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母猫在怀孕期间有多嫌弃旁人的触碰, 单娘自然清楚,因此当她此时将猫抱在怀里时,虽然这小东西也挣扎了几下,但也并未像先前那般蛮横霸道, 她转眼便瞧出来了, 抬头问咸毓道:“这是生了?”
可当她甫一抬头, 接触到咸毓有些失措的目光时,便立即意识到自己从对方手中夺猫的举措略显大惊小怪了。
于是轮到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缓和口气, 柔声问道:“生了几个?是先前你说得独子吗?”
咸毓知道注定会面临和客栈交代的时候,但她也没想到这一刻会来的如此突如其。
她喉间哽了哽,坦诚地回道:“那孩子没保下来……对不住, 单娘,是我照看不周……”
“没事, 没事!”单娘连忙回道,“咸娘子可莫要过意不去。”
她抱着猫摆摆手,一点儿都不介怀的样子,反倒安慰起了咸毓:“不就是一只畜生嘛, 咸娘子不必如此。原先我也说了, 若是生了, 小的赠你便是了。”
“……”咸毓刚要说出口的更多抱歉硬生生被阻绝在了口中。
她没想到单娘是这幅态度。
这让她悲伤的情绪如同浸入了闷声的水塘中, 可却也无话可说。是了, 猫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畜生罢了。
“咸娘子?咸娘子?”单娘面露惊慌,将咸毓喊回神来。
此人本是年长稳重之人, 咸毓回过神来抬眸见到她的这般神色时, 也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模样有多奇怪。
可她此时的确身心俱破, 顶多艰难地挤出一些笑意, 应了一声:“嗯,单娘说得是,畜生罢了……我在想,有时候,人不也是畜生么……”
就像那神秘隐世的族人眼中的圣女似的,穷其一生不过是完成莫名其妙的圣女责任。
眼前的单娘闻言却是大惊失色,抱着猫吓退了半步,面上的惊惧之色越来越明显,直直地瞧着眼前咸毓狼狈又古怪的模样,失声问道:“咸娘子……你?”
莫不是疯了?
咸毓无需她提醒,也知道自己现在这模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狼狈至极。
她的心情也有些低落,可能是突如其来面临与母猫的分别?
她疲惫地望了一眼单娘怀里的猫。在心中告诉自己,就当是最后一眼吧。
岂料单娘却因她的目光而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
咸毓有些意外,只能耐心解释道:“单娘,我自当归还猫,先前照看不周之处,还望你海涵。”
“不打紧,不打紧。”单娘一边口中念着不打紧,怀里抱着猫的力道却又加重了些,显而易见的有些防备咸毓。
她竟然防备咸毓。
这让咸毓不解。
她自认自己对于单娘来说也不是什么强取豪夺的歹人,才一阵子没见,单娘为何变成了这种态度?
咸毓还记得先前单娘给她的印象也不错,作为客栈娘子的她稳重又能干,更重要的是,并不会用这般的眼神看她。
这让咸毓在心中犯难了。她本想借着与单娘相识的交情,搭个顺风车,幸运地同她一起回城中,但转眼几日后,两人之间竟然只剩下了生疏,这让她不太好意思开口了。
实在不行也没办法。咸毓倒也不会强求。本来她也没想过能如此凑巧的出现一辆相识之人的马车。大不了她自己继续步行。
可还没等她同单娘告别,单娘却像是终于忍不住似的,脸上分明露着一丝胆怯,却又脱口而出问道:“咸娘子你这是怎了?”
咸毓倒不介意被对方这么问,因为都不要照镜子,她都知道自己是一副什么鬼样子。
她昨夜换上的一身素白的衣裳本就过于引人注目,再加上和楚蔽灰头土脸地爬窗逃跑,接着又独自在森林中经历了一些坎坷,直到现在,她原来洁白的衣裳上早已染上了不少的泥污,或许还有她摔破皮时擦伤的血迹。
咸毓自己没空理会,但在看在旁人的眼里,的确会感到吃惊。
她还是不在意的样子,单娘却目光闪烁,欲言又止了起来。
“咸娘子你……”
或许是因单娘心绪的起伏,使她怀里的猫也焦躁了些,可母猫不过是随性动作了一下,单娘却险些又吓了一跳。
这幅惊魂未定的模样难以遮掩,咸毓都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她想起了方才单娘刚下车的模样。
一时之间也沉默了下来。
而这厢的单娘,见咸毓越是沉闷,她便越惊疑不定起来,说出口的话都结巴了:“咸娘子……你……我……”
咸毓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疑惑道:“单娘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她现在隐隐约约觉得方才对方从马车上下来是的模样也早已不一般了,只是她当时并未察觉。
现在重新回想,她发现这单娘像是……在刚见她时就暗暗惊惧。这又是为何?
咸毓疲惫的眼神在单娘看来显得过于空洞无波了。也不知哪一刹那,好似单娘脑中的那根弦崩了,她突然慌张地脱口而出问道:“咸娘子你的郎君也失踪了吗?”
终于问出了她心中所想。
“你说什么?”咸毓本已打算道别,闻言猛地看了过去。
单娘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也为时已晚,她抱着猫,紧张地连连后退。
咸毓下意识拉了她一把,担心她倒退得小心跌跤。
可单娘却如同惊弓之鸟,吓得直接躲开了她的手:“啊!”
咸毓的动作定在了半空中,她瞥了一眼过去:“单娘?”
咸毓也明白,虽然单娘在她眼里瞧着有些古怪,但她的模样或许也让单娘感到奇怪。
所以咸毓本来并不在意单娘的疏远。但当听到对方这句话时,咸毓也捕捉到了关键的信息。
她盯着单娘惊惧的面色,问道:“单娘为何这般说?”
“我并未说什么!”单娘立即反驳道。
她明显是情急之下失了稳重。
咸毓缓缓摇头:“单娘你说了。”
这有什么好耍赖的。
单娘像是终于坚持不住地扬声回道:“是!是!是我说了!”
咸毓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白衣。心道想必是因为她穿成这样,才让单娘以为她“死了郎君”?
这只是个误会罢了,她当然不会介意单娘子的话。
咸毓上前一步想要解释。
没想到单娘子再次吓退了两步,高声喊道:“你别过来!”
咸毓彻底顿住了脚步,她的眼神也变了。
事到如今,她不可能还未察觉到单娘的变化。
咸毓目光灼灼地看向单娘,沉声问道:“单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前不久楚蔽让她提防所有人的时候,她其实并不在意。
因为她觉得就算这城郊村中之人或许会和森深之地有所牵扯,但先前推荐他们租房的城中客栈娘子不可能是坏的。
在咸毓看来,单娘一把年纪了,多年远离娘家,不再来往,肯定不知森林深处的事。
可现在单娘这幅模样,让咸毓怎会不起疑。
只要已对上她的眼神,单娘的目光便瑟缩又躲闪。
咸毓不顾单娘的惊惧,盯着对方问道:“单娘,我方才都听见了,你为何会以为我郎君失踪了?”
咸毓的表情是少有的以严肃示人,在单娘眼中瞧着像是审问一般,她心中本就恐慌,被咸毓多加反问,顿时就慌了阵脚,只想讨饶了:“我……我不知……我……”
“你分明知道。”咸毓认真地盯着单娘的脸。
她的心中也并不宁静。眨眼之间,她感觉自己好像离一些真相更加靠拢了些。
原以为此时只是意外地先一步与母猫依依惜别,没想到单娘自乱阵脚露出了一些信息出来。
“我不知道!”单娘立即反驳道,“我怎会知晓那么多?咸娘子,你莫说了,你自己心底清楚!”
单娘越是激动,咸毓却越发镇定了下来。
什么叫做“她自己心底清楚”?
她重新打量了单娘一眼,沉声问道:“我能知道什么?”
这地方也是她推荐的,先前的咸毓和楚蔽对她也只有感激之情。
而且就算眼下情势古怪,咸毓也瞧着这单娘并非是个人口贩子。
此人的确是个普普通通的客栈娘子,半辈子来做的也不过是熟能生巧的客栈营生。若非要寻出一点儿特殊来,那就是单娘的娘家正好是此处,城郊村落。
咸毓挑眉,直接问道:“原来单娘听说过这里的事?”
她问得含蓄,但单娘的反应颇大,咸毓顿时就了然了。
如果说单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便是先前对他们两在有关于此地的事情上遮遮掩掩。
因为现在看来,单娘并非一概不知,而是很有可能知道点此地之事。
比起此刻单娘的惊慌,咸毓淡然多了,她左右踱步,活动了两下自己酸痛的腿脚,缓缓说道:“原先我俩没仔细瞧看方志,乃是憾事,不过……我郎君并未失踪,单娘方才为何如此问我?”
咸毓一边慢慢说,一边观察着单娘的反应。
“这……并未……”单娘一听她的话后,像是后怕似的碎念道,“这就好,这就好……”
咸毓忽然又问道:“此地常常有人失踪吗?”
她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单娘一惊,结巴地回道:“此、此地……”
“原先单娘告诉我的并非如此,”咸毓当然还记得,“你先前与我说,此地经年累月,大多都迁出去了……原来,难道并非如此?而是失踪的人更多?”
不等单娘回话,咸毓紧接着上前一步,盯着单娘的眼睛问道:“单娘出自此地,想必是知晓此事。”
这样一来,有些事好像更加说得通了。
毕竟隔着一片森林深处住着一群特别的人,或许林子外的村落的日常生活并不宁静。
若是并非只有那老妪那一家的姻缘牵连,好像也有可能。
“你……”单娘的脸上满是惊恐,她没想到几日不见,原先软乎乎的咸娘子还会露出如此严肃的一面,她被问得哑口无言,最后也是下意识问道,“咸娘子你都……”
咸毓轻叹一声。
她就算前几日经历奇幻,实则也还不够知晓这边的过往。
但她觉得现在自己无需多问了。或许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态作祟?这个单娘十有叭九是刻意对自己娘家村子的古怪过往避而不谈。
咸毓平静地问道:“这里的人,并非都迁走了、其实有不少是失踪了吧?”
原来如此。
在单娘吓得不知如何作答之际,咸毓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这么多年来,想必你们这里的人一直过着人心惶惶的日子?好端端的家人转眼间死的死、丢的丢,哪家都有可能妻离子散;久而久之,阖村人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最后才落得一个人丁消亡……是这样吗?单娘。”
现在看来,咸毓似乎完全清楚了所以然。
正如先前那个老妪,或许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那森林深处避世而居的族人,一向以来少不了好奇心作祟、想溜出族外的人。
而或许他们脑中满是族规,也不敢溜得太远,那么最有可能便是留在了森林外面的村落里。
这城郊的村落,偏远安宁。有些人刚谈婚论嫁时,也不知自己外来的良人实则是从森林深处溜出来的。他们如寻常男女一般成亲、生儿育女,然后还未过上多久美满的日子,一切的突变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不知不觉,东边天空中的太阳已经升了上去。
又是一个灿烂的晴日。
可此时的单娘却噤声在咸毓的面前。
咸毓不管单娘惊慌的目光,直接挑破道:“其实这里不少人家,都是因家中之人的失踪而破败,这才是此地久而久之人丁萧条的缘故吧?”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都已明了。普通人家遭不起太过于突发的变故。而对于那族人来说,或许只道是自己一时犯错走了“歪路”。
但就如先前那个老妪一般,悲剧也是一家几口人共同承担的。这也可谓是地理关系而导致的族群孽缘。只不过到如今,也是隐世的一族在明,城郊的一村在暗、还未知晓背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单娘觉得自己身上的小衫都湿透了,她眼睁睁看着咸娘子道出了实情,但她心中并未有释怀或是怅然的心情,反倒是更为惊惧:“……你、你怎会知晓这么多?”
她惊恐至极,说出来的话也颠倒了顺序:“你这身衣裳……你是不是……”
儿时关于此地不好的传闻在她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单娘彻底失了方寸,看向咸毓的眼神就像是看见鬼了似的。
可咸毓不仅不是鬼,而且也已经看出了单娘心中有鬼。
她眼下除了疲惫之外,还有一些失望。
“你是听说了近来的事,才今日大清早赶过来的吗,单娘?”她轻声问道。
“我……我不知!”单娘还是摇头否认。
她还记得自己的阿耶阿娘极为幸运,并未倒霉陷入村中的魔咒中,平平安安地将他们兄弟姐妹抚养长大。但单娘从小到大都听自己的阿娘讲村中的鬼事,讲哪家人一夜之间便死了孩子,丢了亲人……阿娘告诉她这是村中的诅咒。
他们这里的人,将一切的根源往鬼神上猜测,她自小也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嫁得远远的,嫁到城中去,远离充满诅咒的娘家村落。
“你怎就不知?”咸毓不管单娘是否几近崩溃的边缘,因为她自己也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她忽然扬声问道,“单娘,你真当是回娘家祭祖才今日回来的吗?!”
单娘倏地从童年鬼事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惊魂未定地回道:“我不知,我不知,我不知!我只是在坊市见到了几个耍玩的孩童,他们随老人进城卖货,说你们失踪了,我……”
“你便心中担心,过来瞧瞧?”咸毓接嘴道。
她的面色不悲不喜,笔直的目光像是能看穿单娘。
可就算她再大度,她也无法理解先前的单娘为何有所隐瞒。这真的可能会误打误撞连累更多不知情的人。
“我……”单娘露出了抱歉之色,“我也没想到……”
短短几日,年轻貌美的咸娘子一身如此狼狈的模样出现在她的眼帘,她也很是后怕。
单娘无法再隐瞒下去了。早在昨夜傍晚,她在坊间凑巧听闻了消息之后,她便坐立难安,最后在转天早早起来,赶来城郊察看。
毕竟起先是她推荐咸娘子小两口来这里租住的,她本以为他们住个一两月不会有事,他们都还没孩子,也不会出现孩子暴毙、家人失踪之事……可当在村口见到疑似咸娘子的身影时,单娘打心底感受到了糟糕的念头。
她心中的慌张仍然没有消减,就算听咸娘子说她郎君并未失踪,可咸娘子为何这幅模样?难道她郎君……
单娘看着咸毓一身白衣,孤零零一个人游**的模样,不由地浑身发抖。
咸娘子的郎君不会已经……不会已经暴毙了吧?!
“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吗?”咸毓累了,直白地问道。
既然双方已经摊牌了,她也只希望单娘能尽量再透露一些。
这样她也不会总是未知全貌了。
“我……”可这单娘还是支支吾吾的。
咸毓忽然觉得好累。
她发现自己其实在走出阵法之前,就想问一问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妹妹,为何不带着自己的家人都跑出来?
为什么不管年幼与年长之人,总是有那么多的背负?连此刻说一句话都这么困难。
或许单娘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担心之情,可咸毓发现自己也体会不到了。
可能是因为她太累了。
她轻声问道:“你们为何不报官?”
单娘闻言一愣:“这……”
咸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么多年来,他们好好的一村子发生这么多次离奇的事,难道就没有人去城中报官吗?
有官为何不报?
咸毓也没打算听单娘的回应了,她掉头想走。
但这时,一旁的单娘却连连喊住了她:“咸娘子!”
咸毓停下脚步,转头问道:“怎了?”
单娘无奈摇头道:“报官有何用?”
咸毓闻言一顿,仍是问道:“你们报官过吗?”
单娘眼中蓄起了泪水,她仍是摇头道:“可报官无用呐。”
“你们都没报官过,为何就坚信无用了?”咸毓的嗓音也不自觉的提高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给自己的未来鼓励似的,又或许确实是盲目的信心。
她看着眼中透出无助之色的单娘,好怕那神色就是自己的未来。
这时,单娘怀中的母猫忽然叫唤了两声。
两人一顿,皆是看了过去。
母猫浑然不知她们两人一直以来在讲什么话,它或许是烦了,才出声打断两个在路口相对而立的人。
单娘下意识抖了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苦口婆心劝道:“咸娘子,我住在城中多年,北地偏远,为官之人一向喜爱息事宁人。你我想想便知,报官无用,你尚且年轻,眼下孤身一人,你……”
其实咸毓还是听得进去单娘在说什么的。因为她也明白单娘的意思。
不就是有可能报官也没有希望的意思吗,这也不是太过于意外的结果。
或许对于掌管一城的人而言,城郊那毫不起眼的村落不值得他兴师动众地保卫和整顿。或许很多小事报官了也没有用。或许报官了还会出现更为糟糕的后续……正是因为这些各种各样的“或许”,让大家久而久之便不愿事事都报官了?
可是比起单娘眼下的消极,咸毓至少不会如她那般作想。
她轻声道:“可是单娘,若报官无用,又还能如何?”
她并不赞同单娘这样的做法。比起凡是都往诅咒瞎猜,不如尽人事。
单娘却仍是摇头道:“咸娘子,你还年轻,你孤身一人进衙门,我……”
“那你说我该如何?”咸毓问道。
单娘有句话说得没错,她现在的确是孤身一人。所以如果她不去做什么,还能怎么办?
而且她只是先问了一句,单娘为何这么不赞同?
咸毓心里想着算了,她不与单娘再多言了,还不如这就先去城中再说。
她也早已没有搭车的想法了,这便开口与单娘道别:“我先走了。”
说着便转身要走。
“咸娘子不要!”单娘却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阻止道,“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咸娘子你莫要报官了!”
咸毓其实都还没想好接下来具体怎么办,她当然不是急着去报官的意思,但她也并未开口否认,而是疑惑地问道:“为何?”
为何这个单娘一而再地不赞同她报官。
于是她接着说道:“报官了又如何?若人人都不报官,衙门中人不就太过于清闲了?”
单娘道她心意已决,越发焦急,却仍然抱着猫拦住咸毓,着急忙慌地劝道:“咸娘子,咸娘子,你何必报官呢!”
咸毓越发觉得古怪,问她道:“单娘到底为何……若是城中住着的是狗官,你也尽管说来。”
她知晓的事太少,眼下先听听也无妨。
至于报官靠不靠谱,一会儿路上再仔细思考也不迟。
可单娘却眼角落泪地恳求道:“咸娘子!你不能报官!算我求你了!我虽不知你郎君如何了……可你若报官,衙门来问罪于我,我死不足惜!牵连了我家郎君那便糟了,他做了半辈子客栈生意了,若是因我惹了祸,那也太无辜了……”
她这话在咸毓的耳里只觉得荒谬。
“你为何如此作想?”咸毓心中生出一股闷气来。
是她知人知面不知心了,事到如今,这单娘也并非善意地为她、亦或是为了这娘家村子着想——原来她不过是一心在为自己的郎君作想!
说了这么多,原来单娘只是因为担心她报官而牵连了她的郎君,才在刚才一而再地劝说报官无用论。
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在这之前,咸毓就算得知自己先前被有所欺瞒,她也忍住、没有心中不平过,可此刻她的心中终于燃气了一道怒火,觉得这个单娘荒谬极了。
“我报官怎会连累你的郎君?我自当与衙门说清楚,连你都不会连累!”
咸毓一想到如同单娘这样的人一再压着城郊的事,便**差阳错地连累森林深处一代又一代的“圣女”可悲的人生,她就也激动了起来。
“单娘,”她上前一步,朝对方说道,“先前你说你不过是靠你郎君罢了的时候,我并未反驳,但你在客栈忙前忙后的操劳我并非没有看在眼里!”
单娘慌乱之中有些疑惑:“咸娘子……你这是何意?”
咸毓既失望又愤怒,她上前,双手按住了单娘的肩,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分明自己也很能干,为何处处只为你郎君着想?你若说是怕我连累了你,我都愿意答应!”
然而一心只为夫家着想的古代女子也是常有的事。
咸毓只觉得无奈。
此刻单娘显然不懂她在说什么。还一直坚持想要阻拦她。
单娘一而再的劝阻彻底激起了咸毓的情绪,她一手挥开单娘的胳膊,朝背后的马车跑了过去。
“咸娘子!咸娘子?你要做甚?!”
单娘抱着猫没站稳,稳住身子后也追了上去。
那赶车的马夫正巧去一旁的树丛中小解了,咸毓奋力爬上了马车。
单娘没来得及追到她后面,她就已经握紧缰绳调转了马车头。
“咸娘子?咸娘子!”单娘彻底慌了,她满心担心咸毓去城中衙门告状,想要拦住马车,“你不能去啊!咸娘子!算我求你了!莫要害了我郎君!”
咸毓失望至极,她一咬牙,扬起马鞭狠狠一挥——
“驾!”
“咸娘子!!!”单娘破声喊道。
然而眼前的马车已经绝尘而去。
……
夜里刮起的风在清晨太阳升起时便停了下来。可此时咸毓坐在飞驰的马车上,却也感受到急速的风从自己两边的脸庞刮过。
她从未做过如此出格的事情。
因为她其实也没认真学会过如何驾驶马车。
但她一时上头,想做便做了。比起单娘一而再的隐瞒和阻拦,还有什么比做一个了断更爽快之事。
咸毓绷紧着手中的缰绳,咬牙调控着马车在道上飞驰的方向。
她纤弱的身子随着马车一路颠簸,可胸口的那颗心脏却越发镇定了下来。
她并非为了报复单娘,这马车她自然会驾驶回城中,直接还给那家客栈。
但她也无法忍受单娘那一而再满心只为自己郎君着想、而弃自己娘家阖村不顾的观念。试问她自己,她绝对不会为了楚蔽而对自己的父母不管不顾。
而且那城郊村子何止一村的悲剧,在那森林深处,还有跟多的人。那里有做圣女的女子,不如单娘这般能嫁一个城中的掌柜,她们连自己的一生都没有任何的选择权利……咸毓并不觉得自己有举世无双的英雄能耐,能救城郊众人、救森林深处的人,但她也不希望有手有脚的她和单娘,什么都不做,一点儿都没有行动。
疾驰的马车上,坐在车头的咸毓背后长发飞扬,她的浑身上下都酸麻无比,唯一坚持的念头便是早些进城,以便抓紧时间做下一步的打算。
咸毓捏紧缰绳,想要全神贯注驾驶马车,可心中的思绪却如同飞扬的长发一样混乱。
先前她和楚蔽从侍君馆里出来后,想当然的将报官之事推到了蓝景那弟弟身上。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们两人的身份特殊,为了低调做人,所以只能由蓝景肩负起报官的任务来。包括那时候他们也讨论过不要就近报官、以免地方庇佑的细节来。
可事到如今,咸毓发现自己又面临了大差不离的事——如果要报官,那她这回必须自己亲自去报官了。
或许有些事情终究是得自己面对。
一想到这里,咸毓也并不害怕。她不怕报官会带来的下场,只要有机会,她肯定都会去尝试,而不是等着时间转瞬即逝,让孤身留在森林深处的楚蔽神生死未卜。
下定决心之后,咸毓反倒有了思绪。等她进城归还马车之后,她就先去打听城中的衙门如何,如果靠谱的话,她就去报官又如何。
别的且不说,至少城中的衙门是离城郊最近的公家了,总比舍近求远更能节约时间。
兴许这和她的成长经历有关,她比单娘更加信赖官方衙门。况且以她现在的能力,她也只能先寻求官方求助试试。
然而。
当咸毓都在路上把第一次击鼓报官的台词都计划好了的时候,她却后知后觉发现她迷路了。
她迷路了……
她迷路了?!
她驾驶的马车居然迷路了?!
空旷的行道上,疾驰的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咸毓在车头上拉紧了缰绳,脸上露出了一丝茫然。
她能确定她迷路了,是因为她感觉自己驾车这么久,怎么还没望见城墙。
还记得之前两人坐着楚蔽驾的马车从城中出发去城郊,一路用时并不长。
不过那是因为他们的马车前面有懒马,所以当然快些。
但咸毓在以前也好奇过懒马比起寻常的马到底高出了多少的速度,所以她现在抬头望着天上早就过午的太阳时,还是能确定这辆马车跑得太久了——已经久过了正常的行程。如果这两马车走对路的话,她再怎么也已经看见城门了。所以可以见得,她眼下显然是走错路了。
“……”
驾了半天的马车,虽然没有翻车,但走错了路,咸毓的心中难免有些挫败。
她竟然连回城的路都能走错……那她现在驾着马车去往何处?她也不知道。
当一直飞驰的马车停下来后,咸毓除了浑身湿汗之外,四肢百骸的酸痛也愈发的明显,甚至饿了不知多久的胃里都翻涌上了胃酸。
她的头皮发麻,耳中也因为精疲力竭而出现了耳鸣。
她觉得自己随时都能倒下了。
就在这时,好巧不巧,前面由缰绳牵引的马匹大幅度晃了晃脑袋,咸毓手上一时没稳住,自己啪嗒一下被缰绳带得侧倒在了车头。
她连忙想要撑着手坐起来,却忽然失去了力道,再次趴倒在了车头的木板上。
“……”她好像抽筋了。
一当倒下之后,身子上的疲惫顿时席卷而来。
咸毓松懈下来后,觉得自己都可以晕过去了。
可她难道就在路上倒下了吗?
前后没有行人车马的陌生空道上,咸毓一个人趴着马车上喘气。
又好似在叹气。
她一直自认废物,她认了,她也没想搞什么大事业。但她躺下之后心中的焦虑也不假,她觉得自己总不能废物至此吧?
不知不觉间,咸毓昏睡过去了一阵子。
精疲力竭后的梦境也极为混乱,远不如平常睡觉时随便做的梦清闲。
一闪而过的梦中画面沉重得让她压不过气来,但梦中的她也知道自己是因为太累了。
后来她果然梦见了楚蔽。
两人好像还是身处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更确切的是,他们两拜堂成亲之夜翻窗跑路途中去带走母猫的那个荒僻的旧墙边。
梦里的楚蔽还是那副模样,面色淡然,长得一副摆酷的脸。
只不过他竟然壁咚她!
他将她锁在自己与墙面之间,低头轻声问道:“难道你想回去,在众人面前,你我如壁画那般缠绵悱恻?”
……咸毓当然接受不了那么大的尺度,她猛地醒了过来!
然后睁眼一看——
……西边的太阳都快要下山了。
她竟然累得从下午睡到了傍晚。
咸毓连忙从车头的木板上坐了起来。
她毫不犹豫地拉起缰绳,再次驾马动身。
时间不等人,她已经睡了一觉了,不能再耽误更多的时间了。
自己稀里糊涂的迷路她也认了。她现在决定继续往前走。因为就算掉头回去她也不认得路,不如就这么直接往前走算了,总能去到下一座城。总比她一个人在空旷无人的路上好。
只要能进一座城,人多力量大,总能想到办法的。
咸毓重新整理心态,继续专心往前赶路。
她的驾驶技术也早已在刚才的路上练出手了。
果然只有在逼不得已之时,赶鸭子上架的效果才极为明显。
接下来的路上,咸毓摒弃了一切,一心盼望着自己眼前的视野中能早些出现城墙的模样。
好在她的坚持,终于在天色暗下来时,她隐隐约约望见了不远处真的有城墙。
这可太好了!
咸毓策马过去。
她虽然已经知道自己效率极为低下了,但也没有弃下马车、单独骑马。她还想着日后将马车原封不动还给那客栈,赔多少钱她也认了。
咸毓驾着马车来到城门口,她一边老实排队,一边在心中思考着。
她说到做到,如果去报官的话,保证不提关于单娘的只字半语,那单娘尽管放心。
而她虽然废物,她也不会放弃自己,等进城后她就继续想办法,肯定能有进展的。
不一会儿。
咸毓都快把有的没的都想了一遍了,她发现前方进城的队伍竟然还没有任何进展!一动不动地堵在她的前面。
怎么回事?
此时天色已大暗,除了城门口挂着照明的灯笼,城门外排着的长队都吞没在黑夜之中。
所以咸毓方才都没仔细看,等现在定睛一看,才在昏暗的光线中,隐约发现前面排着的队伍竟然不是普通百姓?
咸毓一愣,重新打量着前面排队的兵马。
与其说是兵马,其实也不过是寥寥无几的一小队人马罢了。
看着像是普通守城的人马,并不是什么大阵仗。
于是咸毓又沉默地看了一眼堵塞的队伍。
她是一个遵守秩序的人,平常情况下她肯定耐心十足地乖乖排队,遵守先来后到的约定,让排在前面的人先进城。
可今天情况特殊,而前面的队伍又极为缓慢,她不得已之下,决定策马绕着一旁,默默地驾着马车来到了城门口。
她驾着马车,越靠近城门口,感受到昏黄的烛火光,心中的勇气就越大。
她要赶紧进城,不仅要办正事,而且如果能想法子抽空托人将马车归还给单娘也不错。
总之就是进城就是希望。她希望赶紧进城。
于是乎,正堵塞着的小小城门口,角落里挤进来了一辆胆大包天的小马车。
咸毓也不管自己风尘仆仆又厚脸皮的形象,她逮着一个守城的士兵请求道:“那个……我能先进去吗?”
那士兵的注意力本都在另一边,闻声转头,见了车头上咸毓的样模样,也有些诧异地问道:“这位娘子、是急于奔丧?”
一身狼狈白衣的咸毓:“……”
不管了。
她抿着嘴,微微颔首。默认了下来。
对不住了,她借用一回奔丧的应急通道。
城门的守卫果然善解人意,见了她这幅模样后,并未拒绝,而是打算转身与自己的同僚通气。
咸毓眼瞧着胜券在握,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那士兵却触了霉头。
他只是同自己的同僚商量,但正在通关的人竟然不同意——
“谁想插队?!”
像是终于忍无可忍一般,一道身影从一旁宽大的马车内跳了出来。
“我说了我在找!一会儿便能找到文牒了!我们是哪郡人还用你问?别催了!再催我更是想不起放哪了!”
一身劲装之人跳下了马车,烦躁地暂时不想理会马车内的失物,转头便想将自己的恼怒撒在哪个不长眼的人身上。
可当他转身,看见一旁小马车头上坐着瑟瑟发抖的人时,整个人突然浑身一震!
“……阿兄?!”
作者有话说:
城门士兵们:???来了个性别认知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