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赐酒, 与楚承宇一同出席的任云霏照理该也应当接过饮下另一杯所赐之酒。
若楚蔽原先已经得知了任云霏怀有身孕之事,此刻倒像是他这个做皇帝的有意在为难他们夫妻俩了。
一时之间,太极殿内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众人的目光皆是若有若无地朝这对有了喜事的夫妇望了过去。
不过楚蔽对此不以为意。他并非为难人,自然也随意楚承宇夫妇的反应。
不管他们如何作想, 他仍旧兴致缺缺。既然如此, 他便要就此作罢了。
可就在这时, 坐在楚霰身旁的任云霓忽然站起身来,朝上首行礼道:“陛下, 姐姐喝不了, 不如我代为……”
“你作甚?”一旁的楚霰陡然转头,立即出声打断了她,他盯着她低声警告道, “这可不是寻常时候。”
任云霓不为所动。
她当然知道今日是宫宴,不是寻常的时候。
可是除此之外, 还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了?
是她阿姐竟敢拒绝陛下的赐酒是不同寻常?
还是她阿姐不过是肚子有喜罢了、却酒水都饮不得而不同寻常?
任云霓目视前方的目光变得越发的坚毅。
谁都看得出来楚承宇宠着她阿姐,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并不是谁能不愿意而不见不着的。
这可是喜事呐!
任云霓嘴角微微的似笑非笑。她阿姐成婚多年,终于又有喜了, 不是一桩大喜之事么?
楚承宇亦是侧目看了过来, 他皱了皱眉, 似乎感受到楚霰和任云霓之间暗流涌动的意见不合。
而此刻的任云霓见此也有些出乎意料。
但楚承宇暂时也不想在意妻妹的变故, 他随即拱手向上首问道:“陛下?”
“知道了。”楚蔽淡淡地说道。
他瞧着的确是不喜不怒, 像是权当没见着底下两对皇室夫妻之间的小动作。
而他的目光太过于冷漠,让底下争着代任云霏喝酒的两人皆是一怔。
而任云霏也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她稳了稳心神, 向任云霓微微摇头。
于是一旁的楚承宇接过任云霏眼前那杯酒, 就此一饮而尽。
这场面宛如冰释前嫌。
虽然楚蔽与楚承宇以往也没多大的来往。
连在场众人都下意识随着无法预计的进展变化, 最终松了一口气。
也正因曾几何时,楚承宇和楚蔽之间几乎一直都没什么来往,以至于这两人至今都并不相熟,也莫说如今多加熟络了。
毕竟当初的楚承宇,那可是一人之下的太子,而那时的楚蔽却只是一众皇子中最不打眼的那一个,甚至可谓是忽略不计了。
而楚承宇金尊玉贵之时,倒也没有大发善心地有空照拂楚蔽过,因而等到楚蔽去岁登基之后,楚蔽对东宫不冷不淡,其实也合乎情理。
然而双方之间的生疏又尴尬的关系,却也是无法避免的事实。
这本也可以不搬上台面来,但今日这突如其来的宫宴背后到底为了何事,众人也对此太过于措手不及,一时参不透真正的端倪。
众人唯一可以观摩到的便是一夜之间东宫外的禁卫撤走了,以及东宫里头有了喜事。这两桩事似乎能串在一起,又让人仍旧多思虑、觉得不该这么简单地联系在一起。
有别于太极殿内的众人暗自在心中猜疑不定,在场中还有一个心中慌乱一片的人,那便是咸毓。
她倒是想再望向对面那端的席位,但她当然也忍住了。
楚承宇任云霏有了孩子?
这则消息在咸毓的脑海里炸开了花,接着像是被反复复读重播了似的不断嗡嗡作响。
……女主和男二有孩子了?
……好像是真有了!
……当事人看样子挺顺其自然的。
但咸毓眼下整个人都不自然了。她僵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身旁杜婕妤时不时小声的话语从她耳旁飘过,她都一点儿都没有听进去。
旁人此时的心思当然还停留在前废太子夫妇的小插曲上,不管亲疏远近,眼下这场颇为意味深长的小插曲,够在场人思索许久了。
咸毓虽然和他们思考的不是同样的角度,但此时心中也起了不小的波澜。
其实不得不承认,似乎在不久前有些状况就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这一些转变对于她而言太过于意外,直至眼下她才正视到不少事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了。
曾经她蜗居在咸池殿内得过且过,等着有朝一日被轻而易举地“送盒饭”,可是后来她认识了楚蔽。
不知不觉,日子也过了一段时间了。她不仅没等到自己的“盒饭”,而且竟然还听到了任云霏和楚承宇又有了孩子的消息。
咸毓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回想起自己记忆中的剧情。
女主还是太子妃的时候,的确曾和太子有过孩子,不过当时因为皇子之间的斗争,太子妃腹中的那一胎没保住……再之后,女主和太子两人就没来得及再有孩子,就已经经历了新的人生变故。
这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基础角色信息,她记得很清楚。可如今,为何皇位上坐着的竟然是另一人?男主还是王爷,女主还是住在东宫,一切的剧情竟然都没有推进下去……怎会如此?
太极殿内的宴席依旧是能维持粉饰太平的气氛,仿佛方才的小插曲没有发生过似的。
而此时,站在龙座旁的万良目光闪了一闪。
万良虽然年纪大了,但一双眼睛倒是仍旧很亮,他一晃眼就望见了此时的经美人,正朝着这边望了过来。
乍一眼刹那,万良心下都险些抖了抖,但接着他便立马发现,经美人又似乎并非在往这头望?而更像是……
由于万良大致熟悉了经美人的秉性,眼下他暗自大胆猜测,怀疑经美人莫不是……吃撑了肚子,才导致神情空洞,一脸发呆?
于是万良轻咳了一声,低声询问一旁的楚蔽:“陛下?”
万良都见着了,楚蔽其实也已然见着了。
但他倒不介意咸毓望向这里。
眼下他也只不过是兀自捏着手中的酒杯,觉得这宴席无趣至极。
若说他和楚承宇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纠葛,倒也不是。光他登基之后将前废太子架在了一个尴尬的位子上,在旁人看来,就像是有意为难楚承宇了。
可楚蔽既然这么做了,自然是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因此若楚承宇背后会如何作想,也并非是楚蔽会在意的事了。
至于东宫近月来背地里的事,楚蔽能得知的,虽非十成十,也不会只有一二。
待到楚承宇再次坐下来后,任云霏和他快速地相视一眼。两人虽坐在一起,此时却也未再低声开口。只消一个眼神,便已是默契地看懂了对方眼中的神情。
在今日之前,他们一直住在东宫、不便出入,这几个月来外头发生过何事,倒也略微有所耳闻。不管是皇帝罢朝两月,还是两仪殿丹炉不息。但他们也不知今日这宫宴到底是为何。
如今东宫身份尴尬,日子过得如履薄冰,眼下皇帝突如其来的转变,他们自然会心中竖起了防备,生怕这是一场堪比终结的鸿门宴。
可是,实则真的是这些人想多了。
宫宴虽然无趣,但楚蔽近日来的心情倒是颇好。他哪有什么兴致专门设鸿门宴为难楚承宇等人,今日这宫宴实则正如众人所见一般,只不过是他将事情摊开在众人眼前办了罢了。
酒过半巡,众人心思各异,楚蔽在万良时不时地小声询问之下,又捏着酒杯看向了从东宫出来的哪一对。
太子妃有喜,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楚承宇还是当初青盛帝时期的嫡太子,那此事可谓是天大的喜事了,但放在眼下,到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不大不小之事。
前不久得知此事时,楚蔽瞧着并不在意,但万良当场便皱了眉头。
在两仪殿内,这事也就万良会想得深,而他也觉得该小心为甚。
虽说也还未到必须心狠手辣之时,但万良也坦言,哪怕他们真没什么反应,东宫今后或许也会对陛下避之如蛇蝎。
那又如何呢?
楚蔽目光流转,毫无掩饰地看了楚承宇身边的任云霏一眼。
万良自然是担心楚承宇有了嫡子之后……生怕这个前废太越发会生出一些暗地里的心思。毕竟楚承宇当初可谓是离龙座最近的身份了,之差一步之遥,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人会是不出意外的楚承宇。
因此,楚承宇自然是对自己的子嗣颇为在意的。
因为这一点也掩饰不了,倒也不必刻意避讳隐藏了,方才甚至在这个宫宴上,楚承宇就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
而东宫再怎么沉着以对,也无法打消他们如今暗自紧张的形式。
楚蔽虽并非故意吓人,但此时忽然冷不丁的开口一句话,又是将众人刚缓下来的心吓了一跳——
“可有同大长公主提起太子妃有喜之事?”
上首的楚蔽忽然不明不白地问道。
宴席中的众人霎时安静了下来。
他们自然都偷偷瞧见陛下望过去的方向,看来又是同东宫在问话了。
若真是皇亲和睦,被皇帝一而再地问话,倒可谓是圣宠了,然而眼下不仅并非如此,还听起来有些瘆得慌。
楚承宇下意识地在桌案下握住了任云霏的手。
一旁楚霰的眼角余光见此,亦是也垂眸、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任云霓皆是看在眼里,她置身事外、倒一点儿也不怵皇帝问的话,还打心底觉得楚承宇大惊小怪,眼下龙座上的陛下难道会突然发难、下令拿下她阿姐不成?
楚承宇稳下心神后起身拱手回道:“回陛下,东宫还不曾……”
“你坐着说便可。”楚蔽打断道。
他眼下长得这么像要为难人的模样吗?
今日这宫宴的前因后果,其实众人只要不必多加胡思乱想,不也多多少少听说了,大概是起因于大长公主。
眼下楚蔽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听着倒像是在审问东宫是否在背地里搭上了大长公主,才求得大长公主的襄助。因此楚承宇回话时也颇为肃穆。
他闻言先是一怔:“是。”接着应声坐了下来。
话说了一半,后半句也听得出来。
楚承宇的回复是东宫近来并未与大长公主私自往来过。
要知道东宫外的禁卫虽并未公开名义,但东宫这几月来半软禁的事实也摆在众人的眼里,若在此情形下东宫还能同京外的大长公主有所来往,那才是不对之事了。
至于楚承宇的回复是真是假,那就另说了。
楚蔽其实也不在意真假,正如他也不在意东宫是否同大长公主求援过。
因为不管是否有此事,如今的结果皆是如此——大长公主是肯替东宫求情的。
更有甚者,如果东宫的确未曾求过大长公主,这便更能显示出大长公主对楚承宇这个前废太子的偏心。虽然就算如此,楚蔽也不会因此而失望。
楚蔽垂眸看向自己眼前酒杯中的酒水。
他们上一回见大长公主,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那时的大长公主同他虽未到相谈甚欢的地步,但也一直是拎得清,知晓该知行合一站哪边。
还记得那时的大长公主身子骨瞧着也颇为健朗,还有心思邀请后宫的人打马球。
一想到这里,楚蔽下意识想起了那时的咸毓,于是他收回的目光转为瞥了一眼下首的另一边。
就在这时,他倏地对上了咸毓的视线。一时倒也是有些惊讶。
她怎还在看他?
然而咸毓哪是一直看着她,她的视线其实一直是跟着前面东宫的动态所流转的。
自从亲耳听见任云霏有喜之后,她整个人都恍恍惚惚,还有些不敢置信,可没过一会儿,她又听见了楚蔽的声音。
接着她的耳朵倒是竖了起来,和在场众人一样,混入其中,都看了过去。
楚承宇答了一半,默默坐了下来,眼瞧着也不必续上了,因为上首的楚蔽已经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楚蔽是个话少的人,如今当了皇帝,众人也陆续知晓了些他的个人脾性。因此眼下一而再地主动开口问话,东宫都开始如芒在刺了。
楚承宇面上不显,但后背几乎是绷紧了。如今的他虽然没有十足的底气护住东宫,但眼下他也并非坐以待毙之辈,若龙座上的楚蔽真向他发难了,他也绝不会选择退缩。
可是楚蔽真的只是简单的问他们话罢了。
他接着又缓缓说道:“大长公主来信,许是快要到了弥留之际,朕想着,你们俩的喜事同她提几句,倒也是要尽快些了。”
由于楚蔽说话缓慢,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在场众人中真有不少以为后半句是……让东宫陪着即将弥留的大长公主一起……
一直安静坐在楚承宇身边的任云霏也默默松了一口气。
赴宴之前,楚承宇有多忧心,她也怎会一点儿都没有。不过她正是坚持将有喜之事公之于众的那一个,因为她觉得这事不如就趁宫宴当众**出来为好。
楚承宇担心楚蔽的反应若是最坏的一种可能,若真如此,那他们两也只能硬着头皮面对了。
他们也未曾料到,楚蔽说的话真像是闲话家常一般。
难不成当今陛下专程设宫宴,请了一众臣工,当着朝臣的面,同东宫闲话家常吗?
忧思伤神不假,但这时候众人先是一愣,接着又转而想偏了……
毕竟相比于前废太子那有了子嗣的消息,当今陛下的后宫还噤若寒蝉,一点儿消息的影都不可能有,这一点在楚蔽登基将近一年之后,越来越成为众人的共识了。
更何况这两月来宫中……说难听点可谓是有些“荒唐”。
眼下看来,众人忍不住怀疑,莫不是陛下也早就听闻了东宫有喜的消息,以至于自己也心急了起来,闹出了请术士炼丹的“馊主意”?
这不,连咸毓这边席位上的众人都神色各异了。
不仅后头的梁才人和朱宝林都没声了,连一旁能一直小声说几句的杜婕妤都不说话了。也不知道她们是想到哪里去了。倒是坐在最前面的裴顺仪和吕芳仪,果然较为沉得住气,此时两人竟然又说上话了。
最先开口的当然仍旧是吕芳仪。方才的拌嘴她那已经翻篇了,此时她又想朝裴顺仪说话了,还不是简单的斗嘴,而是语出惊人的一针见血道:“陛下莫不是看上了太子妃腹中的孩子。”
“咳!”正想喝口酒压压惊的咸毓闻言的刹那就被呛着了,“咳咳咳咳……”
吕芳仪和裴顺仪此时也不在意身后经美人的失仪。
裴顺仪闻言,更是淡定地淡淡瞥了吕芳仪一眼,依旧是平日里的语气:“吕芳仪慎言。”
吕芳仪轻哼一声:“这有何说不得的。”
陛下若是一直无后,看上了前废太子的子嗣为己用,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历朝历代也曾有过类似之事。
至于具体如何的行径,那就另说了。
裴顺仪闻言,仍是淡淡地说道:“正因为是还未有之事,吕芳仪不该慎言么?”
吕芳仪顿了顿,自然明白裴顺仪的话,她顿觉无趣,兀自低声说道:“虚伪。”
裴顺仪有些意外地瞥过去了一眼。
这还是吕芳仪头一回如此直白地骂她。
虽说也只有两个字。但也是道尽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性格有别。
默了一会儿,裴顺仪忽然又接着主动目视前方地同身旁之人说道:“我不跟你抢。”
“你说什么?”吕芳仪惊讶地转过头来。
像是也没料到裴顺仪尽会忽然说得如此直白。
真真假假先不论了,因为吕芳仪此时脑海中的思绪已经如同飞驰的骏马,都想到太子妃腹中孩子的抚养之事上去了。她倒并非眼馋领养之事,而只是认真思考眼下皇室的变故罢了。
而此时对面席上的楚承宇和任云霏也已经应下了皇帝金口玉言。
大长公主若真是时日无多,那也算是皇家的一桩不小的事。人虽都有身老病死,但如今皇室中人,人丁也不算新旺,小辈的喜事才刚有,仅剩下来大长公主却病来如山倒地就快要去了。
若大长公主这么快走了,恍然之间,也算是青盛帝那朝时的人事物真的彻底的离众人渐渐远去了。
楚承宇垂下眸,眼帘挡住了他此时眸中的一切思绪。
任云霏因为怀有身孕极为忌口,入席后也没动过什么筷子,眼下她勉强拿起了筷子,也是为身旁的楚承宇夹菜。
楚承宇收回神来,微微侧头对上了任云霏的目光。
“殿下节哀。”任云霏轻声同他说道。
一直以来大长公主颇为喜爱任云霏,她自己怎会不知晓,无论她有多么讨喜,那其中也有不少沾了楚承宇光的原因在。
因为血浓于水,想必大长公主总该是最想亲近楚承宇这个嫡出的后辈的。
至于虽然去岁宫乱之时,大长公主帮了楚蔽的忙,那也是因为那时只能如此了。
这一点的前因后果,东宫心知肚明,楚蔽怎会不懂。而且东宫应该也知道楚蔽自然是对此心里有底的。
所以赴宴之前,他们在东宫商议之时,任云霏也认定楚蔽并非会因此朝他们发难。
而眼下的确如此,至少目前,龙座上的皇帝依旧是平静又冷淡的模样,并未借这般那般的事处置东宫。
如此这般,难道东宫长达数月的半软禁解除之后,一切真的都翻篇了吗?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楚承宇和任云霏也不会想当然地松懈下来。
更何况大长公主缠绵病榻是真,楚承宇随时会失去一个自己的亲人,对此也的确是一桩伤心之事。
这一端的前废太子夫妇风雨中同舟共济的场面,倒是羡煞旁人,让一旁本还有嘴角笑意的任云霓冷下了脸来。
她的阿姐和姐夫恩爱如此是好事,但接着任云霓便又想到了自己。
若是她和楚霰面临今日之情势呢?楚霰会像是楚承宇一般,同她一起携手共进退吗?
楚蔽也就又说了一两句话,下首那两桌的脸色就纷纷不好看了。
他默默地看了一旁的万良一眼。
万良默默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陛下,可不能心软。”
楚蔽无所谓道:“你此话怎讲?”
他有心软吗?
亦或是眼下他要心硬吗?
万良有些无奈地回道:“陛下圣言,他们听着便是了,怎敢甩脸色?”
楚蔽冷笑一声。
可他倒是能再随便说几句,就不知道楚承宇那边又会有如何作想了。
大长公主的求情他是应允了,那今后大长公主也甭想在别的事上胳膊肘拐向其他人,大长公主自当心底清楚。哪怕是对咽气之后的后事交代上亦是。
左右不过是时日无多的老人了,楚蔽可以承个情。除此之外,东宫对此疑神疑鬼等的反应,他也不会安抚解释一二。
可万良总归是想让他再多说几句的。
于是楚蔽接着又勉为其难地多说了一句:“若大长公主逢凶化吉,东宫可得专程道个谢,大长公主可一直念着阿兄你呢。”
说什么兄弟情义,一字一句写在信纸上的话,楚蔽历历在目。
那实则都是讽刺,何来的亲昵?
既然如此,他这一方便亦是如此。将好话说尽便是了。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在心中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就连一直沉着应对的楚承宇都是浑身一凛。
楚蔽这话说得,听起来显得颇为阴阳怪气了。
一旁的万良满意地耷下了眼皮,浑然不管底下各式惊异的眼神。
楚承宇也没有听错坐在龙座上的楚蔽此时所说之言。
他好似从未听楚蔽唤过他“阿兄”。以前他是金尊玉贵的太子,也未曾与哪个兄弟极为亲近,何人见了他都是一声“太子”的尊称。
更何况如今物是人非……他也是头一回被如此一声“阿兄”弄得暗中狼狈。
楚蔽为何这般当众这般唤他?
楚承宇捏着任云霏的手掌,在袖口中越握越紧。
任云霏虽面色不变,但也定住了身子。
诚然,当今这个皇帝陛下一向以来行事颇为有自己的主张,说白了就是有些不管不顾,秉性使然,或许真是不阴不阳地说一句话罢了。但换做是任何人,如果架在楚承宇和任云霏身份上,也都会油然摸一把冷汗。
这一刻,越来越多人皆是浮想联翩了起来。
坐在咸毓前排的吕芳仪又忍不住开口了。
既然她和裴顺仪之间已经“直话直说”了,那她此时低声交谈时也不在避讳:“陛下这是要‘去父留子’吗?”
裴顺仪:“……吕芳仪慎言。”
吕芳仪还真不将身后位子上的人当回事,不管是杜婕妤还是经美人等人,她不怕被她们听了进去,更何况只要不是个又蠢又坏之人,也不会做出什么蠢事来。
眼下吕芳仪在意的当然是对面席位上的人了。
若说方才她们只不过是默默望着看戏,可不知不觉之间,她们这些后宫嫔妃,似乎也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一场突变之中。虽然眼下这事既意外又合理。因为只要是后宫之人,总有一天会面对皇嗣之事。
裴顺仪一而再地不肯多言,吕芳仪倒是不在意了,她眼下甚至都可以一个人说起来。
“那……太子妃还留着吗?”她依旧是如同看客般的思路。
坐在后面的咸毓闻言,又再次愣了一愣。
什么?她听到了什么?
……楚蔽要灭了太子妃???
乱了乱了!一切都乱了!
女主怎么可能有事?
女主怎么可能面临着去母留子的危险?
任云霏不是贯穿首尾的女主吗!
什么有喜,什么子嗣……咸毓的脑袋彻底蒙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上首。
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乱的?为什么现在的皇帝是楚蔽?这并不是她了解的剧情。更何况她自己本人也只是个配角罢了,甚至于原来她的大名叫哪三个字她还是前不久从楚蔽的口中听到的呢。除此之外,更别说其他的有的没的……许多事情原来都不是她以为的了。
龙座上的楚蔽说完了事。回眸便又对上了咸毓望向他的双眸。
有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有点儿不敢相信,此时她的目光怎肯如此粘着他了?
还记得过去几夜她好似不怎想同他同榻而眠呢?
那为何眼下忽然变成这般?竟如此……痴痴遥望他?
楚蔽也不自以为是,他转念便想到,莫不是……
莫不是她还没吃饱?
他的目光转向了她身前桌案上,酒菜瞧着的确都被她用得差不多了。
一旁的万良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楚蔽抬手,朝他指了指自己桌案上没动过的那些。
他心想,总不能在宫宴上饿着她吧。
万良见此一怔,接着嘴角便露出了一抹浅笑。
他这便按照陛下的意思办。
正当太极殿内的众人还在回味与陛下最后一句话中的意味到底是何意时,转眼之间,只见上首陛下身边的万内侍忽然招了身后的小内侍、亲自带路,将陛下桌案上的几盘菜端了起来。
这个万内侍是陛下跟前的心腹,众人陆陆续续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他们的目光也随着此人的行动流转。
万良嘴角带着浅笑,转眼间就出现在了咸毓的面前。
彼时一旁的几人已经都被惊动了,咸毓回过神来时,对上万良的一张脸,再为熟悉也活生生吓了一跳,她一时受惊,险些都能摔在地上了。
不过她身旁陪着的明月下盘极稳,别说是坐不稳了,她想避都避不开,直接被万良逮了个正着。
“经美人?”万良倒是不意外她此时的反应。
咸毓不仅怕自己发愣被撞了个正着,而且此时脑袋都发麻了。
“你……”你你怎么过来了?!
她话都说不出口了,直接卡在了第一个字上。
万良见此,反倒是被逗乐了。
他脸上的笑意加深,竟然都笑出了褶子,这下连望过来的众人都哗然了。
他们何时见陛下跟前的万内侍笑成这样过!?
万良笑着同咸毓说明了来意:“陛下见经美人还不饱,便命奴婢将这些送过来。经美人若还不够的话,尽管再同奴婢说。”
小内侍已经撤走了咸毓桌案上的空盘,万良亲自动手,在众目癸癸之下,将来自于御案上的三盘菜陆续摆在了咸毓的面前。
多少人都瞧见了,那可是都是出自皇帝桌上的!
此刻就像是平静的水面上炸出了惊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下子更是彻底的将宴席中的众人惊愕不已!
他们看见了什么!
陛下竟然命万内侍,赐菜于经美人!
在此之前,众人还在对东宫的那一出暗自揣测,此时却又被皇帝陛下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一出晃走了心神。
陛下为何如此?
为何是经美人?
这又是为何?
离得最近的杜婕妤已经震惊得瞪大了眼珠子,后头的朱宝林也吓得捂住了嘴,梁才人面色亦是一阵青一阵白。
就连前面最稳得住的吕芳仪和裴顺仪,转过头来的脸上也已是不再平静。吕芳仪见此顿时拧眉肃穆,连裴顺仪脸上都露出了忍不住的讶异之色。
……后宫中人的脑子转得也不慢,她们接着又不约而同地联想到了前不久的陛下行宫之行……
反倒是当事人咸毓,此时却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她愣了愣,看向桌上的三盘菜。由于过于精致,此刻她也没时间仔细观摩,抬头问眼前的万良:“给我的?”
万良笑着应道:“是啊,经美人有什么吩咐,尽管同奴婢说。”
此时四面八方望过来的目光,万良自然都感受得到,眼下他此行所带来的结果,他自然也心知肚明。
一想到陛下和经美人今后不再藏着掖着了,万良脸上的笑意越发加深了。
咸毓也头一回见万良笑成这样,而此时她脑子还是懵着的,虽然意识到万良突然的亲近似乎意味着什么,但对于眼前楚蔽送过来的几盘菜,她第一反应还是——可能是楚蔽自己不吃了?倒也是常有的事。
咸毓没有拒绝,下意识和万良道了一声谢。
听上去像是谢主隆恩似的,万良笑眯眯地带人走了。
四下的人还在望过来,包括离得最近的几个后宫嫔妃。明月见经美人好似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便称职地轻声提醒道:“美人,眼下可要用膳?”
咸毓闻言倒也认真回答了:“……嗯,我自己来吧。”
她还真还有胃口。
本着不浪费美食的原则,她接过明月递过来的筷子,低头慢吞吞吃了起来。
当吃食进嘴了之后,咸毓也算是借吃东西压了压惊了。
什么太子妃有喜、什么剧情混乱……诸如此类的奇怪变动其实也并不可怕。她缓过劲来后,暂且也不再持续震惊了。
什么事都等她吃饱了再说算了。她懒得再动脑了。
明月适时地挪了挪身子,尽量为经美人阻挡一些四下望过来的目光。
不过她瞧着经美人此刻只顾着低头用膳,应当也避开了众人的目光。
渐渐地,太极殿内不由自主地响起了窃窃私语之声。
当事人咸毓倒是充耳不闻,但这也不可否认的是,她这一边又成了众人关注的风暴中心。
这下换成对面的人看戏了。
任云霓不晴不雨的心情对上了这事,倒还有心思轻声开口道:“……这经美人莫不是也有了吧?”
“……”一旁三人就没有开口搭话的心思了。
一个注定不平淡的宫宴,此时的众人更是心思各异。
任云霓本就不等着身边人的回答,她也不过是低声兀自说一句罢了。
对面那个经美人先前她倒是打过一次交道,人瞧着也不是装笨,而的确是个心思简单之人,说白了就是个缺心眼的草包美人,她反正是相处不到一块去。
可没想到后宫嫔妃数人之中,陛下喜欢的是这一个?
不过接着,她又瞧着经美人不像是个有喜之人,因为看她低头狂吃的架势,也未曾忌口什么。
那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一时之间,旁人心中多虑、对酒席食之无味,咸毓倒是认认真真吃着自己盘里的,也没察觉到自己已经成了新的关注点。
但她也不是没反应过来,吃着吃着,她也渐渐意识到似乎接下来又是新的转变了。
而这时,她附近的几个人也陆续缓过神来了。
前头的裴顺仪和吕芳仪早已转回身去,也没再开□□谈,而是各自沉默着。杜婕妤也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后面的梁才人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狠狠的剜了一眼咸毓的后背,又冷笑地看向一旁似乎惊呆了的朱宝林。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事实已经昭著了——经美人不声不响地夺得了圣宠,还在这宫宴之上,被陛下给足了排面,当众赐了菜,以示恩宠。
前不久短暂的行宫之行,经美人竟然如此抓住了机会?
还是真当是陛下主动看上了经美人?
除了这几个嫔妃,在场的众人心中也纷纷猜测。
能赴宴之人,大抵是对后宫几个嫔妃有所耳闻。若非说这个经美人的过人之处,那就只剩下她的那张脸了。经美人长得的确美于其他嫔妃,但除此之外,连同经美人的家势,其父经郡守为官一向四平八稳,效忠朝廷之外倒也并未争强好胜,总而言之,陛下又是如何看上了经美人?
难不成……真的只是因为脸吗?
……
一场宫宴果然不太平,等上首的万良开口,众人起身恭送陛下后,总算是结束了这场迷雾团团的宫宴。
咸毓吃饱喝足,这下是真的有些发呆了。
然而她人也没走成。
当她想转身跟着众人陆续离席的时候,却被一旁的明月扶住了。
“美人。”明月小声示意道。
咸毓正不解呢,接着便顺着明月的目光望见了不远处的几个小内侍。
……这是?
眨眼间两个小内侍一脸恭敬地走上前来,低声请安道:“经美人请留步。”
咸毓疑惑地看向了这两个面生的小内侍,猜得出来或许是万良的吩咐。
接着她就被引到了一旁。
这一切自然也有还未走的人看在眼里。
眼瞧着经美人今日是要被直接留下了?
咸毓也没想到她还被直接留了下来。
得知这个消息后,她也懒得问了,索性是不问一句地直接带着明月跟着两个带路的小内侍走了。
太极殿可不小。
好似进了一处偏殿之后,咸毓又跟着人七拐八拐了一会儿,来到了一处明显像是皇帝用的偏殿。
因为咸毓也看出来了,此处像是皇帝平时换衣裳的地方。那些个她以往未曾在楚蔽身上见识过的龙袍,此刻倒是入目在了她的眼帘。
果不其然,已经换好常服的楚蔽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你喝了不少?”他来到她身边问道。
“哪个?”咸毓随即回道,“酒还是汤?”
楚蔽:“……”
这还用问吗。
眼瞧着喝得不少。
咸毓倒不觉得自己醉了,也并非是醉酒之人自称自己没醉。她是真的还好。
不过也的确有些微醺,以至于她站在一旁的龙袍边,对着一身常服的楚蔽,还习以为常地对待他,脱口而出道:“你以为我醉了?”
她身后的明月已经快速地往后退了下去。
楚蔽也不介意她此时的说话口气,他淡声说道:“随我来。”
“去哪?”咸毓问道。
“带你去歇息。”楚蔽言简意赅回道。
咸毓疑惑:“我没醉。”
天色还早呢。
他肯定是当她醉了才这样的。
“嗯。”楚蔽应道。
说着,他就拉起她的手。
作者有话说:
目前这个月的生活状况应该还只能周末更新ORZ 我争取三合一,这样也算是一周基础六更的量了。混乱的2022结束了,祝我们2023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