名字,叫宁宁。
谢爷爷微怔,察觉到她的友好,心情也放松了些,“多谢申同志,今天救命之恩,我记住了。”
他缓缓站起来,手撑着后腰,皱了下眉,不由自主轻吸了一口气。
旁边的年轻人从刚才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听见他呼痛,急忙扶住他,“是不是伤到腰了?”
谢爷爷摇摇头,“没事,没事,”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他年轻时本就不擅劳作,这几年虎落平阳,更是没少受罪,腰伤就是这些年落下的病根,刚才拉着小伙子逃得太着急,一时间狠狠扭到了。
他轻嘶一声,勉强直起了腰。
年轻人更急了,“你前阵子刚扭过腰!走,我快把你背回去。”
他想把谢爷爷背到背上,但他体型清瘦,也不知道是腿软还是力气不够,不止没背上去,还险些把他摔到。
谢爷爷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肩,“小宋,我自己能走。”
不远处,民兵队几个人已经绑好了野猪,准备扛起来时,一转头发现申宁跟两个农场的人在一起说话。
刘宝志吆喝了声,“申宁,走啦!”
申宁却摆摆手,“我先去农场!”
她伸手拉住谢爷爷,“我背你回去,”说着,轻轻松松把谢爷爷背了起来,看向呆若木鸡的年轻人小宋。
她抬抬下巴,“带路!”
她出手的速度极快,等谢爷爷反应过来时,已经在她背上了。
感觉到小姑娘单薄的脊背,他尴尬万分,想要下来,“不用不用,申同志,我自己走!”
申宁才不听他的,她给小宋使个眼色,他迟迟反应过来,慌忙指路。
“这边,我们住这边儿!”小宋急忙道,生怕申宁这个能帮忙的不干了。
申宁便跟着往外走,经过民兵队时,她不忘提醒了一句,“记得把我那份肉留下来。”
因为民兵队出力多,所以他们可以多分些肉,而申宁又是他们中分到最多的。
刘宝志看着申宁背着老人走过,瞠目结舌。
三熊看着他们下山的背影,啧啧称赞,摇头道:“申姐真是心善!”
刘宝志赞同地点头,却忍不住嘀咕:“连肉都顾不上了,真是一年比一年心眼好啊。”
民兵队几人嘟囔几句,也雄赳赳气昂昂的抬起野猪往山下去了。
他们扛着重物,速度慢,很快就看不到申宁的踪影了。
而申宁往山下去,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来农场的?”
谢爷爷一愣,小宋也一愣,不知道她在问谁。
小宋迟疑着道:“我是去年冬天的时候来的,老谢是今天春天,四月份的时候来的。”
申宁歪歪头,顿时想起了谢温时,他也是今天春天来红江沟插队的。
他知道谢爷爷在这儿吗?
小宋见她神色犹豫,还以为她是在嫌弃他们是农场里的改造分子,心情一黯,不再说话。
他默默带路,直到他们进到了农场的范围。
见到小宋空着手回来,有个人上前质问:“你们砍的树呢?”
农场劳作艰苦,他们最近的任务就是砍树开荒,还需要把砍好的大树背下山,要是完不成任务,就没饭吃。
小宋嘴唇嗫喏了下,还没说话,那个人却看见了他背后的申宁。
她半边脸都是干涸的血,身上全是血和草屑,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
他以为这是农场里的人摔倒了,厌恶地扫了一眼,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哪儿弄来的一身血味,熏死人了!”
申宁扫他一眼,微微眯起眼,这个人,要是她没记错的话,是四平农场里的一个小队长,叫王伟。
王伟又看了眼被背着的谢爷爷,厌恶的神色更重了。
“你们这些老不死的,干活不行,砍点树也费劲,真是活着就浪费我们农场的粮食,”他讽刺了一声,咂了口手里的旱烟,烟筒冒出的烟,正好喷在申宁面前。
农场这些人都是有罪名才进来改造的,一向唯唯诺诺,怕再闹出事来,所以王伟虽然只是个小队长,却也能在里面作威作福。
他习惯了这帮人的沉默忍耐,小宋低下头,谢爷爷也沉默不语。
申宁却忍不了。
她回身,把谢爷爷推到小宋怀里,“扶好了。”
小宋一愣,下意识扶稳人,便见申宁一把揪住了王伟的衣领。
“说谁老不死呢?”她怒气冲冲,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王伟一愣,手里的烟枪就要砸到申宁头上,“你干嘛!信不信我向上面举报你不好好改造!”
农场里的人最怕这句话,但申宁不怕。
她一把夺过他的烟枪,面不改色一掰,看着没用力,黄铜的烟枪却像泥土一样被掰弯。
硬直的金属,被硬生生拧成了麻花。
王伟瞪大了眼,“你!”
他看着自己的老烟枪被扔在地上,发出“哐”一声脆响,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申宁的脸。
不对,怎么有点眼熟?
来不及辨认,申宁已经拎着他的领子,拳头紧握,照着他的脸颊来了一拳!
她没用力,但对于王伟来讲,感觉脸颊的骨头都要被打碎了。
他脸被“砰”一声打歪,不敢置信地刚转过头来,又被一拳头打回了原位,在他剧烈晃动的视线中,猛地对上申宁狠厉的眼神。
他眼睛猛地瞪大,突然认了出来。
“申——”他想要喊出她的名字。
申宁权当听不见,把这个王伟痛打一顿。
到最后农场场长赶来的时候,王伟已经脸颊青肿,说话都不清了。
“你干啥呢!”农场场长大喊一声,看着申宁身上脸上的血,却不敢上前。
他以为这是她把王伟打出的血。
申宁出了点气,手掌一松,被提着领子的王伟登时疯狂后退,躲到场长身后。
他手指哆嗦着指向申宁,“她得(打)沃(我)!”
农场场长听清他的话,后退一步,才指着申宁板着脸斥道:“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的小宋睁大了眼,刚想上前解释,就见申宁抹了把自己脸上的血。
她语气无畏,指着王伟道:“他骂我活着浪费粮食。”
虽然王伟说的不是她,但谢爷爷当时在她背上,跟骂她是一样的。
王伟瞪大了眼,疯狂辩解,“沃(我)末(没)哦(有)!”
他还想再说,但已经被懒得听的公社场长打断了。
他直接对申宁道:“你这种行为的性质很恶劣知道吗?公然袭击领导,说!你叫什么名字!”
其他大队的人很少在农场出现,所以,农场场长先入为主,也认为申宁是农场的人。
小宋想说话,却被谢爷爷拉了下,他低声道:“她打了野猪。”
小宋恍然明白,闭上了嘴。
和一头几百斤的野猪相比,这么多肉,打个人算什么。
申宁面对农场场长的质问丝毫不慌,语气坦然得仿佛刚才动手的不是她,“申宁。”
短短两个字,农场场长竖立的眉毛骤然缓和下来。
他的情绪迅速地由愤怒转化成亲切,眼角挤出皱纹,笑意恰到好处,“是申同志啊。”
他鼻子动了动,从刚开始的惊吓里理智回归,便闻见了空气里一股野猪腥气。
他咽咽口水上前一步,热情地伸出手,“你们民兵队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哎呦,怎么就你一个人?刘队长他们呢?”
申宁想了想,勉强和他握了个手。
农场场长立即掏出手帕递给她,嘘寒问暖道:“这脸上咋这么多血呢?不会是受伤了吧?快擦擦。”
申宁嫌弃他的手帕,皱着眉,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
她随手抹了把脸,再清楚不过农场场长的想法,指了指山上,“他们架着野猪走得慢,还没下来。”
农场场长狂喜,“野猪啊,诶,我这就派人去接!”
说完,哪还顾得上一旁的王伟,立刻转身,去找人接野猪准备吃大肉了。
王伟不敢置信,申宁朝他一扬拳头,他浑身一抖,捂着脸便跑了。
她转过身,对上小宋和谢爷爷惊叹的眼神,有点得意。
“走,你们住哪儿。”
……
这时候,屋子里的其他人大概还在山上砍树,里面空无一人。
申宁进去,感觉和明亮的屋外是两个世界,几平米的小屋没有窗,一张炕就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里面阴冷、暗淡,连光都照不进来,散发着一股陈年腐朽的气味。
她鼻子灵敏,下意识屏住呼吸,“你们就住这儿啊?”
小宋真是境遇糟糕、情绪敏感的时候,他一愣,以为是她嫌弃。
谢爷爷却温声道:“嗯,我们都住这儿,简陋了点,申同志凑合坐一坐。”
申宁把他放在炕边,抬起头,皱着眉打量着头顶斑驳掉皮的黑色土墙,“这房子看着建了好几十年,不会塌吧?”
谢爷爷和小宋都没有回答,因为,这个房子就算塌了他们也得住。
这不是他们有资格挑选的。
小宋虽然觉得外界的人应该看不上他们,但是,对于眼前这个帮助了他们的申同志,还是很感激的,“申同志你坐,我去给你烧壶水喝。”
说完,便背过身走了,背影颇有点落寞的感觉。
谢爷爷看着他离开,摇头一笑,转头对申宁道。
“今天的事得再谢谢你,不然,我和小宋说不准已经死在山上了。”
那么一头凶猛的野猪,他们碰见,不会有一点存活的希望。
申宁摇摇头,心里的庆幸比他更多,她嘟囔道:“还好我上山打猎,遇见你们了。”
不然,就救不了爷爷了。
这话听在谢爷爷耳中,便是这姑娘心太善了。
他心里有些感慨,没想到,几个月没感觉到的善意,在一个陌生姑娘身上感觉到了。
他心底发暖,缓缓道:“现在我在农场,除了一声感谢,也没什么能报答申同志的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下,心中苍凉更重。
顺遂一生,有恩必报,没想到在耳顺之年落到了如此境地。
救命之恩,他都拿不出任何东西回报了。
申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浓浓暮气,好像丧失了对生活的期望。
可是,她记忆里的谢爷爷分明是积极又明朗的性子,从来不为烦心事头疼。
她有点局促地把手放在膝盖上,“你怎么来这里的?”
她语气带着只有熟人才能听出的亲昵,但谢爷爷第一次见她,并没多想。
他听见这个问题,沉默了下,“被人举报来的。”
这个农场里的人大多是被举报来的,各种罪名压在头顶,所以,才挣扎不得,任人鱼肉。
申宁的眉毛竖起来,她知道这个农场的日子并不好,辛苦干活,还吃不饱饭。
她刚要开口,小宋便端着搪瓷缸进来,他脸上沾了点泥灰,清秀的脸上有点狼狈。
“申同志你喝,”他有点局促地双手递上搪瓷杯,“我刷干净了的,你放心喝。”
申宁歪歪头,觉得这个小宋和谢温时有点像,都很白净,一看就是读书的料子。
她接过搪瓷缸喝了口,“谢谢你呀。”
在谢爷爷面前,她尖锐的爪牙全部收敛起来,语气轻快,真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了。
小宋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愣,脸颊一点点红起来,坐在一边不说话了。
申宁继续和谢爷爷说话,“你的腰感觉怎么样?”
谢爷爷摇头,手扶在腰后,“老毛病了,等会儿拿热毛巾敷一敷就好了。”
小宋红着脸也不忘反驳,“哪里会好,你的腰痛每天都犯,上次给钱想让王伟带点药,那点钱还被他私吞了。”
所以,刚才看见王伟被打,他心里才那么痛快。
申宁眼睛微眯,“他吞你们的药钱?”
谢爷爷叹了声,摇头道:“他是小队长,在农场这一片,还是有点权利的。”
申宁却“呸”了一声,她气鼓鼓怒道:“他要不是有个在公社当副社长的亲戚,哪能当什么小队长!”附近知道这王伟底细的人,就没有看得上他的。
小宋一愣,好像突然明白了王伟在农场的地位。
怪不得,下头的人都捧着他,但像是刚才的农场场长,有了猪肉就忘了他,态度十分敷衍。
申宁想到王伟欺负谢爷爷,便气得怒火急升,觉得刚才给他的教训还不够。
她心里想着怎么报仇,但当务之急,还是谢爷爷的腰伤。
“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申宁补充一句,“我晚上可以偷偷带你去医院!”
她悄悄地把人带出农场,不会有人发现的。
谢爷爷一愣,小宋也愣了。
他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真有些意动,“老谢——”
谢爷爷却摇头,眼神温和地望向申宁,“去医院这些地方都是需要介绍信的,但我在农场开不了,”农场是绝不会为了他们这种人,请医生来的。
申宁这才想起来,现在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
她脑袋耷拉下来,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扫了眼大通铺,突然问:“你们这个屋里住几个人啊?”
谢爷爷:“除了我们两个,还有一个。”
申宁歪头,“这人靠谱吗?”
谢爷爷颔首,“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不会有问题,”他有些疑惑申宁的问题,“怎么了?”
申宁一拍大腿,兴奋道:“那我晚上可以过来啊!”
都是熟人不会举报的话,那她不就可以偷偷过来了吗?
刚才一路来这个房间,她发现农场的房子都是依山势而建的,一个个零星坐落,相隔得有近有远,比如谢爷爷这间屋子,和其他屋子相隔得就很远,是在偏远的山顶。
虽然平常出行很不便利,但是,眼下正方便了申宁走动。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决定好,十分满意,正要说话,突然听见门外的喊声。
“申姐!你在不在这儿啊申姐!分猪肉咯!”
绵长的吆喝声穿透空气,申宁敏锐地分辨出三熊的声音,急忙站了起来,“我得走了!”
要是呆得太久,会被人怀疑的。
临走前,她不忘对谢爷爷强调道:“我这几天就过来一趟!”说完,便冲出了屋子。
小宋看着她风一般迅捷的速度,望着背影有些恍惚,喃喃低语:“申同志说还要来?”
谢爷爷沉默许久,叹了一声,“实在是太过心善了。”
偏偏,这份好意,眼下的他还无法拒绝。
申宁冲出去十几米,就看见了三熊,他有些焦急的在原地打转,一见她就迎了上来。
“你咋还给人家送回屋了?还这么远!”
申宁敷衍道:“我好心呗。”
三熊想了想,深以为然,“我听说上回你们大队知青被举报,那红袖章头头的妈你还救过呢。”
没有再说,他赶紧带申宁去杀猪的地方,他们到的时候,猪肉都已经分成一块块了。
杀猪的屠夫是农场的,正一边分猪肉一边和刘宝志唠嗑,“先前说我们这边儿山上有野猪,我还心想能不能抓到呢,没想到,这才几天,你们就把它抓到了!”
刘宝志看着鲜红的猪肉流口水,抹了抹嘴边,“要是肥肉再多点就更好了。”
屠夫嘿嘿笑了声,“有的吃就够好了,我都好几个月没沾荤腥了!”
余光看见申宁过来,刘宝志挥挥胳膊,“你去哪儿了?咋这么久才回来!”
旁边的农场场长背着手笑,丝毫不见先前的剑拔弩张,态度十分和蔼,“申同志真是人心善又厉害,打野猪能干,刚才还把我们农场一老人家背回去呢。”
他聪明地没有提起谢爷爷是改造人员的事情。
三熊跟申宁小声嘀咕,“咱们民兵队是每人两斤,我们少半斤,给你多匀点。”
主力就得多拿,所以民兵队这几年十分和谐,没因为分肉的事情起过矛盾。
毕竟,要是没有申宁,他们一口肉都吃不上。
申宁随意地点点头,去看屠夫分肉。
刀尖锋利,又稳又准地划开猪肉,扔到旁边的公平秤上一称,“嘿,正好一斤半!”
农场格外大方,还借了他们筐子,申宁的肉放在筐子里,整整四斤,肥多瘦少,看着都馋得人流口水。
民兵队满载而归,离开了农场。
其他人直接回家去吃肉,申宁却先去了县里,在药房买了管治跌打损伤的药膏。
……
此时的红江沟大队。
“这得写得多好才能上《省报》呢,谢知青写的是啥文章啊?”
“光稿费就好几块钱?好家伙,原来读书还能赚这个钱呢!”
“谢知青你咋写的?告诉告诉我们呗。”
正好是午休时间,谢温时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人堆里,听着七嘴八舌的讨论声,维持着温和笑意。
他语气和缓,一一回答着大家的问题。
自从邮递员浩浩****送了一次信,他写文章上《省报》这件事,就在大队里传成了传奇。
要不是现在打击封建迷信,估计都要被说成文曲星下凡了。
大家的气氛十分热烈,丝毫不见知青和队员之间的隔阂。
正聊着,忽然,大队长从田埂那头小跑了过来。
他不用看都知道谢温时在哪儿——人最多的地方,被围在中间就是了。
他吆喝了一声,响亮浑厚的声音一直传到远处的田野。
“小谢,公社来人了!”
……
整个四平公社,是第一次出现知青写的文章上报的情况。
公社领导们围坐一桌,红光满面,传阅着桌上的黑白报纸,版面上,《冰省省报》几个大字十分醒目。
“咱们公社原来这么好呢,这风景这人情,看看,写得多真实!”
“红江沟大队那小山沟沟都写成风水宝地了,文笔这么优秀的好同志,应该多在公社转转!”
“可不是!红江沟这回分知青真是走狗屎运,不然,出名的就是我们大队了!”
所有人啧啧称赞着,看着落款上“四平公社红江沟大队谢温时”这一排小字,羡慕之情油然而生。
怎么他们大队分的知青都是麻烦,就这个红江沟,反而得了好运呢?
各大队长们心思各异,等红江沟大队长来的时候,就忍不住盯上了他身后的谢温时。
“我们大队上回分了十个知青,两个换你一个,行不?”有个大队长半认真半玩笑道。
红江沟大队长腰背都挺了起来,哼了一声,“我才不换呢!”
他让开身子,指了指身后的谢温时,“这就是我们大队的谢知青!”
今天这个会开的是宣传教育方面的,公社领导坐在主位,抖了抖手里的报纸。
他指了指剩下的两个座位,笑呵呵道:“你们俩坐,先坐。”
谢温时微微躬身,倒了声谢,这才落了座。
被十几个人用看猴子的眼光看着,他也不慌,沉静地一一回望过去,微笑可亲。
公社领导看在眼里,暗暗点头,是个沉稳的年轻人。
他把手里报纸递给旁边的人,笑道:“谢知青还没看过这个报纸吧?你这篇文章还是在第一个版面呢,占的篇幅有这么大!”
他比划了个两巴掌大的豆腐块,有荣与焉。
报纸在一只只粗糙的手上传过,最后,落到了谢温时修长的手上。
他接过报纸看了眼,的确,文章在一个很好找到的显眼位置上。
他丝毫不意外。
这本就是他算计好的。
时代大势使然,知青下乡必然会产生许多矛盾和冲突,在这种情况下,歌颂的文章自然会更符合上面的要求。
谢温时这篇文章,就是以一个知青的视角,描写了红江沟大队的风土人情,着重体现了知青们努力融入当地、老乡热情帮助知青的鱼水情谊,感情真挚、饱满,很让四平公社的领导满意。
红江沟大队也是公社的,他夸大队,那也是夸他们公社的觉悟高啊!
别的地方都嫌弃知青,但他们多热情、多慷慨,多主动地帮助知青!
想到这里,公社领导的笑容更亲切了些。
他关怀道:“刚知道谢知青还落过水?现在身子骨养好了吗?”
谢温时笑着答道:“早就好了,”他顿了下,眼神顿时感激起来。
“说起来,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就是感谢大队的帮助,我掉到河里,也是老乡救上来的。”
公社领导点点头,那篇文章第二段就写了落水被救这件事。
正因为有这些真实发生过的事件,文章才显得格外真实啊!
他顺势问道:“是谁救了你的?早知道也得好好表扬一下才是。”
谢温时神态自然,旁边的大队长倒是僵了下。
果然,旁边有一个大队长突然坐直身子,抢先说道:“我倒是知道这件事儿!”
众人的目光都望过去,他才清清嗓子,盯着谢温时说到:“就是申宁啊。”
“前阵子红江沟被人举报,瞎编排谢知青和申宁的男女关系,我们周边的大队都传开了。”
公社领导一愣,表情顿时古怪起来。
“申宁啊。”
这可是他见过的最不服管教的人了,偏偏长得好、能力强,关键时刻也不掉链子,让人生不起来气。
不过那么凶那么横的姑娘,还能有男人能入她的眼?
公社领导看看谢温时漂亮俊美的面孔,再看看他手上的报纸,不得不承认。
还真有可能入她的眼。
谢温时听见这话一愣,转瞬摇头苦笑起来,在众人的视线中,他无奈解释道:
“申宁同志是人太善良,救过我后又接触了几次,这才被有心人诬陷。”
旁边的大队长僵笑两声,忙不迭附和,“没、没错。”
虽然申宁脾气不好,但她的确没少救人,公社领导也没怀疑这话。
他笑呵呵点头,“是,是,申宁这姑娘是心眼挺好的。”
话题扯到了申宁身上,说了几句,又被公社领导拉回了正题。
“我觉得你的文章上报这件事是个很好的正面例子,让大家都能知道,我们公社热情、大方,对每个同志都一视同仁的好,”公社领导正色起来,终于说到了今天开会的目的。
“我们希望你能在公社各大队宣讲一下自己的感悟,学习经验,让我们的乡亲们都好好听一听!”
然后,到处歌颂一下他们的先进觉悟,好再来几个话题上报。
剩下这半句话领导没说,言外之意,聪明人自然能领会。
谢温时颔首,受宠若惊似的睁大了眼,站了起来。
“我哪有这个资格?要是领导同志能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会努力宣讲,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谦虚道:“不瞒您说,我还有一篇文章写到关键处,正需要找点素材呢。”
公社领导眉开眼笑,“真的?那这不就是现成的素材吗?”
谢温时点头,又有点忐忑,“我在红江沟已经大致了解了各个大队,这次宣讲,能不能让我去农场看看?”
公社领导一愣,有些迟疑,“可是农场那帮人……”都是得严格看管的改造人员。
谢温时却主动道:“农场的改造分子是最需要提升觉悟的,我觉得让他们多听一听,会更积极地服从改造。”
领导想了想,便爽快点了头,“那就这么定了!“
谢温时微微一笑,紧绷的心脏放松下来。
他借着报纸的遮挡,手心按了按心脏处,垂首掩盖眼底的忧虑——自从上午,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好在终于得到见爷爷的机会,他松了口气。
阴霾横生的心情陡然裂开一条缝,阳光泄了进来。
这场会议没有大队长发挥的机会,不管夸赞还是明枪,都被谢温时滴水不漏地应对了回去。
到最后,公社领导已经拍着他的肩膀,笑呵呵说有事来找他了。
走出办公室时,大队长又高看他两眼,竖起大拇指。
“你小子会来事儿!”
谢温时笑笑,没有反驳,“我们该回大队干活了吧。”
大队长看了看天色,等从公社走回红江沟大队,估计都到下工时间了。
他索性也不着急,慢慢悠悠回到大队,正好是队员们三五成群唠着嗑下工的时候。
见到两人回来,他们便问去公社干了什么,听说宣讲的事,又惊叹又羡慕。
谈话的间隙,有人提了一句申宁。
“话说你们中午刚走,申宁就回来了,手里提的筐子里装了起码好几斤肉!”
有人艳羡地咂咂嘴,“她才一个人,那么多肉得吃多久啊。”
他们一大家子人能吃的肉都有限呢,她一个人却能吃那么多!
想到这里,周围的眼神都变得酸溜溜起来。
谢温时微微皱眉,他知道,大家在申宁面前都很殷勤,背后却没少有风言风语。
大队长眼睛一瞪,张嘴骂道:“你们有本事自己打野狼打野猪去!”
“那人家小姑娘拿命挣的肉,你们也好意思张嘴?真是年纪大了越活越回旋了!”
他向来见不惯队里人一见申宁吃肉就眼馋的样子。
照他看来,本事有多大就能吃多少肉,本事不行,凭啥吃别人拼命打回来的肉?
凭你脸大?
周围的人闭上了嘴,心里却多少有点不服气。
那山上的猎物都是公有的,凭啥被她一个人吃了?
谢温时冷眼看着其他人的脸色,跟大队长笑道:“大队长,那我先回知青点了。”
大队长面对他脸色好了些,“你好好休息,赶明儿就得去那些大队挨个宣讲了。”
谢温时微微一笑,便大步走开了。
经过一条小路的岔口,他脚步微顿,那边是申宁的家。
但他摇摇头,还是没有过去。
谢温时大步回到知青点,其他知青大多羡慕甚至嫉妒,只有宋雪洁,还是平和依旧。
她也羡慕,但一想到晚上起夜时,看见他屋子里还亮着的朦胧烛光,便觉得这荣誉是他该得的。
他们干了一天活,回来倒头就睡,他却还能坚持着写文章写到那么晚。
宋雪洁暗暗摇头,看他的目光更敬佩了点。
她忍不住道:“我今天听见全大队的人都在说你厉害。”
谢温时正背对她烧火,闻言笑笑,声音清淡,“是吗?”
说完,往灶洞里扔了根柴火。
他思绪沉沉,回头看了眼宋雪洁,温声问道:“宋同志知道下次能去供销社是什么时候吗?”
在大队里,有申宁和孙大娘在,她的消息是数一数二的灵通。
农场的日子肯定不好过,见爷爷前,他得多备着点食物找机会给他。
宋雪洁一愣,迟疑道:“起码得十几天往后吧。”
谢温时却微微皱眉,太久了。
各种人的面孔在脑中过了一圈,最后,他的脑袋里,出现了申宁那张美艳到咄咄逼人的面孔。
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她是大队里物资比较宽裕的。
他沉默下来,许久,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作者有话说:
第一天入v,好紧张,宝们多给我评论一下嘛球球了!(卖萌打滚眼巴巴ing)感谢在2023-01-30 09:57:34~2023-01-30 21:1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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