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年事已高, 早已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
她让咸毓叫她“阿婆”。咸毓便乖乖地喊上了。
可是轮到楚蔽的时候,他却是一声都没吭。
但老妪有些耳背,还以为楚蔽也跟着喊了,因此眯着一双细小的眼缝, 一直在饭桌上眉开眼笑的。
等到两人回到自己那处屋子里后, 咸毓拉着楚蔽问道:“你方才怎了?”
楚蔽微微摇头, 回她道:“无碍。”
他的确并非有意。但他不愿那么叫,他便不会叫。
不过他并非不喜此处, 不然在这之前便会直说。
咸毓见他的确无碍, 便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楚蔽虽不喜有旁人在侧,但那老妪显然在平日里也不会太过于打搅他们二人。
反倒是咸毓,有些事不得不求助老妪的帮忙。
两个人歇息了一晚之后。
迟迟起床的咸毓迎来了“奶奶级别”的亲切关怀。
她若再不起, 吃食都要被老妪送到床榻上来了。
咸毓哪好意思,连连告饶, 同阿婆说明,如果她早上起不来,那就别做进去她的那一顿了。
可等到阿婆听明白之后,仍是觉得她这是在见外。
还缓缓同她说道, 在床榻上进食又何妨。她不必见外。
于是左右之下, 过了一会儿, 咸毓和阿婆两人已经坐在屋外的廊前晒太阳了。
咸毓怀里抱着那只懒洋洋的母猫, 见阿婆也睁开朦胧的双眼凑过来瞧看, 她连忙介绍道:“阿婆,这只猫快要生了。”
正好, 她就此请教起来。
年纪一大把的老人肯定是见识过母猫生产的吧?
说起来咸毓这几日最为担心的就是这一件事了。生怕在搬家的路上出现小猫要生的状况。然而, 如今他们都已经在这里安顿一天了, 这只猫还是吃好喝好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会不会它的日子还未足?”咸毓难免有了怀疑。当初是客栈的人同她说这猫快生了, 但一连过了这几日了,这只母猫怎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咸毓想将怀里的猫扒开四肢展露肚子给阿婆看,但这好像触动了母猫的不安全感,愣是呜呜哇哇地反抗了一阵子,一点儿都不卖陌生人脸色。
咸毓讪讪一笑,只能硬着头皮和阿婆皆是这只母猫怀孕后的脾性。
一旁的阿婆朝咸毓摆摆手,沙哑着声音说道:“我与你说。”
她指了指自己,而后指了指咸毓。
“好!”咸毓连自己的腰都直了起来。
真是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听课的时候了。
她屏息以待,认真听讲。
可是……她听着听着,却又觉得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起先她怀疑了自己的感受,但接着又过了一会儿,楚蔽正巧在不远处折返了一趟,他在门口用古怪的眼神瞥了一眼她。
咸毓忽然打开了自己的思路,赫然发现眼前的阿婆这是在讲什么——
阿婆哪是在讲猫怎么生,她分明是在教她人怎么生产!
咸毓哭笑不得,她又不是打算做接生婆的副业,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
可她又不知道该如何打断阿婆的好意,于是只能继续硬着头皮听下去。
而且为了以表诚意,咸毓还是一副认真的模样,竖耳倾听,还真一口气听了七七八八。不过她的脑子也变得晕乎乎的了。
老妪好像也说累了,起身去东厨又鼓捣了一阵子之后,自己拍拍手,说要回去歇一会,而后便颤颤巍巍地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咸毓其实也有点儿累,但她又陪母猫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
她也时不时同那与人爱答不理的母猫轻声嘀咕几句。
乍一眼看还以为她是在自言自语。
“你看,眼下还有阿婆在,等你生的时候,我便让阿婆在一旁帮我一起看着你?”
“我瞧你来了一日,一切都安好,比楚蔽都能适应环境呢。”
“这里虽比客栈冷清了不少,但安静也好,有利于你养胎,你说是吧?”
许是怀里的猫嫌她有些唠叨了,“嗖地”一下从她怀中跳了下去。
咸毓愣了愣。索性自己也回屋睡大觉去了。
等到她又睡了长长的一觉,不知道今夕何夕之时,睁眼后瞧见的天色也已是铺满了落日的夕阳。
咸毓迷迷糊糊地起来。
心道楚蔽怎么忙活了一天似的?也不知他在忙什么。
她揉了揉眼睛,披上外裳出门找他。
咸毓转眼便在屋后的泥地里找到了楚蔽。
她大为吃惊地看着一整片地,看着已经被楚蔽翻过一遍了。
“你这是……”她嘴巴都合不拢了。这人也太勤快了吧?
楚蔽倒觉得是小事一桩,他踩着泥污走近前来,淡淡说道:“来时不是你说想种地么?”
因此他今日便动工了。
咸毓有些呆滞:“我……”
但她也没有他说干就干的意思啊。她也没想到他竟然说干就干了。
他们两可是昨天才安顿下来,他转天就将阿婆这片地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太阳都要下山了,咸毓拉着这位“实干”家回去。
楚蔽在东厨点了火,咸毓在一旁一手一根柴火跃跃欲试。
她认真说道:“你去换下脏衣裳,我稍后端一盆热水来?”
此地天气和暖,楚蔽一盆热水便能兑着井水用了。
楚蔽闻言颔首,撇开凑过来的母猫,迈着步子往屋子走。
他的身后传来了咸毓和母猫之间的声响。
渐行渐远。
“这里有火,你可别进来!”
“你也知这里有吃食?但眼下这儿有火!”
“你别打岔!我找盖子呢……”
等咸毓用完灶台之后,还没等到她收拾,转眼便见老妪又来东厨忙活了。
于是她抱着又暂时黏上她的母猫退到了庭院中。
庭院里有一架早已被晒得枯黄的竹棚,瞧着也不知多久前便在了。
想必是经年累月直呼,又无人翻新的原因。
咸毓想着,若是日后有机会帮阿婆重新装饰一下庭院也成。
“在瞧什么?”楚蔽走了过来,低声问道。
咸毓转头一笑,招呼他一道在木凳子上坐了下来。
楚蔽刚用过热水,此时的脸色红润了些,比平日里白净的一张脸多了一些血气。
说起来,在这之前他们两在马车上奔波的日子里,都是他在阳光下风吹日晒,也没见盛夏的太阳将他晒黑几分。
这便是父母给的肤色了。咸毓随意地想着。
楚蔽由着她打量了一会儿,而后再开口说道:“明日一同去播种?”
“好呀。”咸毓点点头,但接着又疑惑地问道,“这夏日种的……还管用吗?”
楚蔽比她懂一些,毕竟他也见过山池院的手下种过小菜,因此他只是淡淡地回道:“种了再说。”
之后走一步看一步便是了。
两人聊着种地的事,倒是让在东厨忙活完出来的老妪也听到了几句。
楚蔽抬眸看了对方一眼。
接着咸毓就听老妪和她讲起了这边的土地的状况。
原来这里因为人丁稀少,再加之常住之人年纪越来越大,导致这里的粮草地一经荒废,就很难再有起色。因此,这逼得这里的人不得不都团结了起来——
虽然瞧这里的人不像是邻里之间热络的氛围,但这里的土地竟然是共用的。
“啊?”咸毓惊讶地看向楚蔽。
她感到意外,没想到此处竟然是这种模式。
楚蔽的脸色一如既往的淡然。
他垂下眸来,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他今日在屋后的确察觉到了几分。
咸毓仍是惊讶万分,没想到这里还是这种模式?
只要是谁家种了地,邻里之间都会主动照看,根本不愁除草浇肥这等事宜;与此同时,等粮食成熟之后,也是随意让旁人采摘食用的。
也就是说,大家几乎是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出了鸟雀、天灾之外,互相之间不会斤斤计较。
这虽听着难以实现,但因为这里已是经历过许久的磨合。
还不是因人手实在不够多,若一直只顾着自己家,坐吃山空下去,最后也只不过是落得一个几败俱伤的结果。
因此,这也算是个大家不得已而为之的一个共识性的选择。如今已经能较为稳定地生活下去了。
老妪也是听说了他二人在聊播种之事,才慢吞吞地将这里的规矩讲明白了。
就好比她,平日里干不了太大的体力活了,但还是能分到菜蔬,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而咸毓和楚蔽才来了一日,因此险些没注意到这一点细节。怪不得阿婆能拿的出粮食呢。
楚蔽在一旁低声和咸毓说道:“你倒是可以省下力气了。”
方才她应下与他一同播种时,他已经做好了她到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心理准备。
眼下倒是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那么多种子毕竟都是咸毓来这之前花钱买来的。
既然她出钱了,那便让这里的人出力罢。这非常在理。
因此他们两人之后或许变无需花费太多的力气了。
咸毓也拉着他一起摆烂,建议他道:“那你日后也莫要一整日呆在地里了。”
*
楚蔽不出屋忙活,平日里便都会陪着咸毓。
比起咸毓总是吃了睡,他来之前倒是买对了东西。
那几摞旧书册便是如今楚蔽所热衷之物。
转日楚蔽不去地里,咸毓就陪着他先将买的旧书册在太阳地上晒。
她和身侧的楚蔽问道:“你说那旧书铺子中也有好书?”
咸毓有些意外,在这之前她以为都是一些不靠谱的书呢,比如先前那个“猫偷别人老婆睡”的劲爆故事。
但楚蔽说他在这偏远小城的旧书铺子中发现了几册失传的孤本。
咸毓当下一听,也不管是什么门类的,通通都给他买了下来!
那旧书铺子都是打包卖的,甭管什么书册,皆是一样的价钱。
既然是孤本,咸毓觉得他们那是“捡了漏”,当下就拉着楚蔽拎起一捆书册掉头就走。
眼下两人在庭院中扫开一片地,接着将书一本本翻开摊在地上时,咸毓从而也是头一回打量楚蔽口中的那些孤本。
她反正是瞧不出所以然来。只觉得一页页的字也不多,而且有些还缺页了。
若是里面的内容,她努力看了几行,也不过是一些生僻不适用的门类。或许这就是成孤本的原因吧?一般人谁看那些书。
这时楚蔽大手一身,将弯着腰的她拉直了身子,说道:“想瞧拿起来便是了。”
咸毓笑嘻嘻地叉着腰,回他道:“我不想。”
不爱学习的口气倒是说得理直气壮的。
楚蔽也随她,让她在一旁坐着便是了。他自行晒书。
然而咸毓刚坐下的刹那,一回头却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哎!”她跑向地上的母猫,连连阻止道,“你别咬啊!”
母猫那腿脚灵活的本事,自然立即从咸毓的阻截中逃脱了出来。
等到咸毓好不容易抓住这只猫时,它口中的那一册子已经被它蹂/躏得稀巴烂了。
咸毓眉间微蹙,终于拯救回来了一团乱的书册。
依稀之间,她认出了好像是楚蔽之前在客栈时翻的那一本地方志。
“你还没看完吧?”她转头朝楚蔽惋惜地说道。
楚蔽当时的确是还没看几页就被她建议不要在烛火下看书而搁置了,不过此时他也平静地安抚道:“无碍,不看也罢。”
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书册。坏了便坏了。
咸毓重新低头,看了一眼又自顾自在玩毛线团的母猫,一时之间也责怪不了它。
所以只能口头叮嘱道:“书有何好吃的?不许再闹了哦?”
无论如何还是希望这只猫不许再犯了。
她这话说得一点儿都不严厉,也不知玩着小毛线球的母猫听没听进去。
但接下来的咸毓当然只能严阵以待地严防死守了。
她的守卫其实成效不高,还是楚蔽本人亲自看着太阳底下的书更有效果。那母猫后来也只是又拿屁/股对着他,之后就没有再靠近过来啃纸了。
……
是夜。
咸毓正打算上榻睡觉时,窗外响起了猫叫声。
说时迟那时快,咸毓差点儿连鞋都来不及穿,急着就往窗口疾步跑去。
她当下就以为小猫要生了,所以它忽然在她的窗口叫。
至于它白日里捣乱啃坏了楚蔽的一本书的这种事情,咸毓当然早已不计前嫌,甚至从未打心底怪责过。
当她忙不迭打开窗门时,见到了眼前之景,突然又惊吓一声:“啊!”
楚蔽这时已经追过来了,他二话不说将她拉回了自己的身后。
然而,窗外的窗台上只有一只蹲坐着的母猫。
并无其他任何的危险状况了。
不过——
“……”
以及还有几只老鼠的尸体!?
咸毓缓过气来,人缩在楚蔽的后背,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自己的脑袋,和回头的他相视一眼,苦笑道:“怎会如此?”
楚蔽当然不想理会,若就此关上了窗门、将母猫彻底地隔绝在屋外,反倒如了他的愿。
但此时的咸毓已经和母猫对上了眼。
她试着问它道:“你不会是……送给我的吧?”
这几只“老鼠盛宴”……
母猫也没继续叫唤,而是用自己的前腿扒拉了几下自己脚前的老鼠尸体……
“……”咸毓嘴角抽了抽,脑海中想到一个猜测。
她忍着自己假装淡定的声音,和坐在窗台上的母猫说道:“啊……呃……多谢哈……你慢走?”
她僵硬地挥了挥手。
母猫又看了她一眼,喵喵叫唤地转身跳了下去。
咸毓忙不迭在后头补上一句:“我够了!你莫要再送了哦!”
小猫高冷地侧过了半张脸来。但接着又撇过头去。像是不想看咸毓身旁的楚蔽一眼。
咸毓转头看向楚蔽,却发现他看她的眼神也……
“我总不能当场拒绝它吧?”咸毓连忙解释道。
她怎么可能是真接受外边窗台的死老鼠们……
她只是无法拒热情的小猫咪罢了。人家猫猫已经把最珍贵的吃食送给她了,比他们寻常随便留给她的小零嘴都珍贵多了。
楚蔽上前阖上了窗门。
两个人重新坐回了床榻边,咸毓有些纠结地问道:“那些死鼠……”
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打算蒸熟还是炸油锅?”楚蔽冷不丁问道。
咸毓一惊,头摇成了拨浪鼓:“你莫要说了。”
虽知他是在打趣,但她一点儿不害怕也是不可能的。
她根本不敢顺着思路想象了。
楚蔽眼角掩着笑意,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处置?”
那可都是那母猫的良苦用心。
咸毓其实已经猜到了。
她扯了扯楚蔽的衣袖,轻声问道:“是不是我白日里责怪了它,它才抓了那么多……来送我?”
楚蔽也是这般猜想的。
但他分明见过她白日里的柔声细语,怎算是对那不懂事的猫责怪呢。
他不以为意地说道:“睡罢。”
咸毓仍然为难道:“可那些……”
“你且睡,”楚蔽淡淡说道,“明早便不见了。”
他知她是顾念那猫的一番好心,他抽空趁猫不注意时将窗台收拾便是了。
咸毓躺在床榻上。
他身子缩成了一团,回想道:“早知道我白日里不说它了。那孩子肯定是愧疚才如此……”
原先还以为它不动她在朝它说什么,原来那母猫是懂的,知道自己干了不好的事,才在晚上忽然来送她“好东西”补偿了。
楚蔽熄了灯,他在她身侧仰躺下来,淡淡说道:“你怎知它会愧疚?”
她这便是想多了。只能说那只猫一如既往地只对她一人好罢了。
再者,她连日来一直弄不清那猫与她之间的辈分,同那同样弄不清辈分的老妪倒是如出一辙。
*
转天,庭院里来了几个“小萝卜头”。
几个“小萝卜头”之间推三阻四着,嘀嘀咕咕的声音先是被在太阳底下打盹的咸毓听见了。
……
“此处真有猫?”
“上回不是你瞧见了么?”
“还不是你说你瞧见了么?”
咸毓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将几个窃窃私语的“小萝卜头”逮了个正着。
就算她见这几个面生,也隐隐约约猜到或许就是先前在村口碰见过的那几个?
因为这里的人少,孩童也少。想必左右也就这几个孩子了?
“我这儿是有猫呀。”咸毓朝他们招招手,大方地邀请道,“想不想摸摸?”
几个“小萝卜头”的脚步顿时没了克制力,立即便挪了进来。
咸毓朝他们指了指墙角边,她口中之猫正坐在地上,小脑袋转来转去的,视线追着头顶上的鸟雀跑。
“呀!”小孩们纷纷惊喜,“真有猫!”
咸毓没想到他们这边荒僻得连猫都没一家养吗?
她朝他们说道:“你们且过去瞧瞧,但莫要惊着它,它怀有身孕呢。”
几个“小萝卜头”似懂非懂地乖乖点点头。
此处对于他们本是人生地不熟,因此自然也不敢随意乱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朝墙边的小猫走去,那母猫顿时回过头来,立即注意到了他们的靠近。
咸毓一怔,只能起身,主动走过去将母猫抱了过来坐下。
几个“小萝卜头”霎时就围了上来。
有人想摸猫,但却被母猫呵斥地停下了自己伸出来的手。
母猫嗷叫了一声,一如既往不许除了咸毓之外的外人靠近。
这就没有办法了。
咸毓只能和他们几个说道:“许是头一回见你们,怕生。”
几个小孩各自的双手都空落落的,对着咸毓怀里的猫,又好奇又害怕,不敢再继续尝试自己的动作。
咸毓抬起头来打量着这几个小孩,朝他们笑着说道:“你们住得近吗?日后若还想看小猫,再过来也成。”
她这几天肯定是等着母猫生了再说,到时候这些“小萝卜头”就能看见一大一小两只猫了,岂不是更惊喜。
不过她还是细心地问道:“你们出来多久了?阿耶阿娘可会惦记?”
然而,这几个小孩回答她的却是——
“我没有阿耶阿娘。”
“我阿娘死了。”
“我阿耶也丢了。”
……
咸毓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着些小孩甚至不是特殊的“留守儿童”,竟然都是孤儿!
在这之前,她还以为他们是有父母的,才如此一问。
咸毓头一回感受到这一片地方的人丁萧条。
这些失怙恃的孩子才多大,竟然只能独自在这里生活了吗?
她忍不住又多询问了几句。
只能说每个地方都会经历繁华与衰败,这里乃是偏远小城的偏远城郊,若早年还有人靠山吃山,但如今大多是举家都迁走不会再回来了。
而留在这里的人,自然都是老弱病残,无法往远处走动之人了。
好在这几个小孩正好都有家中的老人在,总之并非真无人照养了。
咸毓听他们磕磕绊绊自我介绍之后,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扬起笑脸说道:“你们唤我‘咸娘子’便好,今夏我都住这里,平日里你们都可以来这儿看猫猫?”
有小孩腼腆地回道:“咸娘子比猫好看。”
一不小心就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了。
他们原先自然是好奇这家的猫,但见了极为好看的咸娘子后,不约而同地转移了注意力。
咸毓一愣,接着这时她余光瞧见楚蔽拿着一卷书从屋里走了出来。
屋外的声响楚蔽自然听得清楚,直到听到这一句后,他也没了耐心,倒要看看是哪个小兔崽子说出口的。
也许是他一向冷面吓人的缘故,那出声的小男孩第一个就吓跑了。
顿时,在场中人也是“大势已去”一般,跟着那个掉头就跑的小男孩一起都跑了。
俨然像是胆小落荒而逃的队伍。
咸毓哭笑不得,侧着脑袋问楚蔽道:“可是他们吵到你瞧书了?”
楚蔽默默地走了过来,睨了一眼在地上的用屁/股对着他的母猫,忽然冷笑一声。
这是怎了?
咸毓有些疑惑地问道:“你真当被他们吵到了?”
早知道她方才让那几个“小萝卜头”声音再轻些了,但她又一回想,同楚蔽说道,“他们也并未大声喧哗吧?”
楚蔽心道,怎么眼下她便帮衬着那些旁人说话了?
他冷声地回道:“是他们打搅了。”
竟然真如此坦言了。
说着他坐到了咸毓身边的矮凳上。
他修长的一双腿刚伸直,咸毓身旁卧着的母猫索性直接起身走开了。
仍旧是一点儿都不待见他的态度。
楚蔽又冷笑了一声。
咸毓觉得笑得好生怪异,于是拉了拉他的袖子,问道:“你怎了?”
干嘛忽然冷笑?
楚蔽淡淡地说道:“我瞧明白了一事。”
原来脱离了身上的“身份地位”之后,他还挺不招人待见的。甚至还不招猫待见。
这或许是他险些忘记的事实。
因为在许久以前,他便也一直如此,谁都不愿赏他一个眼神。
但等到他逼宫夺得皇位之后,一切便变了。变成了相安无事的模样。
无论他在朝中如何地不通人情、难以通融,但都是底下的一片臣工皆是主动配合他。
因为他是皇帝,无人敢造次。更无人敢不待见他了。
咸毓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出声打断了楚蔽的思绪,她直言道:“你瞧明白了何事?我方才都问过那些孩子了,你无需自己猜,我说与你听。”
接着她就将自己知道的这里的状况和楚蔽趁热分享了。
楚蔽仍旧是神色淡淡。
此处如何,也与他二人无关。
咸毓看着坐在墙角的母猫正在舔着自己的腿毛,一时之间有些唏嘘地说道:“这可真是人丁稀少的地方,巧的是,猫猫也来了这儿。”
她当然指的是这只母猫也凑巧只怀了一个宝宝,倒是和这里人丁稀少方面相像上了。
但楚蔽注意到的却是,她又将那只母猫取了新的称谓。
他垂眸,转而说道:“不如去瞧屋后的两匹马。”
“嗯!”咸毓点点头。
红马和懒马因为不必再拉车赶路了,最近已经想当然地过上了“退休”生活,融入了这一片“养老基地”之中。直到之后夏天结束之后它们两位才会再次上岗。
咸毓和楚蔽手拉手去看望两位“暂时退休”的马儿。
懒马已经不负众望地日常坐地不起了,倒是红马、是一匹站得住的马,会陪在懒马旁边作伴,自己也吃着身边脚下的青草。
看样子两匹马之间日常都生活得其乐融融的。
“等你那日想出门,你我便骑着它两出去?”楚蔽说道。
“好啊。”咸毓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不过她答应的是她骑马,但又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有想出门的时候。毕竟对于她这种能躺着就不坐着的“懒虫”而言,她眼下走出来看马,已经算是不小的运动量了。
但咸毓还是主动说道:“若你想骑马出门,我也陪你一道。”
楚蔽只是觉得与其她总是陪那猫玩,还不如来瞧瞧这两匹马。马儿可比猫听话多了。
咸毓对哪一只小动物都不错。
等到回去之后,咸毓还和家中唯一的老人聊起了这几只小可爱。
老妪孀居寡宿多年,对外面的模样已经没有了概念。她不仅没了年轻时候的印象,而且对如今的面貌也一概不知。
但是她曾今也是见过马的,还说自己的儿子也摸过。
说着说着,这老人就当着咸毓的面忽然悲恸地哭了起来。
咸毓吓了一跳。
原本这阿婆也是个寡言之人,只要她和楚蔽不和她搭讪,她自己也不太会主动找他们说话。除了日常喊他们可以吃了之外等琐碎细小的几句话而已。
因此咸毓实则是有心想为阿婆解解闷的,她以为这回就算是像上回一样,她向她请教母猫生产之事、她事无巨细地教她女人如何生产——虽然没准确对上话题,但也算是相谈尽欢。
可是这一回,咸毓如法炮制地和她提起了他们的两匹马时,她万万没想到阿婆的反应如此之大。
咸毓也不知道阿婆的儿子是怎么死的,但见她悲痛欲绝的样子,连她也跟着难受了起来,她连忙在一旁出声安慰,连自己手中心爱的筷子都撇开了。
楚蔽在一旁看着直皱眉。
人固有一死。用膳之时忽然提起亡人又是何必?
他忍着冷脸,陪着咸毓继续坐着。
直到咸毓安抚好阿婆之后,他们桌上的吃食也凉了。
楚蔽见老妪哭了一场之后,明显精神不济了,便出声提议各自分开。
老妪回屋里歇息去了,咸毓搀了她到了门前,看着她进了她的屋里。
等咸毓回到她和楚蔽的屋子里时,楚蔽已将碗筷都挪进了屋里了。
“日后你我与她分食。”楚蔽朝进屋的咸毓提议道。
这本该如此,只是头一回咸毓在那老妪身边坐下之后,他便忍着未再开口。
而方才那事之后,楚蔽眼下便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
果然咸毓闻言仍是有些迟疑,她睁着也泛着红意的双眸,轻声问道:“阿婆她还帮我们做每日的吃食……”
她感激不尽,所以才觉得最好还是多和阿婆说笑……然而事与愿违。
此时的咸毓也有些手足无措。是因她提起了马的缘故吗?才让阿婆想起了自己已逝的儿子?
楚蔽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上前拉着她到桌旁坐下。
那老妪年纪轻轻便死了儿子,之后连自己郎君都没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眼下还忽然哭了起来,楚蔽无法体会。
但他也放软了声,同咸毓安慰道:“你莫要饿着自己。”说着将筷子塞回了她的手里。
好在咸毓也是个乐观的人,她晚上早早睡了,等到一觉起来后,心情已经恢复回来了。
这日清早楚蔽也陪着她赖床了好些时候。
两个人在床榻上随意翻阅着楚蔽那些书。主要是楚蔽在认真,而咸毓只是浑水摸鱼罢了。
一听到买回来的不少书册,他竟然在这两三日内都看完了,咸毓也是吃惊,下意识问道:“那……那我再进城给你买些?”
楚蔽垂眸,嘴角勾了勾,而后摇了摇头。
他又不是什么“书痴”,先前买这些也不过是顺路挑了些打发时间罢了。无需再专程买新的书册了。
至于她的心意,他自然感受得到。
咸毓其实有些担心他会不会觉得如今的日子有些无趣?
毕竟按她这样吃喝睡的生活模式,也不一定是每个人都喜欢的。而他在这之前好像还是个“行动派”,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停不下来的缘故,还不是因为当时的他还想着和人争皇位嘛……
咸毓忽然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不愿去想以前的那些事了。
咸毓来到了北地这处偏远的小城,过往的一切不知不觉已经渐渐淡化了下去。
至少对于她是如此。
虽然好像也没有过了多少的时间,但是咸毓已经对自己短暂的后宫生活和身份没有了太多的实感。
因为她毕竟是个“外来之人”,就算算上她拍戏的时间一起,她统共也没有多少日子来作为一个“经美人”。
而接着她又胆大包天地带着楚蔽逃之夭夭了,自然较为轻松地将自己之前的身份抛之脑后了。
但是眼下她忽然想到,楚蔽却并非如此,因为他是土生土长的皇子,在这之前,就算在皇家冷落,但一直过着龙子龙孙的身份,只是不巧和她越来越相熟,才最后……抛弃一切和她一起私奔了。
所以咸毓一直都知道,楚蔽的牺牲比她大。她有时也会在意他出来后想要做些什么?
但是,出来后的他并没有精进自己的兴趣爱好,也不像是对外面的世界有多好奇……更多的时候,咸毓觉得他好像只是为了陪她罢了?
可他能陪她做些什么呢?陪她吃?陪她睡?
有那么一瞬间,咸毓甚至想发愤图强找点新的事情做做。
但是接着就又顺其自然地想着之后再考虑也不迟。
她目前自然是先紧着还未生产的母猫。
而咸毓也清楚的知道,那只母猫总归是客栈的。就算那单娘十分大方的态度,但她也不能得寸进尺,真把人家客栈的猫当做是自己所有的了。
所以咸毓觉得自己只是代为照看,出于她和母猫有缘。而她也还需好好照看那毛孩子,到时候保证见两只胖胖的大小猫还给客栈。
楚蔽先咸毓一步,下榻去打洗漱的水了。
咸毓懒洋洋地起来,摸了摸已经饥肠辘辘的肚子。
她这样时不时错过早上那一顿也不好。瞧,今日不仅是她,她还拖累着楚蔽也错过了。
咸毓简单穿戴好后,就推门去了东厨。
但愿阿婆早上给他们剩了一些?咸毓在心中想着,如果有的话可以先给楚蔽吃,毕竟他可是难得错过了早上这一顿,也不知道会不会不适应……
然而,咸毓在东厨一无所获。
东厨被阿婆收拾得很干净,但阿婆却没有剩下什么吃食。
咸毓空手而归回到房中,楚蔽刚下水盆招呼她过去洗漱。
她一边走过去一边问道:“你饿吗?”
楚蔽微微摇头,反问她道:“你饿了?”
咸毓有意回道:“我还好。”
既然他不饿,那她也在等等。等到时候中午再一起吃上准时的那一顿吧。
……
然而,直到楚蔽出声提醒午时都已经过去时,两人都没听见阿婆叫他们出屋的声音。
不仅如此,咸毓也的确也没有闻道东厨飘出来的香味,而楚蔽亦是没听见那老妪出屋去东厨的声响。
因为昨晚不小心惹哭了阿婆,咸毓其实眼下心里也没底。
也不不知道阿婆是不是因为还伤心着,所以今日并没有出门坐吃的?
咸毓也是个明事理之人。阿婆给他们做吃的乃是出于对他们这对租客的情分,但他们没得吃的时候不能去催促阿婆也是一种本分。
所以咸毓眼下除了和楚蔽干瞪眼之外,也不敢去阿婆屋子里主动寻她、问她是不是生气了。
楚蔽想得更为深刻些,他忽然说道:“她毕竟年事已高,一人躺在屋子里……”
他还未说完,咸毓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坐不住了,霍然起身,着急忙慌地朝屋外跑了出去。
是啊,她竟然没有想到这种可能。如果阿婆今天一直没声响是因为病倒了、亦或是……
咸毓不敢再设想。
她毫不犹豫地跑到了阿婆的屋门前,在门口喊道:“阿婆?阿婆?”
她等了一会儿,然后又伸手去敲门:“阿婆,你……”
这时,她刚碰到的门板突然“吱呀”一声,缓缓往里打开!
……
楚蔽正跨出门槛之际,就见到咸毓慌忙朝他跑来的身影。
他只不过是慢了几步。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差的脸色。
楚蔽略微诧异,也已知想必是出了什么变故。
这时,跑过来的咸毓朝他失声般地说道:“阿婆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