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劫滚滚而至, 他恍若不知一般抬起了手,从袖中掏出一把亮晶晶的糖。
自他进入魔界后,便不再去吃这种糖果了。虽然甜, 但回的是无穷无尽的酸涩感。他仍喜欢带着甜意的吃食, 只是不再去吃这种糖果。
这几块糖, 他留存了很久很久。
剥开糖纸, 糖纸发出了熟悉的唰啦声。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糖果随着指尖的温度融化了些许,粘在了糖纸上,显得不太完整。
可世间之事大多是不完美的。
他捻着那枚糖含入口中, 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化开。
金雷从阴云之中劈落, 正以一种迅猛的速度打在他的身上, 而他却恍若不知般。
白色的衣袍破破烂烂。
喻永朝闭上双眼, 感受着口腔中那丝淡淡的甜意。
他曾经以为,是宁蔚舟与喻霜柳抛弃了他。仙门之人挖他灵根, 毁他多年修炼出的力量,自己为了逃离玉昆宗, 更是添了一身旧伤。
旁人骂他杂种,欺侮他,歧视他,宁蔚舟与喻霜柳带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 最终在较为偏僻的村镇中定居下来。
他观察过其他同龄的孩子, 受到欺负时,对方的父母都会找上门去,替自己的孩子讨一个说法。
而他被孤立、被辱骂、被石头砸的时候, 父亲眼神淡淡, 母亲却只会摸摸他的头, 教他忍耐。
第一道金雷劈下后,那隐藏在云层中的金雷更像被什么吸引了一般,接二连三地落了下去。
修仙之路是寂寞的。
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在他人身上,是一件非常不可取的事情,尤其是凡人。
那些骂过他杂种的人,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湮灭在尘埃之中。
“情感消耗心力,要留给正确的人。”喻霜柳声音淡淡,从他的灵魂深处传来,“如若四处寄托,只会徒增寂寞。”
父亲母亲那两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浮现在他的脑海深处。
金雷打在身上,他也未曾防护,直到打的他血肉模糊,口中的糖完全化开,甜滋滋的味道消失不见,酸涩感从口中传来。
他怨过。他恨过。
他恨他们为什么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被抛弃。
天道何其不公!
何其不公!
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仙门之人挖掉灵根,毁掉修仙之路?
就因为自己是仙魔结合的产物吗?
就因为那句“杂种”吗?!
那他父母又做错了什么?
仙门之人不认同这段感情,因此不允许他们存在于世,不允许他们结合的孩子存活于世,给仙门的名声抹上污点吗?
母亲说的没错,情感确实消耗心力。
他有些累。
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他一直怨错了人。
手中的糖纸被落下的金雷映得闪闪发光,甜甜的糖衣褪去后,口中泛出本有的酸涩。
金雷下落之势愈发凶猛。
白芨赶到洞府附近时,抬眼便看见金雷将那山巅都劈去了一角。
——这就是破境迈入大乘期的雷劫,前几道金雷就能毁灭一个山头。
可师兄呢?
为什么不见师兄抵抗雷劫?
根据玉牌指示的位置,明明大师兄就在这片山头所在的洞府里。下落的金雷越来越粗,那毁灭性的力量亦是十分强大,可为什么不见师兄的身影?
折扇的扇钉依然漆黑无比。
她大概知道……每次师兄不开心时,那扇钉总是翻涌着浓墨色。
虽然不知道师兄在融魂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此刻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她踏着伏鹰鞭,看向洞府的方向,遵从自己的内心,唤了一声:“师兄。”
天上的金雷似乎感应到了白芨的位置,聚集在山头的雷云分出一部分朝她头顶的方向飘来。
白芨抬头望了一眼,那金雷已经是井口般粗壮了。
山洞之中的人没有给予她任何回应。
眼看着头顶的金雷摇摇欲坠,白芨咬咬牙,提高声音去呼喊:“大师兄!”
师兄不该是这样的。
他带领她修炼,给了她另一种证道的希望。明明是那么温暖的人,却总要用那种讥讽的笑容来伪装自己。
如今为什么要放弃的却是他呢……?
头上的金雷已至。
白芨祭出手中所有能够保命的武器,在这层层的乌云之中,高声呼唤:“师兄!”
金雷在眼前炸开,白芨退后着,将伏鹰鞭以挥剑的形式打出了一道剑光。
一道细弱的剑光对上那极为粗壮的金雷,宛若蚍蜉撼树。
可纵然是蚍蜉!
手中的鞭挥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剑式,速度之快只剩下残影。
——若是千千万万的蚍蜉,一齐出动,这棵树未必不可撼动!
纵然逆天而行,她也要唤醒师兄。
无数道剑光朝着金雷的方向打去。
轰——!
尘烟散却,烟雾后的白芨却仍旧在挥动着伏鹰鞭,无数道细密的剑光构成了铺天盖地的网。
喻永朝指尖夹着的糖纸终于被金雷击飞,飘落在地,自角落之处开始燃起。
那一瞬间,让他的记忆重回到晋王城之中的屋子,也是一张糖纸,被火苗燃起,成了熊熊大火。
不若让他也燃在火中好了……
眼皮似千般沉重,喻永朝盘坐在洞府之中,等那雷助火势,将整座山烧为殆尽。
就在此刻,他听到了一道格外熟悉的声音。
“师兄——”
有人在叫他。
喻永朝轻搭眼帘,不做理会。
糖纸已经燃烧过半,只是这张纸在燃烧之时并没有产生甜甜的气息。他开始想念喻霜柳在灶台上炖煮的那锅糖水。
只是他还没得及喝……
“师兄!”
还在叫他吗?
喻永朝有些心烦,干脆在想,这金雷把整个洞府劈坍塌算了。
“大师兄——”
喻永朝干脆堵住耳朵。
糖纸已经燃烧殆尽,留下焦糊的味道。他被那声音吵得有些恼怒,开始打量起来自己所在的洞府。
这洞府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自己怎得会选一个这样的住处?
又一道金雷从头顶劈下,喻永朝闷哼一声,嘴角渗出点点血迹。这下倒好,血腥味彻底压住了嘴里酸涩的苦味。
他百无聊赖地转过头去,视野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丝绿色。
洞府虽然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东西,但也是被人打理过的。这绿色的植物为何会藏于此处?
喻永朝生了好奇,站起身来,走到那植物的旁边去观察。
这带着淡淡绿意的植物,不是灵草,也不是灵植,而是凡间最常见的野草。
那是几株芨芨草。
头顶又有金雷落下,这是相较于之前,力量似乎微弱了几许。如若金雷劈落,这几株芨芨草定然活不成了。
此时金雷距离他的头顶不过短短数尺。
金雷迅捷,而喻永朝的反应更为迅捷。还没等他心中做出决定,身体已经先他一步挡在了芨芨草的前面。
他是真真实实地去挡了,而不是任由金雷打在自己的身上。
血肉模糊的手从袖中拽出折扇,扇面在空中转了个幅度,随即挥出一道道浓郁的魔气,与那天道雷对上,甚至不分上下。
直到砰地一声,魔气散去,劈下的那道雷劫亦是消失不见。
地上的那几株芨芨草安然无恙。
喻永朝这才低头去看手中的折扇——
那是一面素白的折扇,上面印上了点点血迹。他又望了望自己满是鲜血的手,很显然,血迹是他留下的。
扇面上没有会变色的扇钉。
这不是他的折扇。
那这扇子会是谁的?
只是这样想着,他却突然发现头顶上的金雷少了许多。明明雷劫还没有结束……
“——师兄!”
血迹在扇面上洇开。
师妹?
芨芨草?
……白芨。
白芨快撑不住了,一连喊了许多声,洞府之内没有任何反应。
天上的金雷似乎被她吸引了过来,雷云甚至从洞府上方分了一半过来,一道接一道地劈向她。
她心中苦笑,这天道金雷着实是有些看得起她了,破境大乘期的雷劫,就算只有几道,也很可能要了她的小命。
但她不愿折在这里——往好了想,今日体会了大乘之境的雷劫,他日她渡雷劫那天,也会有所准备。
她是打算蚍蜉撼树。千万蚍蜉兴许可以做到,但千万蚍蜉总不能撼动千万之树……
她咬了咬牙,支撑自己稳住身形。
一道金雷自天边跌落——
轰隆!
她正欲提鞭打出剑招,却见一点血色自山巅而出。
师兄平素总着白袍,极少看见他穿如此鲜艳的颜色。而如今见到他的血色衣袍,白芨心中忽地刺痛。
……她与师兄分别之时,师兄仍穿的白袍。
这鲜艳的红袍,是师兄的鲜血所染成的。
多绚丽,多刺眼。
喻永朝飞身而上,而白芨手中的折扇宛若受了牵引般,径自朝着他的方向飞去。两把折扇各自执掌一边,划出了个圆形。
魔气从圆形中迸发,直抵那下落的金雷!
血衣迎风飒飒飞舞,白芨屏住呼吸,唯恐惊了这天上的仙人。
——轰!
折扇稳稳收于手心之中。而那正在下落的天道雷,自中间而炸开,化为甘霖,洋洋洒洒飘向下方的地界。
那是最后一道雷劫,雷劫过后,便是新生。
细细的雨丝飘下,白芨仰着头,感受着发梢眉眼被淋湿的感觉。
天边的乌云散去,阳光自云层中透出。
天亮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纠正了一下,天一直是亮着的,不过是阴云遮住了头上的光线,遮蔽了眼前的视野。
喻永朝自空中缓慢落下,足尖点地,来到白芨身前。
身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模糊着被涤去刺目的颜色。甘霖的降下让山巅的草木复苏,同样,血肉模糊的身体也在逐渐愈合。
恍若一切都没发生一般。
白芨看到喻永朝走到她身前,没有讲话。
她没有问师兄为什么不回应她的呼唤,为什么不去反抗雷劫,没有问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张开了双臂。
然后——
扑到了他的怀里。
“都过去了。”她说,“一切都会好的。”
淡淡的血腥气往她的鼻腔里钻,喻永朝动了动唇,默然无声。
他并未来得及清理身上的血气,只是拢着白芨的手臂紧了紧。
怀中之人在微微颤抖,他能感受得到。
师妹顶着雷劫去呼唤他那么多声。
他知道破境大乘的雷劫有多么凶险,就连他都险些在金雷之下丧失了反抗的意识。
是师妹唤醒了他。
可是他……却险些把师妹给忘了。
他知道融魂的风险,正是因为怕自己忘却白芨,因此他特意跑去采了几株芨芨草,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去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
不要忘记白芨。
不要忘记师妹。
不要忘记自己所珍视之人。
师妹的身上亦是有些许血迹,不知是金雷打的,或是他们拥抱之时蹭上了他的血。
她叫了自己那么多声,为自己引去雷劫。
他却将师妹忘了。
“师妹。”喻永朝轻声开口。
他忽然想做出一个决定——
他想将情感寄托在师妹的身上。
他不记得白芨之前唤了他几声,但是他想,他可以永远地呼唤她的名字,无论几声。
“师妹、师妹……”
白芨却不知何意,他叫一声,她便回应一声。那怀抱骤然收紧,直至勒的她有些难以呼吸,她才去推喻永朝。
然而那手刚伸出一半,便被师兄捉住了。
白芨能明显地感觉到师兄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正欲缩回手,却被师兄抓得更紧。
“师妹。”是温柔而缱绻的一声。
白芨下意识地答应,紧接着那声音引导着她:“师妹为何要唤我,甚至不惜去对抗远超你修为的雷劫?”
白芨正色道:“因为担心师兄出事。”
这话完完全全是她的心里话,半点也没掺假。但师兄好似不满意般掰开她的手指,强势地用五指扣入了她的。
喻永朝垂眸,又问:“那为何魔尊与魔祖不来,是不担心我吗?”
白芨哑口无言,辩解道:“这不是一回事!”
“恩?怎么不是一回事?既然你们都担心我,为何只有师妹一个人来了?”
白芨觉得百口莫辩:“自然是我想来就来了啊!”
“这样啊。”喻永朝点点头,手指收的更紧,“师妹不觉得,你对我的担心超过了师门本身的情谊吗?”
大师兄的逼问让她有些难堪。
她是关心大师兄,其中也只是掺杂了那么一点点点的私心,比百灵鸟的眼睛还要小的私心,但当他问出口的时候,她仍觉得十分羞恼。
于是白芨去挣那只束缚着她的手。
“别乱动。”喻永朝心情颇好地拽过手腕上的金丝线,将两人的手缠得更紧,“让我抱一会。”
“师妹,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