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蔽早一步回宫后, 也未立即现身于众臣面前,而是继续窝着不上早朝,期间都在处理自己离京两月以来积留下来的政务,等到万良等回来后, 他也忙得差不多了。
经美人一回宫, 陛下便夜出, 万良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多加阻拦。毕竟无论是先前两人“私奔”、亦或是在宫中的“私会”,两者之间似乎也大差不离了。
连陛下都觉得无伤大雅, 万良更加不会棒打鸳鸯。
但是这早朝, 是不是得提上章程了?
陛下不上朝的这两个月,起先自然有不少刚正不阿的官员自告奋勇进宫求见,然而皆是无功而返。
没想到登基之后还算勤政的陛下忽然就荒废朝政了, 到底是因什么旧疾复发还是旁的原因?这一两月来,弄得满朝上下人心惶惶, 背地里亦是暗流涌动。
直到前不久悄无声息的楚蔽回宫之后,倒是召见尤相,虽说还不上早朝,但到底是让臣子见着了皇帝的近况。
尤相一大把年纪了, 身子骨不见得比称病罢朝的楚蔽好, 他倒是想关心陛下的身体安康, 但三两句话后就被楚蔽纠回到了政事上。在其位谋其职, 尤相自然先紧着一个多月不早朝积攒下来的政务。
好不容易将积攒下来的政事处理完后, 尤相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陛下似乎仍旧没有上早朝的心思。而且前不久甚至派了自己的心腹内侍出京寻觅得道术士,着实有些荒唐了些。
有些话一忍再忍, 等到万良回来之后 , 不敢同陛下说的话, 尤相就在再一次进宫时顺道找了万良。
一直以来万良算是陛下跟前代言之人了, 有时候陛下冷脸了,还是万良替陛下多说几句,好让尤相等朝臣不会当面被撂了冷脸。
尤相明白自己是劝不动年轻的皇帝,便主动询问皇帝身边的万内侍,问陛下是否有什么心结?因为他算是近日来面圣过的几人之一,他瞧着陛下不像是重病不起的样子。
朝堂内外关于陛下隐疾的那些传闻,尤相作为三朝元老自然也听说过一二,但他一大把年纪了,有些事情比陛下还看得开,倒是觉得陛下还年轻,没必要太心急。
万良头一回替陛下在外当面吃瘪,他闭紧嘴巴没有解释一句,愣是替陛下巩固了隐疾的传闻,听了尤相好言相劝的许多话。等到送走人之后,一张老脸也快挺不住了。
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陛下放任风言风语无尽传播,竟然至今都没想过将辟谣之事提上议程吗?
万良止不住地替陛下考虑了起来。
无论如何,当下摆在眼前的紧要之事,不是辟谣便是上朝,陛下该动作起来了,而不是正当是个荒废朝臣的昏君了。
……这些七万八绕的事情,原先无姬是一点儿都愿参与的,但前不久宫里几乎是他硬着头皮包揽了群龙无首的掩饰,他既后怕也不由地支持了万内侍的态度。
今日楚蔽起得也不早,等到他坐在御案旁安静看奏折时,不一会儿墙角边就出现了仿若遛弯的无姬。
无姬自然是被万良打发过来的。他不说,楚蔽也瞧得出来。因为若是这小子自己有事,早就兴冲冲走上前来了。
楚蔽知晓这两人又是想来劝他,此时他搁下手里的奏折,抬眸看向无姬说道:“万良人呢?”
刚忙完事回来的万良默默地从殿外走了进来,失望地看了一眼半句话都还未说的无姬。
他上前问道:“陛下今日得空,不如去见见史玄道人?”
旁的先不说,“戏台子”都搭起来了,会见一眼道士也未尝不可。日后的章程也能更顺利些。
楚蔽冷声回道:“没空。”
无姬也料到了陛下的回答,他朝万内侍摊手,仿佛在说:就说陛下没兴致见什么道人吧。
万良摇摇头,复又禀报道:“史玄道人想要求见陛下。”
无姬在一旁打配合,故意说道:“陛下连朝臣都懒得宣召,他一个道士凭什么嚷嚷地要见陛下?”
果不其然,无姬说的反话终于将楚蔽再次勾起了目光。
比起陛下炯炯有神的目光,无姬立刻就撑不住了,他苦着脸讨饶道:“陛下,属下也没法子了,那道士才来了一日不到,便寻死觅活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强抢民女了呢。
在这之前,无姬从未想过万内侍专程出宫、隆重再三请来的道士会是这般德性的。照理说不应该是得道高人的模样,超凡脱俗的吗?
楚蔽本来仍旧不在意道士的死活,这时一旁的万良却又同无姬说道:“还不是你惹出来的得祸?”
无姬简直冤枉啊,那道士他也是头一日见,都还未眼熟呢。
他当着陛下的面辩解道:“属下什么都没做呐,属下只是去烧了经美人的衣裳。”
楚蔽刚垂到桌案上的目光终于又抬了起来。
不远千里请来的道士进宫后不适应,本不算什么大事,若非要说不一般之处,乃是请进宫的路上史玄道人是同经美人结伴而行的,这本是万良为了帮经美人掩人耳目一举两得的事,但等到进宫后,经美人转眼之间“消失不见”了,可把史玄道人吓一跳。
史玄道人进宫之路颇为倒霉,身上的伤还未养好,心灵上的挫折也是因为道友作伴得以支撑,可没想到进宫之后他那年纪轻轻的道友就在他身边不翼而飞了。
史玄道人当天便是夜不能寐,担心得要死,嚷嚷着求见万内侍找说法,质问他们将他的道友如何了。
路上一口一个道友也就罢了,但万良在宫里也容不得这史玄道人还惦记着“道友”,若是冲撞到了陛下跟前,那这史玄道人还是多担心自己好过于担心所谓的“道友”了。
但史玄道人可是见识过这个老内侍手段狠辣的一面,根本不敢掉以轻心,当发现自己的小道友没了踪影之后,他头一个怀疑的便是他们坐了什么。
他心惊肉跳地不敢置信,他们才来了一日,他的小道友就被这吃人的皇宫残害了吗?真是没天理了!
万良算是两仪殿里最为长袖善舞之人了,进宫后的这般变故又是他的预料之内的事,因此他只需花费些口舌,暂时将这个赤诚之心的史玄道人安抚住便可。
可孰料无姬这小子转头又刺激了这个史玄道人。
无姬实则也是无辜得很,他不过是活动筋骨,与同伴们一道将经美人转移回了咸池殿。
办完这事之后,其他都不是他的事了。
他唯一还需要善后的点便是得赶快解决了经美人换下的道袍。
这道袍自然要毁尸灭迹了不可,肯定是烧了最好。
于是无姬为了省事,直接就近丢进了附近的炼丹炉中。
在陛下还未派万内侍出宫请道士时,宫里已经搭了这“假把式”一个多月了,京中现成的道士也被请进来露过脸,因此那炼丹炉倒是真的,炉子里的火也不是假的。
货真价实的大火炉,可不就是烧衣裳的大好炉子么。莫说是经美人换下的廉价道袍了,就算是宫中的锦衣宫装,也能保证丢进去之后烧得灰飞烟灭,一片都不剩,妥妥地处理干净为止。
可是,好巧不巧那个史玄道人亲眼看见了无姬丢进去的过程。
史玄道人当下就急了。
他们到底将他的小道友如何了?!小道友进宫后便不见了人影,眼下连穿的道袍都被这侍卫丢进了炼丹炉里!
史玄道人顿时细思极恐,汗毛都竖起来了!
无姬不像万内侍一般,有耐心同每个人左右逢源虚与委蛇,他被缠上来质问的史玄道人闹得不耐烦了之后,回复对方的话也变得胡编乱造了起来。
这道士问那么多干嘛?人不见了,就乖乖闭嘴便可。
若真是被处死了他又能如何?再问下去,当心自己的脑袋也被丢进烤炉里!
史玄道人当即就两眼一抹黑,险些气晕过去。
他们道士的炼丹炉才不是这宫中吃人的炼丹炉!
他们快把他的小道友交出来!
当初不远千里去请一个名副其实的术士,自然是希望将打起来的“戏台子”愈演愈烈,可没想到这史玄道人进宫后,不仅没有乖乖听话陪他们打配合,还揪着经美人的踪迹不放。
原先本是一个息事宁人的转折章程,被无姬随手烧衣裳的意外,酿成了一时更大的僵局。
史玄道人哭天抢地的担心自己道友的安危,问他们要人,不然他宁死不屈,绝不答应他们为陛下炼丹。
万良和无姬也是头大。他们肯定交不出来史玄道人的“小道友”了。
史玄道人有本事找陛下要人呐……
两仪殿内。
楚蔽甩开了桌案上的奏折。总算是愿意搭理两人过来说的事了。
无姬在底下小声问道:“陛下,你肯见那个道士了吗?”
若是史玄道人死活不肯配合他们炼丹,那也算是他们的计划遇上了小小的阻碍。
但万良和无姬了解陛下的脾性,若那史玄道人一而再地不愿配合,陛下亦是会无所谓,大不了再换个法子,才不会朝这小小的道士退让呢。
因此两人眼下也拿不准陛下的心思。但他们心中,总归是希望现成请来的史玄道人能回归正规。
楚蔽示意两人近前说话。
他朝走过来的万良问道:“回来路上她与你们一道同行,那道士如何做派?”
万良心中无奈,回来路上的琐事他在昨日都一五一十禀告陛下了。
他尽量说得平静寻常些:“陛下,史玄道人感念道友在路上的安危,他……应当是真将经美人当做自己的道友了。”
咸毓女扮男装的功夫楚蔽先前也见识过,之前与他们在侍君馆“亲密无间”的蓝景也一直没有看穿。眼下看来,那史玄道人不仅同蓝景一般瞎了眼,而且还同那小兔崽子一样喜欢粘人?
先前那个假意义结金兰的无姬,楚蔽也就忍了,毕竟算是她半个家人。但没眼力见的道士楚蔽却没个耐心了,他冷声道:“办不好便换一个。”
万良脸皮一抖,只能问道:“难不成奴婢再为陛下出宫一趟?”
无姬以手扶额,插嘴道:“别啊,万内侍我不想你再离宫了。”
有些事的确只有万内侍办的来,无姬一点儿都不想再包揽更多的事了。
他朝眼前两人说道:“何必如此麻烦呢,既然他向我们要人,我们不给便是了。”
万良瞅了一眼上首之人。
自然是这个理。
他心道陛下确实不可能交出经美人。那史玄道人就甭想了。
无姬嘻嘻一笑,接着提议道:“不如顺势那经美人来威胁他?”
话应刚落,坐在上首的楚蔽便在他身上落下了一道不咸不淡的目光。
万良轻咳一声,帮着润色无姬的话道:“这倒也是,拿‘道友’的安危来威胁这个史玄道人,眼下看来他应当能就范。”
两人说完便等着楚蔽的反应。
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御案后的楚蔽面上没有任何的反应。等又过了片刻,万良和无姬才听陛下冷哼一声说道:“好你个老道士。”
……总算是答应了这个主意。
*
两仪殿一处偏殿内,史玄道人跪在空****的炼丹室里,他垂着头,一颗心就像是一旁炼丹炉的火苗似的,熊熊烈火渐渐被扑灭,终究是泄了气。
上首坐着的是当今皇帝,除了陪同在旁的老内侍是他先前便认识的人之外,进宫后的史玄道人如今可谓是无亲无故,好一只待宰的羔羊。
在这之前他原以为等到面圣的时候,他肯定是同小道友一道携手同行,可没想到转眼之间自己变成了形单影只的一人,而自己的小道友却还生死未卜。
小道友到底是触犯了什么大罪?以至于一进宫便出了事。他不仅问不出来,而且还被他们冷面以待。
史玄道人内心怆然,他前不久刚转换心态,想着同小道友一道进宫作为皇帝座上宾,他吃香、他喝辣,接受并肩,好生得过且过一番。
然而没想到他的小道友虽然躲过了路上的刺杀,却躲不过进宫后的命运坎坷。
眼下说什么都晚了。不仅他的小道友生死未卜,连他也不见得能吃香的喝辣的。
当今皇帝来了之后便是浑身冒着冷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早就得罪了皇帝什么呢。
史玄道人自认除了自己不肯就范之外并未做出过其余得罪陛下之事了,而且眼下他们不正是来拿捏他的吗?
眼下说的这些话,他怎会不懂。
站在楚蔽身旁的万良这时开口说道:“史玄道人,方才你可听明白了?想好了便说话。”
史玄道人垂头问道:“内侍可否言而有信?若贫道安分炼丹,道友便能安然无恙?”
万良瞥了一眼一旁冷着脸的陛下,只想快速了结了史玄道人的犹豫,他这便说道:“那小道士还好好的,你无需挂念,等你办完了事,本内侍许你二人再见上一面……”
末了万良也越说越不大确定了,虽然身旁的陛下并未出声阻止,但他也瞧得出陛下并不乐意。哪怕这承诺实则也是小事一桩。若史玄道人之后能安心为他们办事,等所有事都了结之后,经美人来见一面此人又何妨。
但若是换个看法:经美人作为宫中嫔妃,的确也不大适合再见一个道士。尤其是如果陛下不肯的话。
不过既然承诺已经给出去了,之后到底怎样就另说了,反正眼下是将这个没了道友在旁的史玄道人安顿好了。
……
好戏该紧锣密鼓的开场了。
在万良的好说歹说之下,今日的两仪殿便掀起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后宫风波——
沉寂养病两月之久的陛下,竟突然宣后宫的嫔妃觐见了!
这如同在暗流涌动的皇宫内外炸起来一道不小的水波。那些个看着昨日由皇帝心腹亲自请进来的道士进了皇宫、还未在暗中观望一段时日之人,都没想到两仪殿内的皇帝陛下竟然这么快就有所动静了。
咸池殿内。
咸毓昨晚等楚蔽离开之后,虽然转头就睡着了,但也毫不意外的睡过头了。
等到转天她日上三竿起来之后,团儿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旁人都不知道,但团儿最为清楚,她家美人可是昨夜才悄无声息回到咸池殿的!
才一夜过去之后,今日的殿外就出现了御前之人来请经美人过去,团儿头一个就做贼心虚了——她怎么想都会以为美人这是要被陛下发落了!
还记得之前美人被从天而降的刺客掳走之后,团儿当晚就被带到两仪殿,陛下跟前的良公公对她严加审问,起先都小小用了刑,后来一而再警告她不许走漏风声,以免坏了陛下的声誉……那时的团儿还会不知,当今陛下是多么在意自己的脸面!
后宫的嫔妃消失不见了两个月,两仪殿里的陛下能不生气吗?
虽然为了自己的脸面而没有将此事公之于众,但不见得陛下还能容忍经美人。
如今经美人回来了,一直忍着的两仪殿要来找经美人论罪了吗?
刚睡醒的咸毓不知道团儿能担惊受怕成如此模样,她因此反倒有些坦然了。
横竖都是戴罪之身,怕什么来什么,怕了也没用。
咸毓坐在**思考了一会儿,招呼眼前替她着急的团儿,平静地说道:“你原先不是在掖庭的吗?”
团儿一顿,眼泪刷的就下来了,她哭着说道:“美人不会有事的!前朝也没有被贬入掖庭的嫔妃。”
那这话也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
其实如果真论罪起来,经美人这事也足矣打入冷宫了。铁定没有任何辩解的机会。
咸毓摇头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着,如果我这一去便是论罪处置的话,也来不及将你托付给可靠之人了,因此我只能争取让你至少还能回掖庭当差,虽然不如跟在嫔妃身旁办事轻松,但至少能保住你的命。”
团儿一愣,为何听着事态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她顿时更慌了,哭着问道:“美人这些日子里到底出了何事?美人你不会有事的……”
咸毓深呼吸一口气,随口说道:“但愿吧。”
她当然也不希望自己真的有事。
毕竟,如今的她也不是没有牵挂之人了。
咸池殿外还等着人,咸毓也不能再赖下去了,她先同团儿说道:“我来不及吃东西了,这就起来穿戴吧。”
团儿哭得不能自已。
咸毓也只能同她说道:“一会儿我自己去吧,你也不必跟着了,若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自己也尽快找着落。”
咸池殿内的哭声到底是传到了门口。
奉命请人的两仪殿宫人委实不知里面到底出了何事?有人担心会不会是经美人磕着碰着了,索性走进来一个小内侍查看详情。
小内侍一来到冒着哭声的门口,还没开口询问,就被经美人身边的小宫女吓了一跳。
这小宫女见了他如同老鼠见了猫似的,眼见得汗毛倒竖,看他如同看索命夜叉似的。
小内侍皱着眉问道:“这位姐姐,你如何了?”
他们两仪殿的宫人长得如此渗人么?
团儿强行忍着抽泣声,出口就是为自己美人拖延时间。
咸毓在一旁拦也拦不住,只能先安慰团儿莫哭了。
这时小内侍总算是听明白了,他笑着说道:“经美人不急,奴婢们来早了些,您且慢做准备,前头各位主子还排着队呢?”
前头?
排队?
各?
连哭着的团儿都愣住了。
……
两仪殿今日的阵仗好生之大,竟然主动派人请后宫的嫔妃进两仪殿。
将近一年来对后宫不予理会的陛下竟然主动要见嫔妃?!
不一会儿,宫中便在暗中炸开了锅。
了解更多秘密的人不难将今日突发的事联系到一则秘闻上——原来陛下称病罢朝炼丹求仙……真当是为了传说中的那个隐疾吗?!自从昨日那个得道术士接进宫后,两仪殿内的陛下就等不及了?这便转天就宣了嫔妃过去。
宫里宫外听闻此事的人如何反应,两仪殿暂时不在意。
万良和无姬忙得脚下生风,安排着今日的戏码。
今日两仪殿宣后宫嫔妃面圣的顺序是按照品级来的。
这也算是合乎常理。
率先派人宣召的便是紫云阁的裴顺仪和观云殿的吕芳仪。
两仪殿派去的人手脚动作很快,愣是将住得颇远的裴顺仪等同吕芳仪一道请来到了两仪殿门口。
吕芳仪见了裴顺仪之后,面色一直都很冷淡,等到两仪殿内宣人进去之后,她便撇开众人毫不犹豫率先抬脚走进去了。
皇帝称病罢朝的事后宫里的人怎会不知,吕芳仪今日比起寻裴顺仪的麻烦、更好奇陛下的身子如何了。陛下毕竟年纪轻轻,若真当生了重病,这对每个后宫嫔妃都不利,至少吕芳仪是这般想的。因此今日两仪殿来宣旨时,她一点儿都不害怕和担心,能见着陛下不是一桩美事么。
裴顺仪看了一眼先行一步的吕芳仪的背影,在一旁小内侍的催促下,也跟上了前头的脚步。
两位嫔妃被引进了两仪殿里的一处偏殿。
两人以前也正巧有过类似的一回,那时两人主动来两仪殿寻陛下做主,却吃了闭门羹,被陛下身边的良公公三言两语之下打发掉了,那时前前后后都瞧得出陛下根本对后宫嫔妃不甚在意,因此今日竟然突发奇想宣召嫔妃,裴顺仪和吕芳仪心中自然也会猜测一二。
两人默不作声地跟着宫人进了偏殿之后,便闻道了一股带着陌生的烟火味,她们两人脚下的步子不约而同的一顿,皆是意识到这或许是传闻中炼丹炉内飘来的味道?
陛下竟然是要在此见她们?
走进深处之时,吕芳仪快速瞥了一眼身旁并行的裴顺仪。见她目不斜视地垂眸淡然走着,她也立即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当下就同对方较量上了。
由此一来,里头等着两人的到底是何事,竟然也不是太重要了。
不到转眼之间,等她们进去跪下请安之后,两人才发现她们还是见不到陛下的脸。
炼丹室内,正中央架着一顶高大的炼丹炉,方才在不远处闻道的烟火味在此萦绕满梁。
如今夏末的日子实则也不是太热了,但这个炼丹室内显然比外头还热,当然是因为炉子里正燃烧着熊熊烈火。
远处的上首挂着帘子,帘子背后似乎坐着陛下,裴顺仪和吕芳仪跪下请安之后,唤起的还是站在帘子前头的万良。
吕芳仪大着胆子快速瞥了一眼炼丹炉旁的道士。
据说这位史玄道人可是陛下派良公公不远千里请来的得道高人。
眼下这位高人正闭眼坐在炼丹炉旁,还正当像是很有架势的模样。
然而史玄道人其实是被气着了。
昨夜他亲眼看见一名小侍卫将小道友的道袍丢进了这顶炼丹炉里!他当下就急了,上前质问无果之后,便又急着想要见万内侍,可宫里比不上回宫路上那般人员简单,他要见万内侍都是不容易的事。昨天夜里他后来难过至极,嚷嚷着他们赶紧将丹炉里的火灭了。
等到万良和无姬来了之后,索性答应了他的要求,灭了就灭了罢了,反正一直以来都是假把式,他们对此也没有什么信仰。
等到用经美人对这不知情的史玄道人作为要挟谈妥条件之后,他们也要求史玄道人今后要配合他们的安排。
例如眼下马不停蹄要好戏开场了,这丹炉便得再烧起来。
史玄道人当下便气得问道,陛下真当是诚心要炼丹吗?如果是的话,他的道友的道袍还在里头呢!这丹炉不干净了!
其实在史玄道人心目中,替皇帝炼丹事小,他道友虽被他们保证安然无恙但他也见不得道友的道袍被烧得灰飞烟灭。
而无姬的脾气是最不耐这个史玄道人的了,他觉得这倒是简直就是大惊小怪,那件道袍被经美人换下来后就结束了利用价值,陛下可疼经美人了,还愁经美人没有名贵的新衣裳穿吗?
两人都是真性情之人,所以三言两语之间,无姬和史玄道人之间险些又要剑拔弩张了。
史玄道人被这个小侍卫气得吹胡子瞪眼。他的小道友也不过这般年纪,却心善又和善,相比之下这个小侍卫实在是太过分了!可他又拿皇宫中人没办法。
让他指点道术是吧?
他们等着瞧吧!
他保证不敷衍应对!
……
人来了。
站在上首帘子前的万良轻咳一声,提醒正中央坐在蒲团上的史玄道人:“咳咳,史玄道人,你瞧着……两位主子如何?”
史玄道人缓缓抬起头来。
他暗自腹诽,这皇帝内侍的,葫芦里到底卖力什么药?问得似是而非,云里雾里的。
非要他半真半假的做事,他着实有些吃不消。
他一身道家之学,也不是来为九五之尊来相看嫔妃的。
眼下两个嫔妃,对于旁人而言最贵无比、见一眼都是平生的福气了,但史玄道人只觉得无可奈何。
他转过头去,瞅了一眼老内侍。
眼神询问,万内侍到底是要他如何说?
万良面色不改地提醒道:“史玄道人给二位主子把个脉吧?”
史玄道人:“……”
他是道士!又不是医者!
他们宣医官不是更管用吗?
可当对上这老内侍说一不二的“建议”之后,史玄道人只能一声不吭的照做。
不远处的小内侍上前,请两位主子到一旁。
史玄道人慢吞吞从蒲团上起来,走了过去。
走走章程的假事,避嫌的帘子都不拉了,也不知是陛下不介意,还是因这位道士不是俗世医官的原因。
史玄道人的确多少能切个脉,但医术浅薄,凑合罢了。而且眼下他为了省事,直接左右开弓,垂着头一手一个嫔妃的脉搏,简单诊脉片刻,便立即收回了手。
而后他退后几步,心中毫无波澜。
宫中娇养的嫔妃自然金贵,他反正觉得这两位嫔妃身体大安,若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他们再请医官重新看吧。
史玄道人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了。
这时上首立着的万良也已经走下来了。
他是来亲自送两位嫔妃主子的。
也不知是否是这烟雾缭绕的炼丹室太过于神秘莫测,导致连裴顺仪和吕芳仪也瞧不出这良公公面上的神色到底是什么意思。
万良行云流水的送客,他对宫中品级最高的两位嫔妃也算礼待,伸手请道:“奴婢送两位主子出去。”
吕芳仪一脸莫名其妙,快速地朝上首望了一眼。可惜她们这位置,别说是陛下的脸了,连衣角都看不到。也不知一直称病的陛下如今如何了?
宣召来此之前吕芳仪其实想过进来后的情形,若是终于能见着陛下了,她自然会嘘寒问暖一番,保证抢在裴顺仪前头。
虽然瞧着这裴玲珑也真沉得住气,似乎一点儿都没有想法的样子。
可惜眼下不管什么准备,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也罢。
吕芳仪先开口朝良公公谢了一声,便也只能就此离开了。
等出了两仪殿之后,两人仍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方才见到的、经历的一切,虽然短暂的一会儿功夫,但也在脑海中历历在目。
回去的路上,吕芳仪甩了裴顺仪先走一步。
裴顺仪边走边默默回想着方才的事。
宫里宫外背地里知晓当今皇帝生来便有隐疾之人只多不少。
她自然也知晓。
她不动神色地联系方才的所见所闻。
陛下到底是在让史玄道人瞧她们的什么?这个道士真当能治陛下的隐疾?那方才陛下又是在在吩咐史玄道人做什么?
……
等紫云阁的裴顺仪和观云殿的吕芳仪离开之后没多久,派去凝阴阁请的杜婕妤也到了两仪殿门口。
若不是之前高婕妤犯事被变相打入冷宫了,眼下杜婕妤身边自然还多一个相思殿的高婕妤。
眼下只有杜婕妤一人跟着小内侍进了两仪殿。
她一边小步跟在后头,一边轻声问带路的小内侍:“这位公公,前头来了谁?”
杜婕妤明知故问。
这个问题倒不是不能回答之时,小内侍眼下不回答,转眼后宫中人自然也都会知晓,因此他也不介意卖个人情,这便小声回道:“回杜婕妤,前头来了裴顺仪和吕芳仪,方才便离开了。”
杜婕妤满心好奇,陛下竟然让裴顺仪和吕芳仪没有逗留多久时间便离开了吗?
眼瞧着快到偏殿了,小内侍也不愿再同她继续攀谈下去,接着便请她进了偏殿内。
偏殿内的模样还是同原先一模一样。杜婕妤进来后的反应相比也与前头两人相像。
史玄道人一回生两回熟,当前头的嫔妃跪下请安之后,他边等着后头的老内侍让他上前把脉。
他心道他也算是“不务正业”了。可不就是伙同上头的皇帝装神弄鬼么。
然而等万内侍唤起前头的杜婕妤后,竟然又接着说道:“赐座。”
候着的小内侍便过来请杜婕妤做到了一旁墙边的椅子上。
史玄道人顿时意外,竟然每个嫔妃都不一样的吗?
不过,他不用撑场面替嫔妃把脉那就更省事了,史玄道人还担心自己在把脉之术上才疏学浅,若是漏了什么病症就糟了呢。
既然眼下相安无事,他也乐得自在。
万内侍没再出声建议他做什么,史玄道人索性又闭上了眼睛。
在场众人唯有杜婕妤最为紧张,她原以为自己也能见着陛下了,没想到却只能远远的坐着,连同前头炼丹炉旁的道士大眼瞪小眼的机会都没有——
史玄道人才不管来的嫔妃,他自顾自闭眼打坐了起来。
终于轮到他擅长之事了。只要他们这些人不来打搅他,他眼下大可以一直这么静心打坐下去。不再理会这处炼丹室内的是是非非。
万良也没有理会面露疑惑之色的杜婕妤,他最后看了一眼下首的几人,也转身便走了。
他走到挂着的帘子的后头,只见后头哪有什么陛下。
万良眼观鼻鼻观心,一派淡然地转而拐去了另一处。
他自然也知晓,陛下根本就没空留在那里面见几个嫔妃。
在这之前他的确试着劝过了,说见一见旁的嫔妃又何妨,在帘子后头认个脸也成呐。
可陛下却只回他了几个字,便是……等经美人到了再来找他。
万良一边哭笑不得,一边也只能由着陛下躲在一处安静地看奏折了。
然而炼丹室里的戏码还是得演下去,毕竟宫里宫外那么多眼睛都盯着呢。
一切的安排依旧井然有序。
杜婕妤午时来的,她来了之后被赐座,可等到她沾上椅子之后,愣是被晾在炼丹室内,直到太阳都下山了,还腰酸背痛的坐在那里。
起先她也瞧着帘子后头像是坐着陛下,因为她方才进来都行礼了。
但渐渐的,当她快要坐不住的时候,她终于认清了,或许陛下已经从帘子后头离开了。而她今日自然也见不着陛下了。
坐不下去的时候,杜婕妤再次回想了进来时在小内侍口中套的话。
那排在最前头的裴顺仪与吕芳仪据说来了没一会便被请出去了,那为何她却在此坐了许久?
而且更奇怪的是,来了这炼丹室里之后,她除了见到一个在蒲团上闭目打坐的史玄道人之外,就像是一直被晾在这儿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最中央的炼丹炉孔里飘出袅袅青烟,杜婕妤越看越觉得眼晕。她着实是坐累了。
宫里穿来穿去的风言风语杜婕妤当然也早就打听到了。
得道高人?说实在的,她觉得比起丹药,她更倾向于家中阿娘供奉的送子观音……但这些都不是她眼下能够有资格进言的话。
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后,杜婕妤也被两仪殿的宫人请了出去。
等人走了后,无姬闲适地踱步走了进来。
因为昨夜与此人有一点小摩擦,导致他对这个所谓得道高人的史玄道人也不是很客气。
甭管宫中在一日之间便已经将这个道士传得神乎其神了,在无姬眼中此人就是个捏着他烧衣裳小事不放的大冤家。
他上前就轻踹了一脚还在蒲团上闭目跪着之人:“喂,你走罢。”
在这一刻,史玄道人险些以为皇帝愿意放他归道观了。
但他也知晓,他这是在做梦呢。
无姬伸了一个懒腰,一边赶人一边感叹道:“今日的两仪殿人可真多呐……”
一会儿夜里就要轮到经美人了吧。
作者有话说:
史玄道人:所以就让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