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狱里的墨衣人见惯了耸人的景象, 此刻皆是稀松平常的神色,一丝不乱地上前为陛下开道。
“你愣著作甚呢?”有人停了下来问无姬道。
无姬终于醒过神来:“……”
若不是他闻得见经美人绵长的呼吸声,方才石室门开启后的情景,他都以为……都以为……经美人被陛下玩死了……
他嘴上不知所谓地喃喃自语:“这是怎地了?”
“能有何事, ”墨衣人毫不在意地说道, “不就是同陛下一道吸了迷药, 而后陛下又喂了她些安神的药吧。”
“哦……”无姬应了一声。
“你不是急着见陛下吗?还不快跟上。”墨衣人提醒道。
眼下就算众人面上镇定,但也皆是觉察到此刻的陛下不大像是高兴的样子?
这便是无姬心下疑惑的点了。
难不成……陛下还未尽兴?
又一道石室的门开启之后, 如果咸毓是醒着的, 就回发现赫然显现在眼前的是一间同方才一模一样面貌的石室。
老旧的床榻,简单的桌凳。不管是颜色和位置都是一模一样,难以区分前后两间的丝毫差别。
唯一有别的便是这间石室的气流通畅, 丝毫未注入迷药气味。
几个墨衣人迅速进去擦拭灰尘。
接着相继端进来了清水和药酒。
楚蔽抱着人入室后,径直走向床榻边, 带着怀中之人端坐了下来。
他未急于服用一旁案几上的解药,因此也未再开口多说些什么。
墨衣人放下一应物什后,相继退了出去。
无姬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他低着头。难得十分懂事。
因如今之景,他也不敢再随性直视陛下怀中的嫔妃分毫了。
这是他头一回见陛下怀抱着女子。
楚蔽并未松手将怀里的人放置在床榻里, 而是以腿为枕, 将她的小脑袋搁在了自己的眼下。
他单手捏起一旁案几上的茶盏。暗狱下的用度一切从简, 茶盏中也不是什么上好的新茶, 不过只这里头人自己忍着不舍得喝的一些家当。
毕竟此处也不是真当招待人之初, 先前的陛下也不会是过来闲情雅致一番的。
眼下的茶水中添了相应的解药。
楚蔽只抿了两口,抬起眸来。
然而他举目望的却是眼前石室中的面貌, 那些如同方才那间里如出一辙的摆件。
这样的暗狱, 若是有人胆大妄为地闯入, 也会迷失在循环往复的构造中。
若是寻常人入此处, 必然是分不清东西南北,不稍片刻便会密室在暗道中。
就在这静谧无声的石室中,低着头的无姬只觉得茫然。
因为陛下竟然当做没瞧见他似的,一直将他晾在眼前?
如此又过了片刻。
许是因为闷着走神太久,直到被唤著名字时,无姬都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迟疑地应了一声:“陛下?”
楚蔽见无姬垂首立在一旁的墙边,眼观鼻鼻观心,下盘都不甚多稳,像是在瑟缩自己的身子,不知站何处为好。
方才不是他自己一副急于见人的模样么?
眼下为何又错步缓至,恭默守静呢?
“又有何事?”楚蔽主动问这个又来找他的人道。
无姬一听见陛下言中的“又”子,就深感进退两难。
接着他一咬牙。
罢了,眼下不过是能劝谏几句是几句的事。有一句是一句吧,
“你低着头作甚?”楚蔽问道。
意思是让其抬头。
无姬领命,抬起头梗着脖子。
而入目的情境还是使他吃惊得很。
石室内室温微凉,不像是外头已然入夏的热度。凉爽的气流暗暗流动,若是衣衫单薄也只能勉强维暖。
无姬瞪大了眼珠子。
只见陛下衣领半宽,乌发披肩,正亲自拧了湿布帕,面色淡然地擦拭着经美人脸上和脖颈上的血迹。
他手上的动作轻柔,却并非是刻意为之,更像是……理当如此的模样。
若不是陛下眸中那一如既往冷静微凉的神色,此情此景怎么瞧都带着几分柔情蜜意。
无姬心中一凛,接着又撇开了自己的目光。
他又不是不解风情的孩郎,该避讳的他肯定是懂得避讳的。嗯。
楚蔽见无姬又左顾右盼似地撇开了目光,他沉声问道:“又被万良责备了?”
“……是。”
陛下真当是料事如神。
眼下无姬不敢贸然多话,他转而讪讪地说道:“陛下先服用解药……服用解药……”
整得一副别别扭扭,宛如客气的模样。
这可跟平日里嬉笑顽皮的模样大相径庭。
楚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眸看他,淡淡说道:“朕无碍。”
指骨无意间触碰到了手下之人颈见的肌肤。
楚蔽一顿,似是后知后觉地体悟了她方才避之不及、如何都不肯松口挨刀的原委。
她肌肤细嫩剔滑,留上了的确可惜。
无姬偷偷迅速抬眼瞥了一眼陛下。
“……?”
陛下还说无碍?陛下都竟然走神了!这迷药甚险,陛下还是尽早解了再说。只不过这经美人又该如何……
“她累了。”
楚蔽像是猜透了无姬的心声般,垂眸瞧着怀中之人说道。
他羽睫下的神色莫测,语气倒是轻巧:“先让她睡一晚罢。”
无姬松了一口气。
吓煞他也!他来前可是守着万内侍的反应,以为今日要替经美人收尸了!
虽然无姬眼中的经美人,或许不如陛下亦或是万内侍眼中的具象,但他心中竟然也不太想真如那般……
这经美人虽然在他眼里只是个普通的宫妃主子,但无姬心中的那杆秤也并非能保证公正的。
兴许是因为就算他懵懂无知,他也是瞧出了经美人对陛下的些许作用。
就好比眼下,至少在此之前,无姬从未见过陛下这般疑似温情的一面。以往陛下若是放柔了语调,那他等可是得反着来领命的。
擦拭过血迹的布帕被随意地摔进了清水中。
楚蔽后背微微半倚在了床柱上。
他并未包扎自己另一只手上的伤口。
他吸入的迷药,自然还未细数消解。
此刻他的头脑实则也是胀痛异常,比腿上那沉沉昏睡过去解脱之人难受百倍。
这迷药的药性便是如此,一经吸入便会使人头昏脑胀口吐真言。且不说是否会伤身了,此等揭开一人心中秘密的行径,让人清醒之后难免会有难堪。
无姬是自己人,自当不用防备。
但楚蔽自认此刻他自己是清醒的。因为沾着了水渍的手心正在时时刻刻唤醒他的理智。
可他亦是承认,他方才在不经意间,还是同她说了不少实话。
虽大多皆可算是无关紧要的讯息,但毕竟仍是出自肺腑之言……
就算日后她忘了言语的细节,他的脑力却是能记得所有。
他睫毛颤了颤。
他并不是一个耽于享乐之人,在这之前他亦是不会将自己陷入服用迷药的陷境之中。
他本无需忍耐或克制这等迷药,因此事到如今回想看来,反倒像是他在陪她胡闹似的了。
楚蔽不言不语了片刻,今日犯浑的无姬也终于反应过来了陛下方才口中之言——陛下要留着经美人睡一宿,那便意味着他还需再延误经美人那贴身宫女到明日。
果不其然,床榻上的陛下接着吩咐他道:“等明日你再将那宫女引近来。”
“是!”无姬恭敬领命。
有个时限也算是有个盼头了。总好比先前脚不沾地似的茫然。
眼下经美人还活着,陛下也似无大碍,万内侍总算能安心了,那小宫女他也能再应付一夜。
只不过,无姬再次硬着头皮劝谏道:“陛下……”
“你不必催着朕用药。”楚蔽打断道。
他伸手勾了勾衣襟,露出了几寸胸膛。
无姬一怔。
陛下在他跟前如此这般,自然无事;而眼下还有经美人……经美人睡熟了,好像也无事?
那他怔愣作甚?无姬皱眉,他今日这般蠢,莫不是真被万内侍骂傻了?
楚蔽跪坐进了床榻中,随手捋了捋腿上丝毫未被打搅之人的长发,见她睡颜认真,他倒是好整以暇地打量了起来。
往常他皆是在漆黑的夜色中瞧看沉睡的她,而此刻灯火通明,而她又不会醒来,他随即细细凝视起了她的面容。
她发髻中的珠钗甚少,连同耳垂上都未有佩戴耳珰,细皮嫩肉的脸上没有一丝疤痕。
“陛下……”先服用解药吧。
无姬觉得自己迟早也会变成了万内侍那般唠叨的性子。
他欲言又止地劝着上首的人。
“朕要安置了。”楚蔽回绝道。
话音刚落,两人俱是一惊。
楚蔽意识到自己说的是真言真语。
无姬亦是知晓陛下身中的迷药的药性是……
“……”
无姬也不是不知情理之人,连忙拱手告退。
临了还贴心地操作了机关,为陛下……以及经美人关上了石门。
大有一副怕妨碍到主子的落荒而逃之色。
楚蔽:“……”
他兀自垂眸思索了片刻。
虽情境生疏,但倒觉得合情合理?
……
*
咸毓觉得自己睡了一个海枯石烂似的觉。
等她醒了后,她习以为常地先闭眼赖床,打算眯个回笼觉再说。
可还不等她身子的反应还想不想睡回笼觉,她的脑子竟然迅速清醒了过来、记起了应该还有个酷盖。
她下意识地往一旁伸手捞。
咸毓依稀记得自己迷晕前,还跟酷盖啊不楚蔽促膝长谈啊不交手短谈了。
当时他说着说着就让她现睡吧,而她应该也是累了一天实在忍不住了,他说睡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睡了。
可是现在……
咸毓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转头一看,又转头一看——发现这间房间里竟然只有她一个人了?!
“……殿下?”
咸毓奇怪,轻轻喊道。
“……殿下?”
她的衣裳睡得皱皱巴巴的,都没来得及捋平。
她爬下了床,举目四顾。
“……殿下?”
咸毓上前走了几步,整个房间的样貌都映入了她的眼帘,不过是丁点简朴到简陋的设施,她望了几眼就能看全了,而她也终于意识到现在这个房间里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心脏一下一下地跳着。
因为太安静,所以咸毓几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抬眼望去,墙壁上的蜡烛都快要燃尽了。
这意味着,至少接下来再不找根新的蜡烛,这间漆黑的房间就会重回黑暗。
只剩她一个人的黑暗。
咸毓快速行动了起来。
她先在桌上发现了用剩了的火折子。
于是她当机立断,走到墙边用力挥手,以手掌用力挥出来的风,好不容易熄灭了蜡烛。
照明资源宝贵,她现在得省着用。
不过咸毓也许因为还没有醒透,理智了一时,接着又走神了起来。
……她记得她睡前时,床柱子都快要断了——所以她竟然在危**睡了一大觉?!
她可真是心大,也不怕自己被随时塌方的床顶给压到。
咸毓一边回想着,一边就不由自主地往床榻方向重新摸索了过去,下意识地想要查看床柱子可还好。
而她也在心中批判自己的做事不分先后。刚才心急地把灯熄了,现在黑不溜秋的,反而导致她想查看床柱子都增添了麻烦。
她适应了几秒钟的瞳孔,试着自己微弱的方向感,一小步一小步地朝床榻方向挪了过去。
只剩一点点的火折子她不到万不得已的一刻是不会启用的了。
所以现在只能摸瞎。
咸毓伸出了自己的双手,伸向自己的前方。
她两只手在空中摸索着,脚下也是极为缓慢。
说实话前不久来这间密室的时候她没有太过于认真查看,主要是因为没过多久就被迷药和楚蔽的变化给分走了精神。
而现在,咸毓感受了一下,除了有些睡麻了的身子,她的脑袋感觉不胀了。应该是迷药的药性被她死睡了一通之后消解下去了。
只不过¥变化最大的还是她醒来不见了另一个人。
“……殿下?”
咸毓又在黑暗中试着喊道。
“……殿下?”
“……殿下?”
她心下自然奇怪。
可她现在手脚的动作是致力于往床柱子方向摸索的,所以她分神喊另一个人也喊得不够专注。
还记得即将断裂的床柱子还是床榻里头的那一根,并不是能较之更为相近的床榻边上的那一根。所以等到摸回到床榻附近之后,她可千万别还往床榻上爬过去,记得要从外围绕过这张床边摸过去。
“殿下?”
“……楚蔽?”
“楚蔽?”
咸毓在黑暗中一边往床榻方向摸索,一边喊人。
却一直没有听见丝毫的回应声。
反倒是……
不知不觉中……
她发现自己的耳朵听见了另一个声响……
作者有话说:
咸毓:你人呢?该不会是你修床柱子修失败了导致灰心丧气地无颜见人?
楚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