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景叹了一口气, 掉头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虽没有垂头丧气,但眼中也露出了一丝迷茫来。
“我有生以来还未曾踏足过烟柳之地,没想到头一回来, 却是自己当了侍君!”
他虽在家人眼中是个最为跳脱之人, 但他许多时候也只不过是在嘴皮子上逞能, 并不是什么不三不四之辈,实则对这些场合一窍不通, 不然这几日也不会如此不习惯。
木牌看着就不重要, 咸毓的视线从屋外收回。她听了蓝景的话后又觉得有趣,笑着上前说道:“还不是呢,你说早了。”
“是啊!”蓝景一拍脑门, “险些就被他们潜移默化拐到沟里去了!”
咸毓又笑着安慰道:“只不过是不知何等人物的评级罢了,你不必在意。”
她真是在安慰他, 绝对不是在假意谦虚。
这一点蓝景自然听得出来,他也摆摆手:“我知道的。想必就出自楼上的那些人。”
“楼上?”咸毓这才听说了楼上有人。
她也立即反应过来了,原来他们刚才没头没尾地被叫去吃席,是给人观察的!
那个双层打通的房间内, 楼上竟然就是评委席, 全程观察他们吃饭过程, 然后也不知根据什么评判标准, 给他们每个人打了分, 也就是发了甲乙丙丁的等级。
两人正要继续聊着方才发生的事,楚蔽的眼神扫了过来, 淡淡地说道:“不早了。”
这种事有什么好聊的。
他冷漠地打断了两个热络的人。
……
两人同蓝景分开以后, 咸毓和楚蔽一同去叫了水。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今日他们几个人被牙婆叫出去正式遛了一趟的缘故, 这里的人越发尽心尽力了。
咸毓看着两只盛满洗澡水的浴桶, 有些疑惑地问楚蔽:“这是……一人用的还是两人用的?”
一直以来他们两人都是前后分开洗的,因为楚蔽得给她守在外面,所以水也是分开前后叫的,但眼下送来的水却比先前几次都多,咸毓一时都拿不定主意了。
这么多水对于她来说肯定多了,她再怎么也用不了这么多水,而且她也不想浪费水资源,哪怕他们和这里不对付,但没必要这么花销。
楚蔽见她对这等事都犯难了,他便替她想了一个主意:“那你我一并用。”
咸毓的反应还不算迟钝:“……行。”
浴桶有两个,楚蔽用靠门外的那一个,咸毓用里面的那一个,再加之先前一直有一张屏风在,眼下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架在了两只浴桶之间了……
咸毓其实还没来得及多想,就稀里糊涂地同他第一次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沐浴了。
不过是各洗各的。
烛火照亮了小小的一方地。
这屏风不是很透,但也能穿透人影。
咸毓本就是打算要洗澡的,于是也是按计划不变,慢慢吞吞宽衣解带,爬进了浴桶内。
她是个不够自律的人。等坐进去之后,她第一时间就转头一看。像是为了确认、也像是一种好奇。接着便瞧见了楚蔽已经坐在桶里的影子。
而这时,楚蔽也像是抓住了她偷看的目光似的,忽然转过了头来。
咸毓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打招呼:“……呃,你动作好快。”
而且怎么没声音呢?
如今她和他穿的可同样是男装,为什么他能这么迅速的进了浴桶,而显得她像是一只蜗牛似的慢。
咸毓逃窜般的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她倒是想专心,可她一动作起来,自己就制造了淅淅沥沥的水声响个不停。
“……”
要是刚才能反应快的料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她绝对不会话不过脑的答应他的主意。
可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咸毓觉得自己寸步难行,肆无忌惮地洗起来也不是事、一直僵着不洗也不是事。
本身浴桶内全是热水,眼下她觉得自己像是在蒸桑拿,不一会儿就全身热了起来。
她刚才是怎么想的?咸毓脑子开始被热水蒸晕了起来。
她好像只不过是为了节约用水,两个人分着用两桶水的话,就可以同那些人说稍后不必再送新的过来了。而且他洗得也早些的话,他们也可以早点儿就寝。
但是现在她也终于觉得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她一开始的想法是简单纯粹的,但到了这种地步之后,咸毓也做不到自己真是个男子似的,一点儿都没关系。
她发起呆来,看着水面上的花瓣。
这里的人真当是将妙龄俊俏的侍君当女子似的娇养着,日常用材也不惜下血本。他们这些必然会走的人其实可以暂时享受一番,但她现在却做不到,简单的沐浴也时不时走神了起来。
咸毓神思不属,也不知是被热气蒸得缺氧了还是怎地,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完全动不起来了。
而且她还很奇怪,为什么隔壁的楚蔽一直没水声呢?
还记得之前有一回在客栈,她可是听见过他沐浴时的水声,所以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像是个无声潜水专业的人似的,一点儿声音都不会发出来。
胡思乱想好奇了一会儿之后,咸毓直接开口问了:“你……”
她本来不打算转过头去、只是目视前方,但又觉得这样同人说话好像不太礼貌,于是她再次转过头来:“你怎么没动静?”
她甫一转头,就对上了楚蔽的脸,他竟然也正巧转过来了。咸毓一惊。
两人虽然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也瞧的出正面的脸型,他们此刻就是互相正脸对上了彼此的正脸。
就在这么一刹那,咸毓差点儿忘了自己刚说了什么话。
好在楚蔽“嗯”了一声。透过屏风回了她。
但他也只是“嗯”了一声。咸毓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正当她要厚着脸皮继续问的时候,楚蔽接着又开口了,转而说道:“此处更像是一场闹剧。”
他说得没错,这个侍君馆的里里外外的做法就很荒唐。
咸毓不由问道:“你是着急想走吗?”
可是以他们和蓝景三个人的实力,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得成。
楚蔽仍旧没有发出任何的水声,他说道:“让他去报官乃中上策。等问清此地是何处之后,便能决定去报哪家官了。”
咸毓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们两人的身份可能不能出面去报官,所以“举报”的重担只能落在了蓝景的身上了。不过她相信那位弟弟,他应该可以做到的。
但是咸毓仍有疑惑。毕竟这里的行业算是合法的,不能单纯以“打黄扫非”的名义清扫掉毒瘤,那么去报官还有用吗?
她问他道:“那到时候蓝弟具体该同地方官怎么说?”
楚蔽忽然轻哼了一声。
咸毓以为是她的这句话的说法不够有常识,接着楚蔽却转而说道:“你怎知他真叫‘蓝景’?”
她短短几日如此信赖那人。
咸毓疑惑,也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怎么?他该不会还有什么神秘的身份吧?”
她之前绝对不会有这种猜想,因此楚蔽突然一说,她也是懵的。
楚蔽淡声回道:“他还能有什么身份。”
还有什么身份能如他们这般重?
他这么说,只是在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
那就是没有。咸毓松了一口气。
再神秘的身份也比不过他们两个人。前不久的他还是个正儿八经的皇子呢,如今却成了丧心病狂侍君馆的待宰羔羊。
咸毓轻声说道:“难为你了,再过几日便好了。”
她也知道难为他了?那她怎还与那个不知名的“阿弟”那般亲近。
楚蔽目光如同能穿透屏风般的望了过去,倒也没说出什么拈酸吃醋的话来:“等出去之后,你我与他也是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道了。”
或许对于她和那人来说,在结拜这事上是动了真格的。但以他冷静的眼中看来,他们之间也不过是匆匆的过客,怎会继续结交下去。
他说得没错,咸毓自然也懂得。
他们两人毕竟是隐姓埋名跑路的角色,从今往后应该也不会同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与名字了,那对于蓝景来说也算是一种欺骗。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结拜的友谊也显得有点儿脆弱。
再加上目前她和楚蔽的逃亡之路几乎是居无定所的状态,等出去之后便要和蓝景分道扬镳了。或许蓝景可以给他们一个他自己的固定联系住址,但是他们又怎么可能连累蓝景呢。
咸毓想通之后,倒也不会觉得遗憾,只想着珍惜接下来几天和蓝景弟弟快乐的相处的时间就成了。
她就此呼出一口气。
楚蔽闻声问道:“对此不高兴?”
“没有啊。”咸毓认真回道。
楚蔽倒也没有再追问她的解释,而是又转而说了一句:“你不是不喜欢水声么。”
咸毓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方才的那句话。
她哭笑不得:“我,我怎就不喜欢你发出水声了……”
她想起来了,那日在客栈时她刻意避开了他沐浴的距离,原来他早就发现了。怪不得眼下这句话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哀怨呢。
咸毓摇头道:“不出水声你怎沐浴得了?你快洗吧。”
经过此番对话之后,咸毓也少了一些害臊,接着两人皆是正人君子一般,快速沐浴好后换了寝衣。
等熄灯爬上床,楚蔽又有一桩小任务,就是给咸毓撕衣裳。
这里对于他们的穿着用度一点儿都不紧着,别说是撕衣裳了,就算是烧衣裳,看管的仆从都不会在意。
从此中也可以看出来,这家侍君馆的日常收益是不菲的。
咸毓和楚蔽轻声说起了自己的猜测。
楚蔽撕下完整的布条,放置在了她的枕头边,才淡淡说道:“财源广进。断了今日的,他们还会有来日的。”
咸毓点头:“所以得报官后封了他们这儿!”
楚蔽借着月色看了她一眼,说道:“没了这一家,还有另一家。”
咸毓叹为观止:“如今开张做侍君生意的也这么好赚吗?!”
楚蔽默默地看着她。
咸毓:“……”
好吧,她见识的确不够多。
但难道真的由着这一行一直祸害男男女女下去吗?
楚蔽垂眸露出了一丝笑意:“我知你在想什么。在你看来,只有朝廷出面才能彻底解决此事。”
咸毓一怔,没想到他主动说出了这件事。
可他们如今算是背叛了皇家,其实再说起盼望官方的话来,显得有点儿尴尬。
楚蔽撇开碎衣片,侧躺了下来,看着她有些走神的神情,说道:“历朝历代,也从未做成过这些事。”
咸毓在黑夜中清澈的眼睛眨了又眨。他说得都对。
可是她也知道,她曾经身处的时代是已经做到了皮肉生意不合法的成功结果。这或许是靠着各种时代进步的因素一起促成的,而的确在这里并不是能够理想化就能简单做成的。
这干系着整个社会中构建,朝廷做不到,皇帝大叔应该也做不到,哪个皇帝都做不到,历朝历代都做不到。这都是事实。
楚蔽伸手拂过她脸侧的碎发,轻声说道:“莫愁了,顺其自然罢。”
咸毓嘴角露出了笑意:“嗯,我们只不过对这家侍君馆尽力而为罢了。”
说着她主动伸手环住了他的腰,钻进了侧躺着的他的怀里,然后缓缓轻声说道:“你也别多想了,我不会见异思迁的……”
她说出这句话之后,还忍不住笑场了,直接在他的怀里笑出了声。
楚蔽低头看着她发顶,沉声问道:“你戏弄我?”
“哪有?”咸毓抬起头来,在黑夜中大胆直视他的眼睛。
他们此时离得很近,就算是在漆黑一片的夜色之中,也似乎能看到对方闪着亮光的瞳孔。
楚蔽难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的手伸到了她的脑后,慢慢梳理着她凌乱的青丝,又转而低声提及:“等日后朝廷若有机缘,也会整顿此事。”
咸毓怔愣,而后却笑着摇摇头。
哪怕是龙傲天穿越者,也不会以一举之力改变常规的封建社会法则,不然就是假大空的虚构了。而她也并不会对此过分天真理想化。
但她却对他点点头:“我相信你。”
“你信我?”楚蔽问道。
他原也只是耐心对她的安抚一二,但当她说了这话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肩上难得多了一副担子。
咸毓笑着说道:“我信你‘说的话’!就算如今朝廷做不到,那等到千百年以后的天下,总会能做到的。”
封建社会做不到,那自然还有其他的社会有机会。她刚才也不是在悲观。
楚蔽剑眉微挑:“你这话倒是通情达理。”
咸毓捕捉到了他的神情,她忽然伸出了手指指向了他的脸,朝着他双眼之上的眉毛按了过去。
她上回偷偷趁着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观察过。
这时她指了指位置:“你这里都长出来了。”
他和她启程离开京城时,特意修饰了自己的眉眼,使得他的目光不会太过于凌厉夺目。
但过了这短短的一段时日之后,他剃掉的弧度已经又长了出来些。
可是,他修眉的刀应该还放在原先他们那辆马车里,他们眼下又暂时出不去。
楚蔽顺着她的手指,随意地摸了摸自己的眉峰,回道:“无妨。”
咸毓反握住了他的手,说道:“等转日他们若是还要求我们上妆时,你趁机修一修。”
她指的是那种让他们装扮成职业侍君脸上擦满□□的时候。实在不行就用刮须的刀。
楚蔽摇头,忽然说道:“我带了匕首。”
咸毓瞪大眼珠子:“你带……”
好啊!他竟然这么藏得住。
不过他们两个本就是这里团伙的意外之喜,当晚转移得匆忙,正巧也检查得颇松。
咸毓撑着手坐了起来:“你藏哪了?”
这里不管是哪一处院子,都会被仆从过来日日清扫。她光藏个换着用的裹胸布也都面临着千难万险呢,最后还是楚蔽出主意,既然他们不介意日常用度的浪费,那她不如用完就烧了,每日再撕新的便是了。
所以他能把自己的匕首藏在哪里?咸毓一脸惊讶。
楚蔽转头看她,问道:“眼下就要瞧么?”
说着他也坐起身来,不仅如此,接着还走下来床榻。
咸毓的目光跟随他的动作。
她见他单膝曲地,伸手往床榻下边掏。
“你藏得这么好!”咸毓叹道。
楚蔽取出了匕首拿到她的眼前,说道:“原先藏在腿上。”
来了此处不方便之后便没有再随身了。
接着他又拔出了匕首淡然地说道:“既然如此,那不如就此修缮一番。”
咸毓望着闪出一道光的匕首,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不会是说……要拿这个修眉吧?”
开什么玩笑?
这怎么能行?
楚蔽抬眸问道:“你想看吗?”
本想劝阻她的咸毓:“……想。”
只要是没有见识到之前,咸毓肯定是不信的,所以她觉得他的想法过于离谱了,怎么可能用比修眉刀大很多的匕首来修眉呢?
但当他问她想看的时候,她又忍不住自己的好奇。
那么接下来就是咸毓负责给他拿着镜子了。
两人都披衣裳下床,去拿了不远处的铜镜,走到窗边。
楚蔽打开窗门,明亮的月光照进了窗口内,这月光对于他便足够了。
咸毓端着紧张走到了一旁的墙边,她将镜子举了起来。
幸亏这里虽是群居的小院,但大家都是互不干扰各睡各房,大晚上的早歇下了,应该没有人会路过这个窗口。不然正巧撞见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大晚上的在窗口照镜子,谁吓死谁还不一定呢。
楚蔽站定位置之后,将匕首彻底拔了出来,然后就毫不犹豫地往脸上拿去。
咸毓看得直抽气,正想阻止的时候,楚蔽停下了动作,看着铜镜旁边的她说道:“不是第一回 ,你不必担心。”
说着他动作了起来。只见他左右皆是用刀锋快速地轻抹了一下,还真掌握着火候,没有生出什么事故出来。
楚蔽收回匕首,咸毓惊叹道:“你这刀工!”
楚蔽以为她会夸出什么美言来。
咸毓:“你这刀工,不切豆腐可惜了!”
楚蔽:“……”
他一手拿着匕首,一手取过她手中的铜镜。
咸毓需要两只手端着的镜子,他只消单手拎着便可。
楚蔽将铜镜和匕首物归原处之后,拉着咸毓又上了床榻。
他说道:“再不睡就晚了。”
咸毓还沉浸在他鬼斧神工的修眉技术上,有点儿兴奋地说道:“厨子拜师学艺的时候,不就是用大刀切豆腐开始学起的吗?”
楚蔽平静地看着她:“你又想让我做厨子了?”
咸毓憨笑一声,她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她边躺边说道:“睡吧。”
梦里什么都有。或许是睡前聊到了厨子,导致咸毓做梦一直都在梦见美食。
其实这几日她在这个侍君馆也算是吃香的喝辣的了,也不是被饿馋的状态,但她的梦里还是出现了各式各样的美食,使她流连忘返,一点儿都不愿意醒过来。
而近日里来她也几乎都不必早起,因此睡着的咸毓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人吼醒……
天色大亮。灿烂的日光照射到房间内,穿过敞开的窗门,映在房间内的一片地上。
此时已过了大清早的时辰。咸毓时常起得晚,今日楚蔽也难得多睡了一会儿。
而咸毓正在梦中品尝着美食的时候,头顶上方突然想起一道突如其来的惊呼声——
“阿兄你们怎睡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蔽咸:有什么好奇怪的~
蓝景:QAQ打扰了
楚蔽:你也知道你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