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 大多数都会有所珍视之物。
修士也不例外。
喻永朝年幼之时,便格外珍视掌心之中的那抹甜丝丝的糖果。
那是一个漫长而甜蜜的糖果,贯穿了始末。
那年还在晋王城的时候, 他每每得了糖果, 一定要分给母亲尝尝的。糖果是他得的奖励, 而喻霜柳会很高兴地剥开糖纸, 将糖果吃掉,再喂给他一粒,喂给父亲一粒。
这一年的雪下的很大。
平日里那些欺侮他的孩子们,全被这场雪压得不见了。大雪甚至没过了腰际, 喻永朝艰难地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 身上是喻霜柳为他搭配的厚厚的袄子, 一丝风雪都侵袭不到他。
他从厚厚的大雪中回到了家, 大雪将门压得死死的,喻永朝感到些许怪异。这样的天气, 父亲是一定会将门前的雪清理了,方便他进入家门。
于是他只好像往常一样敲了敲门。
寒风将雪吹到他的手上, 指尖暴露在风雪之中,转瞬之间就冻得通红。
他在门前站了许久,久到身后的脚印重新被风雪所填满,留不下半点痕迹。他垂下眼等了等, 屋内却还是没有反应。
……也许母亲在炖汤。
在这样恶劣而极端的天气下, 母亲总会为他与父亲炖一锅鲜美而暖呼呼的汤。
他在门外,掏出了一颗糖果。糖纸是五彩斑斓的颜色,在太阳光之下散发着光芒。喻永朝小心翼翼地将糖纸拆开——在温度高一点的夏天, 糖纸会被融化的糖粘住, 因此总是会撕破糖纸。糖纸不完整便不漂亮了。
在此之后, 他一直养成小心翼翼的习惯,生怕把这美丽而脆弱的东西撕坏。
然而屋外下着大雪,他轻而易举地撕下了糖纸,将糖果含入了口中,丝丝甜意从嘴里化开。
等到一颗糖吃完了,嘴里却隐隐发酸。
——这是极为正常的现象。喻永朝抿抿唇,将那股味道压了下去。母亲知道他喜欢吃甜的东西,但偶尔还会让他吃一些酸涩的果子。
他那时不理解,皱着眉头吃完了。果子酸涩,口感又硬,说不上算是好吃。然而就在他咽下去果肉之后,却发现原本酸涩的感觉变了。
有一丝淡淡的甜味回**在口中。
喻霜柳笑吟吟地望着他:“怎么样,是不是比单单吃糖口感丰富多了?这丝甜意比起糖果如何?”
喻永朝眨了眨眼:“很甜。”
酸涩之后的回甘,别有一番滋味。
喻霜柳听了他的回答,满意地笑了,接着又递了他一个果子:“那再吃一个?”
喻永朝连忙摆手,逃也似地回了屋子。
果子虽然甜,但也只有最后那一口回了甘,其余之时,大多都是酸涩不堪的。
他果真还是喜欢更甜一些的东西。
不过普通的糖果,吃过之后,嘴里会停留些许酸涩的味道。虽然那酸味很淡很淡,但会停留很久。
喻永朝抿着口中的酸涩感,又敲了敲门。
——依然没有人回应。
屋门是向外拉开的,而厚重的雪阻碍了门的移动范围。等不到屋内开门,他想了想,决定自己动手。
也许父母出门去采买东西了。大雪天,家里会缺少吃食也是正常的事情。
屋子外并没有什么工具能助他扫雪。
喻永朝想张口说些什么,意识到母亲并不喜欢自己使用言灵之术,便从身后拽出来了一把木剑。
这是父亲去年送他的生辰礼物,是宁蔚舟亲手给他做的。木剑品质极佳,一点刮手的毛刺也没有,他格外地珍惜这把剑。
喻永朝微微退后一步,右手持剑,在空**的门口练起剑法来。
劈、挑、砍,一招一式,每招每式,都使出了五成的力道。木剑掀起道道劲风,卷起地上的积雪,随着他挥剑的方向而去。
木剑舞的轻盈如燕,在这雪地之中,成了唯一的动景。
万籁俱寂,唯有落雪纷飞。
门前那厚厚的一层雪,从没过腰际的深度,被剑气卷起吹散,变成了只有脚踝深浅。
雪地之中十分寒冷,而他练剑练得全身发热,忍不住想:如若父亲看到了这一幕,一定会夸他练剑用功。
那温度连冰雪都无法降下。
喻永朝转过身,收起了木剑。门前的落雪已经被剑气清理干净。
他尝试拽了拽门——
屋门吱哟一声,很轻松地就被他打开了。
喻霜柳将屋内布置的很温馨。
喻永朝攥着糖纸,打算回到屋子里,将糖纸收起来。
他想起来了什么似得,将揣在身上的糖果掏出来,打算分一粒给喻霜柳——这是他一直养成的习惯,况且,母亲收到他递过来的糖果,会很开心。
喻永朝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屋子里安静的有些过分,安静到令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空气中传来甜滋滋的味道。
今天喻霜柳做的汤是甜汤,考虑了他的口味,特地给他做的。
散发着他最喜欢的甜味,近乎疯狂地往他鼻腔里钻。
他推开门——
甜汤咕嘟嘟地在灶台上炖着,因为长时间无人看管,汤隐隐有烧干的迹象。一缕极淡的糊味与苦味顺着气味扩散,混合在甜汤之中,形成了奇怪的味道。
他最先看到的却不是灶台上的汤。
冰冷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手中的糖纸掉在地上。糖纸很轻,在空中打着旋,停了很久很久,才落到地上。
他怔愣着蹲下身,想用手去触碰眼前之人。
冷的。
……冷的?
热的。
……热的?
沸腾的血液瞬间静止下来。
甜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他知道自己该去关火,该去门外找父亲,可是双脚仿佛灌了铅般沉重,让他动也不能动。
他看见喻霜柳躺在地上,给不出他任何回应。
“母亲。”他冷静地叫喊,“母亲?母亲?!”
喻霜柳仍然没有反应,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时钟滴滴答答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曾经温馨的小屋却给了他十分逼仄的感觉。
喻永朝站起身,腿已经蹲到麻木。他后退两步,踉跄得险些摔倒。
父亲呢??
为什么母亲会变成这样???
母亲为什么连回应也做不出?????
对了。
他还有言灵。
虽然喻霜柳不喜欢他使用言灵,每次见到他用言灵之术时就会生气。可他想,若是母亲生气也好,骂他也好。
只要能……
只要能理一理他。
什么都好。
他闭着眼,倒退了两步,踩在掉落的糖纸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苏醒。”
没有反应。
空**的屋子之中,只回响着他自己的声音。
听起来很冷静,又好似带着一丝颤抖。
“苏醒。”
“苏醒……”
是他用不出言灵术吗?
喻永朝低下头,看见地上的糖纸,轻声说:
“点燃。”
火焰瞬间舔舐着糖纸的边缘,将它燃烧殆尽。
它燃烧着,并未停止,甚至卷着周围的杂物,加入了更明亮、更大的火势之中。
温暖得甚至有些灼烫的火焰席卷了整个屋子,喻永朝眼里的倒影却是火焰中心围着的女子。
他好似感受不到周围燃烧的温度,恍惚地重复着一句又一句的话语。然而,这次并不是苏醒。
“复生。”
“复生。”
“复生——!!!”
洞府之外,喻永朝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冷汗从额头处滚落,他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残魂正伏在他的背后,以一种近乎拥抱的姿势与他逐渐相融。
随着残魂一点点变得透明,他的表情越来越恐怖,周身的魔气缭绕盘旋在上方,形成了一道道漩涡。
而洞府之上,逐渐集结了许多层厚厚的雷云。
这本是破阶之兆。
然而喻永朝神色极为痛苦,一道道魔气控制不住地在洞府中乱窜,削下来一块块巨石。巨石砸下来,激**起尘埃。
洞府在坍塌。
与此同时,在数千里之外的伽蓝塔下,白芨得到了佛子的答案。
“……因果?”
白芨面色怔然,重复着这两个字。
只是还没等佛子继续解释,她手中的折扇如同失了控一般飞出。锋利的扇面将手心划出了一道血痕。
白芨定下神来,连忙去追。
好在折扇并没有飞出去多远,落在雪地之中没了动静。
扇钉之处,红与黑两种颜色交织变换。
……师兄说过,这扇子承载了他的一部分情绪。
手中的折扇似乎在颤抖,她轻扫去扇上的落雪,掌心处的伤口还未愈合,血液滴落在扇面之上——
宛若雪中开出的红梅。
折扇暴动的情绪有一片刻的停滞。
那扇钉翻滚着的颜色却是如此不详。
这个时间,师兄应该在融魂。
可若是简单的融魂,他的情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白芨心中放不下大师兄的安危,她抿了抿唇,在一瞬间决定下来。
她要回魔界。
扇钉滚着墨色,逐渐加深,在她手中颤抖着。
她自认没有救世的能力——那图腾阵本就颇为诡谲,与之有关的江流又先一步逃了。比起虚无缥缈的救世,她更在乎身边之人。
大师兄。
师兄……
如若师兄出了事……
睫毛轻轻颤抖着,她安抚似得摸了摸折扇,没有半分迟疑地朝着魔界的方向看去。
“白芨师妹。”顾初衍声音放轻,“我送你回魔界吧。”
白芨喉间干涩,也没问顾初衍是如何得知自己打算去往魔界,近乎麻木般踏上了魔气。
“顾师兄。”她开口,视线模糊,“谢谢你。”
喻永朝不断地念着言灵,念到自身脱力,仍在坚持。
倒在地上的喻霜柳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
“言灵虽然可以出口成箴,但它并没有能够逆天而行的力量。”喻霜柳淡淡道,“既然你继承了言灵之术,便要对自己加以约束,不可擅用这份力量。”
言灵没有逆天而行的力量。
死者不能复生。
……死者不能复生。
桌椅被跳动的火焰燃烧到坍塌,成为灰烬,成为助长火焰的新力量。喻永朝站在火光之中,看到火焰舔舐到了喻霜柳的衣角,这才发了疯般踉跄上前,用手去扑灭席卷而来的火光。
这一刻,他忘记了言灵,只是徒然地去用自己与那温暖又冰冷无情的火焰对抗着。
周围的杂物在坍塌。
温度在不断升高。
烟尘带来了窒息感,双眼被呛出了泪水,很快被周围极高的温度烤干。他扑灭火焰的动作没有任何成效,不仅喻霜柳的衣角在燃烧,连他自己身上都被火焰燃了起来。
“顾师兄,能再快一点吗?”
折扇的扇钉红得似血。白芨从未见过扇钉变成这种颜色。
仿佛是鲜血被灌注进去一般,随着晃动流淌。
师兄到底出了什么事?
疾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如刀般锋利,打在脸上是细碎的刺痛感。白芨觉得有些疼,下一秒,身前的风骤然消失。
眼前的景色仍在飞速后退,甚至比刚刚的速度还要快。
——顾初衍挡在了她的身前。
那高大的背影同时遮住了身前的阳光。白芨抬起头,心中思绪复杂,脱出口的却仍是那句话。
“顾师兄,谢谢你……”
尽管屋外大雪纷飞,屋内的温度仍在不断升高。
烟尘呛得喻永朝视线模糊,他手上的动作不断,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复生”。
自火光之中,走来一个身影。
那人离他越来越近,环视了一圈屋内的火光,似乎极不满意。
……是父亲吗?
喻永朝连凝神查看的力气都没有了,微弱地张口:“父亲……你快看看母亲,她出事了。”
那身影环视屋内的动作缓缓停下来。
森冷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父……亲?”
脚步声音逐渐靠近。
那是个非常高大的身影,停在了他的面前,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喻永朝没力气去抬头观察那人,如今他只能勉强维持神智。
“父亲?”那声音拖着腔调,颇为怪异地重复了他的这句话,随后放声而笑,声音越来越大,在火光之中宛若从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
直到他笑的咳了好几声,犹如漏了气的破风箱般喘了几声,将手上拽着的东西往身前一甩。
火中的杂物被腾地一声砸断。
喻永朝努力睁眼,却被这人的动作震得瞳孔一缩。
砸入火中的,是模糊的一个人形。
那人看着他恐慌的表情,哈哈大笑,在毕波的火声之中轻声说道:“你问你的父亲?——哦,他在这呢。”
他在这呢。
……父亲?
地上的那团黑影,是他的父亲?
恐慌的表情先是变成了不可置信,转瞬间变为了痛苦。
血迹从眼角流下,淌在脸上,成了一个干涸的印记。
“多亏了你,我正愁着如何清理这里。”
那人笑的轻蔑,他俯下身来,以一种漠视的态度掰过喻永朝的头:“看样子,你还有点用处。”
喻永朝瞪着眼睛,去看那火光之中模糊的面容。
看不清。
什么都看不清。
有人杀了喻霜柳和宁蔚舟,而他完完全全不记得对方的模样。
头被强硬地扭了过去,让他被迫地看着大火之中的父母。
“他们的用处也只有这些了,而你的用处可大了……”
用处?
在他惊惧的目光之中,一股意识自身体中被剥离开。
毕波的火声逐渐停了下来。
高温之中,那人的身形没有丝毫改变,提起火焰中的两道身影,消失在了屋内,一如来时般。
喻永朝如同破布娃娃般被随手丢在了冰雪之中。
一场大火在漫漫大雪中席卷了整个村落。
村中之人无一幸免。
*
等到白芨终于赶到魔界的地界时,被傅正卿拦下了。
“小师妹。”对方摇摇头,凝神望向喻永朝所在之处,天色阴沉的过分,雷云聚集,腕口粗的金雷藏匿在阴云之后,不时探出头。
“这雷劫?”
她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
师兄之前刚刚突破到分神期,如今天上的雷云却是合体期通往大乘期的威力。
雷劫还未打下来,金雷俨然已有腕口粗细。
这说明第一道雷的威力就已经无比大!
难以想象,这残魂在冰牢中究竟修炼了多久,与师兄融合之后竟然能让他接连突破两阶。
要知道,结婴之后的每一次突破都难如登天,若不是有着天大的机缘,短时间内是不会突破如此之快的。
傅正卿看着白芨震惊的模样,解释道:“师兄缺了一条魂魄,修炼速度本不如魂魄齐全之人。”
白芨想了想大师兄平时睡了一觉修为渐长的速度,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
自己的魂儿是全的,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还没师兄修炼的快。
“他平时在修炼,亦是在顶着那空缺前行。譬如你每天需要提一桶水,而你师兄需要比你多提半桶……积累之后,当他魂魄找全之时,每次多出来的半桶水终极是起了作用的。”
白芨哑然。
她握着手中的折扇,感受到了扇中近乎疯狂的情绪,始终有些不安:“二师兄,我想去看看大师兄。”
傅正卿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白芨身侧的顾初衍。
自从回到魔界之后,他似乎并未开口说过话。
他想了想,还是打算制止白芨:“小师妹,这雷劫的危险程度是我们不可估计的,万一牵连到你,我们都会担心的。”
顾初衍抬眼,轻声道:“让她去吧。”
他停顿了许久,却是温柔地看着白芨:“我随她一起去,就算是我出了事,也不会让白芨师妹出事的。”
傅正卿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顾初衍温声笑言时,语气里多了几分打趣。可他神色又极为认真,教人看不出真假来。
白芨摇摇头:“我有分寸,顾师兄,你已经帮我很多了,不必再冒着风险跟着我了。”
顾初衍本就照顾了她一路,她实在不愿再欠下他的。
她也知晓,师兄渡雷劫,她此时此刻不该去靠近。
担忧、思念、记挂……
当种种情绪在心中交织时,白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了。
她想念师兄。
她想见师兄。
见白芨意已决,傅正卿没再阻拦。魔气打入玉牌中,为白芨指了个方向。
雷劫的阴云已经蔓延到了整个魔界的上方。此刻是正午十分,魔界偏远一些的村镇已经失去了光源。
厚厚的雷云将整个太阳遮的严严实实。
她这一路,以最快的速度往师兄所在之处赶着。扇子的情绪极不稳定,她只能改去御着伏鹰鞭。
越来越近。
越近心中越是忐忑。
白芨有些不安,她摸着肩头的鸟儿,似在询问它,亦似在自言自语:“小百灵,师兄会无事吗?”
百灵鸟也不敢给她答案,梳理着身上的羽毛,没有作答。
她问百灵鸟也只是图个心安。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见师兄,现在就想。
白芨想见师兄,故而顶着那厚厚的雷云前行。她不是不怕这雷劫——此刻的金雷明显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可她还是去了。
为什么去?
她想,师兄与残魂融了那么久,万一想见她,正如她想念师兄一样,见不到所想之人,会伤心的。
她能感受到折扇中所蕴藏的痛苦与绝望。
师兄每分每秒都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如若他睁眼之时自己不在,他会更难受的。
白芨知晓心中难受的滋味。
因此,她不希望自己所珍视之人也体会到这种滋味。
喻永朝缓缓睁开眼。
身后的残魂已经完全消失,它彻底地融入了自己的身体之中。
他想起来了。
那一年,父母被人所害,整个村子燃在了熊熊烈火之中。
他的天冲魄被人剥离出来,带着他混乱无比的部分记忆,被塞入了一只没有神智的低等魔物中。
魔物屠了别的村子,直到玉昆的掌门游历此处,看到魔物作恶多端,一掌将他所寄居的壳子拍了个粉碎。
他的残魂被关入了寒冰潭。
再之后,妖皇破阶,冰牢中的万妖同力,天织逃了出来。而他轻飘飘地跟在了天织的身后,从那寒冰刺骨的牢中逃了出来。
然后被玉昆的弟子抓到。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没入白色的衣袍里。
他的父母并没有抛弃他。
喻永朝,是怀着二人的期冀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