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凉, 有诗云,春江水暖鸭先知。
但是在第九生产队, 最先感应到天气转凉的不是鸭, 而是在田间地头劳动的队员们,一锄头下去翻地,地下硬硬的, 泥土都冻紧了。
适合秋天播种的作物要赶紧洒下去,队员们筛选种子、扁的坏的不要,挑出最饱满最漂亮的种子洒下去, 但到底,活儿没有秋收时多。
农闲时节就要来了, 现在队员们都巴望着上工赚工分。
这段时间,陈容芳领了副业队的差事, 算是比一些闲在家里的队员们处境要好一些, 楚志国力气大,也领了一个扛着锄头翻地的活儿做。农民是最累的、最苦的, 可也是最害怕闲的。
闲, 意味着受穷。
闲在家里的队员们只好编编草鞋、竹筐, 纳纳鞋底,勤劳的妇女们把针线盒子拿出来,让家里的孩子大人们脱下衣服,她们对着日光捻捻针线,把衣服改大, 来年还能再穿,心思细些的还会绣上一些小花小草小动物, 掩盖这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衣服。
大家都这么勤俭节约着。
陈容芳咬断线头, 她一会儿还得去副业队, 陈容芳站起身来,将自己的东西收纳好:“我就先走了,家里孩子还等着做饭呢。”
乡下闲话多,聚在一起做针线活儿的队员们哪里不知道陈容芳是要去副业队。
陈容芳这是不炫耀,为人内敛。
刘红梅摆摆手:“和我们还见外,你快去副业队吧,别耽搁了。我听我男人说,外面有几个公社副业队发展得特别好,提高了队员的收入,大家也天天有活儿干,你们副业队的现在得加油啊,要是咱们生产队的副业队也能这么好,到时候我们也不用纳鞋底了,都跟着去副业队上工。”
“真的?”有队员眼睛一下就亮了,能天天上工?
刘红梅便绘声绘色说了自己的见闻,听得大家神往无比。
陈容芳也朝大家笑笑,保证削尖了脑袋也要留在副业队,以后带着姐妹们一起发财——这当然是玩笑话,但大家听了不免心里热乎。
等陈容芳走远,方婶儿叹了口气:“唉,真羡慕。”
谁不想多干点活儿?倒不是犯贱想干活,纯属是馋工分。
方婶儿手中那团针线都瘦了,从一团毛绒干瘪成了小细枣,方婶儿眼里有羡慕,却没有妒忌:“现在容芳家这个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家里欠的钱还清了,等粮食晒干,也能还干净粮食,从此就能挺直腰板,志国本分体贴,肯劳苦,容芳又领了副业队的活儿,以后她家这日子就要和和美美了。”
方婶儿朝左右道:“之前啊,志国带着容芳分家的时候,多少人心里有着疑影,多少人偷偷指着他俩的脊背说不孝顺老人,将来有得报应,春花儿更是笃定他俩要倒霉透顶,结果现在呢?”
方婶儿笑了笑,意思不言而喻。
年春花最爱咒人倒霉,可这老天爷有眼睛,第九生产队的干部们有眼睛,勤快的人就是饿不死。
方婶儿这么说,王萤就不高兴了。
王萤那五元钱找到了,起初找不到五元钱的时候,王萤哀嚎连天,趴在地面上找啊找,一无所获,她以为是自己喂猪喂鸡的时候不小心掉了钱,趴到脏兮兮的猪圈去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一身臭味之外什么也没找到,哭得双眼红肿。
最后,是福团无心的一句:是不是做饭的时候不小心落在柴堆里了?
王萤去一找,果然就在柴堆那儿发现了自己的五元钱,喜得她逢人就说福团就是个福娃娃,完全忽略了为啥从掉钱到找钱都和福团有关!
福团随口说一句,都有这么大的福气。所以,自己肚子里怀的肯定是个男孩儿。
王萤高兴得春风拂面,和福团、年春花家更是亲近,也就连带着不喜欢陈容芳一家子了。
人家年春花说得没错,福团这么有福,欺负了福团的能有好日子过?不家破人亡都算好的了!
是的,随着陈容芳一家还清了钱,年春花再说嘴陈容芳、楚志国倒霉穷时,就没人肯信她了,还笑着看她,那样子,就好像是年春花这个做妈、做奶奶的太酸了,看不得别人好,恨人有笑人无一样。
年春花落了个好大的没脸,最后就只能打着哈哈说:“钱、钱倒是还清了,但他们一家没福啊,我家福团这么有福,当初都过不起她家的日子,她家心狠,不在钱上出问题,怕就是要在身体上出问题。”
年春花说这话的时候,想着未来楚志国去矿上没了命、陈容芳一病不起、楚深被打断腿、楚枫被小混混糟蹋了的事儿,就觉得一切都有定数。
别人呢,只是和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有的队员直接笑嘻嘻说她:“春花儿,你这么喜欢给人断命,咋不去支个摊子专门给人断命算福呢?”
年春花就寒气着一张脸:“那些下九流的事儿,我会去做?”
她要是真去了,不得被抓起来当个典型?
别人就更笑开了,微露鄙夷,年春花看不起那些下九流的算命的,但她这张口闭口的,不都是算命的才做的事儿吗?
除开这些搭理年春花的人外,还有一些人,则是根本不带理会年春花的,照他们看,年春花就像失了智一样,盼着啥不好?盼着自己大儿子大儿媳一家家破人亡,证明你的福气比你大儿子一家大?
这不是纯纯傻缺吗?
但,除开这些人以外,也有不少人信奉神神鬼鬼、神秘兮兮那一套,王萤就是其中一个。
她是福团的坚定拥趸者。
王萤的小腹还没太显,却故意挺起肚子,时不时敲敲腰部,显得多腰酸一样,她伸了个懒腰:“唉,这怀了大小子就是累。”
她环顾四周:“虽然都说陈容芳家的日子好,但要我说,还是春花婶子家的日子过得舒坦,天天有肉吃,顿顿有饮料喝,那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大福气。”
一个小媳妇儿被吓到了:“天天吃肉、顿顿喝饮料?”
“她家咋做到的?最近她家上了什么不错的工?”小媳妇儿问。
王萤露出神秘兮兮的笑:“什么工啊?那都是福气!咱们羡慕不来的。”
花婶儿呸了一声,对那小媳妇道:“别理她,天天装神弄鬼的。年春花家这几天哪儿上了什么工啊?之前她以为刘队长要下课,腰板挺得比谁都硬,刘队长现在压根不给他家安排工作了,担心给她安排得不如她意,就被她说报复,干脆,刘队长让楚副队长安排她家的工作。”
“楚副队长呢,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徇私,根本没照顾她家。她家楚志业是个懒死鬼投胎,最爱偷懒耍滑。这些日子,就连年春花、李秀琴这俩都变懒起来了。”
“现在,她家上工的就楚志平、楚志茂还有蔡顺英。”
“啧,这不是三个人养一大家子人?”小媳妇儿说着都觉得怕,那么多张嘴呢,就三个人去上工?
说着,她又纳闷儿:“既然是这样,她家咋天天吃肉喝饮料呢?”
花婶儿冷笑一声:“靠装神弄鬼呗!”
她瞥了瞥四周,确定周围没其余人后才压低声音:“这段日子,队里不是说福团说谁怀男娃谁就是怀的男娃吗?说那福团啊,只要摸谁的肚皮,谁就是怀的男娃,这消息一出,别说临近的生产队,就连其他公社也有翻山越岭来找福团的。”
大白天的,小媳妇儿听着咋这么瘆得慌?
有点超出正常认知了。
花婶儿说:“每次,她们都是提着烟酒糖肉,深夜去年春花家,为的是啥?为的就是福团能摸摸自己或者儿媳妇的肚皮。年春花家这段时间吃的肉就是这样来的呗。”
除开王萤听着觉得舒坦,觉得这是佐证了福团的大福气,其余人只是当乐子听。
那小媳妇儿摸了摸发凉的后颈:“……这、这不就是神婆吗?”
以前哪个生产队没有神婆?做一些不知道有用没用的法,有的能给人心理安慰,有的则会延误治疗时机,好坏不一,但是,总体来说,能逼不得已做神婆的人都是可怜人。
说什么过阴人、什么看蛋问米,每个神婆都很少见阳光,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为的就是营造神秘的氛围。
不是活不下去了,没人会做这个。
这个小媳妇儿也是念过小学的,当初考上了初中,家里人觉得女孩儿读书没用,不让她去念,收了一点彩礼就将她嫁到第九生产队。
小媳妇儿道:“我是觉得,以前见的神婆大多都是可怜人。我之前常听我妈说,哪个媳妇过不下去日子,投井自杀,被救活过来后就多了过阴的本事,我瞧着,这个事儿有古怪,古怪的不是鬼神,是人心。”
宋二婶原本一直一言不发,听到这话后才抬眸:“自//杀的,基本都是活不下去了,但是人基本只有自//杀一次的勇气,被救起来后,就不再有那种勇气,为了能有个谋生本事,自然就有了诸多神婆,都是可怜人。否则,为啥咱们很少听到男人做这个?因为在队里,男人有把子力气,就能活下去。一些家庭呢,男人哪怕吃喝嫖赌抽,也把男人视为一家之主,他们活得下去,就没必要装神弄鬼。”
可这年春花家,一家子这么多劳动力,好手好脚的?咋想不开去做这玩意儿呢?
最后,宋二婶总结:“所以,我这是没姑娘,我要是家里有姑娘,一定让她拼命念个初中、中专,去城里当工人也好,留在生产队太苦了。”
大家都听得若有所思。
王萤却一头雾水,不是,怎么就扯到这上边儿来了?福团的福气能有假?
她们怎么一点都不好奇这些神神秘秘的东西啊!
有宋二婶这个反神神鬼鬼急先锋和花婶这个脾气爆裂、专戳年春花家痛处的人在,一时间,这儿做针线活儿的人没一个羡慕福团吃的肉、饮料。
毕竟,队里风气在这儿,你这些野路子野狐禅能吃一辈子吗?要是被队长、干部们知道了,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王萤却听不下去,她觉得这些人就是妒忌。
王萤说:“你们要是觉得福团的福气是假的,你们自己去举报呗,反正福团就是能看胎儿男女,要是她不灵,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来找她。”
花婶儿白了她一眼:“我们疯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举报她干啥?”
别看花婶儿和年春花不对付,见面就掐,但是,这种背后捅人篓子、结死仇的事儿她不干。
她又不是傻子,平时闹嘴、吵架,但是举报可就结了死仇了,要是她去举报人,以后别的乡亲是不是也觉得她没事儿做就爱去举报啊?她不是成了群众里的叛徒吗,这种给自己糊一摊子屎尿的事儿,花婶儿才不做呢。
花婶儿朝还想说什么的王萤摆摆手:“行了行了,知道你信福团,你巴不得自己怀的是个小子。”瞟了眼她的肚子:“都没显怀呢,天天撑着腰也不怕闪着,要巴结福团年春花,去她家巴结,你在这儿给她们说好话,她们也听不到啊。”
王萤:……
她不是花婶儿的对手,恨恨地拿上针线活儿走了。
这里的机锋以王萤失败告终,但生产队里、公社里像是花婶儿、宋二婶这样不迷信的人大约只占三成,其余七成还是多少相信这些神秘兮兮的东西。
因此,这段时间,福团真正成了队里最受尊敬的人,谁来都得捧着敬着。
楚深和楚枫并不太关心福团受不受尊敬,晚秋初冬,知了大多都钻入地里,这时候很难收集到知了壳。哪怕树上还有些残余,但对比投入的时间、精力来说,也就不再划算。
晚秋初冬是冷漠的季节,除开一些野生的中草药,孩子们没什么能赚钱的途径。但哪怕是野生的中草药,队员们也都识货,要是有用的,早就割了拿去自己吃,自己用不上的,也就直接割去喂猪喂鸡,不想叫别人占便宜。
只有林子深处才有更多中草药,但是楚枫忖度着,他们的运气有点差,还是谨慎些,不去最好。
楚深和楚枫也就闲下来,带着楚梨一块儿每天割割猪草、去学校偷听老师讲课,日子过得倒也有声有色。
除开楚深偶尔会有落差,他一摸兜:“空的。”长长叹了口气:“要是以前,又能卖不少知了壳了。”
楚梨微微一笑,楚枫也打趣他:“哥哥,我们还小,哪儿能一年四季都赚钱,就当休息好了。”
“也是。”楚深也不着急,漫山遍野找知了壳的时候,楚深学到的一点就是万事不能急,急就会出事。
三个小孩儿割完草,在树下找到一点野豌豆,把野豌豆里的豆子剖开,中间空出来,这样就能做成一个碧绿的哨子,用嘴一吹,能发出好听的声音。乡下的孩子大多玩儿这个。
野豌豆生命力更是顽强,一年四季都能在各个地方找到一些。
楚深做了三个哨子,一人一个,两颊吹起气来,鼓成青蛙般的形状,声音也响亮,但在旷野的风和自然的树叶摩挲响动中,很容易就和自然融为一体。
低矮的茅草房依偎在一棵核桃树下面,核桃树的叶子抵不了秋冬冷气儿,现在凋零得稀稀拉拉,叶片边缘擦了霜似的泛黄,但毕竟时节不到,寒风不太显,核桃树也不至于叶片脱落成光杆儿。
核桃树下,隐约有两个男女走在一起,男的手揣在裤兜里,有些局促,又有些吊儿郎当。女的骨节五大三粗,平素不打扮的模样也用水细细梳好了头发,穿了最齐整的衣服。
楚深眼尖,看了一眼:“这不是那个……那个……”
“单秋玲。”楚枫记得她,在第九生产队,单秋玲家和陈容芳家的关系其实很远,算不上实亲,因此,她也不知道按照辈分该叫单秋玲什么。
单秋玲是家里的独女,在这个年代,独女要撑起门楣不容易。
乡间的确淳朴,可是淳朴中也带了野蛮,因为过于淳朴,有些人甚至将恶也理解成了理所应当。单秋玲因为是独女,有些亲戚老早就用口风打听着、用心思谋算着单秋玲家的财产。
单秋玲家的财产不多,亲戚家的谋算也不多,甚至就连那探听也直白简单得很:“你家就一个闺女,以后这家业咋办啊?”
那眼神刮着单秋玲家的东西,就快要咽进肚子里去,简简单单的谋算,倒是更让人恶心了一副心肠。
单秋玲就憋着一股劲儿,她干活儿比谁都肯出功夫、下苦力气,一顿能吃一大海碗饭,长得骨节粗大、眉毛粗粗的、脸蛋儿晒得黑黑的,一股子倔意,要撑起自己家的屋顶。
单秋玲比一般男人还高、还壮,脾气也暴烈,倒使得那些看人下菜碟的亲戚都不敢欺负了她家去。可是近些年,单秋玲也老大不小了,婚事却一直没个着落。
亲戚们那些心思,就又起来了。
单老头和于老太便想着早点给单秋玲找个好人家,他们年纪也大了,哪天一个蹬腿,那些亲戚们不要脸来分财产、分祖屋,哪怕是一个瓦片也想拿走,单秋玲不得和他们闹起来?
老夫妻担心单秋玲脾气太暴,人单力薄的又斗不过一群恶亲戚,就想要单秋玲早点嫁人。嫁人后,男方家好歹也多几个人帮着单秋玲,他们的女儿不至于无依无靠。
因此,农闲时节,单秋玲就被自己老爹老妈从地里拎回来相亲了。
双方父母在屋里会谈,两个老大不小的未婚男女就出去谈,采采风、逛逛路,培养培养感情。
单秋玲跟个闷葫芦一样,但想着爹妈的嘱托,还是很有礼貌地说:“你没来过咱们第九生产队?要不我带你逛逛?”
对面的男青年好似也没见过单秋玲这么主动的,他插着兜儿笑着说:“好啊。”
楚枫、楚深、楚梨三人就猫在另一棵大树下,很担心打扰了别人谈情说爱,但又都没见过这阵仗,现在既好奇又害怕,不敢出去惹人眼睛,把手里的碧绿哨子捏得紧紧的。
单秋玲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男青年聊着,男青年不是很热络,但也不是很冷淡。
就在楚枫等人好奇这样聊天到底是成还是不成的时候,单秋玲蓦地瞥到一个小小、红红的身影一闪而过,像是奔着自家自留地去的一样。
自留地可是单秋玲的**。
她家养的鸡就散养在那儿,现在还有几只在地里眯眼呢,单秋玲再定睛一看跑过去的人影,差点吓得心脏骤停。
这不是那个福团吗?
现在,福团在单秋玲眼里那就是个没轻没重的鸡鸭杀手,上次她不分青红皂白拿毒草给她家的鸡吃、还和年春花一起装神弄鬼骗她娘,说福团是仙女的事儿,单秋玲可都记着呢。
眼见熊孩子福团又要靠近自己的鸡,单秋玲连忙瓮声瓮气喊了一句:“福团!离我家的鸡远点儿啊!”
福团听到这声音,脚步一顿,咬着唇回过头,见到和老母鸡护犊一样的单秋玲。
她……她又不是要去捉她家的鸡,她怎么这么大反应?福团有些委屈和不高兴。
单秋玲以为这么个小孩儿听不懂自己的话,只能半吓唬道:“你离我家的鸡远点儿,不然我告诉你家大人。”
福团咬紧唇瓣,黑珠子似的眼睛就有了些郁闷,倒是单秋玲旁边的男青年不知具体事情,笑了笑:“一个孩子而已,你别和她计较嘛。”
单秋玲道:“感情她害的不是你家的鸡啊,上次她用毒草喂我家鸡,得亏没出啥事儿,要是出了啥事儿,我这一年就白忙活了。”
单秋玲提起自家的财产就一脸的威风凛凛,男青年噎了噎,有些小小的不快。
他觉得这单秋玲也太不像个女人了,怎么能这么说话?但想着爸妈说的,单秋玲会干活儿,膀大腰圆有力气,一看就好生养,还是没说什么。
但是福团蹙了蹙眉,福团哪儿受得了这种委屈啊?这段时间,福团就是队里最受尊敬、追捧的人,谁都不敢逆着她,个个都夸她是福娃。
楚枫暗道不好,按照福气文的定律,单秋玲要倒霉了。
她有心想阻止,但又不知道单秋玲会以怎样的方式倒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福团仍然是一副懵懂的样子,白嫩又圆润的,迈着小小的脚步从单秋玲家的自留地下去,跑到单秋玲和男青年面前,奶声奶气地说:“你们是在玩儿吗?我也经常和我的哥哥们一块儿玩。”
单秋玲脸有些红,不知道怎么应对童言童语,倒是男青年,一见福团就有种莫名的喜爱。
他弯下腰好脾气地说:“你多大了?”
福团仰起脸:“我今年七岁了。”
她忽然凝着眉,看向单秋玲,伸出手指在空中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单秋玲和男青年都被她数得有些发毛,单秋玲咽了咽口水:“你在数啥?”
福团乖巧又天真地扬起一个笑脸:“在数妹妹!阿姨的肚子里,以后会有妹妹!”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单秋玲怎么觉得这么渗得慌,她摆摆手:“你快回家去吧,回家晚了你家大人该着急了。”
什么以后会有妹妹?意思是她以后会生女儿?单秋玲可不信这些迷信的东西,而且生女儿也不错啊,就拿她孝敬她爹她妈来说,这第九生产队,几个男人有她孝顺扛事儿?
福团却不肯走,固执地站在原地,掰着小指头数着,一、二、三、四……
她认真倔强地说:“全是妹妹!”
单秋玲都要翻白眼了,哪儿来的小屁孩儿?她一点儿也不在意,旁边的男青年却若有所思,阻止要离开的单秋玲,蹲下身问福团:“你是叫福团?就是最近能断人生男生女的那个福团?”
福团点点头:“是啊。”
那这就……
男青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他指着单秋玲,询问福团:“你说以后她生的都是女儿?”
福团嗯了一声:“一撇腿一个妹妹,一撇腿一个女孩儿。”
男青年的神色就变了,一下子冷淡起来,抿唇看了单秋玲一眼,一点儿笑意也看不见,径直甩下单秋玲回去了。
单秋玲:…………
她差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反应过来后才冷笑一声,单秋玲轻蔑地抱着手,一点儿伤心也没有。
福团倒是一直看着单秋玲的神色,圆圆的脸慢慢就凝上了疑惑和不解,怎么……她没有伤心呢?按理说,她的大福气感应到的是单秋玲的坏事儿啊。
她出了这种坏事儿,怎么还一点失落都没有?
福团有些不知道怎么反应了,倒是单秋玲冷哼一声,瞄她一眼:“小小年纪,做精做怪!你知道什么叫一撇腿一个妹妹吗?你今年几岁,知不知道羞啊,还不快回去!”
单秋玲毕竟是个大人,被这样一凶,福团有些慌乱地顺着路回去了。
单秋玲却没立即回自己屋,而是站在核桃树底下搓了搓脸,相亲失败了,回去又要被念叨了……而且她妈生她是个女儿,现在,那个周岩肯定要回去说她也只会生女儿的事,真是挺烦人的。
虽然单秋玲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但每次和这些言论打交道,是真的挺烦的。
单秋玲在树底下站着不说话,脚跟生根了一样。
树后面却窸窸窣窣响起声音来,楚枫、楚梨两人率先探出头,乡下女孩儿其实早熟,尤其是楚枫、楚梨都刻骨地体会过重男轻女的痛,此时才更能理解单秋玲。
哪怕单秋玲的爹妈对她很好,可那些流言蜚语、那些大环境下思想的陈腐苛责,又怎么能真的不伤害到单秋玲呢?
这种环境下的单秋玲,心其实一直在被撕裂和自我愈合的过程。
楚枫在此刻,更深刻地了解到福团的“福气”有多么恐怖,曾经单秋玲生的是一儿一女,现在福团却说她生的是四个女儿,因为单秋玲得罪了福团,所以,福气文的普世价值观是好事儿就是生儿子、坏事儿就是生女儿?
好像再想想,以前和福团作对的人,也是只生女儿,和福团好的人就儿女双全。然后和福团作对的又成了没福被打脸的素材,只生女儿的反派天天哭天天嚎,打女儿骂女儿,把女儿踩到泥地里,衬托福团的小日子过得美美的。
秋风刮得脸颊有些生疼,楚枫没一刻有这么恶心过福团。
福气女主、福气女主,你这种福气咋不叫福气男主呢?她一定得好好念书,离这个“福气包”远远的。
单秋玲惊讶地看着突然窜出来的三个小孩儿,她一直不擅长和小孩儿打交道,在乡下,独女要护住一个家庭,必须得凶、得泼辣,所以单秋玲真没和小孩儿相处的经验。
她觉得今天是捅了小孩儿窝了?
单秋玲语气硬硬的:“都这么晚了,你们还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回家去!”
楚枫道:“刚才我们都看见了。”她的眼神柔和坚定,“那个男的一直流里流气,走路都插着兜儿,没一点礼貌,根本配不上你。”
楚梨也鼓足勇气:“嗯……他还没有你高。”
楚深也顺着两个妹妹的话说:“那个男的我之前好像见过一面,是另一个公社的,家里有九个姐姐,就他一个独子,听说他很懒。”
正是因为太懒、才一直想找个干活厉害的老婆。
单秋玲:……虽然说得乱七八糟的,但她还是从她们的话里听出了安慰。
多新鲜呐。单秋玲以前相亲就没成过,哪次别人都说是她不好,要是她看不上对方,媒人就说她眼光高,要是对方看不上她,媒人就说她脾气太硬,缺点太多,反正兜兜转转就是她的错。
没想到今儿个,几个小屁孩儿居然在这儿安慰她。
更没想到,她这心里居然酸软酸软的,小屁孩儿的安慰也有用。
单秋玲低着声音说:“谢谢你们了,但我可没有生气,我也没看上那个流里流气的花衬衫,和他相亲,是我爹娘嘱咐我的,和他说话,那是我对人的礼貌,相亲不成,没必要撕破脸。不过我看这样怕是要撕破脸了,他走的时候可连招呼都没和我打,一定是去告状了。”
单秋玲搓搓脸:“算了算了,我也得快点回去,不然我爹妈就要闹了。”
单秋玲朝楚枫等人挥手,赶紧回家去。
楚枫知道,这个事远远没有结束。
按照福团如今的名气,她断言单秋玲“一撇腿一个女孩儿,一撇腿一个妹妹”一定会掀起不小的风波,那个男青年同样相亲无数,为了不让人觉得这次相亲黄了也是他的问题,他一定会大肆宣扬单秋玲的“问题”
在这个时代,这足以让单秋玲被戳脊梁骨。
楚枫神色冰冷,更迫切地想知道怎么远离福团,以及面对福团这种恐怖的“福气” 难道别人就只能受着吗?
一句话让福团不痛快了,别人就要付出超出十倍、百倍、千倍的代价?
可惜,福团这种超自然的东西,楚枫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现在只能尽量远离福团。
回到家,楚枫楚深也和陈容芳、楚志国说了这个事。
陈容芳、楚志国在乡下生活这么久,果然更谙熟乡下的规则。陈容芳停止搅拌锅铲,楚志国也从编竹筐中抬起头。
陈容芳张了张嘴:“……秋玲,怕是要受苦了。”
楚志国也紧紧皱着眉:“福团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这话要是传出去,单秋玲怎么嫁人?”
这年代的人,具有年代的烙印,楚志国仍然第一时间思考男女的终身大事,眉心深深皱起来:“她怎么能这么说?就因为单秋玲叫她别靠近她的鸡?”
就这一句话,福团至于受这么大的委屈吗?
楚志国起身:“不行,我要去找找福团。”
不等楚枫阻拦,陈容芳就道:“你去找福团算什么?咱们家和福团是什么关系?你就别添乱了,现在是什么形势你看不清吗?你去,你妈就能拿扫帚把你打出来。”
楚志国听话地坐回去。
陈容芳说:“这事儿,除了秋玲自己,谁也帮不上她。”
楚枫深以为然,在这个年代的乡下,思想蒙昧,福气女主更是因为思想的蒙昧大行其道。福气女主是福星,反派配角则是霉神附体,被人嘲笑。
单秋玲作为未嫁的女孩儿,别人家要是听说福团都说单秋玲未来只能一撇腿一个女孩儿、一撇腿一个妹妹,在还有其余女性作为儿媳、媳妇人选的情况下,就一定不会考虑她。
这只是其次。婚嫁始终排在人命之后。
最重要的是,一些福团的拥趸者和一些三姑六婆,一定会拿这事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料,如果每天都有人嘲讽单秋玲、嘲讽单秋玲的爹妈,哪怕单秋玲心理强大,是金刚不坏之心,那她年事已高的父母呢?
楚枫陷入深思,单秋玲……只能自己救自己。
她要是沉默应下这些流言蜚语,那只能被流言蜚语逼入绝境,不如大闹一场。
抓住福团大闹一场,毕竟人家单秋玲现在都没怀孕,福团说的有待商榷,往好听说了是福气预言,往坏处说了这不就是诅咒人、坏人名声?和福团闹起来,把事情搅乱,这样以后别人哪怕嘲笑,也会先嘲笑福团自己嘴贱、自作自受、再嘲笑单秋玲,事件中的两方都被拉下水,不再只有单秋玲一家被嘲笑。
压力被分薄了。
当然,还有楚枫一个隐秘的考量,楚枫发现,福团的福气,有点欺软怕硬。
要是单秋玲反应得过来,今晚就去找福团闹,就占了先机,如果晚了,等流言蜚语起来后再去闹,也有点太迟。
但楚枫不敢去给单秋玲说怎么做,福团的福气就像是强大的作弊器,万一单秋玲这么做吃力不讨好呢?
楚枫自己会顶着福气的压力、不朝福团屈膝,但别人的活法,并不是她能煽风点火的。
另一边,家里的单秋玲则是真的怒了。
她握紧拳,常年劳作的手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豹子一样的低吼。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