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七零福气包的对照组

第39章 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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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春花赶到卫生站时, 扑了个空。

现在,正值国家医疗队伍严重空缺的时候, 生产队的卫生站医生大都是半农半医, 平时下田下地,来了人看病就穿上白大褂给人诊脉,在生产队看病, 要么不花钱,要么一次只花几分钱。

这种情况就导致了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农民们不害怕看病难看病贵, 有了头疼脑热敢去卫生站看。坏处就是,半农半医的赤脚医生这儿, 没什么医疗设备,水平也参差不齐。

因此, 楚志国手部神经被伤到, 卫生站是半点不敢耽搁,连忙叫楚志国赶紧朝乡镇医院走。

年春花紧赶慢赶到乡镇医院, 顾不上叶工等人也在那儿, 扑到病**就哭嚎起来:“志业啊, 妈的志业!”年春花一身的犟性,这时候都消失了,那股恨人有、笑人无的脾性也都去了大半。

她后悔啊,年春花老泪纵横,看着楚志业虚弱地躺在病**, 伸出手就往自己脸上扇去:“妈不该叫你跟着人去领种子,妈不该叫你犯险救人, 妈错了啊!”

年春花狠狠地扇自己, 她觉得自己就是全天下最傻的人。那是山塌, 不是什么别的,她怎么就能叫志业去救大人物,不顾自己呢。哪怕不救大人物,她们一家也该健健康康,好好的啊。

有的人就是这么奇怪,只有当灾难来临,她才知道好好生活过自己的小日子,比搅风搅雨强。

年春花这时真的有点后悔了,叶工、李秀琴等人连忙拉着她的手,不叫她再扇自己耳光,伤害自己。

楚志业则流里流气,半点也不在意,他抬起手:“妈,你干嘛呢?”

年春花想把楚志业的手放进被子里:“志业,你的手伤了,好好将养着!”

楚志业不耐烦地“唉呀”一声,把手给拿出来:“我的手是伤了,但我现在又不咋痛,妈你干啥呢?一点事儿就胡咧咧,你说你这样能成什么大事儿?”

楚志业嫌弃地冷哼,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以前吧,看着妈的样子也挺聪明的,但这事儿一来,妈的短见识就显出来了。

楚志业对李秀琴、叶工说:“叶工,烦请您老出去一下,我和妈有点话说。”他给李秀琴使了个眼色,李秀琴便客气地带着叶工出去了。

这时候,病房里只剩下楚志业和年春花两人,楚志业对年春花翻了个白眼:“妈,你刚才在说啥呢?你差点说露馅了你知道不?真是,妇人就是妇人,头发长见识短!”

年春花拍了楚志业一脑袋镚儿:“说啥呢?你妈我见识短,能把你养大了?”

她心疼楚志业,两眼又要迷蒙泪水:“妈还不是心疼你?妈生你的时候,你两个胳膊两条腿,是个全须人,不比别人少哪点,咋现在就、现在就……”

变成半残了呢?

楚志业“哎呀”一声:“你不懂,这是好事儿!”

“啥?”年春花眼见着又要哭,志业都残了,还变傻了?

楚志业在年春花嚎啕大哭前制止她:“妈!你也不想想,现在地里刨食能赚多少钱?今年生产队坏了一批种子,换了一批农具,那钱是哗啦啦的往外流,生产队都没钱,咱们队员还能有钱吗?这地里刨食,根本不是个出路!”

年春花被楚志业震住了。

楚志业皱眉思考着:“要我说,我这手以后拿不动重物,反而是好事。我救了叶工,手废了,干不动农活儿,那叶工总得回报我点啥啊。”楚志业神秘兮兮地凑过去,“福团不是说了吗?人家叶工,那是大人物,别说咱们整个市,就是省里也是排得上号的!”

楚志业挤眉弄眼的:“妈,只要叶工捞一把我,我的命就不是农民的命了!”

年春花一想,是这个道理,志业好歹救了叶工一命,叶工那不能做白眼狼吧。志业向来聪明,他今天说得还真有道理,她家这么大的福,确实该都是好事儿!

年春花沉下心来:“志业,妈脑子没你转得快,你啊,从小就是家里几个兄弟中最聪明的,他们拍马都赶不上你,你放心,这个事儿,妈给叶工说!”

楚志业、年春花小小声地在里边合计。

外边的叶工、叶昀之也安静坐在医院的长廊里,李秀琴虽然也看重福气,可她真不知道婆婆和老公的歪心思,她现在偷偷抹泪,老公的手废了,以后家里可怎么办啊?

叶昀之从长椅上站起来,递给李秀琴一张纸。李秀琴说了句“谢谢”接过来。

叶昀之看了看叶工,又看了看病房紧闭的门。叶昀之旁观者清,这个事儿,透着些不正常。

刚才年春花那句“妈不该叫你犯险救人”就让叶昀之心里起了疑,六爷爷碰见山塌和石头,那是天灾,难道年春花能未卜先知叫楚志业准备救人吗?她难道能预料六爷爷涉险?

还有,叶昀之在山塌之后,一直在注意观察楚志业,楚志业被楚三叔、楚志国等人严厉地看着,他吊儿郎当揣着手走在队伍后面,路上遇到泥巴拦路,前路塌方,楚志业一点都没动,等着别人处理这些祸事。

他这样一个躲灾的人,却在六爷爷被大石砸的时候不要命地迎上来,叶昀之实在觉得太不正常。

他看向叶工,可惜,叶工被楚志业救过命,这时他心里的感性远远超过心里的理性,他用手抓着自己苍白的头发,脸上皱纹深深——手,那可是农民的命啊,楚志业为了救他,实在是受了大灾。

叶昀之在心里叹口气,知道这时给六爷爷说什么都没用了,说不定还让六爷爷误会自己狼心狗肺。

他闭上嘴什么都不说。

这时,病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叶工蹭地一声站起来,朝病房里走去。

他刚走进去,病房里的年春花“噗通”一声,就给叶工跪下了:“叶工!我实在没办法了,我豁出去这张老脸了!”

叶工连忙架住年春花,要把她带起来:“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怎么能跪我呢?”

年春花老泪纵横:“志业的手,做不了农活了。可是志业还有这么大一家子要养,大的小的都要朝他张嘴,锅里没有米就搅不转……”

叶工也不胜唏嘘,不胜愧疚;“你放心,楚志业是为了救我,才遇上这个灾,我要是不帮忙,那我还是个人吗?”

病**的楚志业有些高兴,又碍于场合,只能低下头装作沉默。叶昀之把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这时,叶工说:“我都想好了,不能叫做好事的好人寒心。楚志业古道热肠,豁出命去救我,这样的行为,必须鼓励。我明天就去联系我在这边的朋友,让楚志业做个门卫之类的。”

年春花的眼睛唰的就亮了。

在这个年代,门卫那就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工作、金饭碗!

门卫是有国家编制的,又轻省,不累。接触的大人物呢也多,那个人际关系可是广得很,和领导都能说得上话。没想到这个叶工的能量这么大,说话这么管用,这么仗义。

年春花马上就要拜下去,这真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儿啊!

叶昀之沉默,心中暗暗着急。这个楚志业绝对不是一个好人,花花肚肠多得很,这种人如果做了门卫,掌管一些钥匙,其实很容易出事。

在叶昀之想着怎么让叶工改变主意的时候,病**的楚志业咳嗽一声,年春花一下就懂了他的意思,连忙说:“这个,叶工啊,志业还有几个娃儿,他得照看家里,不能去太远的地方,我想的是,要不就在咱们附近给他找份工作?”

叶工想了想,他现在对楚志业的印象好得不得了,这么一听反而觉得楚志业宁可放弃前程,也要陪家人,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

叶工说:“也可以,你们等等,我出门打个电话。”

现在这个时代,个人是没有电话,只有单位传达室有电话,或者邮局也有。医院的传达室肯定也有电话,叶工现在就是要去借医院传达室的电话,给他认识的单位打过去。

年春花一听到电话,更觉得福团说得没错,连忙答应。

叶工和叶昀之走出去,两人刚到医院走廊,就碰见了迎面走来的楚志国、楚枫还有一些楚家人。

现在楚志业、年春花在队里风评差到极致,可是乡下这么多年的人情社会不是那么容易被打破的。楚志业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那只手相当于废了,楚家的亲戚们必须得来走动、看看他。

毕竟这年春花混、楚志业混,可是他们的后一代不一定混呐。这些人来走动,不让这门亲断了,为的是大壮他们那一代,在乡下,团结就是力量。

楚志国让楚枫提着一小袋白糖,他知道现在四弟出事,妈见他没有出事,肯定会迁怒他。这糖要是在他手中,年春花肯定要又打又砸,让孩子拿糖,这么多大人护着,闹得不会那么难看。

楚志国可不是来讨好年春花,只是为了做个面子情,现在队里抬举他,他就要方方面面做好,让大家都看着他是怎么对他妈、他弟弟的,这样将来他妈再胡搅蛮缠、死缠烂打,楚志国手段狠一些,别人就能理解了。

叶工和楚志国擦肩而过,也不知怎的,叶工偏偏没看到楚枫手里的糖。

他心底起了愠怒,这个楚志国,自己亲弟弟出了事,难道空手就来了?

走到楼梯拐角处时,叶工才这么喟叹一声,叶昀之觉得更加古怪了,他说:“六爷爷,楚志国带了白糖来,让他女儿拿着呢。”

“是吗?”叶工也一愣,“我刚才没有看到。”

叶昀之抿起唇,实在觉得最近的事儿充满了古怪,他抬步走上楼梯,才说:“六爷爷,昨天晚上你不是说,总对这个楚志国有偏见吗?现在会不会就是你的偏见在起效?”

叶工若有所思,他当然发现了自己的不对。

叶昀之道:“其实,抛开楚志业救你来说,这个楚志国一路上有危险从来不跑,看见塌方自己先去察看,一直紧紧护着他们的种子。对生产队来说,他才是对队员、对生产负责的那个人。楚志业反而有些鬼滑头,这次路上他的表现非常差,要不是救了六爷爷你,回队后肯定要吃瓜落……”

“够了!”叶工听见前半句还好,听见叶昀之说楚志业不好,心里就生出很大的抵触。

他说:“昀之,你要记得,人的善恶不是那么简单的。楚志业也许是一个懒散的人,但从他冒着生命危险救我来看,他本性善良,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的懒惰而抹除了他的善良。”

叶昀之:…………

他现在觉得六爷爷脑子不怎么清醒,叶工这时说:“不过你说得也有一定道理,楚志业好像没什么集体责任感,门卫确实不适合他。他适合更简单、不担那么大责任的工作。”

叶昀之无可无不可地说:“嗯。”

反正他们在第九生产队待的时间还长,他就不信,天长日久下去,六爷爷看不清楚志业是个什么东西。

叶工走到医院传达室,出具一些东西后,借到医院传达室的电话,给自己曾经的老朋友打过去。一路层层安排,到处查空缺,终于给楚志业找到一个叶工认为适合他的工作:供销社门市部售货员。

在此年代,供销社集买、卖于一体,是不折不扣的金饭碗。

人们拿着票据和钱去供销社买东西,还得看售货员的脸色。售货员说这个东西没了,那就有钱有票都买不到。一些人为了买到合适的东西,还得夸夸售货员,把售货员哄得高高兴兴的。

供销社也分部门,采购部那更是肥得流油,还有额外补贴,工资非常高,也不用一天到晚站那儿。

但是,叶昀之那番话终究在叶工心里敲响了警钟,采购部需要的人必须很有责任感,这个楚志业虽然善良,但是散漫,感觉不太合适。

于是,叶工就定下了供销社门市部售货员的工作——他舍下了脸,欠了老朋友一个大人情。

这也是份好工作啊,当叶工去病房给年春花说这个事情的时候,年春花喜得直念佛,楚志业也终于满意了,咬着牙齿歪躺在病**高高兴兴地笑。

这副流里流气的样子,除开叶工之外,其余人顶顶瞧不上眼。

待叶工走后,其余楚家人也不想在这里多待,纷纷要告辞。可年春花不许啊,这福气进家门儿的了大好事儿怎么能烂在锅里呢?

她瞧着这些人,尤其是楚三叔、楚志国,心里想到昨天楚三叔帮着刘添才排挤聪明的志业、抬举木讷的志国,心里就一肚子气。

年春花故意趁着这档口说:“唉,他三叔,别人都说山不转水转,风水轮流转。你是志业的亲叔叔,哪想到亲叔叔不帮自己人,还跟着队长说,只要有你们在一天,志业就不可能在队里做出一番成绩。这亲叔叔呀,真是当得不如一个外人。”

楚三叔一身正气,见年春花发难,也堂堂正正地看回去。

他楚好民行事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第九生产队,他不怕年春花阴阳怪气。

年春花翻身做主,则太想出了心里那口热气,比前比后地说:“他三叔,你没想到吧。志业就是有这点子星宿在,去供销社上班,不比你第九生产队刨食强?第九生产队的干部,说是干部,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流汗的命呢!志业的命就是好命,和你们不一样。”

楚三叔不冷不热地说了句:“那恭喜你们了。”

他现在根本不想和年春花这种脑壳木的人扯皮,和这种人扯皮,她又听不懂,白白耽搁自己的时间。

年春花见他那么风轻云淡,心里更加不忿,还想说什么,一路来的其余楚家人可就听不下去了,楚三叔在队里公正、有威望,是靠歪门邪道的年春花、楚志业能比的?

当即,就有人摆摆手:“春花儿,行了。我们是听说楚志业受了伤,从队里赶来看他的。我们拿糖拿水果来,说白了对你家没有仇,也是一番好意。你要说这些戳心窝子的话,要炫耀你的能耐,别对着我们说,对着外人说。”

“我们好心好意来看个病人,还看出你的一腔仇来了?你要踩着我们干啥?”说这话的人实在气不过,一脚踢上自己带来的水果,拉着楚三叔就往外走。

其余人也立刻跟着走出去,这时候同病房另外病床的人早回来了,见这儿人多,就守在门口没进去。

见年春花这么快得罪完了亲戚,差点惊得眼睛掉下去。

里面那个年老太没问题吧?人家亲戚来看受伤的人,有情有义,这种亲戚不多走动着,几句话讽刺别人,得罪完了他们,是不是傻瓜啊?

也不怕以后变成孤家寡人?

年春花这时也觉察出得罪了其余人,本来想追上去呢,楚志业则流里流气躺在**,咬着牙喜笑颜开:“妈,你不用追。”

“以后我得了那个好工作,他们巴结我的时候多着,到时候你啊,推他们走都推不过来。”

楚志业瞧着有人送了袋藕粉来,嘴里的馋虫就被勾动了,自己起身拿出杯子和病床下放着的开水壶,想给自己冲一杯藕粉喝。

楚志业健康了几十年,现在忘记自己手根本用不上力,拿着开水壶的手颤颤巍巍,实在握不住了,噗通一声,开水壶当啷掉落在地,内胆炸开,滚烫的开水就这么溅了楚志业一手、半个病床也被开水打湿。

楚志业的手迅速被烫出大大的水泡,疼得他弯着腰在**打滚、哭爹喊娘。

那些被开水沾着的被子、床单也黏在楚志业身上,楚志业一滚,那些皮差点都被撕下来。

年春花被这个转变惊呆了,亲眼见到志业倒个开水都能打翻开水壶,她才意识到,志业失去的,这一生都补不回来了。

健康,不是其余任何东西能买的。

年春花忍着泪,只能安慰自己那个金饭碗到手了就是比农民强,她赶紧骂道:“李秀琴!你死了啊?快去给志业打点冷水来擦擦啊!”

“你个丧门星!看见自己男人倒开水,你跟木棍似的站在那儿,你个丧门星!”

年春花气急、伤心到极致,将李秀琴拉过来,扯着头发打了好几下。

李秀琴也委屈哭了,她刚才总要去送送气急了离开的楚家长辈们。不管楚志业得了什么工作,她家的根儿在第九生产队,哪能真的不顾亲戚,当孤家寡人呢?

年春花和楚志业独,她不能独,她总要为了自己孩子考虑。

李秀琴头发被扯散开,伤伤心心地哭了,病房外的人看不过眼:“婶儿,别打了,别打了。”

年春花红着眼睛停手,就见别人拿指头比比楚志业,再指指李秀琴:“婶儿,这是医院,你家不休息其余人得休息呢,你再吵吵打打的,一会儿我叫护士来了啊。而且,你家儿子都这样了……”

她撇撇嘴:“说白了,这手连个开水壶都拿不起来,就相当于废了。不说有啥好工作,家里的事儿是半点帮不上。你把你这个儿媳妇打走了,你这个儿子还能说到多好的媳妇儿?”

李秀琴呜呜咽咽地哭,年春花那手高高扬起,却不敢再落下去。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说得有道理。志业再是有金饭碗,也始终带了残疾。

把李秀琴给打跑了,哪怕志业靠着工作再找一个女人,可志业毕竟残疾了,说不到太好的女人,他的孩子们也就相应的有了后妈……算来算去,李秀琴还真是志业的最佳选择。

年春花无奈,她的手只能恨恨地放下,李秀琴趁机哭着跑出去,借打水的名义去水房呜呜呜地哭。

因为打儿媳妇被人撞破,算是家丑外扬,年春花终究有些不好意思,她低头故意左看右看,就是不敢和别人的眼对视。

这一看,年春花的心跳加快,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糖!她看见了楚志国拿来的糖——楚志国特意当着这么多楚家人的面,拿了糖来。

年春花眼睛一下就热了,这是糖啊!糖和盐,那都是最宝贵的东西。之前倒退些年份,更是不得了,有妇女的孩子死了,妇女哇哇大哭,可是也不得不喝下碗里的盐水——因为放了盐,就是能救命的东西,浪费不了。

年春花的手都在哆嗦,楚志国咋就这么富了?之前楚志国还是连饭都吃不起的瘟桑。

现在,他走亲都能送糖,和几个干部们谈天说地,自己的志业却……年春花气得在病房里拿手打头。

那边,叶工、叶昀之已经到了第九生产队,这次,叶工来这些地方,其实有一个隐秘的任务在身——现在,下面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有些事,应该变吗?应该怎么变?

叶工不是决策者,他的分量远远没有那么重。但是,决策者的决策,从来不是一拍脑袋就决定的,决策者也需要数据,需要综合大家的考察。

叶工走在第九生产队的路上,第九生产队的路坑坑洼洼,地上满是积水。

放眼望去,队员们都在坡上劳作,现在天气转凉,但是不少人仍然穿得单薄,一件蓝色单衣里面穿了件薄薄的毛衣,或者不是毛衣,就是简单的一件背心套了一件单衣。

抬起手臂挖地的时候,腋下露出一个洞,透出里面衣服的颜色。

队员们脚上的胶鞋,更是破破烂烂,不只鞋面上打着补丁,连鞋底都用胶来沾了一道,显然是之前开过线。叶工心里有无限的感触,农民,勤劳朴实、吃苦耐劳。

可是,吃苦耐劳是他们的美德,而不该是他们的本分。谁不想穿保暖完整的衣服?谁不想在冷天穿暖乎乎的鞋?农民的胶鞋,鞋底全是方块状的立体纹,用以下地劳作时防滑。可是,胶鞋里面没有暖和的毛。

在晴天,站在地里劳作运动得一身热汗还好,可是,真正到了地里,根本没有多少时候鞋底是干燥的。

比如下雨后,雨水浸入土里,农民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地里,胶鞋就会浸上地里的水,很快冻湿。还有一路上密密的草叶、草叶上的露珠也足够把农民的裤腿、鞋子打湿,无论冬夏。

许多农民到老后,一身都是病,风湿不提,还有关节炎、颈周炎、肩周炎。

叶工看着这一切,国家站在农民的脊梁上腾飞,可农民的日子,也理应要好起来啊。

叶工下了地,不顾别人的阻挠,帮着种地。

叶昀之也照做,他这时才十岁,没有叶工想得那么深远。他只知道,现在叶工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叶工理了许久地里的草,腰部非常酸痛,他捶打着腰,问叶昀之:“廷森呢?今天他没跟着我们一起出门,也没在这附近,他去哪儿了?”

叶昀之说;“不知道,我没看到他。”

说话时,叶昀之和叶工晃眼就看到了顾廷森。

顾廷森和福团一块儿,还有另外几个孩子在一起玩儿。顾廷森十二岁,和一群比他小这么多的孩子当然玩不起劲儿,他就抱着手站在一旁,冷冷地给福团压阵。

叶工、叶昀之:……

叶昀之搓搓眼睛,想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还算了解一天到晚跟个冰块人似的顾廷森,知道顾廷森现在这个表情是……保护?

叶昀之不太懂,小孩儿一起玩儿个游戏,顾廷森需要保护谁吗?

就见圆滚滚的福团在跳绳时不小心失误,被绳儿绊了一下,白白嫩嫩的脸上有些懊恼。另外便有个孩子拍起手来:“她只跳了十五个,我们组赢了!”

游戏总有输赢,这个孩子也在真心为自己的组高兴。

可是,顾廷森见到懊恼的福团,薄唇就紧抿起来了。福团抬起头,要哭不哭“坚强”地给顾廷森说:“廷森哥哥,福团差一点就赢了。”

顾廷森声音放柔:“福团最厉害了。”同时,他阴沉地从那个拍手的小孩儿旁边走过去,冷冷看了眼那个小孩,“她只跳了十五个,是因为她失误。你们跳了十六个,是因为你们发挥超常,你说,谁强?”

顾廷森今年十二岁,营养好,长得很高。他又一副阴沉沉的冰块脸,这一句话,让那个小孩——也就是李秀琴家的孩子愣在原地。

叶昀之耳力好,听清顾廷森说的话,抽抽嘴角。

为什么顾廷森现在越来越像心理不正常了?以前叶昀之只觉得顾廷森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连自己亲妈和姐姐都不在意,每天阴着脸来,阴着脸去。

顾廷森的妈又不止他一个儿子,捂了几次顾廷森的心,都没捂热,也就渐渐把注意力放到其他孩子上去。

相当于,顾廷森的妈现在都不咋待见顾廷森了——当然,这在福气文中,是顾廷森宁负天下人,不负福团的苏点之一。

叶昀之以前只觉得顾廷森可能天生就是这个性格,现在看……他为了护那个叫福团的小孩儿,也真是够出人意料的。跳个绳福团输了,顾廷森都能维护她说她最强。

跳个绳,别人赢了就是赢了,顾廷森这副玩不起的样子给谁看?

叶昀之摸摸鼻子,低下头不说话。

叶工虽然耳朵不好,可他戴了眼镜,亲眼见着顾廷森就在短短时间内,再度失了人心。

没看见那队伍里除了那个叫福团的小女孩儿,其余孩子都跟防贼似的防着顾廷森吗?

以叶工有限的想象力,他想不出来那些都是宠福团的哥哥们,日常就是为了争抢福团大打出手,现在忽然多来了一个城里的顾廷森,楚学文等人可不是要防着他吗?

叶工只认为,顾廷森今年十二岁,还能得罪一群比他小三五岁的小孩儿,一没度量,二没城府。

他都不知道怎么形容顾廷森。

叶工摇摇头,对叶昀之说:“把顾廷森叫回来。”

“好,六爷爷。”叶昀之听话地去叫顾廷森。

顾廷森丝毫不知自己无脑维护福团子的行动,落在对他有期盼的长辈眼中,连装逼都算不上,只能算辣眼睛至极。

另一边,楚枫这时也回到了家,她和楚深、三妮一起去外面找一些草药。

前面说过,队里大多数人都认识草药,长在明显处的草药早就被人给采了,要想真正采到很多草药,得往大山深处走。可楚枫、楚深她们只是小孩子,和福团作对,运气也不太好,她们不会冒险去深山。

现在,楚枫带着哥哥和三妮在外边采草药,为的只是多认识草药——到真正冬闲的时候,队里会组织人去山里找草药,拓宽队里的收入。

楚枫现在辨认草药,为的就是将来的机会。

她和三妮一起发现了一堆紫色的小花花,夹在一堆杂草中不太明显,三妮指着这堆紫花说:“这个我听妈说过,这种草叫什么……”

她费力地想,三妮的认图能力非常强,任何草药她看过一遍,就能把形记个七八分准。

可是,她记名字的能力不强,楚枫接下她的话:“叫紫菀,可以治风寒咳嗽气喘,虚劳咳吐脓血。”

三妮说:“对对对!”

在楚枫和三妮说话的时候,楚枫发现,楚深的情绪明显不高兴。她叹了口气,大概知道哥哥在别扭什么,楚枫问:“哥哥,你怎么啦?”

楚深瓮声瓮气说:“没什么。”

楚枫轻轻道:“是因为今天那包糖?”

这句话,可打翻了楚深的话匣子,楚深转过身来,气得捏紧拳头:“妹妹!我真不知道爸到底是咋想的!年……奶奶那么对我们,他居然拿糖去看她,他这样做有想过我们吗?有想过咱妈吗?”

楚深的情绪非常激动,他现在觉得楚志国就是叛徒,一个不折不扣的叛徒!懦夫!

“奶奶对我们一直非常过分,她从来都看不上眼我们家,无论我们给她拿再多糖酒去,她都不会看得起我们。她更不会因为我们给了她糖,就对我们稍微好点,爸这样做,就是肉包子打狗,他为了讨好奶奶,根本不顾我们的死活。”

楚深气鼓鼓的,他的想法完全是人之常情。

见楚枫没说话,楚深说:“妹妹,你觉得呢?”

楚枫则道:“我觉得哥哥你说得有道理,对奶奶那种人,给她再多东西,她永远都只会觉得是咱们在巴结她,不会记得咱们的好。”

楚深一扁嘴;“还是妹妹你好。”

“可是——”楚枫话锋一转,“爸拿那袋糖去,不是为了奶奶,而是为了给咱家其余亲戚,给队里的人看。”

“爸今天特意邀上了楚家长辈一起去医院,大家都能看到,爸拿了贵重的糖去,爸没有对不起奶奶、四叔他们。”楚枫说,“我知道你想说,亲戚们的看法其实不重要。”

楚枫轻轻说:“可是,现在队里明显希望爸爸能更进一步,妈妈也领了副业队的事,我们家目前越来越好,在队里人缘也好,可是,无论再好的人缘,也免不了也许有人暗中嫉恨我们。”

楚深是个真正九岁的小孩子,费力理解楚枫的话。

“爸爸送糖,一来,绝了别人说咱们家不顾念亲情,当初奶奶差点饿死咱们不假,可别人会说现在断腿的是四叔,不是她。二来,别人会看见,咱们家哪怕爸爸妈妈都越来越有能力,可是咱们家还是有那摊子糟心的亲戚,还是有吸血的人。”

楚枫一字一顿道;“人性都有弱点,大多数人的弱点是不希望别人比自己强太多,我们家现在有了这个‘弱点’ 别人就觉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在爸爸妈妈有机会时,他们就不会阻拦,还会支持。尤其是奶奶得罪过的那些人,会更想我们家变好。如果我们家现在就彻底丢开奶奶家,别人则觉得我们过得好,看见奶奶过得差,说不定还有人会同情奶奶。”

楚深若有所思。

楚枫继续说:“人多才有力量,想要力量,那就得让朋友变更多,让敌人变得更少。”

处事如是,政/治亦如是。

年春花家之所以闹到如今的地步,就是因为如此,她和福团的心太窄,一句话、一点事都要压过所有人,自己想做所有人高高捧着的王,却成了所有人的敌人。

楚枫问楚深;“哥哥,你想要一袋糖,还是想要爸妈在队里的工作越来越好?”

楚深毫不犹豫道;“当然是爸妈在队里的工作越来越好!”

他懂了,一袋糖只是小事,这就是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可楚深想了想,又皱了脸:“那,咱家不能为了这个,次次都送糖吧。”

楚枫朝他眨眨眼;“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这次楚家亲戚们全都送了礼,却吃了年春花的亏,下次再送年春花礼之类的东西,就会凑在一起讨论了,到时候陈容芳楚志国只需要和他们一样就行。

而且,楚志业现在得了个“好工作” 将来可怕别人踏他家的门槛求他办事,只会把人际关系闹得越来越僵。

楚深想了想又说;“妹妹,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他觉得自己应该不算笨,在学校偷偷听课的时候,楚深反应就很快。

楚枫又不是真的七岁小孩儿,她笑了笑:“哥哥,你有你擅长的东西,我也有我擅长的东西啊。”

楚深也就释然了。

楚枫这时朝在另一边采紫菀的三妮跑去:“三妮,我来帮你一块儿!”

三妮从紫花青草中抬起头,笑意明媚。白佳慧、陈容芳这几个孩子,各有各的所长,三妮楚梨认图能力强大,取木炭画画都能画得惟妙惟肖。

楚枫记忆力非常好,听过、看过的东西几乎都不会忘。楚深则在数学见长,他偷摸在窗外听老师讲数学,就已经能算一些简单的数学题。

他们本来都是福气文的配角,所有光辉都被福气压得抬不起头,所有特长都成了她们的灾难。在原福气文里,楚枫甚至因为记性太好,忘不掉被混混糟蹋的事儿,活活疯了。

可现在,挣脱福气文的桎梏,他们的明天光芒万丈,有无限的可能。

年春花家还在重修房子。

蔡顺英、楚志茂在风里修房,夫妻俩脸都被冷风给吹木了。大壮二妮等孩子也在一旁帮忙,手上脚上全积满灰尘。

没有其余人来帮忙,一来,现在是大白天,来帮他家修房就得耽搁上工。二来,哪怕楚家亲戚们可以请假来帮忙,可是他们去医院探望楚志业,反而被年春花糟践一通,再热的心也都冷了吧。

更何况年春花这么讨人厌。

行,他们就想,年春花家的楚志业现在说是有了金饭碗,去供销社门市部当售货员。年春花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一口一个瞧不起地里刨食儿的,那他们这些地里刨食儿的当然没脸凑上去帮他家的忙啦。

因此,蔡顺英、楚志茂苦兮兮地看着时常有楚家亲戚从路旁经过,就是没人说来搭把手,苦得肠子都快断了。

赵二叔拿着锄头从那儿路过,这个老好人见状也奇怪,拉着楚老五:“你咋不帮帮你侄儿的忙?”

虽然赵二叔瞧不起年春花的做派,可他思想传统,总觉得在乡下这个地方,邻居、亲戚帮忙是应该的。

楚老五就说:“帮忙?咱们这等人去他家,怕是别人要嫌咱们脚上的黄泥弄脏了别人家里的地!咱们是农民,地里刨食儿的,你和人家咋比啊?连我三哥都被瞧不起呢。”

“啊?”赵二叔懵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年春花在医院受了气,也踮着脚回来拿东西,她那三角眼在风中一凝,就看见楚老五在说自家的坏话。

年春花这时真是不蒸馒头也要争一口气,她马上张嘴叫嚷开了:“唉哟,我家志业确实得了个金饭碗,但那是他心善应得的,他五叔这话说得怪模怪样的。志业要去供销社上班,那确实和地里刨食的农民不一样啊。”

“明明不一样的事儿,你叫我咋说一样呢?”她高高地昂起头,一副谁也看不上的派头。

赵二叔终于听懂了,他讷讷道:“春花儿,你们祖上几辈不都是地里刨食的吗?当初你男人去得早,后面孩子娶媳妇这些事,哪样没有楚老五他们帮忙?你孩子工作再好,那人也得知道报恩呐。”

咋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年春花还要犟的时候,福团也来了,扁着小嘴只有那么委屈了。

福团眼里含着热泪,楚学文等在身后追,原来,顾廷森被叶昀之叫走以后,福团觉得少了个哥哥,就很难受。

楚学文楚学武这两兄弟就说:“没那个顾廷森还好些,福团妹妹,我们和你一起玩,他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福团为了给顾廷森辩解,就和楚学文楚学武吵了架,福团生气就跑了,楚学文楚学武连忙在后面追逐认错。

年春花一见福团哭了,当即什么也顾不得了,她环视一眼,指责开了:“蔡顺英!你在干啥呢?啊?让你在家看好福团,你不看好,福团哭了一会儿病了可咋办?”

蔡顺英:……

蔡顺英今天吹了一天冷风,修了一天房子,和泥巴时差点成了泥人,她都累成这样了,还得看好一个一天到晚只知道吃鸡蛋、吃红糖水的福团?

蔡顺英太累了,极度疲累可以让工人反抗资本家,也可以让蔡顺英此刻爆发。

蔡顺英实在受不了了,喊了一句“妈的!”

她把手里的桶啪得扔倒在地,那桶里还有半桶泥,非常重,扔出去咕噜噜滚到刚修好一半的泥墙上,只听得轰一声,年春花家刚修好的泥墙就又垮了。

所有人:…………

年春花都被蔡顺英那句爆粗给吓到了,这还是她那个虽不聪明但还算肯干的儿媳妇吗?

蔡顺英从一片废墟中跨出去,去把大壮、二妮手上的小铲子全部给夺过来,扔在一旁:“做什么做!天天做得跟个老牛一样,你们怎么这么笨啊?和福团一起去跳绳啊,去玩儿啊,玩儿完回来张着嘴嚎丧,还有人心疼呢。”

“修房子,修个屁的房子,谁住谁修!走,咱们回娘家!”

蔡顺英牵着自己的孩子,越想越气不过,越看福团那一身白白净净再对比自家孩子跟个泥鳅似的就气。

蔡顺英红着眼睛,一瞅,就看见平时装鸡蛋的盒子还在地上,里面空空的,啥也没有。蔡顺英怒从心头起,上前一步,一脚踢向这个盒子,死命地踩:“空盒子有个屁用!一个蛋都没有,谁吃了蛋倒是谁来修房子啊。老娘吃的是草,挤的是血,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福团、年春花愣愣地看着蔡顺英跟疯了一样踩盒子。

最后,她拿起一块石头把那个盒子猛地砸碎,牵着自己的孩子就回了娘家。楚志茂按理是要帮自己妈的,可他现在也是真累了,装模作样说了句:“你这婆娘!”就扔下了手里的工具,抓着头发蹲在一旁什么也不干了。

房子一点没修起,地上一片狼藉。

年春花张开嘴巴,和福团大眼瞪小眼,那些兔崽子都不干了,意思是这堆活现在只能留给她?!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