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起来后, 当咸毓又看到门外蓝景的身影时,她也不再惊讶了。
蓝景探头探脑地说道:“我来为阿姐送吃食。”
他嘴上在同咸毓说话,可一双眼睛却是往站门口的咸毓身后瞅去。
咸毓回头,看见屋内的楚蔽正怡然自得地在泡茶。
她转而忍着笑问蓝景道:“你进来吗?”
蓝景当然想, 但是……
“我能进来吗?”他跃跃欲试地问道。
咸毓又回头看了楚蔽一眼。
既然他不表态, 那就默认了。
她转头笑着对蓝景说道:“有何不可。”
蓝景连忙端着还热乎的食盒快速溜进了屋内。
咸毓招呼他道:“你不必如此。原先我们三人在侍君馆时你胆子也不小。”
蓝景尴尬一笑。实则当初在侍君馆时, 后来他也不知不觉间也是有些对年长的义兄犯怵了。义兄有事冷眼瞧人的气势,他可招架不住。
“你吃过了吗?”咸毓坐下之后, 随口问了一句。
不过她起得晚, 料想也没有其他人能同她一个饭点了。所以蓝景可能又是在门外候着好一会儿了。
咸毓招呼蓝景一同入座。
蓝景还僵在一旁。
咸毓转头看见楚蔽动作自然地取出了银针,当着蓝景的面开始一一试毒。
“……”
咸毓只能直接同蓝景问道:“是你来找我们还是……”
还是经郡守又让他来“打前阵”了?
前日经郡守说到一半的话题,咸毓虽然没有放在心上, 但她也知道经郡守肯定因没说完而难受着呢。
蓝景快速地瞥了一眼坐在咸毓身旁的楚蔽。
经郡守自然对他耳提面命过不少的警告,让他不能将贵人离京的事胡乱说出去。这倒也没什么。他虽一向是个大胆之人, 可来这家中也算是初来乍到,不该知道的事他统统都不知情,眼下这两人对他而言确实仍旧是当初义结金兰的“义兄们”罢了。
于是蓝景硬着头皮回道:“我想同阿姐你说说话。”
咸毓点点头:“好啊。”
她和楚蔽可以边吃边同蓝景聊天。
可是蓝景说完上一句话之后,就没有再能立即挤出新的一句话来。
咸毓嘴里的东西没断过, 也没来得及出声。
所以这时一旁沉默着的楚蔽忽然冷冷开口道:“你要说的话, 难不成我不能听?”
蓝景哪敢呐!
他立即摇头道:“我并无此意。”
但其实他也不知如何开头。若是拿昨日阿姐嘱托他的事作为引子……那他没能帮阿姐看好义兄安危之错, 他也不好意思当着义兄的面自己说出来。
他这幅模样, 连咸毓都好奇他是不是故意的了。
可她回头又看了一眼门外, 的确没有看见经郡守的身影。所以看来蓝景确实不是来替经郡守说话的。
而且咸毓转念一想,经郡守毕竟有官职在身, 平时手头上的公务肯定不少, 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往这处别院跑。而别院里的那么多侍卫, 一看就是良公公带来的人, 自然也是为了□□他们的进出。
咸毓安下心来,笑道:“蓝弟,你难不成只是看着我们吃吗?”
蓝景一顿。他当然吃过了。而阿姐是在问他眼下有什么话要说。
可也不知怎地,他也像经郡守似的,有些犯难了。
咸毓倒也不急,她温和地直言道:“你若有些什么话要说,可得抓紧着些日子了,不然今后我们回京了……”
“阿姐当真要回京去吗?”蓝景怔怔地问道。
没想到阿姐先主动提起了此事。
蓝景当听说这位便是自己的继姐时,当然意识到咸毓便是那个已经在宫里的经美人了。然而,他不在意为何经美人会出现在宫外,他只关心阿姐会不会这便要回京了。
咸毓面色平静地点点头。
她也瞧得出蓝景并不知情。但她和楚蔽随时都会被良公公带回京。所以她便直言了。
蓝景一时之间有些沉默。
才一个多月没见,以前的兄弟情义就像是恍如隔世一般。蓝景以为自己能够有亲近的阿兄阿姐了,但是眼下却无法挽留这份亲情。
他忽然问道:“若我不过继进郡守府,阿姐便无需回京了吗?”
咸毓一愣,摇头回道:“你莫要胡思乱想。”
她和楚蔽回京与他过不过继来这家中一点儿因果关系都没有。
蓝景像彻底明确了这个消息,一时怔愣住了。
咸毓却继续平静地说道:“因此原先过年相聚的约定……对不住了蓝弟,我们恐怕无法说到做到了。”
说白了之前她和楚蔽是一对隐姓埋名的私奔罪人,自由自在的时候,当然能结交朋友过节相聚,但一当被宫里派来的人抓获之后,那先前与蓝景的约定便随即都告吹了。
蓝景苦着脸,欲言又止。
他见不得阿姐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个事实来。
他心下难过了起来。
他心中一直想说的话,其实是只要他们两人还是他的“义兄”,他不做经郡守的继子又何妨?他原先便无此意愿。
可惜老天爷为何这般捉弄人?先是让他结交了两个愿意真心待他的“义兄”,接着又得知其中一位竟然是他的继姐,可最后,他仍旧成了身边没有兄弟姐妹的孤单一人了。
……
蓝景回去之后,咸毓还有些担心。
“他瞧着是真有些难过。”咸毓同身旁的楚蔽说道。
楚蔽仍旧是淡淡的口气,回她道:“他不过是想要个玩伴罢了。”
多大的人了。竟然还盼着能有知心的兄弟姐妹。
“玩伴?”咸毓一愣。她忽然联想到,其实经郡守也是因旁人看他孤身一人才非要塞进来过继的。
那如果可以的话,日后经郡守和蓝景可以一起玩吧?但这种话她当然说不出来。
咸毓轻轻叹了一口气,自嘲地说道:“我怎像是在交代后事呢?”
楚蔽刚拾起来的信件险些都没拿稳,他皱眉低声道:“你无需愁心没有的事。”
咸毓一怔。她说得无心,但这个话题倒是他们今后最为重要之事,这几日他们在经郡守这里得过且过苟且偷生,她竟然一直懒得想之后被良公公带回京城后的具体下场。
因为毕竟她也不懂宫规,根本推导不出来犯的错的她和楚蔽之后会被如何判罪。
楚蔽见她仍然面露愁绪,便有意打搅道:“你瞧我手中拿着是什么?”
咸毓懒洋洋地睨了一眼过去,对着信件随口指鹿为马回道:“什么?免死金牌?”
楚蔽:“……”
他手中的信乃是万良方才现写的,打算寄给京中的无姬。寄出前过来给他瞧一眼罢了。
而他并未防备于她,都当着她的面取出来了,她竟然一点儿都不好奇。
他继而说道:“这信乃是寄去京中的。”
咸毓深呼一口气,她并不是个杞人忧天的人,她朝楚蔽说道:“你也不必太有压力。”
他如果想回京之后重新捡起夺皇位的野心,她也不会阻止他了。
至于结果就先不考虑了。正所谓重在参与嘛。反正再糟糕还能如何呢。
咸毓站起身来,随手拍拍楚蔽的肩,简单加油道:“你量力而行。”
楚蔽:“……?”
比起解决不了的烦恼,咸毓当然宁愿不如吃喝睡觉。
相比起来,楚蔽的精力对于她来说就是太望尘莫及了。
既然他打算重振旗鼓、回京城后重新开始夺皇位的事业,咸毓自知目前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随他一个人筹备忙活了。
等到午后。
咸毓回里间休息之后,楚蔽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子。
……
*
当今陛下的心腹大驾光临定襄郡,经郡守至今还记得当天夜里见到万良亮出身份的那一刻,乃是如何意外的场面。
以至于当后来他再见到皇帝本尊之后,竟然都并未太过于拘束了,因为他实则将自己的更多心思都放在了久别重逢的女儿身上。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见到回家的女儿。
今日经郡守命自己的心腹提前专程来别院送上了拜帖。
上回他厚着脸皮借由公务时说私事是不够磊落,所以这回他索性郑重其事些。
等他处理完洪涝的后续事务之后,他便掩人耳目地又来了此处别院,
经郡守午后来到别院时,出来见他的是皇帝心腹万内侍。
分明是来到自己名下的别院,但经郡守眼下却有些忐忑。
他心中有所准备,可当意识到自己将吃闭门羹之时,他还是有些诧异。
万良笑着说道:“经郡守忙完手头上的事了?”
他这句开场白听着像是不痛不痒,但直接将经郡守的开场白给堵上了。
因为只要他还是一个郡守,怎会有忙完事的时候?
因此他眼下这便是在怠职离守。算是一桩不大不小的过错了。
先前帮着安置低调的二位,经郡守隔三差五抽空拖延自己的公务,乃是情理之中。但如今贵人似乎并未有与他深交的意思,他还一而再地凑上前来,也难怪会受到回拒。
经郡守知道,不管为何女儿是唯一一同出京的嫔妃,但他的女儿也顶多是个美人的位份罢了。他若是一而再地登门造访,显得好像他贪慕虚荣,想要御前谄媚似的了。
可是如今女儿也不怎愿意与他细说,他心中亦是苦闷极了。
经郡守认真地回道:“今日叨扰贵人,乃是在下无礼,贵人若是有空,可否再赏脸片刻?那日练武场贵人也未尽兴……”
万良默默地盯着经郡守回道:“为何瞧着更像是经郡守没有尽兴呢?”
经郡守:“……”
经家人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对于万良而言,他觉得不该令陛下分心了。
他们能查探一二,也不过是因与经美人有关罢了。
至于经郡守是否与自己的妻女重修旧好,陛下不会插手,他更是不会操心。
经郡守再次尝试说道:“在下心念妻女,自认是个无能之人,今日有个不情之请,本想进院子同贵人细说,可眼下……若贵人在忙,可否帮忙转告一二?”
万良倒是愿意帮忙通传,不过他好奇这回经郡守又能叨扰出什么话来,他面色淡然地问道:“那经郡守且说来听听?”
经郡守:“……”
还真当让他当面说吗?
可这万内侍门是守得有些严了。
他犹豫片刻,上前了一步。
这时,万良身后的墨衣人也上前了一步。
他再次上前一步。
墨衣人依旧上前一步。
万良:“……”
差点忘了经郡守文武双全,身上带着武器倒也正常,但墨衣人职责所在,难免六亲不认的警惕性极高。
他转头示意,让墨衣人也凑进来一起听吧。
听听煞有其事的经郡守凑进来能说出什么悄悄话。
……
可当墨衣人听见了内容之后,他都后悔了。
这可不是他该听的闲话!
万良面色也变得严肃异常,他快速朝经郡守回道:“容我进去通禀。”
经郡守硬着头皮拱手问道:“有劳了,那在下是否能等在此处……”
万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若经郡守在自己别院门外等待过久,未免太太过于扎眼了。
他回道:“经郡守先进门吧。”
“多谢。”经郡守松了一口气。
万良吩咐墨衣人留下应付经郡守,自己则是飞速回去寻陛下了。
方才午后,陛下只是在经美人小憩之际来他屋里商讨正事,他们并未打算承拜帖之情,只消万良到点将人回绝于门外罢了。
但此刻万良赶回屋内后,额头上都晒出来一抹薄汗。
楚蔽有些意外的瞥了一眼,示意他先过去喝杯茶解解渴。
但万良那还有功夫歇息,他连忙上前将经郡守的原话等都细细地说了一遍。
楚蔽侧眸,冷冷说道:“那便让他进来亲自同我说。”
万良:“……”
陛下哪有空应付经郡守的狮子大开口?
万良觉得经郡守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但实则也有些可笑。他应诺了之后,并未急着再出房门,而是缓了一口气,小声说道:“不知经美人可知晓此事?”
现在回头看来,难不成先前经郡守皆是顾左而言他,声东击西罢了?原来真正的意图竟然是这般。
楚蔽随手将两人桌案上的信件收了起来,面上不置可否的模样。
万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走出了房门。
经郡守为官多年,只爱文武,并不贪财好色。名下的私产少之又少,甚至连这处别院,还是当初他的娘子帮他挣下来送他的,因此近些日来他偶尔被旁人瞧见来此处,外人也只会以为他睹物思情,还念着自己的娘子。并不会生疑。
这处别院的一草一木也并非有人连月打理,但不知为何,或许是住进了自己的女儿之后,一切都变得越发生机勃勃了起来。
他走在路上,一边忍不住同快了他半步的万良感叹道:“实不相瞒,当初小女待字闺中时,我还想着日后这处别院便添做她的嫁妆之一。”
万良:“……”
这经郡守想必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瞧他说了什么虎狼之言?
他有脸让陛下做他的便宜快婿么?
经郡守见万良直接不搭理他了,他却反倒面上多了些笑意:“让贵人笑话了。女儿在家中一向是最为珍爱之宝。原先我还想着,她的婚事若是选个赘婿该多好。这样一来,便无需离家远嫁了。”
万良猛地刹住了自己的脚步,他似笑非笑地提醒道:“经郡守慎言。难不成你还想着一国之君做你的乘龙快婿么?”
经郡守一愣,连忙回道:“是在下失言了。在下并非此意!”
万良当然也听得出来。
这经郡守并非野心勃勃相当国丈,而是在嘀咕自己宁愿为自己女儿寻个简单的赘婿。
那这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还敢当面说出来!
事到如今,万良也不想给这个胆大包天的经郡守太多的礼待了,他直言道:“奴婢也只不过是伺候之人,这些家、常、话,经郡守还是稍后再进屋细说吧?”
经郡守神色未变,像是一条路走到黑了似的,竟然还接着说道:“在下此时多言几句,也盼望着内侍能帮在下多多美言几句。”
他当然知晓万内侍乃是皇帝跟前的心腹,眼下这般情形之下,怎会帮着他劝陛下呢。
但他不是疯了么。他今日来的意图真当是疯了。
这时,只见万良面色不善地低声说道:“经美人与陛下郎情妾意,经郡守还是莫要添乱了。”
他言尽于此。
说着,自顾自继续抬步继续带路了。
经郡守慢了两步,他在原地看向万良带路的小径尽头。
……自从去岁皇位上换了人之后,皇宫内外的风言风语经久未歇。
经郡守身在官场,怎会没听说过当今陛下为人疯魔又手段冷血的传闻?
但他也没想到,今日里他倒是像疯了一般。
他兀自无声浅笑,再次跟上了前面的万良。
“小女承蒙圣恩,乃是小女之福。”他不管万良是否还会理会他,继续说道,“内侍乃是御前之人,今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管今日之事如何,还是莫同小女说起。”
万良也没想到今日到访的经郡守竟然是这一出。
他边走边回道:“经郡守还是换个称谓吧,经美人已经入宫了。”
还一口一个小女的,真当他是能忍的?
“内侍说的是。”经郡守答应得倒是利落。
但万良心中却猜测,稍后他见了陛下之后,仍旧会有意无意的气陛下也不一定。
经郡守又继续说了起来。
万良总算是见识到了经美人话多的样子是像了谁。
“多谢内侍提点。先前在下有怠慢之处,还请贵人海涵。原谅在下不过是一腔情意都在了女儿身上,险些忘了忠郡之情。还记得那日傍晚见到女儿之时,我的眼中仿佛只剩下了女儿一人的身影。眨眼不见已是一年,不知小女在宫中可有添麻烦?”
万良:“……”
为何眼下此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想反驳。
也罢。
万良深呼一口气,再次停下步子来,他皮笑肉不行地说道:“经郡守,请吧。”
他们到了。
经郡守转眸,见到此处乃是他为万良安置的屋子,倒也并不意外。
只是不知,屋内之人眼下是什么态度。
满园花开无人赏。
刚打开的两扇门,在经郡守进去之后,便又被人从里面关上了。
万良走回楚蔽身边。
楚蔽搁下了手里的茶杯,径直朝刚要行礼的经郡守说道:“是你说想让她留在定襄郡?”
经郡守身子一僵,边行礼边回道:“确有其事。”
只是他没想到皇帝会如此直白的问他。
他顿了顿,知晓这是被偷换说辞了,他想要的乃是女儿回家,而并不是所谓的留在定襄郡。
经郡守心生警惕,担心上首会朝他发难,一直垂头准备着。
可楚蔽这时却又没了声响。像是在思索什么。
万良已经忍不了了,他在一旁说道:“经郡守,经美人乃是后宫嫔妃,怎能随意地如你所言呢?”
这像是什么话?
古往今来,有哪个臣子疯了似的,朝皇帝讨要已经进宫了的嫔妃回家?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被嫔妃休了呢!这经郡守还真能说得出来。
万良阵阵腹诽。
而且陛下并未穷凶极恶做出什么暴戾之事来,反倒是经美人在后宫独得圣宠。两位主子感情好着呢,这经郡守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朝陛下这般恳求。
万良有生以来头一回听见如此这般无理的请求。
经郡守今日当然是豁出去了,他面上汗颜回道:“微臣只求能让小女回家,为此微臣愿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万良冷哼一声,也不留情面地说道:“经郡守莫不是仗着当初经美人进宫选秀乃是代帝在位之时,才觉得如今的陛下名不正言不顺?”
这话意有所指,经郡守怎会听不出来?
他顿时跪下,拱手道:“圣上恕罪,微臣只是……只是……”
他方才的意思,当然是想说些女儿不配的体面话罢了,但硬生生被这老内侍拿捏住了话术,他哪敢应下“当今皇位名不正言不顺”之话?还是在当今的跟前。
这时,楚蔽又拿起了桌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后,才缓缓再次开口说道:“你起来罢。你文武双全,为何教她下棋练字上没了功夫呢?”
刚站起身子的经郡守没想到楚蔽会忽然扭了个大弯子,岔开了话题。
他拱手回道:“是微臣的不是,小女自小便受微臣溺爱,微臣舍不得她吃苦。”
这话又是别有深意。
万良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接嘴道:“经郡守莫不是在指责,谁让经美人进宫后吃苦了?”
今日万良算是跟这个经郡守不对付上了。
两人互相有意曲解诋毁得不分伯仲。
万良自认作为陛下的心腹,他们伺候经美人也算是无愧于心了,从未纯心苛待过经美人。
还记得先前他误以为经美人流产了,虽然是他们没有及时寻到陛下和经美人,在心底也替两位主子着实难受了一阵子。
万良垂下眸来,坦**地朝暂时噎住了经郡守直言道:“先前经美人没了孩子,是奴婢等人考虑不周,经……”
“什么?”这下经郡守彻底急了,连礼数都顾不得了,急着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旁的楚蔽:“……”
这是没有的事。
他不是同万良解释过了么。
万良并未回答经郡守一脸震惊的提问,而知继续说道:“幸亏经美人并未伤着根本,经郡守大可以放心,等日后回宫了,宫中自然比外边乡野安宁多了。”
然京城后宫怎会给人安宁的印象呢?万良如此说来,言下之意只不过是相当于给经郡守一个承诺了——他作为御前最为心腹之人,承诺日后经美人在陛下身边既能享尽荣华富贵,又能安枕无忧护她周全。
就算君恩易变,但此刻万良至少敢说出口。
也希望这位意图疯狂的经郡守能及时住口,莫要自讨罪罚了。
然而,这个经郡守今日也算是豁出去老脸了,他抖了抖嘴角,竟然仍然回道:“小女何德何能,能蒙受陛下之垂怜?微臣想着……小女生性单纯不懂事……不如回来算了?”
万良气得直接翻白眼了。
他是忍着不问罢了。可他也知道,关于陛下的隐疾以及久未光顾后宫的传言并非什么无人知晓之事。因此这经郡守莫不是实则担心自己女儿独守空闺,老来又膝下无子,因此才跳过了为何陛下和经美人会同时现身远离京城的北地的打探,而是直接厚着脸皮向陛下要人了。
万良当初决定找这个经郡守襄助之时,自然也是考虑周全了。毕竟他对外的名义也是为了替陛下远赴仙境聘请仙家道人。因此就算这个经郡守满腹疑虑,也只会以为原来陛下也亲自出京请道人罢了。至于为何也带上经美人,许是也想顺道带个嫔妃一道求医治隐疾……
该说的不该说的,经郡守也说了不少了。
若是楚蔽真当是个暴君,经郡守都可以被拖下去了。
万良倒是想骂人。但他见一旁的陛下仍然不语,便在一旁低声问道:“陛下?”
经郡守也大着胆子抬头瞧看上首的面色。
这时,楚蔽竟然轻笑了一声。
经郡守一惊,也领教到了长久冷面之人轻笑刹那的诡异气氛。
楚蔽却一派自然地朝这经郡守说道:“经爱卿如今可是明白了自己娘子为何回了娘家?”
“……”
满室有好一瞬的寂静。
经郡守顿时一口老血涌上心头。
他实打实遭受到了楚蔽的言语重伤。
但上首之言,他岂非不懂?他若是闻言后还不明白,他他才是真糊涂了。
万良心中快意。
不愧是陛下,一句话便将这个经郡守的路给堵死了。
经郡守的娘子前几年不知怎地,弃家中父女不顾,自己潇洒地跑回了娘家,起先经郡守自然不依,还情根深种地专程去岳丈家寻过人,但自然没有让他得逞,反倒被警告说,若逼得太急,那便真当老死不相往来了。
这经郡守任职定襄郡,家中本来也就住了三口人罢了,跑了一个娘子,便满室寂寥,日子也不好过。
可他竟然在方才还说得出口让自己女儿回家的要求来。
万良觉得这经郡守比他的老丈人还有本事,毕竟他可是当着当今陛下的面,大言不惭的提出了这般要求。
经郡守一时愣在了原地。
万良垂眸,眼观鼻。
方才陛下一直不言,他实则也跟着不急。比起陛下,经美人在他心中的分量自然轻了不少。若是有朝一日经美人与陛下之间相处得不再融洽,他也自当为陛下考虑。
不过眼下看来,陛下虽然言简意赅,但背后的心思也算明了。经美人日后还是有福气的。
……
*
咸毓根本不知道楚蔽和经郡守在良公公那儿有过这么一回合。
直到转天,在楚蔽又同良公公出门后,她对上了又过来慰问的经郡守。
这里的人里面,咸毓其实最不熟的是这个“阿耶”了。当然,且不论据说还有个“阿娘”。
但这几日蓝景和经郡守前前后后来见她的频率就没有断过,咸毓都觉得自己对此有些习惯了。
不得不说,如果她真是经美人,自己家人如此关心她,也算是很幸福了。
咸毓看了一眼经郡守身后竟然没有跟来蓝景,还是有些意外,但她并不打算再躲躲闪闪了,而是大大方方地将经郡守接进了屋内。
她只要话说得少一点就行了,应该不会露馅。至于经郡守有什么想对自己女儿说的,尽管说来。
毕竟之后回京,咸毓作为经美人生死未卜,她心中过意不去,所以想着尽量帮着经郡守不留遗憾。她唯一对不住的就是这些家人了,
经郡守竟然也带了一只食盒过来。
他动作斯文地将里面的汤水端了出来,咸毓看见他虎口上的老茧,一时之间有些触动。
她想起了自己那个职业为人民教师的老爸。她爸手上也有着写字过多的老茧,因为他不喜欢用幻灯片和电子笔记,至今还时不时写一大堆板书和纸质笔记本。
经郡守依旧是有些紧张的样子,他低声道:“这是阿耶去东厨亲手熬制的红枣汤,你多喝些。”
咸毓直接照单全收,立即谢道:“多谢阿耶。”
经郡守的手依稀之间颤了颤。
他又端出了另一碗来:“这是猪肝肉汤,你也尝尝。”
咸毓疑惑地抬起头来:“这……会不会……”
太大补了吧?
经郡守收起落寞之色,轻声回道:“元娘多补补。”
女儿虽是家中的长女,但他一直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一想起以前的过往,心中徒增一片悔意。
可是一切都没有回头路了。
咸毓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我原先吃了些补品,似乎近日来不大能吃这些了?”
她的身子不必大补,她可不想再流鼻血了,但是她仿佛在汤水之中看见了好大一根人参……
这这这,她能拒绝吗?
经郡守却皱起了眉,担心地说道:“元娘不是最喜阿耶下厨做的菜了吗?”
咸毓心中一软。
她老爸也是家里下厨的那一个。
算了,咸毓端起了就近的红枣汤,打算当着经郡守的面全部喝下去。
经郡守松了一口气,柔声说道:“之前可有坐小月子?可莫要留着病根。”
“咳咳咳咳!”咸毓被吓了一跳,才喝了一口就呛着了。
什么小月子?
他又是听说了什么吗?
之前唯一这么误会的是良公公!可楚蔽应该早就同良公公解除这个误会了吗?
咸毓都来不及解释,而是下意识同经郡守立即说道:“这事你可别说出去。”
辟谣已经来不及了,她觉得现在更重要的是不要让谣言传播了。
她和楚蔽闹出私奔的事情已经够大了,如果还连带什么“怀了孽种”的谣言,那可能哪怕楚蔽是皇家人也没得活了吧。
经郡守闻言一怔,越发意识到当皇帝嫔妃的如履薄冰。
他心中的抱怨,自然无法说出口——
有些男子,自己不行,反而要女人受苦。
咸毓一抬头,发现这经郡守怎么一副欲哭无泪的面色,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着急想着怎么安慰经郡守。
可她不是经美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毫无破绽地演一个经美人,与经郡守冰释前嫌。
但她其实也能感同身受经郡守如今的境遇。
因为以前她妈妈也常常出差,她爸一个人守在家里,有时也同她倾诉过对老婆的思念之情。
所以对于这一件事上,咸毓还是能说出安慰的话来的。
她试着说道:“阿娘她许是并非厌恶了阿耶你,阿耶好好做郡守,我们三个还是一家人。”
经郡守浑身一震,眼眶彻底的发酸了。
……
经郡守眼眶酸完,咸毓在他走后也有些低落了。
她想起了自己以前的爸妈。
她好久没有想起他们了。
或许也是因为思念太深,她都从经郡守的厨艺中尝出了幻觉,仿佛好像就是同老爸的手艺一模一样似的。
之后咸毓偶尔走神的神情,外出回来后的楚蔽自然都看在眼里。
但他并不知她是怎了,便索性在夜里躺下后,同她坦白道:“昨日经郡守又来了一趟。”
咸毓愣了愣,反应了过来。
看来昨天经郡守同良公公那里打过照面了,所以才听了一嘴她之前掉了孩子的误会,今天急着给她送来了亲手熬制的补血汤。
这可又是一桩乌龙事。
咸毓也同楚蔽提及了今日经郡守汤水的事。
不过她后来幸好也没有喝光。
因为当时经郡守听了她的安慰之后,似乎还大受感动,八成回去偷偷抹眼泪了。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希望经郡守能安心。
他们一家三口永远都是一家人。
虽然咸毓跟经郡守一点儿都不熟,但是她也能体会到他作为阿耶的心情,毕竟家中独女进了宫,给一把年纪的皇帝大叔当个边缘小嫔妃,最后还闹出了和皇子私奔的大罪事来,但凡是个有“三高”的老父亲,八成早就撑不住了。
然而这位经郡守竟然还愿意将她和楚蔽安置在一个屋子里住……因此可以见得,他们父女两虽然默契地避而不谈有关于她私奔的丑事,但老父亲还是站在了女儿的一边。或许在背后,经郡守还帮忙走动出了不少的力。
咸毓想来想去,越来越觉得经郡守真的算是她和楚蔽的大恩人了。
……
这一夜咸毓睡得格外的早。
或许是因为喝了几口大补汤的缘故,她夜里的睡眠质量也非常好,竟然难得醒得有些早。
天还蒙蒙亮时,往常能睡到日上三竿的咸毓就已经醒了过来。而且她感觉自己好像是睡饱了,可以难得早早的起床了。
可是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却发现一旁楚蔽的位置上已经空着了。
咦?
先前他只要不有事,都会陪她一起赖床的。
咸毓摸到枕头上面残留下来的疑似温度,猜楚蔽会不会去喝一口茶水,她下意识正想出声,这时,她忽然听见了窗外的对话声。
清晨窗外的鸟叫声此起彼伏,但与此同时,竟然还有楚蔽和良公公两人的低声对话。
咸毓听见良公公问道:“您何时才回宫?”
楚蔽淡声回道:“再过几日罢。”
良公公无奈地说道:“怎又再过几日?原先不是说好了么?”
楚蔽仍然回道:“你莫催了。”
良公公却急着说道:“不是奴婢非要催,可若是再耽误下去,奴婢可真担待不起了,京城里如何了您可知?”
楚蔽没有回话了。
良公公又苦口婆心地劝道:“纵使此地正巧是经美人的娘家,可难不成便让那经郡守一直照拂下去了?您可是为了经美人着想?”
万良看得出来,陛下想再陪陪经美人。但是如今他们不能再在宫外拖着了。
而且经美人的生父也太不着调了,若是下回再厚着脸皮找陛下讨回自己女儿呢?总之他们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万良最终又叹了一口气。
而这一声叹息,像是叹进了咸毓的天灵盖里,听了这番对话后她遍体鸡皮疙瘩,心中五味杂陈,直接愣住了。
楚蔽为了与她一起拖延时间,到底在良公公那里东奔西走周旋了多少的力气了?
一边是一心关爱女儿的老父亲,一边是闷头共患难之人。
前面是未知具体下场的后果,后面却是再无退步的去路。
咸毓忽然觉得自己太过于浑浑噩噩,没有及时发现这些为了她默默背负压力的亲人。
而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经郡守:有些男子,自己不行,反而要女人受苦。
楚蔽:……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有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