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婶端着馄饨回来,看茶罐又扔了满地的杨树蒂,提着后颈把人拎起来就说。
茶罐端端正正站在地上,迎着劈头盖脸的训,暗戳戳对他小叔使眼色。
“拔老根”两人都有份,魏浅予觉着自己不能不仗义,劝了五婶后主动去院里拿扫帚清理,他对梁园不熟,转了一圈都没找到,碰上他师兄坐在厅下石凳上喝茶。
梁堂语问他:“你找什么?”
魏浅予说:“笤帚。”
梁堂语指了指矮墙边上,朦胧月光和常春藤枝叶掩映下,模糊藏着一把竹扎笤帚。
魏浅予过去拿了,回头问:“师兄还不睡?”
“一会儿就睡。”梁堂语说完,收拾自己的玲珑瓷茶壶茶杯回房去了。
魏浅予看着他手里的茶壶,镂空花纹透出海棠葳葳,里边盛满月光。
心想他师兄喝的空气吗?
暑假还剩下几天,茶罐不愿写作业,经过昨晚“拔老根”后就觉这小叔能处,开始跟在魏浅予身后。
魏浅予在书房刻章子,茶罐趴在门口探头瞅他。因为他妈耳提面命的教训过不能进书房打扰梁先生工作,所以他不敢太过,只能一下一下偷偷朝魏浅予勾手。
魏浅予使眼色,轻咳了声示意让他离开——奈何茶罐根本看不懂。
梁堂语的《云亭嵩山图》完成后送去装裱,从今早开始一直伏在案前起草另一幅大作,过了一会儿,他问:“章子刻好了吗?”
魏浅予说:“刻好了。”他从长案尾绕到梁堂语身侧,借机将门口茶罐挡的严实。
“小篆,冲刀,朱文白文间刻。请师兄指点。”
梁堂语坐在四方檀木凳上,蘸上八宝印泥印了一方稿子,点出几个末端刀锋不好,让改。
魏浅予挡着茶罐不敢挪步,手拿刻刀,俯身直接就着梁堂语案头开始刻。
梁堂语闻见他躬身下去时手上淡淡雪花膏香味,轻紧眉头,仔细辨别好像又跟彭玉沢身上的不太一样。
心想这孩子千里迢迢过来,衣服都不带竟然随身带着香膏,是有多宝贝那双手。
大概是他看的太过专注,以至于魏浅予起身都没察觉。
“师兄。”魏浅予歪头瞅他,疑惑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梁堂语错开的目光自认而然地落在印章上,“改好了吗?”
“改好了。”魏浅予又把章子递过去。起身后站在梁堂语身边,抬起那只被注视的手,五指张开又收拢,缓慢在眼前转了圈。
他自小将养的手白皙纤长,像一朵昙花,确实具有观赏性。
“……”梁堂语知道自己开口就要上这“鬼见愁”的道,假装没看见,低头看完印稿说:“好了,今上午就到这吧。”
到这,他可以休息了。
茶罐耳尖,没等魏浅予出声就雀跃跑进门,拽上人就跑,生怕梁堂语反悔再把人扣下。
魏浅予被拉的趔趄,跌跌撞撞跑到门口扶了一把门框,回头看他师兄,他师兄又在提笔作画,根本不看他。
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梁堂语拿着笔回头。魏浅予即将绕过竹林,他在摇曳翠竹之侧正弯着眼看向房内——四目相对,不偏不倚。
魏浅予嘴唇没动,梁堂语却“听见”他用惯有的软懒语调抛下了句“谢谢师兄”。
梁堂语心里生出了种感觉,就好像魏浅予知道他一定会回头一样。
能够誉为“乌昌第一园林”的梁园很大,魏浅予在北京便有耳闻,来这几天一直跟着梁堂语,还未有时间在园里走走逛逛,领略“人造胜天然”的美景。
茶罐带着他踩踏青苔沿鹅卵石铺路跑,跑过九区回廊,途径“鱼沼飞梁”石桥时,茶罐趴在桥柱上指着下边成群的锦鲤跟他说:“天好的时候鱼都浮上来晒太阳,拿块馒头能引好一群。”
魏浅予把着桥柱问:“能抓吗?”
茶罐说:“不能,梁先生不让。”
沿桥往上走路过中厅到曲廊上,两侧植的紫藤正值花期,从穹顶垂至两侧,盈盈繁茂。
魏浅予探手去摸,茶罐以为他要摘,忙拉住警告,“不能摘,梁先生不让。”
魏浅予想起他师兄撵人时的那副“凶相”,手指在半空屈起,不甘心地弹了下花算是代他师兄受过,又弹了下茶罐的脑壳。
“梁先生可真烦,什么都不让。”
茶罐带他爬黄石“云台”高处,给他看一棵玉兰上挂着的画眉巢,魏浅予第一次爬高还有点新奇。
两人守着画眉巴掌大的巢穴,里边已经有了两颗浅蓝色小卵,他无师自通说:“不能掏,梁先生不让。”
茶罐觉着他“小叔”比班里那些同学好教多了——爬山上树拔老根儿,一点就通。颇为满意的冲他点头。
魏浅予被他故作人师的模样逗乐了,呼啦了两下头问:“你现在怎么叫他梁先生不叫爸爸了?”
茶罐说:“我知道他不是我爸爸,我妈妈也不是我妈妈。”
魏浅予一怔,他是聪明人,很快就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茶罐是五婶收养的孩子。
他没想到一个孩子能这么豁达地说出自己身世,“你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茶罐正四下找地方准备滑下去,没听清,正好魏浅予也后悔自己问这样的问题,并未重复,转而让茶罐教着他怎么从粗糙山石上坐滑下去。
他或许真的太娇贵了,茶罐什么事都没有,拍了拍屁股要领他去看好东西。
魏浅予弯着腰缓了半天,觉着屁股磨得疼,像是得起火。
看样他也不是什么都该学的。
茶罐拉着魏浅予又走回紫藤廊桥,顺着走到进门看到的那间山馆,两人趴在鹅颈椅背上,茶罐指着眼前亭亭如盖的荷塘说:
“等秋天,莲蓬熟了,我们可以划船进去摘莲子。”
小孩就是这样,天真无愁,从不会考虑别离。茶罐甚至都没有问过魏浅予会住到何时,便擅作主张默认他会留在这里一辈子。
魏浅予不忍心破坏小孩子的天真,指着莲塘说:“现在也有熟的。”
“不行。”茶罐义正严词拒绝并传授过来人经验,“现在熟的少,划船把花撞坏,梁先生要生气。”
茶罐带着魏浅予在梁园上蹿下跳难免闯祸,不是上树踩折海棠的枝,就是爬墙摔坏了琉璃瓦,还闲着没事把檐下铃铛的“舌头”拔了,魏浅予跟着茶罐学会了很多,乐得有人教他玩。
五婶渐渐不把魏浅予当做外人,犯了错误一起训,训完后再替两人收拾“屁股”,要是不幸被梁堂语先发现就拦在面前替俩人挨骂。
但梁堂语是从来不骂人的。
魏浅予很快和院里的“一老一少”混熟。茶罐特别喜欢这个小叔,除了睡觉就跟在他屁股后边形影不离。
这天中午五婶说要烧茄子,去菜园路上想起酱油没了。魏浅予和茶罐正说起冰汽水,争着要替她跑腿。两人用剩下零钱买了一瓶冰汽水,路上因为争抢分喝回来晚点,进门就见五婶坐在厨房矮凳上皱眉。
茶罐赶紧把空瓶塞进魏浅予手里藏在魏浅予身后。
五婶抬起头说“酱油用不上了,红烧茄子没茄子,都让鸡给刨了”。
魏浅予记得,大前天说吃小白菜饺子时,五婶也临时变了卦,问她为什么?说是白菜被鸡给刨了。
梁园东南角贴墙,有一片五婶专门开出来种菜的园子,茶罐带他去摘过顶花带刺的嫩黄瓜,当时田垄上是有几个鸡爪印。
可梁园种菜养花植树喂猫,没听说养鸡啊。
五婶不想嚼舌头,让他俩去花埠里最尽头收废品的“聂瞎子”那里买把蒜薹,中午闷锅米饭,改吃了蒜薹炒腊肉。
下午梁堂语出门,魏浅予不用去刻章,歇了晌后跟着五婶和茶罐一起去收拾乱糟糟的菜园。
菜园周围本来夹了两排竹篱笆,现在像是老太太的牙一样歪扭不齐,白菜芯被捣的面无全非,茄子和黄瓜架躺在地上,地垄全是鸡爪鸡粪和泡开的新土坑。堪称片甲不留的全摧。
魏浅予瞥见篱笆端口尖锐的刺,不敢拿手碰,站在满地狼藉间,拧巴着眉头问:“这得翻地重新种了吧。”
五婶正拿着篮捡出地上还勉强能吃的菜,紧着眉头,面上露出愁容,“现在种,黄瓜茄子的还好说,白菜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时候。”
就在这时,街上突然传来厉害的叫骂声,“哪个脑壳挨千刀天杀的,竟然打我的鸡。你们欺负我一个寡妇,你们全家不得好咧。”梧桐树上的蝉在聒噪,骂街声响彻花埠里都能听见。
魏浅予来乌昌后所感受到的都是“吴侬软语”,四方胡同的卖饼卖汤女孩子的声音一个比一个甜。就连五婶,训他时腔都是软的,第一回 听到有人“气势如虹”的骂山头,有点壮观。
墙外骂人带着祖宗十八代,用词之露骨比魏浅予画裸模时看到人对着他硬起来都一言难尽……心说何仇至此?
他听够热闹回头想继续干活,这才发现五婶脸色十分难看。
魏浅予意识到,院外这人骂的是她,再回头,眉头也皱了起来。
五婶气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隔着墙说:“你不看好你自己家的鸡,跑到我家来糟蹋菜园,我不打根本赶不走,我都跟你说很多回了,你怎么就是不看好,你看好了不进我菜园我能打吗?”
魏浅予心说五婶是被他师兄传染了,骂人就跟讲理似的。
骂架最怕没人回声,墙外的人听到回应后更来劲,声音又尖又利嚣嚷,“鸡是活的,腿长在它们身上,我管得着吗?啊?!我管得着吗?你自己不夹好篱笆,怪我的鸡了!”
……
魏浅予大致理清来龙去脉——外边骂娘的女人是他们邻居,她把梁家的菜园当成了免费养鸡场,借着自家杏子树枝干伸过墙头,三天两头就让养的大公鸡飞到这边吃菜。
“鸡听不懂人话,你也听不懂吗?!”五婶说一句,女人嚷十句。
“一男一女成天窝在院子里,二十岁的鸡五十岁的逼,还能造出个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们的种?!”
“这叫什么话,这叫什么话。”五婶又气又腌臜,脸通红,想起茶罐,忙回身找,发现他在魏浅予怀里。
茶罐仰脸懵懵看魏浅予,魏浅予为他捂住耳朵,低头看着他笑。
作者有话说:
小魏:每次吃瓜都吃到自家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