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时节, 天高云淡,刚下了一场酣畅的暴雨, 天空中的云朵被水洗得发亮。
年春花和花婶儿的骂战泼辣持久, 互相揭短的声音直冲云霄,吓得天上的云都抖了抖。
直到到了做饭时,两人才相互不服气地一步三回头, 恨恨骂着回去了。
福团也被楚学文、楚学武兄弟软声哄着,哭得小眼红红的,打着奶嗝回去。
楚学文哄福团:“福团妹妹, 那天你说的苹果用,用英语怎么读啊?”
福团愣了一下, 奶声奶气说:“安,安婆。”
楚学文又哄着她说了几个单词。
生产队开会一般在会堂或者学校, 从会堂出去只有一根田坎纵横向东西方。
楚枫和楚深回家的路和福团她们走的路有重叠, 因此,楚深也听见了福团的发音。
楚深听见福团的发音, 有些困惑, 但他并不表露, 而是藏在心底。
等田坎出现了更多分支,和福团她们走向不同的方向后,楚深才不解地说:“福团今天说英语,好像说得没之前好了。”
以前楚深还时常能够看见福团捧着英语书,坐在门口, 清脆地认音标、练口语。
可近来,楚深几乎没见过福团念书。其实她那套书很好, 以前秦老师也给楚枫楚深看过。
英语单词旁边标注着音标, 再旁边是汉语意思和图片。比如apple这个单词, 福团哪怕不认识苹果的汉字,也能认识苹果的图画。
图文结合,特别方便记忆。
秦老师原本想给楚枫楚深也留一套,可惜他待的时间太短,没法教楚枫和楚深认读音标,只能作罢。
就是这么一套书,福团现在很少拿出来念了。
楚枫想了想,回答哥哥的问题:“我们生活中都是说家乡话,英语这种东西,没有语言环境,如果再不练习,就会倒退。”
楚深则道:“福团为什么不练呢?我看她每天和楚学文楚学武这俩兄弟玩儿,下河沟上深山,却不花时间去练。”
楚深觉得有些浪费了那套书。
楚枫失笑:“哥哥,我又不是福团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呢?”
“不管她练还是不练,都不关咱们的事儿。”楚枫提醒楚深,“适当的比较会让我们有动力,可如果过度将一个人当做对手,我们的心理反而会失衡。不管福团以后练还是不练,其实都和我们没太大关系。”
“哥哥,我们的目标是好好学习,将来带爸爸妈妈去城里住啊。”
楚枫说这话,是担心楚深会过于和福团比较,反而忘记自己真正应该做什么。
楚深原本的确有很重的、和福团比较的心思。
年春花口口声声福团有大福气、大造化,却说楚深楚枫是瘟鸡崽子,这种情况下,哪个小孩儿不会存着比较心理?
哪怕是年春花家还没分家的那些小孩儿,难道真就甘于这种区别对待?
可现在,楚深被楚枫这么一说,忽然警醒了,就像当初楚深和楚枫跑去摘知了壳,卖去卫生站赚了点小钱,年春花就想着得让福团也去抓知了壳,好好显显福团的福气。
那时候,楚枫却说,天气已经不适合抓知了壳了,她们应该把时间放在更值得做的事情上,不值得和福团打擂台。
楚深心里好像懂了什么,他的目标是前进,在前进的道路上,对手只有自己和自己的惰性,而不是福团。
楚深一下点头:“妹妹,我明白了!”
楚深更加清明,更加明白自己将来要做什么,陈容芳在前面,隐隐能听到两个孩子说话,她一直提着的心忍不住松了下去。
孩子争气,明理,没被她们奶奶带坏,这就是最好的。庄户人家什么都能缺,风骨不能缺,风骨才能改变未来。
就在楚枫、楚深更明白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事时,福团已经迈着小胳膊小腿回到了年春花家。
她陷入了比较的旋涡。
福团今天在外面嚎了半天,吸了不少冷风进去,年春花担心她受凉,连忙叫李秀琴去烧开水,给福团用热毛巾敷敷额头。
楚学文、楚学武两兄弟也跟舔狗似的围着福团献殷勤。
但福团坐在高高的条凳上,晃动着小脚,有些不高兴,大壮哥哥……
大壮这段时间和福团有些疏远了,越心疼自己的亲妹妹楚朵,他就越发现福团占据了家里太多东西、太多偏心。那些偏心是年春花做下的,可是福团也心安理得的承受。
总之,大壮是心疼不起福团了,也不想和福团玩儿了,有那点时间,他还是心疼心疼自己和自己亲妹子吧。
福团咬着唇瓣,难受死了,怎么大壮哥哥现在也不大理她了,以前大壮哥哥都会围着她玩儿。
这段时间,福团特意经常和楚学文、楚学武去打鸟、捉鱼就是为了吸引大壮,可是大壮他,他不上钩啊。
福团正在难受间,李秀琴已经烧开了水,端着一个搪瓷盆子出来,忍着开水的烫,小心翼翼亲自给福团拧干净毛巾帕子,递给她:“福团,来,用热帕子烫烫额头。”
福团接过来,咬着嘴唇,转手就递给大壮,奶声奶气地说:“大壮哥哥,你先洗脸吧。”
福团想讨好大壮,继续被哥哥们宠爱着,也就没发现李秀琴那瞬间强颜欢笑的脸。
李秀琴吸气、吐气,连着三五下后才把心里奇怪的感觉给压下去,她一回到家,就忙里忙外烧开水,忍着开水的烫给福团拧帕子,结果呢?福团转眼就把帕子给蔡顺英的儿子大壮了。
是一点没将她的付出放在眼里啊。
这要是福团把帕子递给李秀琴的孩子,李秀琴也就不说啥了,福团是她收养的孩子,自己孩子们对福团也好,他们感情好那是应该的。结果现在呢?福团愣是精准地避过李秀琴那几个冻得脸发红的孩子,把帕子给了大壮。
人心都是肉长的,李秀琴心里就难免咯噔一下,怕自己养不熟福团。
但福团不知道啊,福团只知道,现在家里的哥哥们对她都好、都特别宠着她,她心里又甜又美,只有一个大壮哥哥不像以前那样了,福团就想把大壮给争取回来。
她太想做团宠,却也就根本不知道,人有亲疏远近,她这样讨好对自己不亲的人,反而会让那些对自己亲的人觉得不值得对她好。
人又不是人民币,哪儿能人人都喜欢?
大壮果然没有接受福团的好意,大壮把手揣在兜里,酷酷地来了句:“我不洗,你自己洗吧。”
他又回头问妹妹楚朵:“朵妹,你今天吹风冷着了吧,一会儿哥哥给你拧帕子洗脸。”
楚朵非常懂事,并不觉得自己就不能拧帕子,她道:“没事,哥哥,我自己拧。”
福团:……
这可是福团第一次在这个家里受到这么严重的漠视,壮哥哥……怎么能够这样呢?
楚枫那句话就像魔咒一样刻在福团心里:“楚深是我亲哥哥,我是他的亲妹妹,我和他感情要好不是正常事情吗?你随便找一个队里的人问,他们也会告诉你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反而是你想得太多。”
一想到这句话,福团就心抽疼,福团就忍不住想,家里宠她的哥哥们都有亲妹妹,难道有朝一日,他们都会跟自己亲妹妹最亲?
一想到这,福团就难受得紧,一种莫名的不适蔓延开,加上大壮现在的作为和白日她受的委屈,福团一个没有忍住,张开嘴哇哇大哭了起来。
她今天本来就哭了很久,天气又冷,张嘴嚎的时候冷风呼呼往嘴里灌,福团一个没注意,冷风一呛,她瞬间又哭又咳,难受得脸都憋红了,咳得就像要把肺都给吐出来一样。
见到这一幕,楚学文、楚学武两兄弟可就心疼了。
这俩兄弟是哥哥辈中当仁不让宠福团的主力军,立刻腾地一声站起来,挺起胸膛把福团护在身后,横眉冷对大壮。
性子急的楚学武直接伸手推了一把大壮:“你干嘛!福团妹妹今天本来就哭了很久,你再惹福团妹妹生气,不是存心要福团妹妹生病吗?”
楚学文则冷着脸,慢慢拍着福团的背给她顺气。
大壮:???
他被推得莫名其妙,他做什么了?他不就没接福团的帕子吗?搞得跟他犯了天条一样。
大壮呸一声!这楚学武有毛病,他亲妹妹当初被欺负时,都没见他这么激动呢!大壮真不惯着这种人。
大壮反手就把楚学武推得往后一个踉跄,气汹汹道:“你有病吧!我什么时候惹福团生气了,我哪儿知道她这么小气,我不就没接她帕子吗?动不动就哭,我哪儿惹她了?”
大壮一声“小气”刚落下,福团被牵动心神,咳得更加厉害了。
楚学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加上自己弟弟被大壮推了,他当即忍不住,兄弟俩立刻就要对大壮动起手来。
要说这楚学文、楚学武还真不是打架的料子,大壮多皮实一个人,纯纯的孩子王,一顿乱打下去,楚学文、楚学武兄弟俩不只没讨到便宜,还被打了好几下。
家具也被他们波及到,板凳什么的也被打翻在地,桌子差点倒下去,上面的碗筷摔了一地,筷子还好,碗是碎了不少。
所有人都被这个变故惊呆了。
离得最近的大人李秀琴马上就要去分开打架的三人,可是这半大的小伙子正在气头上,那是谁的面子也不给,谁来也不好使。
就在李秀琴拼命阻拦三人的时候,这里打架的动静把其余人也惊了出来,蔡顺英出来一看,就见楚学文楚学武那哥俩打自己的孩子大壮,蔡顺英当即就受不住了。
蔡顺英就像护犊的老母鸡一样,加入了战场,她脱下自己的鞋底子,朝着楚学文、楚学武兄弟俩嘴巴狠狠地扇过去:“叫你们多欺少!叫你们打老娘的孩子!”
楚学文和楚学武当即就被臭鞋底子扇蒙了,两颊肿起来,涨得通红。
他们只是护住福团妹妹,咋就挨了打?兄弟俩非常委屈愤怒,他们觉得这世道咋这样?
福团妹妹这么可爱的人,也有人舍得欺负?
可惜别人可不像他俩那样脑子有水似的不分亲疏远近,不要自己妈自己妹妹,就要福团。
蔡顺英就是要护住大壮,同时在心里鄙夷楚学文楚学武这俩孬货,自己亲妈亲妹当初被逼得分家另开锅灶,他们都没替自己亲妈争一争。
现在为了福团,还真是上赶着犯贱,蔡顺英当即左一下右一下把他俩打得脸都肿了。
等年春花和家里那三个“装聋作哑孝顺至极”的儿子赶到现场时,楚学文和楚学武已经重重挨了好几下,伴随着福团嚎生嚎死的哭声,众人都忍不住头疼。
楚志平身为楚学文、楚学武的爸,看自己孩子被打,却又不能和蔡顺英这个弟妹发作,故意沉了脸:“怎么回事儿?每天闹得鸡犬不宁的,就不能安安生生好好过日子吗?”
蔡顺英呸了一声,她算是豁出去了,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是吧?
她一个人在家当牛做马伺候着一家人,伺候着福团这个福大爷不够,还欺负她儿子。
蔡顺英叉腰骂道:“过日子?我倒是想好好过日子啊,二哥,你这俩孩子欺负我的孩子,我不来帮忙,看着你俩儿子打死我的儿子?”
楚志平一看,虽然自己的儿子被打得更惨,但是从人数上来说,他们确实占优势。也就是说,楚志平的确不占理。
楚志平嘴唇动一下,不知道咋说了。
他不可能和自己弟弟的老婆扯东扯西吧,在家里,没有亲妈的孩子确实太吃亏了。
要是白佳慧在这里,还能说一说,可是白佳慧这么晚去洗衣服去了,她太忙,年春花不让她用家里的洗衣板,白佳慧只能晚上去水边——当然,她若在这里,恐怕只会为不孝子失望。
年春花扫了几个孙子一眼,马上把福团抱在了怀里,阴着脸说:“福团怎么哭了?谁欺负了福团!”她呸了一声,“多久没有收拾你们了,啊?连福团你们都敢欺负了,不怕天上打雷劈死你们?”
楚学文连忙告状:“奶奶,就是大壮把福团妹妹都惹哭了,我们看不过去,才推了把大壮。”
年春花那双眼,当即就阴狠了下来,狠毒地盯着大壮。
蔡顺英,暗道一句不好,她连忙搂住大壮:“大壮不是没分寸的人,咋会惹福团?”
大壮半点不怕,甚至翻了个白眼:“我咋知道?福团递帕子给我洗脸,我说我不洗,没要她的帕子,她就张开嘴呜呜哇哇嚎起来,楚学武就说我这样会害得福团生病,还来推我。我还冤呢,谁要她的帕子啊?她贴上来干啥?”
所有人:……
哪怕是楚志平都忍不住瞧了眼福团,上次,福团非要倒贴楚深,和楚深玩儿,人家楚深厌恶她,一石头下去福团被粪水浇了满身,福团咋现在还学不会自尊自立自爱?
就非要倒贴吗?
其实,这在正常人眼里叫做倒贴,在福团眼里那哪能叫倒贴啊?这叫救赎。
要是楚枫在这儿就能理解了,之前福团就是“帮助”各类落难大佬,大佬对她的冷脸她也不在乎,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走,就像小太阳似的非要温暖大佬。
这种没皮没脸的劲儿,在福团看来是救赎呢。
大壮昂着头,一点也不服不怕:“我就不愿意接福团的帕子,我自己能拧,况且我是掰开福团的嘴让她哭了?她自己这么哭,自己灌了冷风咳嗽受罪自己受着呗,关我啥事儿啊?”大壮脑袋瓜子一转,想到了什么。
他昂首挺胸说:“奶,你之前不是说四婶早上说话声音大,都会惊走福气吗?那福团这见天的哭嚎,在外面哭了回家里哭,你咋不说她惊走了福气呢?”
年春花:……
福团:……
年春花气不打一处来,说实话,福团哭得确实太频繁了点儿,今天年春花在外面还听人翻了黄书,说今天日子好,在好日子这么见天的哭嚎可不对劲。
又不是丧门星,哭丧鬼,一天天的哭什么哭?
但是,那是福团啊。
年春花必须护着她,马上就抽了一根树枝来,想朝大壮身上打去:“我让你顶嘴,让你顶嘴!”
大壮可不是会乖乖站着让年春花打的性子,马上做了个鬼脸,仗着身子灵巧,在屋里乱窜起来,年春花扑上去追,一时间噼里啪啦,叮叮咚咚,家无宁日。
最后,不知道是谁崩溃地大吼了一声!
这一声崩溃如山倒、歇斯底里地让人听得心惊,连年春花都被吓到,停下身望去,却发现大吼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李秀琴。
年春花纳了闷:“你疯了?”
蔡顺英也觉得莫名,又不是李秀琴的娃打架,她都没来得及哭呢,李秀琴吼什么吼?
李秀琴现在是“福气”的妈,照理谁崩溃都不该她崩溃,可她确确实实崩溃了。
李秀琴,是看完整场闹剧的人,她亲眼见到本来一家子和和睦睦的气氛,因为福团倒贴大壮,大壮不领情,福团就一个莫名大哭,闹成了这样,最后福团跟没事儿人一样被年春花呵护着,家里其余人是操碎了心。
李秀琴的手哆嗦:“不要闹了,不要打了!碗,碗碎了啊!咱家吃饭的碗碎了!”
她一个没忍住,捂住脸大哭起来,这年头碗多贵啊。上一次,年春花给福团撑腰,教训家里其他孩子,碗打碎了,这一次还是这样,别人家的碗能用好多年,她家的碗怎么这么不经用啊?
现在家里没钱,她们连碗都买不起了啊!她没有碗吃饭了啊!
李秀琴的哭嚎震住了年春花,年春花这才望过去,脸颊抽搐起来——地上碎了一地的碗,只剩下筷子还是完好的。
李秀琴的哭声实在太吓人了,一股莫名悲伤绝望的气氛传递开去,除开福团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些灰心丧气起来。
楚志平蹲在地上扯着自己的头发,为什么?为什么?他家的日子咋就过成这样了?家不像家,像个战场,天天斗得就像乌眼鸡一样。
最终,还是年春花哆嗦着手,强忍心痛道:“不、不就碎了几个碗?志业今天悄悄跟着人去领种子了,你们等着吧,今天是有大好事儿哩!”
说完,年春花也没心思打大壮了,让蔡顺英赶紧把这一地的碎碗扫出去。
蔡顺英连忙照做。
晚秋天冷,蔡顺英把白花花、上面印着福寿字样的碎碗扫出去扔掉的时候,正好碰上了赵二叔。
赵二叔也是去扔垃圾的,蔡顺英正悲伤呢,嗓子像是堵着似的,没和赵二叔打招呼。赵二叔和她打招呼的手悬在空中,尴尬地摸了摸头,瞥了瞥蔡顺英提着的垃圾。
他摇了摇头,叹口气背着手回去了。
一回去,赵二叔就给自己老婆说:“春花儿她们家,我看是真的要散了。”
赵二叔老婆正在做针线活儿呢,闻言咬断线头,抬起头:“又咋了?她家那个福团又整幺蛾子了?”
赵二叔摇头:“又打架了,她家今天又打得狠呢,一个个碗都打碎了,可惜了那碗,多糟蹋东西啊。”他对老婆说,“吃饭的碗都能砸碎一次两次,每天吵打闹,我在队上活了一辈子,看的东西多了,这种家庭,就没有长久的。”
这种家庭能分家的分家,不能分家的气不过,喝药死的喝药死,上吊死的上吊死,怎一个凄惨了得。
都是邻居,赵二叔不胜唏嘘。他也提醒过年春花几次,可年春花不信啊。
一口一个,我家有福,福团有福,那副样子狗看了都能摇头。
他老婆倒是很平静:“按照春花儿的性格,她家闹翻是正常的事。她家几个儿子都是装聋作哑心里没成算的,都听春花儿的话,春花儿就见天的在家耍威风,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一碗水端平,家里她虽然是长辈,但也不能太拿别人不当人看吧,这种人……”
她摇了摇头,没说下去了,要赵二婶说,你年春花哪怕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至少表面功夫要做做嘛,做得这么难看,她家怎么会有好下场?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年春花家每天就在吵吵闹闹,摔摔打打,陈容芳家可完全不这样。
家和万事兴,一个家里,只有大家的心都感觉到了宁静、幸福,才有劲儿拼搏。现在陈容芳把家里所有人的冬衣拿出来缝补,小孩子长得快,那些冬衣都得改改尺寸,穿着才熨帖、合适。
楚枫楚深在编竹筐,两人的手都非常灵巧,翻过年,明年他们就都能去读书了,现在多攒一点是一点。
要说这年代乡下孩子为什么上学晚,也有讲究。一来,孩子太小了,大人又忙着上工,没法接送孩子上学,年纪小的孩子去上学,家长不放心。担心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儿,担心在学校受人欺负等。
二来,生产队的孩子也能帮着赚一点小小的工分。一些家长没有见识,舍不得这些工分,还想让孩子帮忙多做家务活,就不愿意让孩子去上学。有些家庭,孩子十一二岁了还没上一年级,甚至有上了几年学,小学没毕业就不读书的孩子。
在这个年代,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楚深楚枫卖力编著竹筐,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楚枫心里多了点说不出的隐忧,却又不能说出来。
陈容芳也有些担忧,看了好几眼时间,天越来越晚了,可志国、队上去领种子的人还没有回来。陈容芳担心呐。
她这时听到外面有沙沙的动静,眼睛一亮,放下手里的东西:“你们爸爸回来了?”
陈容芳走出去,却发现只是风吹动树叶,垂头丧气地回来,楚枫看出她的心思,抬头安慰道:“妈妈,没事的。爸爸去领种子,路上还跟了这么多人,不可能出事儿。”
“他们回来晚,估计是之前下雨路堵了,他们绕了路。”
有这么多人在,哪怕是福团的“大福气” 也不敢一次性害这么多的人。
陈容芳点点头,话是如此,可她哪能不担心:“我知道,你们别编竹筐了,我去给你们烧点热水洗脸烫脚,一会儿乖乖上床睡觉。”
楚枫楚深点点头。
就在她们收拾好东西,刚烧完水的那一刻,只听得外面震天的一声响,一时间连地都摇了摇!
咣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倾洒下来,瓦片、泥土在顷刻间碎裂。楚枫三人连忙出去看,只见天色漆黑,浓浓的黑云压抑在空中,乌黑的云缠绕在远处的青山之上,这副样子,像极了灾难降临人间,要吞噬掉所有性命才罢休。
瓢泼大雨再度浩**落下,天地之间只能听到雨声和轰隆声。
刘添才拿着喇叭,大喊:“山塌了!山塌了!大家快出来,来学校集合!”
第九生产队在群山包围中,刚才就是因为连天的雨,加上这些年来第九生产队开垦了一些山做耕地,那些山上树木少,经不住这狂风暴雨特大天灾,山体便滑坡倒塌,山上的土石簌簌往下滚落。
刘添才赶紧让人撤到学校,学校宽阔,平坦,不像大家的房子那样背靠一些小坡。
更重要的是,学校是瓦房,是水泥墙,而不像是队员们的茅草房、泥墙那样容易垮塌。在这个时候,学校显得更为安全。
刘添才、第九生产队的干部们披着雨衣,奔走在大雨中,尽力疏散着每一个队员。
楚枫、楚深抓住陈容芳的手,在暴雨中躲往学校。其余队员们也慢慢来了,大家脸上都是惊魂甫定,幸好,这场天灾有惊无险,无一人伤亡。
陈容芳心地善良,在人群中找着和自己相熟的宋二婶等人,发现彼此都好好的后,陈容芳强压下心头对楚志国的担忧,和宋二婶等相视一笑,也算这天灾中少见的温暖。
年春花家的人可就不一样了,他们今天晚上刚吵打了一架,碗也打碎了,心情本来就不好,再碰上这天灾,一个个的脸色灰败,眼里似乎有泪意。
生活咋就变得这么苦?
年春花这可就忍不住了,凭啥呢?
凭啥陈容芳那群没福的还气定神闲的,她家有大福,反而一个个做出遭了瘟一样的神色呢!
年春花受不住了,她这个人,特别喜欢比较而来的优越感,恨不得自己比别人强。
年春花马上就看向自家的房屋,别人的房屋,一瞧,还真就发现了点不一样。
别家房屋上的茅草被风卷得高高的,她家的就没被卷起来那么多,年春花眼珠子一转,这是啥,是福气啊!
年春花马上就“唉哟唉哟”叫开了:“这么大的风,屋顶的草怕是都要被吹走,这个冬天咋个过哦!”她故意抱着福团,“福团哦,奶奶的福团,屋顶的草要被吹走了。”
福团眨巴了下眼睛,也意识到什么,奶声奶气说:“奶奶,不哭,我们屋顶的草不会被吹走。”
她对着手指,天真地说:“不会的。”
福团就是觉得,她家就该和别家不一样呢,别家的倒霉事她家是不会有的。
福团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感受到心口痛,她这句话一出来,只见年春花家的茅草屋顶,真就在狂风暴雨中安静了下来。
年春花马上忍不住笑了,欣慰地对左右人说:“唉,我家这屋顶咋真就好了呢?”她做出一副疑惑、惊讶的神色来,故意说着:“真就神了,咋别人家的屋顶都被掀飞了,我家的屋顶还好好的?我也没有求神拜佛啊,就是听福团说了一句,瞧瞧这个事儿,还真是神!”
现在年春花也学乖了,队上不让她说福气之类的话,那她就暗示嘛。总要让大家知道她家和泥腿子们不一样。
所有人:……
队里其余人都和年春花打那么久的交道了,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
花婶儿当即就撇了嘴,这年春花拐弯抹角不就又想说她家那个福团有福吗?藏着掖着装疯卖傻的干什么呢?当别人都是傻子?
花婶儿想着之前楚枫、陈容芳的话,明明她家房顶的草也被掀走了,但花婶儿还是一点也不难受,反而笑容满面:“说明你家这个福团祸从口出,招祸害呗!”
年春花:???
她本来都准备好接受别人对她家的吹捧了,没想到花婶儿来一句福团祸从口出!
连福团都气得小小的身子颤抖起来,她明明有福,咋可能祸从口出呢?
年春花气红了双眼,叉着腰骂花婶:“放你妈的屁!看你家屋顶的草都没了,你妒忌老娘吧!”
花婶儿啧啧啧地说:“看你这个样子,小枫小深之前说的话你是半点没听啊。”
年春花纳了闷,楚枫楚深?那两个崽子说了啥,难道还能比福团厉害?
福团也不禁咬了咬唇,又是楚枫,又是她……明明花婶现在夸楚枫一句,也不碍着福团什么,但福团就是冥冥中觉得,第九生产队一路被夸的该是自己才是。
年春花冷哼一声:“楚枫,她能懂啥子?”楚深也就算了,毕竟是个小伙子,也是楚家的种。那楚枫将来是要嫁出去的,还能懂这些?
楚枫没想到会波及到自己,现在众人的眼神都在自己身上,她有些不适应。楚枫并不喜欢出很大的风头,人有一个劣根性:喜欢造神,然后摧毁神。
人,越是风光,越容易被妒忌,越容易被人在背后下绊子。俗话说财不露富,就是差不多的道理。
但现在,众人都看过来了,楚枫也不能露怯,她平静地站在陈容芳身边。
花婶儿则是道:“之前小枫、小深来给我们说,天天下暴雨刮大风,怕是要出事,让大家把家里值钱的财物都收起来,钱啊票据贴身收着,其余值钱的东西放好,哪怕放在熄火了的灶里也可以,锅盖上放石头压着。”
“至于茅草房顶,大风吹来,肯定保不住,要是强保的话,风吹茅草的时候连累着土墙,怕是土墙都要被吹翻了!”
花婶儿没有骗人,楚枫、楚深确实和不少人说过这个事。
但现在,楚枫仍然觉得不能把功劳放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功劳得分平,大家的眼光才不会盯在一个人的身上。
楚枫连忙道:“我也不懂这些,是之前听秦老师说过,后面也和队长他们商量过,队长他们完善了举措,让我和哥哥通知大家的。至于奶奶家,我也给奶奶说了,但奶奶当时并不怎么理我,可能没听到。 ”
她低调、不揽功的行为,更得了不少人的赞赏。
不少人点头,要不说陈容芳会教孩子呢?低调、聪明,会说话会处事,心地也善良。
再看看年春花和福团,当谁不知道她在大家伙受难的关头,故意说她的屋顶没被吹翻,是想炫耀,说明她家有福,和大家比较啊?
年春花福团这种人,强也只强在一时,实际失了人心,做任何事都不会有助力。
赵二婶,也就是赵二叔的老婆直接道:“这是队长和干部们的功劳,也是小枫小深聪明,听秦老师讲了就记在心里。不像有的人家,生怕别家好过她家,生怕别家不倒霉!”
她直接看向年春花和福团,直把年春花和福团看得脸上无光。
心里有比较本来是正常事,但她俩表现得太明显,太低级,一被戳穿时就好像在大庭广众下被剖了心里所有脏污。
另一位队员冷哼一声:“春花儿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大家都习惯得很!我说春花,以后你家有点啥子事,是真不想咱们队员帮你忙了?你家的红白喜事不需要人洗碗了?桌子碗筷不需要人抬了?出点事不需要乡亲们帮你压场子了?”
如果需要大家,搞这一出她强过所有人的姿态给谁看啊?
年春花又羞又恼,不自觉就想强撑一口气,这些人……这些人是还没看到她家的大福气,等看到她家富了强了,这些人都会来巴结她家,她怕什么?
年春花这话刚想完,就见远处,自己家的房子呼啦一声,狂风想吹走上面的茅草,但茅草没被吹走,死死粘住土墙。
土墙连水泥墙都不是,怎么可能抵得过大自然的威力,只见忽然之间,狂风肆虐,年春花家的土墙猛地被风吹倒,垮塌下去,年春花家的房子在顷刻之间,居然垮塌了整整一半!
这就像是大风吹来,柔韧的柳丝反而不会被吹断,而那些茅草被“福团不科学的福气”一顶,为了证明比别人强,不被吹走,就像大树一样被连根带土吹翻,土墙倒了、房顶塌了。
年春花的家,垮了。
年春花如遭雷击,呆愣在原地,福团也愣住了——自诩自己最有福的两个人,现在在众人面前,别人的房子都好好的,就他们的房子烂了、塌了。
花婶儿可不会心疼她俩,人心如何,邻居们心里都有盘算。
像年春花福团这一家子,天天的就没盼别人好呢,现在她们遭了难,花婶儿觉得每个毛孔都舒畅了,她故意唉哟一声:“啧啧啧,咋房子这么快就塌了?咋春花儿和福团的福气还没显出来呢?”
除开花婶外,其余队员也非常冷漠地望着她们一大家子,没有一点说帮忙的意思。
年春花家的几个媳妇不禁哭了起来,连那几个素爱装聋作哑的男人也红了眼眶,这些天,他们受够了啊。
他们家天天都在丢丑,要么就在背地里偷偷做一些福气、神婆的事情,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队员们冷漠的目光,就像是刀子一样扎在他们的心底。
楚志茂不禁和蔡顺英一起痛哭,楚志平也想哭,可是,他举目一望,队里出了这么大的天灾,除开去领种子的男队员外,其余所有人家都是老公老婆在一块儿,老公拿着家里的东西,老婆抱着孩子。
而他呢?白佳慧和三妮一块儿,更靠近陈容芳她们。
楚志平在这一刻,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割裂,骨头缝里升腾出一种巨大的害怕。
他真的没有老婆了?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妈用十个蛋让佳慧和他们分家,楚志平知道妈不对,可他一直觉得,夫妻哪里真有隔夜仇,孩子都几个了,佳慧早晚有一天会想通,日子吵吵闹闹的也能过,可是这么大的天灾啊,佳慧一个女人,居然都没有回头。
楚学文楚学武两个孩子被打了,佳慧也不过问。
楚志平轻轻打了个哆嗦,他总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自己真就什么都没了,自己的楚学文、楚学武也没了亲娘。
他想朝白佳慧靠近,刚挪步,就听年春花大吼:“志平!快来看好福团!福团好像忽然间病了!”
楚志平的脚步便猛地生了根,狠狠地砸了自己脑袋一下,福团,又是福团!
他不是福团的爹啊!他的亲女儿另有其人!可是,楚志平不敢反抗年春花,仍然妥协,白佳慧冷漠望过去一眼,也马上别开眼睛。
这个男人没用没种的,她早就知道了。现在看着楚志平,她唯有厌恶。
楚志平的举动,也被不少人看在眼里,宋二婶、方婶儿等人就摇摇头,这楚志平,真是去做福团的好二伯了,自己老婆自己女儿都不要了。
年春花这一家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真是一窝的糊涂虫。
且看之后,福团会不会养他这个“二伯”
冷风呼啸,第九生产队去领种子、农具的人还是没有回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