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不须别

第117章 、说第一百一十一:极夜.炬火为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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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巢之下, 安有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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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风卷着碎冰剐过破败不堪的街道,家家户户悬挂的白绫猎猎翻飞, 乍然间大街小巷尽是倏飘忽闪的白影, 像是一个个爬上人间的仇怨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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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秦不是周家人的天下 ,是云秦人之天下!若塞北沦陷,外种称王, 全天下的云秦儿女,便是丧家之犬、阶下之囚、亡国之奴!”

啪!

云雀一拍桌案, 满室皆静, 震颤不已的紫檀桌案裂开几道犬牙差互的缝隙,喀拉拉地蔓延向四方:

“——你们,我们, 所有人的儿女,都将是奴隶的子孙, 都将是异类的子孙, 都将是最下等的、最卑贱的、最不堪的贱民!”

“谁都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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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虎关被一道潦草的防御工事,粗暴地劈成了两半;这象征着叛军盘踞之地,与靖安府控制的范围。由于倒吊臣的血腥清洗,叛军控制的街道几乎没有人烟, 偶尔传来几声刺耳的尖叫,既而重新归为死一般的寂静。

“还有一部分百姓没撤出来。”燕安楠蹲在檐牙之上, 向远处遥遥一指, “保守估计, 是五十户。要么被倒吊臣杀了,要么沦为了无惧牙的军奴, ……”

陈默恂敏锐地偏头:“还有什么?”

“……有些恶心, 陈师傅听了可能会吐。”燕安楠皱着眉毛斟酌了一下措辞, “我一介粗人,就直接说了——‘菜人’。”

陈默恂愕然,还真触及到了她的知识盲区:“菜人?那是何物?”

“啧,就是——”薄磷插话进来解释,“用来吃的人。像过冬前家里储备的菜一样。”

吃人?

陈默恂捂住了嘴,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

“叛军占领区没有粮仓,而无惧牙是马背上的狼,根本没有储存的习惯,平日里开伙都是来靖安府领饭吃。”燕安楠沉声解释,“敌占区中的百姓,如果家中的粮食被军队抢光,男丁便会向军队卖‘菜人’,换粮食吃。”

陈默恂疑道:“无惧牙哪来的粮食?”

“就是别家的菜人。”薄磷叼着跟草,神情淡然,语气也不甚分明,“不太好意思吃自家人,就通过军队,跟别家换着吃 ,军队从中榨取最多的‘肉’充当军饷。”

陈默恂皱着眉毛:“那这些菜人……”

燕安楠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多是家中妇孺。”

——谁没反抗能力,谁就更容易被吃。首当其冲的,当然就是女人和小孩。

大多数人的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陈默恂沉默了半晌,扭头向云雀道:

“我们要怎么弄死这帮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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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时辰之前的云雀,还在星阑命行的议事正厅,与陈默恂、鬼姥姥、半枯翁,做着仅此一次的交涉。

星阑命行是否与靖安府合作,成败在此一举。

云雀的眸光扫视在座,像是两簇碧磷磷的火焰:

“星阑命行可以在阴影里龟缩于一时,何以能龟缩一世?北蛮当权,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我们这群人,要刀有刀,要炮有炮,苏罗耶人会放任一群全副武装的云秦人,在他脚底下做着岁月静好的美梦?”

静、静、静。

陈默恂十指交叠,抵住了下颚,率先打破了沉默:

“依阿寻所见,星阑命行,应该如何自处?”

云雀张了张口,力道从齿根漫向舌尖,冷冷地迸出二字:

“上去。”

噼啪——!

满室烛火猛地一震颤。

陈默恂胸膛缓缓起伏了一轮,既而撩起素白的眼皮:

“——容我三问。”

云雀抬起眼睛,与陈默恂静静地对视。

第一问。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要是官家事后反咬星阑命行一口,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官家不会咬自己身上的肉。”

——那就把星阑命行,与官家的利益绑在一起。

第二问。

“如何保证,官家闭门清算时,我们不是那块腐肉?”

“云秦人谁敢咬昭王周朝辞?”

——树大招风,我们就站在更大的树后面。

第三问。

“阿寻,你站在哪一边?”

云雀猝然一静。

“靖安府,”陈默恂深红的眼睛蛰着云雀的视线,不容许后者错开半分,“还是星阑命行?”

“——你站在,哪一边?”

陈默恂的声音又细又脆,却激得薄磷头皮一炸:

……这小陈姑娘,果然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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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胸膛缓缓起伏了一轮,冷幽幽地抛出了一个反问:

“星阑命行追随寻时雨的时候,又站在哪一边?”

陈默恂神情一肃。

“当时的寻时雨,根本不成什么气候。大多数人愿意跟随我,也不单单是因为感恩。——感恩的手段何其多,不然不至于时隔多年,星阑命行已然愿意认我为领袖。”

字字中的,句句诛心。

云雀边说边慢慢调整姿势,她本来是老实巴交地坐在首座上,膝盖乖巧地并得紧紧;如今云雀手肘撑住扶手,双腿自然交叠,一点一点地,找回了寻时雨的气度来:

阴沉寒冷,不怒自威——霸气无畴。

她既是疾风,她既是惊雷,她既是火焰。云雀本就是偃师里的邪祟,人世间的罗刹,一拳击碎了天眼!

“你们追随的,不是寻时雨这个人,而是寻时雨的信念……能让星阑命行,始终团结在一处,不瓦解、不分裂、不流散的信念。”

陈默恂浑身一凛,手背上燃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孤为朝露,各挣其命;聚为江河,与天论道。”

云雀轻声问:“那这个‘道’,寻时雨的‘道’,星阑命行的‘道’……到底是什么?”

答案不言自明,昭然若揭。

“——偃之大器,世之规尺。”

真正厉害的偃师,不是分山开海的大能;而是一个个匡扶世道、为民请命、攘凶除恶的义士。

云雀柳叶似的眉毛向下一压,狠狠地锁住了眉心:

“我与此道,站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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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恂:“……”

陈默恂突然怒了,把茶盏往桌上一摔:“你这么凶瞪着我做什么?你说什么我都是跟着你走的!”

……综上所述,云雀运用了话疗,成功地为靖安府拉到了一批助力:

星阑命行,民窑里的千机城,阴影中的庞然巨物;江湖上各大门派,无论是沁园春还是槐木堂,凌霄阁还是倾国舟,论谁都得喊星阑命行一声:

爹!

亲亲热热,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饶是见多识广的燕安楠,看到这阵仗也惊了,她倒不至于喊爹,但脏话还是要说出来感叹感叹的:

“我,操。”

大地轰鸣、机括暴响,一队机关驮兽宛如钢铁洪流,沉重的金属铁蹄整齐划一地踏下,排废阀喷吐出浓云一般的灵子滚雾,那是动力炉沉重的呼吸;驮兽背上是造型奇诡的机关武器,等灵子明火往上一照,眩出一笔令人齿冷的锋寒来。

“按照阿寻大人的要求,‘仁王无相’终型机已经全部出单了。”

朗润温和的声音响起,像是春水抚琴一般动听。

燕安楠被驮兽排气阀喷了一脸的黑烟,不甚在意地一擦脸,下意识地循声望过去,来人一身清凌凌的蓝,晃亮了女将的眼睛。

来人鼻梁上架着单片目镜,垂下的银链坠出一道优雅的弧,没入漆黑的发鬓里。少年人像是一株蘸着碎雪的梅花,气质儒雅、风度清和,明明都是书生相貌,李拾风自生威严,气韵如山;而来人一派和气,梅兰竹菊这等风雅又无甚威胁的玩意,都可以往少年的气质上附会。

燕安楠顶着花猫似的脸,心里没什么想法,战字旗的帅哥一抓一大把,个个又强又壮还持久(?),比这小白脸有味道多了:“你谁?”

少年笑得眉眼弯弯,端端正正地一揖:

“在下时攸宁,星阑命行的总管,受命来与将军交接剿灭叛军一事。”

燕安楠一扬眉毛:“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宁?”

时攸宁微微一愕。

——哗!

猩红的刀光倏然一闪,横在了时攸宁喉间;燕安楠反手握住弧刃短刀,把时攸宁逼得靠在了墙壁上。奈何燕安楠生得确实短了点儿,只能仰起头来看人——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时攸宁往下蹲了蹲,给足了燕安楠排面。

“我书读得没你多,但是常识还是有的。”燕安楠踮了踮脚,企图让自己的气势蹿起来,“我信不过你们,别给我耍花招——明白了吗?”

时攸宁举起双手,连声称是。

燕安楠奇道:“你笑什么?”

时攸宁眉眼笑得弯弯,少年人本就姿容上等,眼下眼角眉梢似乎都泛着华彩:“‘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今乃得见,何尝不喜?”

燕安楠听得莫名其妙,眨了眨大眼睛:“……”

哈?

我不害怕,你正常点,不然我可能会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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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攸宁虽然说话酸不拉几,但做事却干净利落得很:燕安楠不一会儿便交接完毕,年轻的女将军扭头就走,一踏飞檐二度借力,掠上了与云雀约定的高楼。

时攸宁站在原地笑吟吟地挥手:“将军阁下,回见!”

燕安楠默默加快了脚步:“……”

鱼鳞黑瓦上躺着黑蓬玄衣蹀躞带的刀客,那是薄磷;屋脊上袅袅婷婷站着的红裳少女,便是星阑命行的首领,陈默恂;她身后还恭敬地蹲着一个男人,像是狼一样四肢着地,体格威猛、身形健硕,寒冬腊月里也只有腰间围了一圈野兽毛皮,古铜色的皮肤绷出流畅而狞厉的肌肉线廓。

男人脖颈上铐着精铁项圈,锁链的另一端连在陈默恂白嫩纤细的手腕上。

燕安楠不悦地一压眉毛:“陈师傅,炎虎关明令禁止豢奴。”

男人感觉到了燕安楠的敌意,幽蓝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喉咙里发出含混而威胁的呼噜来。

陈默恂轻声咳嗽了一声,男人不情不愿地收敛了敌意。

“这是仇牙,我的侍卫,燕将军误会了。”陈默恂解释道,自行露出手腕给她看,“——锁链是铐我的,他总疑心我会走丢,每次出门都要拴好我。”

仇牙一看相貌就是赫骨狼人。赫骨狼人传闻是赫骨狼女与狼神诞下的子孙,这支血脉则是天生的武夫,速度、力量、技巧、意识均为战斗所生,是一等一的近战高手——而且狼人极度忠诚,一生只会认一个主人,王公贵族间一度掀起猎捕狼人的热潮。

想来赫骨人对中原王朝抱有如此深重的敌意,成天想着造反分/裂,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默恂如此给面子,燕安楠也没屁放了,索性直入主题:

“往南边看,那道工事后面,就是无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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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站在檐牙上立了半晌,衣裳漫卷,长发飞舞,像极了一道孤冷而笔直的剑锋。

她转过头来,将心底的计划和盘托出,简单得近乎粗暴:

“我会带三十名星阑命行的偃师,在空中直接施术。燕将军负责布好‘仁王无相’终型机,看好防御工事,别让任何一个活物跑出来。小陈的秦王陵随时待命,如果仁王无相漏过了活物,你负责解决干净。”

“——切记、切记、切记。”

云雀加重了语气,再强调了一遍:“‘人皮偶’一术一旦成功,这片区域,再无可救的活人。除了我和其余三十名偃师之外,——任何一个活物,哪怕是一个孩子,哪怕是一个婴儿,你们都不能动恻隐之心,更别说把他们放出来。”

燕安楠听得一头雾水,但是本能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放出来了会如何?”

“都会死,无一例外。”陈默恂显然明白脸色不善,一字一顿道,“‘人皮偶’是以一传百的邪术,如果我们放出来了一具……整个炎虎关都会玩完。”

云雀之所以向星阑命行求援,并不是一个人做不到施展“人皮偶”一术:时起光若是没死,也该一人开始施展此术,把整个炎虎关变成人间炼狱。

时起光能做到的,云雀没理由做不到。

但是——时起光不需要考虑后果,总之全部人死了就完了;但是云雀只需要剿灭叛军,而不是让整个炎虎关的军民都去为无惧牙送葬!

人皮偶一术,是不该出现于世的禁术。它的险恶可以令所有施术者终身难忘,令目睹者连夜噩梦……也不知道发明此术的云秦先祖,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态。

陈默恂没经历过北门战场,此时还有些犹豫,觉得用人皮偶对待活生生的人,似乎还是太不……道德了:

“云雀,一定要用这个么?”

总会有——总会有其他的方法、更人道的方法吧?

燕安楠有些惊讶,她还以为阴市里的人,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犯,杀人不眨眼的那种。

“速战速决。”云雀打消了陈默恂不切实际的幻想,“别的方法都会被拖住。如果一旦纠缠起来,街头巷尾游击能打个没完没了。我们耗不起这么长的时间,闻家商队还在深山里等待救援。叛军一日不除,苏锦萝是不会发兵的。”

云雀垂下娓娓的长睫,既而冷淡地睁大了眼睛,抬头望向高远的天穹。

她的嗓音还是少女的声音,又纤细又清脆,只不过她经历得太多,铁马秋风、楼船夜雪、边关冷月,都压在这把细细脆脆的嗓音上,乃至于绷出一股无法撼动的冷酷:

“——我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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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宁”出自《诗经.小雅》。

*注2:“以月为神,以玉为骨”出自清.张潮《幽梦影》,此句开头是“所谓美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