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儿哭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后在岸边撑起双手,午后的太阳已经将她的外裳都晒干了些,贴身的里衣倒还是湿漉漉的。
她从岸边爬起身来后,仍然动手打起了水。她的动作呆板又僵硬, 像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她打了一桶水后, 双手吃力地拎起来, 颤着脚步往回走去。
她还未走到临湖殿,迎面走来了一队巡逻的禁卫。
哐当一声。
小宫女手中的水桶应声坠地。
满满一桶水一股脑地全流到了宫道上了。
……
禁卫一处的巡值房里。
西南向的窗门打开着, 一名禁卫朝坐在窗下的团儿递上了一块擦水的棉巾, 说了一声:“并未用过的。”
团儿的头发有些乱,她怯怯地站起身来,要朝他道谢。
“不必了, ”对方拦住了她,“你先擦擦吧。”
团儿接过棉巾后, 又欲言又止地说道:“这位……”
“我姓孟,”孟荐生得一副浓眉大眼,身量魁梧。
“……嗯,”团儿还是起身给他见礼, 然后焦急地说道, “孟、孟大人……”
“哎你不必跟我客气。”孟荐就是个大老粗, 他随意地搓了搓自己虎口的老茧, “我只不过是个今日巡值的领队罢了。”
团儿拧着棉巾, 接着说道:“孟……大哥,那临湖殿的火势……”
“这你不必多虑了, 我们已将临湖殿的大火扑灭了。”孟荐连忙说道, “哦, 里头的人也都揪出来了。”
团儿松了一口气, 接着愁容满面地问道:“那水渠里的……”
“啊我们也已经去找了,”孟荐怕自己编不下去了,便立即说道,“你稍等,我这就再去问问。”
说着就往里间走去了。
绕了三条细细的肠道后,孟荐到了最里头的那间,因为太过于深处了,因此里间都未设有隔断的门或是屏风。
这时里头的长凳上正坐着一个擦着湿发的娃娃脸少年郎。
孟荐上前一拜:“见过无姬大人。”
无姬皱着眉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骨,水里憋气憋太久了,此时他也有些恹恹的:“哎呦老孟,你这衣裳大了些。”
可是他浑身湿透总得换衣裳,再加之先前身上的也是他扒了一件内侍服穿上的。
孟荐直起腰来,抬眼一看,认真回道:“许是小的太胖了,而无姬大人您还在长个子。”
无姬也只是随口的一句,他接着转而问道:“诶,外头怎样了?”
“回无姬大人,”孟荐道,“她问了临湖殿的火势,小的回她说我等已将火扑灭了,而后她又提到有内侍掉进水渠了……”
孟荐抬眸看了一眼头发还没干的无姬……无姬大人正是一身湿漉漉的内侍模样来找上他们的。
才有了眼下他们禁卫出面。
无姬问他:“嗯,你怎么回的?”
孟荐为难道:“小的只含糊了一句,就不知如何圆话了……这不就进来问您了……”
“你编呀,”无姬说道,“随便编。”
这有什么难的。
“可是……”
孟荐也怕那小宫女如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呢。
他上哪找长得跟无姬大人一模一样的尸身去?
无姬“啧”了一声。他也设想到了。
他胡乱地擦完自己的头发,甩开帕子沉思片刻道:“反正你先拖着她,陪她东拉西扯一番,看看她说的话里还有什么可以推延之事?”
“……是。”孟荐硬着头皮领命,转身就出去了。
过了片刻后。
孟荐再次回到里头,禀报道:“无姬大人,小的真当是同她聊出了些东西来——那小宫女原先是想回咸池殿找自家的经美人的,不知怎地就出了岔子。”
“这岔子就是我。”无姬坦然地喝了口热茶,“你说重点。”
孟荐此人是信得过的,无姬不妨同他透露。再说了对方也想不通他前后做的事。
呃,重点?
孟荐试着回道:“重点是……这小宫女此时急着想回去找她的主子了。”
这可为难死他了。而且对于这小宫女来说,找自己的主子本就是重要的事。
无姬闻言,问他:“那你怎么回的?”
孟荐汗颜道:“小的不知如何拖住她,就一时不知如何回,这不就来找无姬大人了嘛……”
无姬脾气上来了:“哎你这人怎地就断断续续的呢,你出去!”
不知道怎么拖住人他眼下也必须将人拖住了!
无姬差点都要打喷嚏了。瞧把他急得。真是难得。
“……是。”孟荐再次硬着头皮接令道。
虽然他也还是不知出了何事。
……
“无姬大人!小的问出来了!无姬大人。”
无姬一杯热茶都喝见底了:“老孟呐,你稳重些。”
孟荐激动道:“那宫女是咸池殿的经美人的贴身宫女……”
无姬:“你说快些。”
这还用说吗?
孟荐道:“今日咸池殿的经美人将自己的贴身宫女借给了承香殿的朱宝林……”
无姬:“你说重点!”
孟荐一噎。被骂得更加不敢说哪句是重点了。
无姬:“……”
不过总算是废了些口舌,通过孟荐套出的话来,让无姬知晓了前后之事。
原来今日是观云殿的吕芳仪的生辰,承香殿的梁才人出门去观云殿给吕芳仪贺生辰,但没想到那梁才人还想逼着同殿的朱宝林也去赴宴,可那承香殿的朱宝林根本不敢对上梁才人等人、怕梁才人逮着她一人欺负,而咸池殿的经美人提前料想到了或许会出此事,便将自己的贴身宫女借给了朱宝林,于是事发之后那小宫女就赶着回来去找自家的经美人,岂料路上耽搁了至今……
孟荐全神贯注地复述完后,自己头都要大了,这什么殿什么嫔妃的,弯弯绕绕的,他都快要被绕晕了!
他伸手狠狠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苦恼地问道:“无姬大人,后宫各位主子的事,我等要不还是找万内侍定断吧?”
“不必了,这么小的事。”无姬回绝道。
他原先也只不过是替陛下守着咸池殿罢了。而如今太极宫这事态,也不太可能会有旁人暗中前往咸池殿。
若这种小事他还办不好,肯定又要被万内侍嫌弃了。到时候骂他在宫外不学好、在宫里也不认真。
孟荐“啊”了一声。这是小事吗?他犹豫地问道:“无姬大人,眼下听着已经是牵扯到后宫好几个主子了。”
除了承香殿和观云殿的贺生辰之事。无姬大人还将相思殿同咸池殿牵扯上去了。
而这事的起因不过是无姬大人不想那小宫女见自己的主子。难道……那咸池殿的经美人被无姬大人他们暗中带走监视了?孟荐也又不敢多想。
无姬知孟荐就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搞不定后宫的事宜,他耐着性子给他分析道:“你看,她不是说承香殿的朱宝林已经被梁才人派来的宫人给请走了吗?而她的本意也只不过是出于援救朱宝林的好心。”
才想要赶快找到自己的主心骨经美人。
可经美人正跟着陛下出门了呢,这无姬当然知晓。于是他思索片刻说道:“你就去骗她说,兴许经美人已早一步收到消息,赶去观云殿了!”
“是!”孟荐反正已经搞不懂了。无姬大人让他怎么说他就去怎么说了。
无姬挥手让他赶紧去说。
毕竟那小宫女被他路上耽搁了许久,也不是不可能有这种前后脚的功夫。
无姬觉得这下总能消停一阵子了吧?
他哪想到……
“无姬大人!”
才没过片刻,孟荐又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不成呐不成呐!”
无姬皱眉道:“是不是你撒谎的模样太假了?!”
“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孟荐急道,“那小宫女说她也要赶去观云殿!”
“哎呦喂,”无姬也是一口气没上没下的,“她小胳膊小腿的,今日跑了多少路了?还有力气走啊?”
她不嫌累他都要替她嫌累了。
无姬大叹了一口气。
缓过了理智来。
算了,他也懂。这小宫女找不到经美人,就如同他与陛下走丢了似的。一个道理。
“行了,”无姬说道,“那就让她去吧。”
“啊?”孟荐听了后,以为无姬大人破罐破摔要放弃了。
无姬却吩咐道:“她不是好心想救那什么朱宝林吗?”
孟荐点头:“正是。小的们去观云殿打听过了,正巧见识到那朱宝林被罚拒在门外呢。”
无姬无奈道:“那就先将那朱宝林救下来呗。”
省得那小宫女整颗心都不肯放下来。
等将那朱宝林救了后,那她不就不会太急着找自家经美人了嘛,因此他就可以再想些新招再耽搁她一阵子了。
……
*
观云殿内正用着膳呢,外头忽然快步跑进来了宫人。
杜婕妤第一个问道:“出了何事?”
宫人先给几个主子请安后,再给自家芳仪禀报道,说殿外突然多了不少巡值的禁卫。
吕芳仪听了后也不慌,面上唯有疑惑:“许是宫里出了事?”
那宫人支支吾吾地回说不像是宫中有事,而是那禁卫……
甄才人垂眸看着自己的碗沿,思忖了片刻后,仍是默不作声地静静看着。
杜婕妤和梁才人皆看向了吕芳仪。
吕芳仪镇定地问道:“那巡值的禁卫是有些许异样吗?你尽管说来。”
宫人低着头,紧张地回道:“回芳仪,殿外左右出现了两队的禁卫,交叉反复地在殿门口巡值,路过时皆是看着……瞧见了……门口的朱宝林……”
梁才人面色一惊。
吕芳仪的目光正也投了过来。
“……”
方才说朱宝林已到、却一直没有进来……那么在坐四人便是心知肚明了。
吕芳仪并非甘当梁才人的靠山,梁才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敲打一番人,她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漠不关心罢了。
但此时好巧不巧被巡值的禁卫给瞧见了?
那朱宝林被关在观云殿门外,不知情的肯定是都以为是观云殿在给朱宝林“立下马威”呢。
在这后宫中,不管是哪处的宫人,多多少少都是有通融的余地,但唯有禁卫肯定是治军森严六亲不认的。哪个禁卫敢徇私办案,下场必是血溅御前。
当今的行事作风便是如此。后宫不闻不问,禁军甚为严苛。
而眼下都快要生出不利于观云殿的乌龙来了……
后宫中冷冷清清的几个主子,谁不知在如今的后宫中,第一个不能得罪的是御前的万内侍以及他手底下的内侍省,第二个不能得罪的便是秉公执法的禁卫军了。
若是在在禁卫军眼皮子底下留了坏印象,那无论如何都不是一桩好事了。
若是日后那个时日里禁卫军同御前提了一嘴……
吕芳仪的脸色也冷了下来,她瞧都不瞧梁才人,目视前方吩咐道:“还不将人唤进来。”
这句吩咐也不知是朝宫人说的,还是朝梁才人说的。
梁才人的脸色自然是难看至极。
杜婕妤也不敢说话了。
正当宫人敬终慎始地领命要起身退出去时,桌案上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且慢。”
一直以来少言寡语的甄才人忽然出声了。
三个人皆是难免意外地看了过去。
甄才人恭敬的神色,缓缓朝吕芳仪说道:“芳仪,此时殿外之事本就是误会,芳仪兴许不必多虑。反倒是……若眼下将朱宝林请了进来,倒像是坐实了些误会。”
吕芳仪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甄才人提醒得不错!
接着杜婕妤和梁才人也听懂了。
巡值的禁卫此时不过是见着了观云殿外被拒之门外的朱宝林,但到底是不是后宫中人之间的龃龉,那也还并非是正大光明的事。若此时再将人请进去,反倒像是为时已晚的刻意粉饰太平了。
吕芳仪自然是有头脑的。
她拿起茶盏漱口后,淡淡说道:“今日本芳仪的生辰宴就到这儿了,想必各位也吃饱了,都回去午歇罢。”
宴席速止,这般便反倒像是那朱宝林一人来迟罢了。大家人都要散了,她才刚来。那禁卫便不能看成是朱宝林被无辜拒之门外了,那是朱宝林自己来迟了。
左右不过是一场来客寥寥无几的生辰宴,吕芳仪本就是兴致缺缺。眼下有生了这等子意外,对于观云殿来说更是大煞风景。
“……是!”杜婕妤第一个接话道,“多谢吕芳仪的款待,妹妹我深感宾至如归!这就不叨扰了。”
说着杜婕妤带头先告退了。
梁才人面色僵硬地也只能跟着站起身来。
吕芳仪扶着自己宫女站起来,说道:“梁才人留下,我还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梁才人脚步一顿。
甄才人状作未闻一切般地面色如常垂眸行礼告退了。
……
观云殿大门外。
“吉喜!”团儿快跑了过去。
两个小宫人难掩欢喜地扶起了朱宝林。
见着先后走出来的杜婕妤和甄才人时,吉喜小声叹道:“这是怎……团儿,是你家……”
这时甄才人主仆二人刚好路过。
甄才人的贴身宫女轻轻地嘀咕了一句:“都还没吃几筷子呢,才人回去再用些吧。”
甄才人面色清冷,开口淡淡地喊了一声“小惜”。那贴身宫女便不再多嘴说话了。
吉喜惊讶地看向朱宝林和团儿。这是怎么一回事?
朱宝林正揉着自己的腿,她还是沉默地一言不发。像是还没从今日所受的灾殃中缓过来。
吉喜便急着问团儿:“好团儿,是你家经美人来救的我们吗?”
团儿此时脸上满是惊愣和迷茫:“不是啊……那禁……”
他不是说也许她家美人先一步赶去观云殿了吗?所以她才赶过来找美人的。
可是眼下美人呢?不仅望不见出来的人,而且听吉喜她们的口气也是此处并无经美人的样子。
“哎?团儿!”
吉喜满眼奇怪地看着团儿扭头就往远处跑了过去。
她看着方向,团儿像是在追巡值的禁卫?团儿一脸迷茫。
“宝林?”吉喜扶着朱宝林,想听自家宝林怎么看。
“我们先回去吧。”朱宝林只轻声说道。
她也留意到团儿的发髻有些乱,像是极其匆忙的模样。
但她也并未开口多言。
那边的团儿终于奋力地追上了远去的巡值禁卫们。
“……孟大哥?”
“……孟领队!”
孟荐认栽地停下了脚步。
团儿已经噼里啪啦地问他了:“你不是说带我来观云殿找我家美人吗?”
孟荐觉得自己今日的脸皮是有生以来最厚的了:“嗯……我也并未肯定经美人就在观云殿呐。”
这话还真不是他在耍赖。
团儿急了:“可是你方才不是说……”
“兴许经美人先一步离开了观云殿!”孟荐咬牙胡乱瞎编道。
团儿:“?”
*
咸毓现在是要离开山池院。
但她自己并不知此事。
她收拾了一下后,就要跟着酷盖走出屋了。
可屋里还有个被绑在椅子上的老人呢。
咸毓忍不住问酷盖道:“殿下,那他怎么办?”
就撂下这个老年痴呆的老人暂时不管了?
楚蔽冷酷地说道:“我们又去不久。”
“也是哦,”于是咸毓走回去跟老人说道,“我先跟殿下去瞧瞧他这里的灶台,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了哦,你别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大喊大叫哦。”
毕竟也只是徒增噪音、浪费嗓子,没有任何的用场。
“……”钟老真的好想白她一眼。
她真是又可气又可笑!
他气她不知楚蔽的真脸面目!笑她被楚蔽骗得团团转!
还瞧灶台?
她分明就像是一只迷途的羔羊,眼下正主动跟着恶人要进暗狱了!
可一旁的楚蔽正满眼阴冷地盯着他,教钟老不敢对她翻白眼。
作者有话说:
喜欢她就带她一起逛暗狱(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