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一◎
空气湿润, 推门出来,便看到湛蓝水洗过的天。
谢温时吸了一口晨间清爽的空气,心情放松下来,今天, 就是他去农场做宣传的日子了。
他简单烧水煮了点玉米面粥, 勺子搅了搅, 便面不改色吞下喇嗓子的粗糙流体, 算是吃完早饭。
公社那边,万主任想着他去农场太远,还特地允许他早上不用先去公社,可以直接去农场。
出门时宋雪洁起得早,端着脸盆出来,看见谢温时愣了愣。
“谢同志这么早就出门啊, ”她寒暄道。
宋雪洁看着衣冠整洁的谢温时, 不由得想起了昨天申宁说两人没处对象。
谢温时转头, 礼貌颔首,“宋同志好。”
宋雪洁又看他一眼, 便转过身匆匆走了。
他眉头微皱, 难道是她发现什么了?
时间紧张,他不再多想, 把准备好的东西装进绿色挎包, 便离开了知青点。
到农场时已经是八点多钟,因为昨晚下雨, 谢温时的鞋上沾满泥灰,裤脚都溅上了泥点子。
来接他的不是场长, 是农场一个叫王伟的小队长。
上次见王伟时, 他鼻青脸肿像是被打了, 这次出现已经好了,要不是他记性好,恐怕都认不出来。
“呦,这不是上次那个同志吗?”王伟一愣。
他本来在农场门口等着,等得抓心挠肝,好不容易见到人影,没想到却不是自己等的那个。
他不由得望了望谢温时身后,“就你一个?宣传部的王松同志呢?”
谢温时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的人,微笑道:“王同志去了河洼大队,这位同志认识他?”
王松一听,脸上堆的笑脸顿时散了。
他双手环胸,打量着眼前这个男青年,上次讲报纸时来过一次,除了一张漂亮得过分的脸蛋,挑不出什么好处。
他语气顿时散漫起来,“几天不见,你都进公社了?”
谢温时轻易分辨出他话里的不屑,眉头微挑,语气和缓得不见情绪。
“你是叫王伟同志吧?也姓王?这倒是挺巧的。”
王伟哼了声,个头不高,下巴却大鹅一样高高抬起。
他得意道:“没错,我和你们宣传部的王松是一家子,说起来,他还得叫我一声哥呢!”
谢温时想起他等在这儿的神态,觉得不像平等的同辈。
但他也未说什么,淡淡一笑,“怪不得,你和王同志长相还有一点相似。”
王伟摸摸自己的脸,却不太乐意了,谁要像那个败家子?
但这话不便说,他冷哼一声,放下了抱在身前的胳膊。
“走吧,我带你去做宣传的地方。”
这个地方和上次谢温时宣讲是一样的,他跟在王伟身后一步,步伐沉稳,眼睛随意地在人群中扫动。
上次已经看过一遍,这次,谢温时很顺利地找到了谢爷爷的位置。
他正站在最左列的排头,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裳,衣服单薄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衬得衣服下清瘦的身躯也如老树枝干那般挺峻,没有一丝弯折。
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个眼神锐利的老人,和一个白净瘦弱的年轻人。
上次谢爷爷就和这两人挨在一起,恐怕是很熟悉的人。
谢温时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神态自若,仿佛只是不小心瞥来的一眼。
只有谢爷爷,此时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眼眶泛红,赶紧低下头,怕被人发现异状。
王伟把谢温时带到前头,不耐烦地扫了下面的人堆一圈,高声喝道:“都老实点,好好听着,晚上之前还得做思想报告,尤其是你们几个!”
他的手狠狠指向谢爷爷和小宋,语气变得更恶。
“你们俩劳动改造的效果最差,明天要是报告得不好,都别吃饭了!”
自从上次被申宁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王伟就记恨上了这两个袖手旁观的人。
一是觉得这两人看着他挨打却不帮忙,二是,觉得自己被一个姑娘打了,被他们看见很没面子。
他不觉得是自己弱小,只敢朝这些人泄气。
谢爷爷不发一言,小宋的脸猛地涨红了,胸膛剧烈起伏几下,没有开口。
即使被当众训斥这么多次,他的羞耻心也没法接受。
王伟对着改造人员们耀武扬威,丝毫没有注意到,谢温时落到他背后的凉薄视线。
等他觉得后背心发凉,回头时,就对上了谢温时微笑的眼。
他平声道:“时间不早了,我还得两个小时读完回公社呢。”
王伟知道这是催促的意思,正巧,他也不想和这帮坏分子一起呆了,便勉强点了点头。
“行吧,那我就休息去了。”
他再次瞪了底下的人堆一眼,这才挺胸抬头离开。
王伟走了,原本死寂麻木的人群却没有丝毫变化,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丝毫变化。
一双双黑眼睛,像干涸的深井,没有一丝光亮。
只有谢爷爷,他悄悄抬起头,几乎贪婪地望着自己的孙子。
谢温时从挎包里拿出稿子,在手中展开,声音平稳清澈,没有一点不该出现的颤抖:
“我是公社宣传部的干事,最近半个月,便由我负责大家的思想教育工作,今天,我先给大家朗诵一篇上级文件……”
他花了三天,熟悉农场的建筑、布局,还有这帮改造分子的住处。
终于,三天之后,终于被他找到了一个机会。
王伟捏着手里写满字的纸张,远远瞥了一眼,“啧”了声,便不耐烦地随手撕成碎片。
他扫了谢爷爷一眼,得意道:“狗屁不通!不是说你是大作家吗?怎么,写得了文章写不了检讨?”
谢爷爷抬眼,透过王伟看了眼他身后的谢温时,暗暗摇头。
他垂下头,像是备受打击似的。
王伟没趣,又把小宋写的检讨拍到他脸上,“再看看你的!更是狗屁不通!”
小宋紧咬牙关,没有张嘴。
王伟把这两人羞辱了一通,还回头对谢温时笑,“你看看,这帮臭老九就是贱皮子,写个检讨都不认真!”
他笑嘻嘻的,眼里都充满对这类人的恶意。
谢温时捏紧的拳头缓缓松开,脸上带笑,眼神却是冷的。
他冷声道:“半个月思想教育结束后,上级会来检查这帮人的思想改造情况,照王伟同志这个处理法,只训斥不解决,恐怕四平农场没法过关。”
王伟一愣,顿时皱眉,“你什么意思?”
谢温时字字咬得清晰,“我的意思是,麻烦王伟同志这半个月不要干涉我的宣传内容。”
王伟瞪大眼睛,这个姓谢的是在说他碍事?
一个南边来的人生地不熟的知青,有什么资格说他?!
他揪住谢温时的衬衫领子,怒骂道:“你不就是个用笔杆子的破书生?咋的,嫌弃我们农村人没见识没文化是吧?我要跟场长上报!”
谢温时轻笑一声,“啪”一下拍掉他的手。
他淡淡道:“王伟同志,你虽然干活和思想教育都不行,但我不得不承认,在官僚主义和阶级主义上,你是有一套的。”
王伟一愣,便听见对方慢条斯理的话。
“首先,我并不是嫌弃你没文化,而是你架子太大、私心太重,大大影响了公社思想教育的工作。”
“其次,我们都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而工作,我认为你不应该为了一己私利,尸位素餐。”
“最后,王伟同志,你能不能不要三句话不离场长和公社领导?”
谢温时长叹一声,十分无奈似的。
“领导们每天为集体而辛苦,你就不能多干点活,少为他们添麻烦?”
王伟被说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极其难看。
他刚要怒骂,便听见后面传来剧烈的鼓掌声。
“说得好!”
外面走来两人,左边的国字脸身量高,右边的矮胖敦实,正是公社的万主任和农场场长。
鼓掌的,正是农场场长。
他看都没看王伟一眼,眼珠子看着谢温时,十分惊异,“谢同志这个思想觉悟果然高,要是人人都有你这样的想法,我们集体肯定会进步巨大。”
这个“人人”,让王伟的脸色发青了。
场长夸骂他的谢温时觉悟高,不就是说他觉悟不高了?
农场场长用力点点头,看向万主任,语气带着赞叹。
“谢同志去你们宣传部可是正合适,果然,好苗子都被你们挖去了。”
万主任也没想到一来就能看到针锋相对的场面,不由得望了谢温时一眼,是巧合?
他笑着接话道:“小谢觉悟是高,要是不高,也不能上《省报》不是?”
两个上级领导便齐齐笑了起来。
僵硬的气氛一扫而空,农场场长这才看向王伟。
哪怕是公社副社长家的亲戚,屡屡闹出事,还在对方领导面前下他的脸,他语气也淡了下来。
他假笑道:“小王最近是有一点浮躁,正巧,上面下来了砍树开田的要求。”
“其他小队长都比较忙,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明天,你就带人上山砍树去。”
这个时节山上蚊虫最多,呆个半天都能把山上叮得没一块好肉,实在是个苦差事。
王伟脸色难看,却不敢拒绝,憋屈地答应了下来。
农场场长不愿再看见他的脸,挥了挥手,“行了,你出去吧。”
至于谢爷爷和小宋,就更没得到他的注意。
谢爷爷担忧地暗望了谢温时一眼,扯了扯小宋的袖子,跟着离开了。
一眨眼,刚才还热闹的地方,只剩下三个人。
万主任看着谢温时,笑了笑,“本来是来看看你在农场的工作开展的怎么样,没想到——”
他摇摇头,转而换了个话题。
“你说说这两天的情况吧,我也了解一下。”
万主任这天的确是突然来的,一个小时后便离开了,中午,谢温时却被一场暴雨被迫留在了农场。
暗沉黑云在天际铺开,遮掩了一切阳光,仿佛到了晚上。
密密匝匝的雨丝砸到地上,编成了一张柔软的网,几乎没有缝隙,转瞬就淹进肥沃的黑土里。
谢温时被农场场长请到家里吃了顿饭,后者好面子,人大方,饭桌上还有一盘韭菜炒鸡蛋。
吃完饭,场长还想让他在自己家休息。
谢温时收敛了上午和王伟争辩的锋芒,言辞柔和地道:“我看这个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不好叨扰,山上不是有空房子吗?我去那里凑合一下就行。”
场长有些犹豫。
他家其实不小,但架不住上有老下有小,人口多,谢温时要是留下来住的话恐怕也得挤一挤。
可是——那座山上住了不少改造分子啊。
他还没想好,便听见谢温时又道:“反正下雨,我也不会出门,随便找个地方歇一下就是了。”
场长这才勉强点头,“行,那我找个雨衣送你过去。”
“不用,我认路,”谢温时笑道,“您好好休息,就别出门了。”
农场场长暗想这个小青年会做人,拿来雨衣,便没非要送他出去。
谢温时抓紧自己的挎包,披着雨衣,踏进了深深的雨幕里。
他这几天暗中和谢爷爷接触过几次,知道那个眼神锐利的老人和瘦弱年轻人都是他的同屋,再三确认过可靠以后,才决定见上一面。
他静悄悄经过其他房屋,脚步声被巨大的雨声掩盖,没留下一丝痕迹。
等到了山顶,他才见到那个孤零零的小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内的激动,上前敲门。
雨声很大,贴在门前的谢爷爷却分辨出了熟悉的敲门声。
他心中一喜,急忙推开门。
雨夜里,赫然出现谢温时身影。
他匆匆走进,反手关上门,这才看向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老魏和小宋。
他们两个大概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站在炕边,一脸复杂。
谢温时微微一笑,“又见面了。”
他们上午才见过,只是当时,一个是宣传干事,一方是被宣传的坏分子。
可说到底,他们此时站在了同一块土地上。
老魏长叹一声,“我是真没想到。”
谁能想到,改造分子的亲孙子,会千里迢迢找到农场呢?还当上了受重用的公社干事。
小宋更加震惊,从听到谢爷爷的介绍后,他就不敢置信。
两个人看着谢爷爷和谢温时相认,心中也有澎湃之感,仿佛和亲人团聚的是自己。
谢爷爷握紧他的手,声音都在打颤,“你说说你,到底为什么来!”
谢温时感觉到他掌心的粗糙,心头更加酸涩。
一辈子握笔磨墨的手,被磨出老茧,裂出了干涸的口子。
他轻声道:“是我来晚了。”
只四个字,刚才还忍着泪的谢爷爷,老泪便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他哽咽道:“好孩子,好孩子,是爷爷对不起你。”
“这不是您的错,”谢温时抿紧嘴唇,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谢爷爷清高稳重一辈子,即使被儿子出卖,被送到农场,也是腰杆笔直不曾弯下一点腰。
可此时,却低下了头,弓腰痛哭起来。
谢温时眼睛红了一片,却没有哭,抚摸着他瘦得一根根骨节凸出来的脊背。
他轻声安慰着谢爷爷,过了几分钟,老人家才止住眼泪。
他抹抹眼角,努力平复着呼吸。
谢爷爷情绪稳定下来,这才给谢温时介绍,“这是老魏,小宋,你也都见过了。”
谢温时一一问了好,实际上,这两人的资料这几天他已经查得一清二楚。
他在简陋的屋子里扫视了一圈,除了一张火炕,一览无遗。
他眉头微皱,“有什么能藏东西的地方吗?”
谢爷爷一愣,弯腰指了指炕角的一块红砖,“那里面是挖空的,可以放东西。”
说着,他抓住那块红砖晃了晃,拿了下来。
火炕里赫然露出一个大洞,里面塞了个油纸包,不知道是什么。
谢温时打开身上的挎包,掏出一包桃酥、一包鸡蛋糕,还有六个鸡蛋,放到炕上。
“这鸡蛋是煮熟的,现在天气热放不了几天,你们尽快吃。”
言外之意,是送给他们三个的。
谢温时深信,只有利益连结下的关系才是最稳定的,和同屋绑到一根绳上,对他和谢爷爷来说是最安全的。
说着,他先拿了两个鸡蛋,分别递给老魏和小宋。
老魏看了看手里的鸡蛋,再看看谢温时漆黑的眼,沉默了下,把鸡蛋往炕边一敲。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小宋没想那么多,他愣愣被塞了个鸡蛋,“这不太好吧。”
普通养鸡的农村人吃鸡蛋都不容易,何况是他们。
“这阵子多谢你们照顾我爷爷,就收下吧,”谢温时微微一笑。
谢爷爷年纪大了,干不了多少活,何况这几天他看在眼里,这两个同屋对他照顾颇多。
这样的人,他是不吝于感谢的。
小宋这才收下,他看着鸡蛋咽咽口水,藏到了手心。
藏东西的洞不大,谢温时把吃食塞进去,弯腰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清苦的药味。
他鼻尖微动,觉得这股味道有些像自己之前从县里买的那种。
他手在炕洞里翻了翻,果然,摸到了两管冰凉的硬物。
谢温时把手抽出,看着手里两管药膏,不由得一愣,“扭伤药膏?”
之前他给申宁买的,也是这种。
农场明显不会给他们用这种药膏,藏在这里,就证明是见不得人的。
他疑惑地转头看向谢爷爷。
谢爷爷点点头,“是扭伤的药膏。”
谢温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低头细看,一管已经挤完大半,另一管比较满,还没用过几次。
他皱眉问:“这药膏是哪儿来的?”
谢爷爷没想隐瞒,“是一个小姑娘送的。”
他缓缓说起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包括在山上遇野猪、被她救下,一直到她多次来送吃食送药膏。
说话间,神态全然是感激。
谢温时越听越觉得古怪。
独自打一只野猪、抓很多鱼做鱼干……听到这里,他脑海中一个人影越来越清晰。
美艳、活泼,却也武力强悍。
他忍不住问:“是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十七八岁,个子很高,总穿着黑色衣服?”
谢爷爷一愣,“是啊,你怎么知道?”
但下一刻,他就想了起来,“是了,申同志就是在红江沟大队,你也是。”
谢温时的脸色却不大好。
这一刻,他脑袋里冒出无数猜测——
申宁知道谢爷爷是他的亲爷爷吗?
如果知道,她是怎么认出来的?
她为什么暗中多次照顾他们?
谜团的网把谢温时紧紧缠绕,他想不明白,只觉得那些真挚热烈的情感里,好像一瞬间混进了许多秘密。
他不觉得,申宁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
她在山上遇到陈忠老娘,可以把她顺路背回来,可是农场离红江沟大队那么远,她为什么屡次悄悄过来、特意为几个陌生人送珍贵物资?
如此危险,一旦被发现,还极可能被他们的身份拉下水。
到底是为什么?
谢温时神态复杂,谢爷爷也发现了,不禁问道:“怎么了?”
谢温时深吸一口气,抱着最后一丝猜测,“您和她说我们的关系了吗?”
谢爷爷一愣,摇头,“我只说有个孙子,并没具体说。”
……
此时的申宁并不知道农场发生的事。
农场下雨,红江沟大队却天气明媚,天上一丝乌云也无,只把人晒得暖洋洋犯困。
她打着哈欠,只想早早干完今天的活,去草甸子里抓鱼。
天气越来越暖和,草甸子里结的冰化了,水越来越多,鱼也就越来越多。
好几天去扫盲班没去抓鱼,她已经又没有肉吃了。
而且离上次看谢爷爷也过了好几天,申宁想烤干几条鱼,给他送去。
打完最后一趟水,她跟大队长打了声招呼离开,拐了个弯,便往草甸子里跑去。
抓到十几条鱼,申宁便停了下来,就着水把鱼开膛破肚清理干净了,这才扛着一大桶鱼回家。
她把鱼分成两半,用一点盐腌好,再挂到阴凉处准备风干。
申宁处理得特别精细,人类的喉咙是很脆弱的,不能有鱼鳞、尖锐鱼刺,也不能吃很浓的腥味。
这一处理,就处理到了天黑。
她给自己蒸了条五六斤的大鱼,吃完便准备去扫盲班,刚出家门,便见到大步跑来的谢温时。
他步子迈得极大,头发都被风吹得往后,露出白皙额头,很急切似的。
申宁眼前一亮,用力挥手,“谢温时!”
谢温时的情绪像小火烧开的水壶,持续沸腾,泡泡一颗颗浮到水面上碎裂,都是不解和迷茫。
层层叠叠的疑虑压在他的背上。
下午雨一停,他带着虚伪的面具和农场场长告别,然后马不停蹄赶回红江沟。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想要马上出现在申宁面前。
他很想问一句:你到底知不知道?
可等真看到了人,他步伐一顿,无数疑问都堵在了喉咙里。
申宁看着他突然停下脚步,自己迎了上去。
谢温时的发丝潮润,半条裤腿和鞋面都是脏的,她疑惑道:“公社那边下雨了?”
她还不知道谢温时这些天一直去农场工作。
“没有,”谢温时一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
他咳了一声,看着她亮晶晶清明的眼,觉得自己今天赶来的太过冲动。
以他的性子,应该是私下调查、暗暗筹谋才对。
可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了申宁面前。
她穿着短了的黑色衣裳,露出雪白手腕和半截小臂,形貌艳丽,眼睛却清澈得能映出他的脸。
头发凌乱,面容苍白,狼狈得像被雨打了的可怜人。
她十分熟稔地伸手,拽了拽他扭曲的衣领,口吻亲昵又直白。
“你怎么跑得这么急?累不累啊。”
她的手指温热,谢温时冰凉的脖颈被触碰到,喉结滚动,升起丝丝暖意。
他深深望着申宁的脸,他不想恶意揣测她,可是,他又实在没法想通。
他和谢爷爷的事,她到底知不知道?
他抿紧嘴唇,拉着申宁进了还没关上的院门,“我有点事想问你。”
申宁眨眨眼,乖乖被他拉了进去。
“什么事啊?”
她低头,看了看他握她手腕的手,唇角翘了起来。
谢温时反手关上院门,眼睛一直紧紧盯着申宁,不想错过她的每一个神态变化。
“在来红江沟以前,你是一直在周围这一带生活吗?”
申宁一愣,摇头,“不是。”
她离开谢家老宅以后,在外流浪了半个月,才变成人梦到年代文的剧情,然后,她就找到了红江沟在这落户。
说起来,当时爬火车、捡吃的,她还吃了不少苦头。
谢温时的手不自觉收紧,声音放得更沉,“那是在哪儿?”
申宁犹豫了下,告诉小伙伴也没关系吧?
她道:“我小时候在滨城。”
滨城,是冰省的省城。
谢温时心里道了声果然,在被带去沪市前,他小时候也是在滨城生活的。
他观察着申宁的脸,在童年的记忆里深挖,试图找到一个和她相似的漂亮小姑娘。
可是没有。
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他松开申宁的手,声线低柔,更像是诱哄。
“你是不是见过我?在我下乡到红江沟之前。”
申宁嗖的睁大眼睛,小伙伴怎么知道的?
她下意识摇头,眼神撇到一边不看他,“没、没有。”
谢温时见她眼神闪躲,便明白了。
申宁应该早就见过他,并且,还认出了他。
那么,她认出谢爷爷也是正常的了。
他心头说不出的茫然,如果别人知道他和谢爷爷的身份,他大概会想尽办法把那人赶远、除掉,可偏偏是她。
谢温时沉默下来。
许久没听到声音,申宁小心翼翼抬眼,戳了戳他的手背,“你怎么了?”
她心里猜测,难道是他知道他的身份了?
不、不可能,正常人怎么会把动物和大活人联系到一起呢?
难道是他知道她见过谢爷爷了?
申宁实在不擅长想这些复杂东西,她痛苦地揪揪头发,小声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短短一句话,事情昭然若揭。
谢温时长叹一声,“你的确见过我吧?”
那个住在书香门院里,家里仆人成群,穿着小西装或长衫的小少爷,资本家的后代。
申宁观察着他的脸色,点点头,含糊道:“是见过。”
谢温时继续问:“那你也认识我爷爷吗?”
申宁心虚:“认识。”
“所以,这些事情你都是知道的吧,”谢温时强调道:“包括我爷爷在哪儿。”
申宁垂下脑袋,有些蔫巴,“知道。”
面对这个语气的小伙伴,她总有回到小时候的感觉,偷吃了太多肉干,被他揪着后领子训。
习惯性心虚的申宁没敢抬头,自然没看到他复杂的神色。
不用再问下去了,所有答案已经摆到明面上。
申宁在一开始见面时,就知道他是曾经的资本家后代,救谢爷爷时,也知道两人的关系。
从头到尾一无所知的,是他。
谢温时疲惫地闭了闭眼,一下午紧绷的心情骤然消散,换成了另一种。
警惕、揣测。
虽然不知申宁是怎么认识他的,但当时谢家在当地名气极大,谢爷爷救助过上百个失孤的孩子,让他们长大、读书,也许申宁就是其中的一员。
他看了眼一改凶悍本性、恨不得缩成鹌鹑的申宁,叹了一声。
“去上扫盲班吧,”他没再说别的。
申宁头一次这么喜欢扫盲班,让她能逃脱眼前的紧迫局面,她应了声,忙不迭跑了。
而谢温时站在申宁家的院子里,驻足许久。
良久,他才抬手捏了捏眉心,眉头无法舒展。
他得好好捋捋自己对申宁的情感了。
……
在扫盲班,申宁如坐针毡,不由自主地想谢温时。
他的秘密被自己知道了,不会以后再也不理她了吧?可是她没做坏事,还救了谢爷爷,应该不会吧?
她皱着眉头纠结,随着思绪,脸上神色变幻。
上头的宋雪洁像在看变脸的戏法,好不容易等下课,众人一站起,她就拦住了申宁。
“你想啥呢?我看你脸色变了又变的。”
原先口音柔婉的南方姑娘,呆了快两月,都染上了东北口音。
申宁叹了口气,摇摇头,“不能说。”
谢温时的家事,是谁也不能说的。
宋雪洁更加好奇,却没追问,只是道:“明天好不容易休息,孙大娘约我去县里,你要去吗?”
最近,她和孙大娘可是越来越熟悉了。
说起县里,申宁就想起了国营饭店的红烧肉,咽咽口水。
但她没肉票了。
她苦恼地叹口气,点头道:“我去供销社买点糖。”
两人约好了明天早上见面,申宁回家时,谢温时早已离开,院门上的锁也是锁上的。
她躺到炕上,纠结了一会儿,便呼呼大睡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申宁就去了村口。
十几号人都围在那里,叽叽喳喳,都是准备去县里采买东西的。
公社其实也是有供销社的,但红江沟离县里更近,大家便多去县里。
申宁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谢温时,现在,他可不是下地第一天就落水的小白脸了,自从靠写文章上了《省报》、去了公社,他就变成了大家眼里的香饽饽。
他被大家簇拥着说话,面带微笑,看起来让人如沐春风。
申宁没敢过去,站到宋雪洁身边,她正在和孙大娘说话。
“好一阵子没去县里,家里的油盐都没了,你们知青点吃得怎么样?”
“还好,和大家吃得都差不多。”
知青们的口粮除了刚来时的补贴,都是提前预支的,他们得省着吃,不然秋收后都不够还队里的。
每天黄糊涂、玉米面窝窝头,这就是大多数时候的主食。
宋雪洁刚来时还很瘦弱,干活一阵子,虽然人还是瘦的,但精神状态却大变样。
现在的她脸色红润,扎着两个麻花辫,整个人都充满向上的朝气。
见到申宁,她高兴地招招手,“申宁,你来啦!”
孙大娘笑眯眯的,“你也要去县里?”
“嗯,去买点东西,”申宁道。
她说着话,余光却瞄着几米外的谢温时,恰好对上他漆黑的瞳孔。
谢温时微怔,没想到正好对视上。
他神情没动,眼神却柔和了点,朝她轻轻一颔首。
申宁眨眼,压抑的心情瞬间蓬□□来。
小伙伴没生气!
申宁的心情骤然松快下来,朝他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虎牙尖锐跳脱。
谢温时收回视线,昨晚,他辗转半夜没睡,思考他对申宁的情感。
他感慨于对方的赤诚热情之余,这份情感里,是否有爱情的存在?
他纠结半夜,发现答案是有。
他不知这份情感多长久多炙热,但起码当下,他不想再次拒绝她。
申宁对她好,对谢爷爷多加照顾,不正说明他们是两情相悦吗?
谢温时十分肯定。
他旁边有个老太婆絮絮叨叨,“我看谢知青一表人才的,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正好,我外孙女可俊啦,和你差不多大还没定亲,要不你们俩年轻人见见?”
旁边的人大笑,“你那外孙女在好几十里外住呢,这还给人家做媒?”
大家哄笑起来,有人的目光却悄悄转向旁边的申宁。
要知道,上回谢知青和申宁被举报乱搞男女关系呢。
虽说不知道有没有,可是,多少可能有点苗头。
申宁听见了,但毫无反应,见人看来,她还凶巴巴看回去。
“你瞅我干啥!”
那人便嗖一下拧过了头,不敢再看了。
一大帮红江沟的人往县里走去,一路说说笑笑,气氛倒很是和谐。
赶路快,越走越热,申宁半路就把上衣袖子挽到了胳膊肘,小臂白如霜雪,太阳光一照,亮得直晃人眼。
路过的男同志一个接一个的瞪掉眼睛,频频回头,有不小心的,直接摔个狗啃泥。
申宁置若罔闻,直奔供销社。
刘庆妹正在柜台后嗑着去年的松子儿,听人来了一抬眼,笑容立刻亮了出来。
“申姐!”说着,狠狠踢了前头的人一脚。
正专心挑糖果的刘宝志吃痛,“哎呦”了一声,怒道:“你踢我干啥!”
作者有话说:
昨天夹子撞上大佬啦/(ㄒoㄒ)/~~
宝们看看预收喜不喜欢嗷,下个月上旬就开新文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