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姬站在自己常站的树枝丛中, 望着不远处的身影,娃娃脸上露出了苦恼的神色。
他没料想到这个小宫女如此执着,铆足了劲赶路,比常人走路都快了不少的时间。
无姬叹了一口气。
陛下来咸池殿找经美人, 他是知晓的;经美人将自己的贴身宫女支走了, 他也是知晓的;但他一直守在咸池殿外, 这个经美人的贴身宫女为何忽然着急忙慌地回来,他起先是不得而知的。
此刻他倒是感觉得出来, 这个小宫女真当是有些难消停下来。若是有经美人在就好了, 每日吃了睡的经美人才不会带着自己的宫女跑这么久的路呢。
团儿的喉中干到火烧火燎,她用力咽了一口口水,接着就要直起腰来想要上前回自家的咸池殿。
这时, 一侧不远处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来了一个小内侍。
他一脸的灰头土脑, 稚嫩的面上沾染着乌漆嘛黑的灰,见着人时的双眼一亮,就像是找到了大救星似的。
团儿正应接不暇,就见那个小内侍哭丧着脸朝她求助道:“不好了不好了!临湖殿走水了!好姐姐你帮帮我们!”
团儿一惊:“临湖殿?”
离咸池殿最近的就是临湖殿了, 先前团儿回来时也是路过的临湖殿小内侍好心提醒她, 说她家美人被相思殿的高婕妤请走了。
团儿连忙问道:“你们眼下几个人?”
小内侍语无伦次:“他们都进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呀?!”
无姬想着要不要捏个兰花指, 但他回想万内侍也未曾有过这般手势, 于是也不敢再添戏了。
他惊慌失措道:“人命关天!好姐姐帮我们救救火势吧!”
团儿被他围得团团转, 她转头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咸池殿大门。
虽然朱宝林让她走时,说了不必求助她家美人。但是团儿也是不忍心朱宝林一人前去赴宴。所以团儿觉得无论如何她也要尽快将事情转告给美人, 听美人是如何抉择的。
可是眼下时间已经耽搁不少了, 而她也不知美人是否已经回了自己的殿里。至少, 她在赶回来的路上也没见着美人, 难道真是凑巧岔了前后脚的功夫?
“好姐姐?呜呜呜呜呜……”小内侍都哭了起来了,“你帮帮我们吧?”
团儿拧眉问道:“临湖殿不是没有主子住吗?”
在临湖殿当差的宫人不过是守着一个空的宫殿。
“是啊!”无姬回道。
所以他就大胆放火烧了。
事出有急,事后陛下和万内侍应该不会怪罪于他吧?
一想到这一点的担忧,无姬脸上的神色越发的动真格了,他期期艾艾道:“呜呜呜……我们几人皆是年幼被家人抛弃后送进宫里,自小相依为命……呜呜呜火势好大,他们都冲进去了。”
团儿咬紧了下嘴唇,她像是下定了心思后,拉起他的袖子快速说道:“不远处不就是水渠吗?我跟你一起去打水!”
“好嘞!”无姬一脸受宠若惊,一路上都连连谢道,“姐姐你真是仙女下凡!菩萨心肠!”
团儿和他跑到岸边,便看见了他用到一半的几个水桶。
她转头正要同他商量分工,就见这小内侍一脸胆怯地缩在身后几步路之远,脚下踌躇,仿佛不敢再向前走。
“你怎么了?”团儿问道。
无姬害怕地说道:“我……我……我不会凫水……呜呜呜我怕水……”
团儿没想到这个小内侍还是这般不经用的胆量,她急着说道:“你快些!打个水罢了!不不会有事的!”
无姬瑟缩着自己的手脚:“可是……可是……”
“你都说了他们人都进去了!”团儿很是担忧,临湖殿走水了已是为时已晚,若是几个宫人再搭进去了小命,那就……那就……
她稳住自己的心神,快速劝道:“我会凫水!你莫怕!你跟着我一同在岸边打水就是了!”
“……好……好。”无姬只能拖拖拉拉地终于走到了岸边。
团儿力气不大,根本不能一回就打满一桶水,她只能以桶为勺,一连三五次才能打满一旁地上的水桶。
她胡乱擦拭了自己满头的热汗,转头一看——这小内侍竟然打得比她还慢?!
怪不得他一个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吓得就近求人呢。
团儿既催促又鼓励道:“你再快些罢!”
除了几个对于后宫来说微不足道的人命之外……团儿说道:“我记得临湖殿南面就是彩丝院了,若火势蔓延出去、烧着了尚服局那就是大罪了!”
这可就谁也担当不起了。
“不会吧不会吧?”无姬一副吓得碎碎念地保佑着,“不会的不会的!”
今日吹得是东风,他估摸过,应当不会烧着南边彩丝院的。
那尚服局那么多家当呢,他要是正当玩大发了,那可就真捅了大篓子了。
“走!”团儿费力地拎起两桶水,喊他一同快些。
无姬一看她左右手都拎着水桶。满满的两桶水她怎能拎得了一路?于是他说道:“姐姐你分我一桶吧!我来拎两桶!”
他这个“打水废物”至此才打了一桶水而已。
团儿也不逞能,转手给他一桶水后她确实也更加得心应手了些。
两个人匆匆忙忙地拎着水桶往临湖殿赶去。
赶到临湖殿外时,团儿果然就看见眼前不小的火势。
火光在墙内闪现,隔着殿门都能感受到里面传来的热腾气。
而一旁的小内侍勉强拎着两桶水,东倒西歪地迟一步赶到她的身后说道:“殿里的井水快干了……”
“那他们竟然还只身往里冲?!”团儿焦急道。
虽然大家都知道,比起差事出错,作为宫奴,自己的小命又算得了什么。
两人不再多言,拎着水桶就跑近前去扑火。
然而三桶水对上烧起来的一座偏殿肯本就是杯水车薪。
团儿和这小内侍往水岸赶回去的路上,她边跑边说道:“只你我二人根本不够用啊!我们再找找旁人?”
旁人当然是不可能有的。
无姬回道:“我也是这般想的,但就近我就只找到了姐姐你一人……”
许是此时也不会洒扫们出来的时辰。
团儿气喘吁吁地问道:“要不就近找找有没有巡逻的禁卫?”
已经跟禁卫兄弟们打过招呼的无姬回道:“我没找到呜呜呜……”
两人重回到水岸边打水。
团儿仍然费心费力。
无姬仍然颤颤巍巍。
团儿打了一桶半水后,看着在身边还只有打了半桶水的小内侍,担心地提议道:“我们要不先不救火了?!先将跑进去的他们几个救出来吧!”
她担心再这样下去就要来不及了。
“……好,好!”小内侍回道。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宫人贪图自己的小命、将烧着的宫殿弃之于后,这是多么的疏于职守,甚至可谓是大胆妄为了。
说完这个决意后,两个人顿时相继无言。
一时都不吭声地继续打起了水来。
团儿打完自己的两桶水,又帮着旁边慢手慢的小内侍也打了半桶水。
“你听着,”团儿沉着着脸主动安排道,“稍后到了火前,我两就将一桶水浇水到自己的身上,再拎一桶水进去救人,只要是找着人了,就将那桶水扑到他们的身上,带他们出来!”
无姬没想到这小宫女竟然到关键时刻开始临危不乱了,他有些惊诧地愣在那里。
“你听懂了吗?”团儿朝他高声道,“我们能就一个是一个!”
无姬就算是在以往的生死离别时都未有她这般的恻隐之心的情谊过。
再加之那几个临湖殿的宫人都被他敲晕安置在了另一头不会烧着的偏殿里了。
“好!姐姐!我听见了!”无姬肃穆地回道。
接着两个人纷纷去拎起自己左右两手的水桶。
可是……
只见那小内侍兴许是累坏了,拎着两桶水直起腰来的那刹那就左右摇摆了起来。
而团儿其实也差不过,此前她已经费力跑了几趟远路,此时也有些脱力了。
就在这个一刻,小内侍身幅不稳,脚下一软,忽然身子一偏就不小心撞上了团儿。
他一人连带两桶水的重量在顺势歪倒后的力道颇重,团儿被他不小心撞倒后,踉跄地倒退两步,踩在岸边的湿草丛中——那草丛因二人的打水早就被淋湿了,团儿踩得脚一滑,被自己手上两桶水的重量一带,瞬间就倒跌进了水里!
“扑通”一声。
“姐姐!”无姬大喊道。
其实他估摸着自己至少比这小宫女年纪大些吧?但他脸长得显幼,也不知他上来就一口一个姐姐的,这小宫女会不会真以为他年纪更小些?
无姬此时还有这闲工夫随意想事,那是因为方才这小宫女说过她会凫水。而他自然只不过是在挖空心思的拖时间,等掉了水里起来后就又有一阵子的耽搁了,能耽搁一阵子是一阵子。
团儿今日已经耗费了太多的力气。
先前她先从承香殿赶回咸池殿、又从咸池殿赶去相思殿、最后又从相思殿赶回咸池殿,一路来都是咬牙坚持的,至此她早就心力交瘁了。
她跑着赶路后的双腿酸软无比,拎水桶后的双手也吃了不少的力气。因此在她落水后想舒展四肢时,她浑身上下都使不出再多的力道老,失力后的人瞬间沉沉地往水底坠了下去!
“……姐姐?”无姬立在岸边惊恐地再次问道,“姐姐?!”
——糟糕!
无姬反应了过来,他十万火急地往水里查探,接着便一跃而入,一头子钻进了水里。
团儿在水下挣扎着使出自己最后的力气时,就听见水面上蹿进了一头子水花的身影,还朝她喊道:“姐姐我来救你了!”
团儿还能再忍几口气,因此脑子还灵清着。
……他不是说他不会凫水吗?
可无姬再不就她,团儿可能也的确没力气自救了。
无姬装模作样地在水中扑腾了起来,像是用了胡乱的力道般,真当是被他“恰巧捞住了”水下的小身板。
无姬将团儿拖出水面,往岸边推去:“姐姐别怕!”
“咳咳!”团儿呼吸到水面上的气后,按着自己习惯的动作下意识地也努力往岸边游去。
她用劲了自己四肢最后的力气,狼狈地爬上了岸边,转头一看后——霎时倒抽一口气!
身后根本就没有了任何的身影?!
那小内侍呢?
“咳咳咳……”团儿咳嗽着,面上越来越惊慌了起来,“喂……”
她想喊他时,才发现自己连他唤什么都不知晓。
“你人呢?”团儿看着渐渐转为平静的水面,整可心都沉下去了,她慌忙扑到水岸边,朝着水中大喊道,“你快上来呀?!”
回应她的只有空寂的四周。
团儿不敢置信地看着水面,她此时浑身脱力,而她的泪水也脱离了眼眶的掌控。
“你……你……”
团儿泪如雨下,对着水面哭了起来。
他……他……他分明不会凫水,却见她游不上来时,便奋不顾身地跳进水里!为了救她……为了救她,他连自己不会水都不顾了……他……他……
团儿哭得伤心欲绝。
是她游上岸时没来得及顾及这些,是她一时忘了他不会凫水,是她未发觉他托起她之后就沉下了水里……都是因为她!
“呜呜呜呜呜……”团儿哭得手足无措,她闭上眼睛满是无助,“你……呜……”
她脱力到哭起来都是竭尽全力,她不止四肢酸痛无力,她觉得她的心也被绞痛着。
她没想到事态会转变成这般的模样……
积压了半日的所有压力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还有哪些种种的委屈和难言之隐,她像是一只失了方向的小雁,孤零零地在岸边无助地痛哭着。
……然而在水底深处。
无姬捏着自己的鼻子,听见水面上的哭声越来越浓,越来越伤,渐渐都要变成嚎啕大哭了。
他听得都心慌了!
他也不知自己怎就给听慌了呢……
是因他从未经历过这般场面?有一个人为了他而哭得伤心欲绝?
无姬设想了一下如若哪一日他命陨了……啊呸呸呸!他觉得他要是身负重伤命不久矣的时候,他的弟兄们也不会为他哭得这么惨。
是因为他骗了她吧?
无姬难得有些忐忑。以往他都觉得自己出的点子十分完美、他简直就是智慧过人。可眼下他怎感觉……他有些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呢?
唉,听这小宫女哭得像是在为他哭丧似的那么的伤心。虽然她还真以为他被淹死了。
但他不就是想诈死来吓吓她吗。他方才想过了,比起进了着火的偏殿之后再骗的她团团转、那就有些晚了,不如就在水边呢。
火海可不是闹着玩的,凫水还是可以玩一玩的。
但是眼下怎就像是他要玩脱了呢?
无姬眼下也认清了。
这个经美人家的小宫女别瞧是小不点一个,人倒是还颇有自己的坚持。
先前被他使诈在两个殿之间遛了个来回之久还未曾放弃,眼下无姬甚至都觉得,会不会能她恢复了自己的力气之后,她就会又跳进水里来救他?
……准确的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无姬眼下觉得她还真干得出来。
因为她以为是她连累了他淹死了。而她这般的有良心。
无姬水下的功夫是顶好的,让他在水下憋气半日他都做得到,因此在这之前他以为自己的主意必然是万无一失的。
因为在他落水“亡故”之后,这个小宫女不得不分神抉择自己的反应。
而摆在她眼前的只有几个抉择罢了。
她首先需在救他和不救他之间选择。
而且背后还有正烧着等待救援的临湖殿。
可她却已无多余的力气,那么她若是想救人,无论是救他还是救“临湖殿中的人”,她都不得不去找旁人了。
但她若是去找旁人求助,那她势必是只能将他们临湖殿的祸事给传出去了。
在这之前她也懂他们几个宫人的顾虑。他们小宫人守着自己的差事,自然是不想出了差错;如若出了差错,那也想着将差错早早地补救回来。
临湖殿失火,临湖殿的宫人自己救火了,那相较起来还是小差错。若临湖殿的宫人自己还没能耐将火势及时扑灭,反倒还需一路上报求救,那到时候临湖殿的宫人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这便是他这个“小内侍”为何只会慌不择路求她一起帮忙的原因了。
她自然也懂这其中的轻重。
因此当唯独只剩她一人时,摆在她面前的抉择可不小。
亦或是她决定就此住手,装作何事都不知情,不愿沾染祸事,违背良心冷下心来偷偷离开……
……无姬还巴不得她没良心些,就此离开呢!
可眼下只听得她在岸边从痛哭流涕到哭得没力气只能嘤嘤啜泣。
他就有些头大了。
她倒是快走啊!
无姬再水底焦急着。
有力气了就快走!别哭了!
她若是不管“他们临湖殿”的事,哪怕就此回咸池殿去都成。
等她离开这边的水渠,他就可以从水底出来,而后再想新的点子,追到咸池殿门口继续耽误她。
可她像是忽然放弃了所有似的,还留在岸边哭个不停,他就有些束手待毙了。
唉,也不知经美人何事会被陛下放回来?
无姬空想着。
可他又不得而知。
*
咸毓当然也不知今日会发生好多的事。
她本来只是闲来无事跟着酷盖出门玩,然后没想到会来酷盖这边的地盘。
然后也没想到除了她和酷盖之外还有一个老人。
而且这老人还不像是个普通的老人?而是个不幸患有老年痴呆的老人。
正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并且这个老人肯定不是酷盖的老爸,再加上这老人的脾气还不太好……导致酷盖和老人的关系好像也不是很好的样子。
这不,酷盖只是凶了一句这个老人后。
后者好像又犯病了?
本来只不过抢着吃她的菜而已,现在闻言突然站了起来,退到凳子旁的空地上,突然猛地跪地——朝酷盖一拜,大喊道:“您恕罪!”
咸毓:“……?”
吓得她干饭的筷头都要掉了。
午后阳光渐渐地铺满了门内的一方地,明暗分明的地面上,分界明暗的那条线清晰分明。
场面一时无声。
在咸毓眼里,虽然根据一直以来两人的互动就可以看出,这个老人不是酷盖的长辈之类的,顶多像是酷盖友情赡养一下而已?
但是一个年迈的老人突然朝年轻人下跪,这种对比感还是蛮可怕的。就算酷盖是个皇子吧,但是这场面还是有些失常感。
嘶……连咸毓都感觉出来了,这个老人不会是故意的吧?
而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那是因为酷盖凶了他一句。
是因为他故意这样?用老身子骨拜年轻人,好让年轻人下不了台?
嗯。肯定是这样的!
咸毓也有这方面的常识。就算是在现代,有些亲子关系不好的家长也会这样突然举措,让子女下不了台来。
虽然眼下这是本身就是个有些老年痴呆的人。
咸毓侧着脑袋,眨巴眨巴看着这个突然发病的老人。
而钟老的确是故意的。
他也的确是想让楚蔽下不了台,但他并非是咸毓以为的,而是——既然楚蔽看样子不想在嫔妃面前透露自己的身份、还不许他揭穿,那他似是而非地膈应几下也成。
甭管眼前这个心思简单的嫔妃会不会能敏感地察觉到一些怪异之处,钟老此刻只想能膈应到楚蔽就够了。
于是两人便都不约而同地等着桌案前的楚蔽的反应。
作者有话说:
楚蔽:小笨蛋,先把自己筷子拿稳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