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来安国君府参加婚宴的事, 很快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那些曾给苏吟儿送过拜帖的贵女,无一不是家中有事或是身体抱恙,总归不能参加苏吟儿和安国君的婚宴。
浅月阁, 窗外院子里的白雪纷纷扬扬下了大半宿。
寒风拂过被压弯了枝头的腊梅花, “啪”地一声,白雪从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上簌簌落下。
天刚微亮, 刺骨的风裹着腊梅花香从半掩的竹帘飘进,拂在苏吟儿微红的鼻翼上。
她端坐在窗前的桌案旁, 就着浮浮沉沉的烛火, 一手拿着圆帕,一手拿着绣针, 细细地描绘盛夏的荷花图。
灯罩里的烛火时明时暗, 映在她白皙的容颜上,勾勒出一副如梦似幻的美人景。
许是纤纤玉手太过娇嫩, 针尖刚碰着指腹,一滴殷红的鲜血汩汩冒出来。
——呀!
她拧眉轻呼,意识到什么又赶紧闭嘴, 斜眼瞧了瞧门外的方向,确定没有侍女发现,忙将食指放入樱桃小嘴。
她眸底泛着甜蜜。
若是陆哥哥用着她绣的绢子, 定是欢喜的吧!
窗外廊下隐隐传来两个小丫鬟的对话:
—— “你怎地穿这身啊?粉色的,太艳丽了。”
“哪里艳?去年的衣裳,都洗得发旧了。”
“旧不旧的不紧要,紧要的是你想被皇上瞧中?”
苏吟儿搁下针线,望着屋檐下的冰沟子发愣。
没几日便是她同陆哥哥的大婚了, 届时皇上会来。
当今皇上不理朝政、昏庸好色, 尤喜年幼娇嫩的女子, 却又不知用了什么折腾的法子,入宫的女子多活不过三个月。
坊间传闻,入宫的女子是被老皇帝活活打死的,或是乱剑砍死的。
苏吟儿不敢想。
只求她大婚那日能风平浪静,府上的女子入不得那人的眼。
一道厉色的女子声音在门外响起,是侍女洋桃。她在教训方才碎碎念的小丫鬟。
“嘴碎些什么呢?不怕小姐听见撕烂你们的嘴?自去管家处领罚!”
“是!”“是!”
坠着珍珠的帘幔被撩开,侍女洋桃气鼓鼓地走进,手里拿着好几张不同样式的拜帖。
“那些小丫鬟越来越没眼力见了,小姐,您可不能惯着她们。”
小姐大婚在即,府中上下忙坏了。贴喜字、挂灯笼、请菩萨......够忙活的呢!
那两个小丫鬟倒好,在小姐的院子里躲清静,还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洋桃将拜帖放在桌案上,桌案的一角摆着厚厚的一沓,全是这几日京中的贵女们送来的。
洋桃气不过:“这才辰时呢!天还没亮呢!这么着急撇清关系做什么?当初求着小姐您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样子!”
苏吟儿浅笑着,不甚在意地翻了翻拜帖上的名号。
“怪不得她们,都是当今圣上......”苏吟儿顿了顿,背后非议皇上乃大罪。她拉了洋桃坐下,柔声叮嘱,“叫府上的女婢穿得素雅些,莫要太过招摇。”
那两个小丫鬟确是欠管教,但说的话在理。
洋桃想了想,点头应下。
余光中,苏吟儿软椅的靠背处露出一截金色的针线,那是一幅尚未来得及完成的荷花图。
洋桃猛地站起身,哆哆嗦嗦指向绣针。
“小姐,您,您......哎呀,您弄刺绣做什么?安国君可舍不得您受罪。”
主子有规定,小姐刺绣伤手,严禁小姐玩这些。
苏吟儿嫣然巧笑,桃腮生若繁花。
“你不说,他哪里知道?”
更何况这是送给陆哥哥的,陆哥哥定不忍罚她。
说笑间,侍女清秋进来了。
清秋来安国君府有一段时日了,许是伙食开得好,她清瘦的脸庞圆润了些,肉眼可见地长了点肉,精神也好多了,陪在苏吟儿身侧的时候,偶尔会跟着一起笑。
清秋:“小姐交待的事,奴婢打听到了。”
从汪府回来的第二日,苏吟儿让清秋打听苏怀仁的事。
苏怀仁是苏吟儿的伯父,是苏吟儿父亲苏蛮的堂兄。
当年,苏蛮在参军之前,和求学归来的苏怀仁大吵一架,气得苏老将二人齐齐关在祠堂,关了足足三日,让他们思过,可最终两人也没握手言和。
后来苏蛮没打一声招呼,气冲冲地跑去投军了。
清秋:“奴婢辗转问了许多人,也不知苏老爷和苏大人究竟为什么起争执。”
那尘封多年的往事,像是一道不可揭开的伤疤,被苏家死死地深埋在地底下。
看来,想要一探究竟,非得寻着机会亲自问问苏家的人。
苏吟儿纯净美目如水般流转,眸中一片清明。
*
安国君府的书房,陆满庭一席玄色锦袍,立在桌案旁绘迎着寒风绽放的冷梅。
“咚咚”的叩门声响起,是前来汇报的风离和金少。
风离:“王将军已将叛军围攻在别溪沟,该如何处置,只等您一声令下。”
陆满庭握着狼毫笔的手微顿。他没有抬头,始终背对着二人。
勾笔沾了些墨汁,继续绘泛着墨香的花瓣。
“不急。”
留那些泼猴多活几日,他还有大用处。
桌案的左手边摆着一只纯金打造的小兔子,明晃晃的,很沉,正是前几日金少送来的,可金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金少往前走了两步。
他抱起金兔子,摊在掌心掂了掂。
咦,怎地这般轻?
金少将金兔子翻了个面,金兔子的腹部早已被掏空,里面空****的。
——哇!
金少诧异出声,一道不知从哪来的劲风,好巧不巧打在他的右手腕上,他吃痛,手一缩,金兔子从他手中滑下,摔了个粉碎。
金少:“那,那啥?沈叔,我不是故意的。”
陆满庭笔下画作不停,淡淡道:“赔。”
金少深吸一口气,想说自个委屈,又不知该从何解释,听得陆满庭冷冷道,“赔个小些的,巴掌大的,美玉做成的。恰好,配成一对。”
金少愁得快哭了,恨不能扇自个一巴掌。
定是他送给小婶婶玉兔一事被发现了。
嗨,他也是多事,管那爱哭的萝卜头干什么!
金少“呵呵”笑了两声:“沈叔放心,就算我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招惹小婶婶!”
风离抱着一把蓝色的宝剑,脸色比陆满庭还要阴沉:“你不敢。”
若是金少敢有非分之心,风离第一个不饶他。
剁手还是跺脚,总得选一样。
金少更委屈了。
苍天在上,他对小婶婶没有一丁点的男女之情,只是觉得她哭起来的样子惹人怜,想要哄她高兴罢了。
金少有理说不清,举着两指正要发毒誓,被陆满庭拦下。
陆满庭幽幽瞧了他一眼:“说正事。”
金少适才觉得后背上的那根寒刺不见了。
金少:“沈家案子有进展了。”
数月前,沈知县管辖的青州县,有老百姓发现了一座金矿,这在当地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朝廷没有收到奏折,是以并不清楚此事。
金少:“金矿发现后没多久,沈家就出事儿了。”
沈知县以贪污罪被流放,后来在流放的途中惨死。
两件事情发生的时间挨得极近,未免也太巧合。
陆满庭放下狼毫笔,转身问金少:“可有去金矿之地查看过?”
金少:“有!”
金矿位于青州西南部的群山间,地势险要。进山的路已经封了,不许当地老百姓进出。
奇怪的是,当时发现金矿的几位樵夫,全部莫名其妙地死完了。
金少几经周折,才从搬去临县的樵夫的家人口中打听到。
陆满庭眸色深深,整个案件的始末有了大致的方向。
陆满庭:“留意那几人最近的动向。”
金少:“是!”
金少领了命令出去,风离却一直没走,反锁上了书房的木栓。
陆满庭眉眼一挑:“有事?”
风离抱拳:“安国君,小姐一直养在深闺,性子单纯,恐怕......”
陆满庭瞪了风离一眼,风离闭嘴,不说话了。
风离跟了陆满庭多年。他的命,是陆满庭从战场上捡回来的。
他从不质疑主子的任何决定,但凡主子吩咐的,他拼了命也会办妥。
这回不同。
小姐对主子有多重要,他比谁都清楚,容不得半分差池。
更何况,小姐性子软糯,但也倔强......
风离的思量,陆满庭不是没考虑过。
他负手站在窗前,幽邃的眸望向湛蓝色的天空。
安国君府一派喜庆,都在为他和吟儿的大婚做准备。
绘着白莲的灯盏换成了红色,屋檐下的红色灯笼随风轻舞,廊下挂着的红色绸带**漾着好看的弧度。
他缓缓垂下长睫,视线落在桌案上的半幅腊梅花上,潦草至极、毫无风骨。
都说画如心境,心境不佳,难以成画。
一抹狠戾划过他清朗的眸底。
饿狼不仅对旁人狠辣,对自个更是绝不手软。
哪怕是痛呢?
拿着尖刀亲手剜了自个的心口,方才有破茧成蝶的机会。
他徐徐开口,暗沉的声线有藏不住的残忍。
“唯有将她推入深渊,她才会记得,谁是拯救她的人,谁是她该惦记的人。”
*
苏吟儿的大婚定在腊月二十三,在安国君府举行。
锣鼓喧天、鞭炮声响,绚烂的烟花从前一天的子时一直燃放到天明。
卯时刚过,天色黑漆漆的,一轮弯月斜挂在枝头。
银辉浅浅、月华不浓,刺骨寒风裹着腊梅花香吹进浅月阁的厢房。
朱红色的典雅梳妆台前,十几个婢女围着苏吟儿打扮。繁杂雕花铜镜里,映出一张娇美的芙蓉面。
柳叶眉、点绛唇,眉间一抹朱砂钿,罕有的绝色中晕着靡艳的妩媚。
苏吟儿的如葱玉手伸进大红色的嫁衣里。
嫁衣奢靡,如丝般顺滑的料子,在灼灼烛火下隐隐泛着光泽;霞帔精美,蹙金绣云霞翟纹华贵大气。
那摇曳的裙摆,铺在绣着戏水鸳鸯的地毯上,足有数丈。
侍女洋桃领着后厨的师傅走进院子里。
外面天冷,她抖了抖鞋面上的雪花,侧身对后厨的师傅交代了几句。师傅转身进了一旁的小厨房。
洋桃:“哎哟,小姐,距离吉时还早着呢!您可该多睡会。”
寻常新娘子出嫁,因着繁琐礼仪多,往往起得早,怕误了男方接亲的吉时。
可小姐大婚不一样。
小姐的浅月阁距离安国君的明月庄不过几条长廊,所有的繁杂礼仪加起来不过半个时辰,小姐完全可以睡到大天亮。
苏吟儿娇柔浅笑:“我不想陆哥哥等急了。”
厢房里的婢女们都是没成家的,个个艳羡小姐嫁给了大庸国最位高权重的男子,偏偏这男子不仅生得俊朗,还对小姐极近宠爱。
喜婆是过来人,是陆满庭请来伺候苏吟儿的。
喜婆笑道:“这女子一生就这一回最风光,您就该让安国君等着。多等会!”
满室的女子嬉笑,苏吟儿微红了桃腮,水泠泠的美目里流转着娇怯。
后厨的师傅端了碗长寿面过来。
热气腾腾的长寿面,绿色的葱花点在汤水上,清香四溢,勾得人饥肠辘辘。
洋桃接过长寿面:“小姐,您今个生辰。安国君说了,不能过来陪您,但长寿面还是得吃的。”
按照大庸国的礼仪,男女成婚当日,新郎在接亲之前不能与新娘见面,否则不吉利。
苏吟儿晓得是陆哥哥安排的。
她在安国君府生活的这四年,每个生辰日的早膳,都是陆哥哥端着长寿面过来,哄着她吃。
苏吟儿娇笑,满室的婢女也捂着唇偷笑。
苏吟儿卷起宽大的袖摆,拿起金色的筷箸准备吃面,被洋桃拦下。
“得嘞,还是奴婢伺候您。您戴着金驱,不方便!”
婢女们欢欢喜喜地服侍苏吟儿用面,又担心她妆容花了,喂一口面条擦一下小嘴,染着安神香的厢房里,充斥着喜庆和欢闹。
巳时三刻,陆满庭踩着吉时来接亲。
鞭炮声里,陆满庭一席大红色的新郎服,勾勒出紧实的腰线。他身形修长、气质卓越,朗朗前行中,骄矜华贵。
撒红包、闯新门,拥着新娘子跨火盆。
喜服相缠间,陆满庭执过苏吟儿嫩白的指尖,放在掌心里揉了揉:“冷?”
苏吟儿戴着金色的凤冠。
凤冠上摇摇欲坠的流苏遮住了苏吟儿大部分面容,却让她愈发有一种惹人怜惜的朦胧美。
隔着流苏,苏吟儿看不太清陆满庭的神色,却有炽热的呼吸混着荷叶香洒在她的桃颊上,痒痒的,饶人心扉。
她摇头,眉间含情:“陆哥哥冷么?”
陆满庭清冷的眸子忽地暗沉,有来不及捕捉的痛一晃而过。
他紧了紧大掌中的可怜小手,从风离端着的托盘里,取出一张绣着牡丹花的红盖头,盖在苏吟儿头上。
红盖头遮住了似极碎玉娃娃的娇美容颜,遮住那双勾魂的美目,遮住娇若鲜花的唇瓣,遮住他心底扭曲变态的心思。
陆满庭温和地浅笑着,没有回答苏吟儿的话,而是将红绸的另一端交给苏吟儿。
一条系着大红花的红绸,连着一对璧人。
璧人双双跨进前厅拜堂。
前厅里,满朝文武百官近乎都来了,不过,全是独自前来,没有一人带女眷。
老皇帝闲得无聊,坐在高台的主位上,懒洋洋地打哈欠。
明黄色的龙袍没能衬出他的英武,倒让肥到流油的大肚腩更明显了。
许是没睡好的原因,他的神态甚是疲惫,过分凸出的双眼布满红血丝,眼睛下方的乌青黑得瘆人。
严公公是贴身伺候老皇帝的大太监,恭敬地立在一旁。
有官员前来问候,老皇帝心不在焉地敷衍。
这安国君府居然没什么女眷,少有的女婢不是人老珠黄的老妈子,就是穿得乌漆嘛黑的乡下野丫头,没一个瞧得顺眼的。
直到陆满庭牵着新娘子从厅外的廊桥下经过,老皇帝无意间瞧见。
虽是大红色的嫁衣和红盖头将其遮得严严实实的,但新娘子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番风味,更别论傲I人的身姿何其曼妙。
老皇帝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问身旁的严公公。
“这新娘子多大?看样子是个美人!”
严公公:“皇上好眼力。苏小姐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安国君藏得深,鲜少将其示人。”
老皇帝一愣,小眼睛里有猥I琐的精光:“你瞧见过?”
严公公点头:“自然。”
严公公说前段时日汪正卿夫人生辰宴的时候,安国君带未婚妻苏小姐认识了几位朋友。
据在场见过其人的官员们形容,那苏小姐美得不似真人,天上地上也难找出相媲美的第二位。
老皇帝静思了片刻,似在思量严公公的话有几分真假。
“当真这么漂亮?和朕宫中的小美人相比,如何?”
新郎新娘在喜婆的恭迎下,已入前厅的大门。
严公公闪躲着瞧了瞧陆满庭,刻意压低声线,侧头对老皇帝说:“不可同日而语。”
老皇帝龙颜大悦,一扫之前的颓废。
厅堂里热闹非凡、哗声涛涛。
拜堂的吉时到了。
一拜天地,拜的是天公和土地;二拜高堂,拜的是双方父母,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夫妻对拜,拜的是百年好合、携手恩爱。
拜完堂,在送新郎新娘入洞房之前,得向长者敬茶,也就是向皇上敬茶。
老皇帝端坐着,不加掩饰的视线直盯着跪着的苏吟儿瞧。
满堂的宾客眸中带着嫌弃,却又无人敢多说些什么,只能庆幸,庆幸没带女眷来。
苏吟儿掩在红盖头下,只能瞧见膝盖前方的红色绒毯,看不清周遭人的神色,更不知老皇帝的样貌。
可她浑身凉透了。
一道毛骨悚然的视线总是追随着她,似要把她吃干抹净、尸骨不剩。
她不知是谁在偷瞧她,可越是不明越是害怕。
她的后背一阵恶寒。
一只温暖的大掌握住了遍体生寒的她。
陆哥哥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别紧张,她适才安心了些。
第一道茶由新郎敬给长辈。
陆满庭双手奉上茶盏。
这一刻,他想起了许多事。
血腥且不堪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里翻涌,即便是蚀骨地疼,他清朗的眸底也掀不起任何的波澜。
他早已习惯。
习惯享受黑暗,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习惯享受痛楚,在痛楚中兴奋地品尝厮杀的快I慰。
他掩下万千情绪。
“皇上,请。”
老皇帝接过喜红色的茶盏,淡淡喝了一口,迫不及待地递给身旁的宫人。
“呵,她,到她了。”
第二道茶由新娘敬给长辈。
白嫩的玉手将绘有“喜”字的茶盏高举过头顶,恭敬道:“皇上,请。”
苏吟儿的声音很甜,哪怕是故意沉着嗓子说话,也是软糯软糯的,似美味可口的糕点,等着兴致高涨的老皇帝去采撷。
老皇帝腹下一紧,久违的男子雄风说来就来。
“好,很好,”
老皇帝笑着夸赞,不知是在夸苏吟儿敬茶敬得好,还是夸苏吟儿身段好。
他激动地去接苏吟儿手中的茶盏,却直勾勾地盯着那双柔荑。
苏吟儿大惊,在老皇帝即将碰到她的指尖时,忽地松手。
温热的茶盏稳稳地落在老皇帝的掌心,老皇帝却故意抖了抖手,打翻茶盏,溅湿苏吟儿白嫩的手背。
满堂的宾客同时倒吸一口气。
老皇帝:“哎呀,是朕不好,朕大意了。”
苏吟儿没被烫着,却被吓到了,慌乱中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那手腕比晶莹的珍珠还要耀眼,比上等的丝绸还要顺滑,勾了老皇帝邪恶的心思。
“臣女该死!臣女冒犯了皇上!”
苏吟儿急急地叩首,却被身旁的陆满庭强势地拉起,拥在怀里。
陆满庭阴冷的眸底涌着看不见的戾。
他极快地放下苏吟儿的袖摆,侧身挡在苏吟儿跟前,挡住老皇帝贪婪的目光。
“内子自幼娇惯,让皇上见笑了。臣先带她回房。”
陆满庭拉着苏吟儿起身,也不管皇上同意与否,径直往婚房而去。
满堂的宾客静得出奇,乐师凑着的唢呐也停了,唯有府外的鞭炮一声盖过一声。
喜婆见势忙高呼一声——“送新郎新娘喜入洞房!”
*
婚房设在陆满庭的院子里,他平日里生活起居的地方。
陆满庭的卧房很大,进门是一张长方形的金丝楠木矮几,矮几上用红色的托盘装着八份甜点,红枣、干桂圆、花生等,寓意着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矮几旁是八扇苏式木质屏风,屏风后是红色罗纱萦绕的雕花玉床。
红枕头、红锦被、红方帕等,处处绣着恩爱的交颈鸳鸯,在红烛的摇曳下,无一不是浪漫。
刚进了喜房,陆满庭便屏退了婢女和随侍,取来一张织着荷花的绢子,沾了些温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苏吟儿被弄脏的手背。
他的动作略显粗暴,一点也不复平日里的温柔,流畅的下颌线咬得死死的,周身的气息冷极了,昔日的清冷外表,此时也消失殆尽。
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苏吟儿隐约明白他在意什么。
她覆在他冰冷的手上,盈盈秋水望进他深邃的眸,柔声安抚。
“好了,陆哥哥,真的好了。”
她不怕了,刚才敬茶时发生的不愉快,她都快忘了。
陆满庭擦拭的动作一顿。
他沉默着,没说话,眸底翻腾的汹涌渐渐隐于沉寂。
忽地,他紧握她被弄脏的那只小手,似为了证明什么,用了不小的力道,握得她娇嫩手指泛起不受力的红痕、握得她生疼。
他一字一句,滚动的喉间是凶狠的嗜杀之意。
“旁人欠我的,我终将讨回来。”
苏吟儿的心尖儿颤得厉害。
她拥住陆满庭,用小小的、暖暖的怀抱拥住他,拥得紧紧的。
少顷,陆满庭松开她。
凉薄的唇贴上她的手背,似抚慰、似虔诚,好一阵没有移开。
他缓缓垂下长睫,根根分明的眼睫毛在空气中抖过细微的弧度,再睁眼,明亮的眸中重新浮现出温和。
“吟儿,我扶你过去。”
苏吟儿乖巧地坐在床榻上,纤纤玉手交叠,端得是温良的贤静。
一双绣着六爪龙纹的黑色金靴,停在距离苏吟儿不足一尺的地方。
一只玉如意缓缓挑起她的红盖头,又拨开凤冠上摇摇欲坠的流苏,露出一张含羞带怯的美人面。
修长的食指勾起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抬头,迎上他深情凝视的目光。
面前的男人是一直宠着她的未婚夫,陆满庭。
陆满庭生得俊美、五官极好,上挑的丹凤眼摄人心魄,红色帽檐上插着的白色雁翎更衬得他温润如玉。
那多情的眸里,碎着万千星光,满满的全是她的影子。
“吟儿,想吃点什么?”
苏吟儿起得早,虽是吃了半碗长寿面垫着,但一番折腾下来,她还是饿了。
她每顿食得少,像只奶猫儿一样用不了几口,是以饿得快,常有用甜点的习惯。
陆满庭端来一碗莲子粥,苏吟儿却没接,拽紧了手中的丝帕,咬着樱桃般的唇瓣,娇滴滴地不敢瞧他。
“时辰不是还没到么?”
按照礼节,新郎官应先去前厅应酬,陪着客人用过午膳,到了吉时再回喜房,揭红盖头、同食、喝合卺酒。陆哥哥却......
陆满庭浅笑,似猜中她不安的小心思。
“有些事情总得做的,早晚而已。”
苏吟儿的耳尖更红了,粉嫩的桃腮簇着春花灿烂的浓艳,娇羞着指向不远处的汤圆。
“先,先吃汤圆。”
汤圆寓意着团团圆圆,同吃一碗,即成一家人;而莲子粥寓意着早生贵子,得吃完汤圆再吃。
陆满庭放下莲子粥,端起小火炉上温着的汤圆,吹凉了,咬一口软糯的香甜,将剩下的喂给苏吟儿。
苏吟儿吃得欢,精致的眉眼弯成一道月牙,餍足地享受陆哥哥的投喂。
面前的男人神色微怔,凑近了几分,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摩挲她鲜花般的唇瓣。
他勾着醉人的笑,动作暧I昧危险,却又适可而止。
苏吟儿莫明慌乱。
陆满庭似不甚在意,取来合卺酒。
卺是用同一个瓜分剖为两半的瓢,瓢用线拴在一起,盛着美酒,新郎新娘喝完以后再将瓢合二为一,是为喝合卺酒。
苏吟儿甚少饮酒。
美酒纯烈,入喉烧得嗓子火辣辣的。
她吐了吐舌头,急急地唤:“辣!好辣!”
陆满庭桃花般的眼尾微眯,捏着她小巧的下巴左右瞧了瞧。
殷红的唇瓣被酒水打湿后,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那不染是非的美目有诱I人的纯。
他明净炳然的眸中多了一丝奇怪的光。
不等她分辨,那张俊美的脸突然朝她压来。
愣愣张开的小嘴,被辗转亲吻。
烈酒的醇香伴着淡淡的荷叶香,萦绕在齿间;滚烫的呼吸拂面,溢满了他的气息。
她无意抵抗,乖顺地任由他索取,却还来不及品尝各种滋味,他已停下。
他眸底热切的欲很快消失不见,凉薄的唇嗪着愉快,又似贪婪不足。
“不辣,很甜。”
苏吟儿水润的美目蒙着一层迷蒙的娇媚,她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低垂着浓密的长睫,小手将他领口处飞腾的祥龙图案,抓得皱巴巴的。
那张被他咬过的小嘴儿,微微喘息着。
头上的凤冠太重,她顶了小半天,早就被折磨地晕乎乎的。
她晃了晃,坠着珍珠的流苏发出清脆的声响。
下一刻,凤冠已被他取下,放置在红木色的梳妆台前。
窗台前,一席大红色的修长身影立在桌案旁,随手一勾,关了半掩的竹帘。
明亮的婚房暗沉了许多。
地龙烧得整间屋子暖烘烘的,烧得苏吟儿莹润的脸蛋似茶花般绯红。
她忽地整个人都清醒了。
隐约意识到什么,赶紧低头,不敢让陆哥哥瞧见她的窘迫。
那欲拒还迎、又羞又怯的样子,是任何男儿逃不过的美人关。
陆满庭站在她跟前,静立着,直勾勾地瞧了她半晌。
他靠近了些,白净的手撩起她散在后背的黑发,在指尖饶了三圈,俯身凑到她耳畔,沉声低哄。
“莫怕。”
他拥着她倒在柔软的床榻上。
这不是陆哥哥第一次同她做这些。
从前的那些亲昵,她一点不记得过程,似乎从没发生过;可每月逢九的第二日清晨,当她从陆哥哥的床榻上醒来后,她身上暧I昧的红痕却是斑驳一片。
不同于第一次亲吻的浅尝辄止,他强势狂热,且极富耐心,似乎在等她适应,又似乎在教她什么。
他的身子不再冰冷,像晕着一团火,能把她烫化了;
她像是池子里的一朵没有根的红莲,浮浮沉沉,涟漪急**,完全由不得自己。
末了,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嗓音不再清润,带着些许的暗哑。
“会了么?”
苏吟儿双手颤颤巍巍地抵在他的心口处,轻咬娇艳的红唇,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他显然没打算轻饶她,问她:“我是谁?”
“陆哥哥?陆满庭?”
苏吟儿懵懵懂懂的,瞧着他眸底沸腾的火焰,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她的声音嗡嗡的,细细的,却带着蛊I惑人心的魅。
“夫君?”
陆满庭终于笑了。
他着迷地摩挲她莹润如脂的脸颊,细细地描绘她精致的轮廓。那多情的眸里,虽碎着万千星光,却**漾着她读不懂的痛楚。
那痛楚,扎得她心尖尖一阵一阵地疼。
她来不及辨别,软若无骨的身子被他死死地拥在怀里,听到他近乎魔障般地宣誓。
“你浑身上下的每一处、每一寸,都是我的,只有我才能尝。”
隔着厚厚的衣物,苏吟儿听见他滚烫的、鲜活的心跳声。
她抬起双臂,搂住他微颤的后背。
少顷,他轻轻松开她,将她拉坐在床榻旁。
他仔细地整理她被弄乱的喜服,虔诚地不放过任何一片衣角。
修长的指尖伸到她的墨发里,乌鸦鸦的青丝仓促地划过,他眸色沉得厉害。
“吟儿,若是遇见坏人,会怕吗?”
“陆哥哥在,我就不怕。”
“万一我不在?”
苏吟儿不知陆哥哥为何突然问这些问题。她想了想,极认真地回答。
“那吟儿就一直等,等到陆哥哥回来。”
甜糯的声音软软的,却字字如珠,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的力量,从陆满庭的心尖上狠狠地划过。
她的眼睛泛着稚嫩的青色,不染是非的样子,似是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是信的。
他忽地扣紧了她的纤腰,那力度大到让她不知所措。
她柔声祈怜:“陆哥哥?”
腰间的大掌陡然松开。
他极快地掩下翻涌的情愫,不过瞬间,他细长的丹凤眼深邃。
“遇上坏人,吟儿要反抗。”
“不管何人伤害你,你都要千倍、万倍地还回去。”
“后果,我替你担着。”
陆满庭极认真地说着,不疾不徐地口吻,让苏吟儿恍惚间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水润的美目无辜地流转,似乎不太明白陆满庭的意思。
陆满庭也不着急,只沉沉地强调。
“记得我同你说过什么?”
苏吟儿想起来了,陆哥哥曾说,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陆哥哥多虑了呢!
她在漠北还有义兄,义兄怜惜她,总不会舍得让她受苦。
更何况,绘本里说了,女子当懂得自怜自爱,不能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男人身上。
苏吟儿笑着:“吟儿晓得。若是遇见危险,陆哥哥会来救我的。”
陆满庭揉了揉她的眉心。
“吟儿好生歇息。”
正席在满膳堂举行,距离安国君府不过一条街,是京城最大的酒楼。
宾客们已经提前去了酒楼,只等陆满庭到场。
陆满庭起身,离开之际,一双小手勾住他腰间的金色系带。
苏吟儿偷偷瞧向梳妆台的方向,第二层正中间的抽屉,锁着一方绣着盛夏荷花图的绢子。
那是她亲手绣的,打算送给陆哥哥的回礼。
“谢谢陆哥哥送我的生辰礼物。”
“嗯?”
“大婚呀!”
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她和陆哥哥的大婚之日。
尽管陆哥哥没有应允她自由出府,但她不急,日后总能寻到机会的。
苏吟儿嫣然巧笑,环着他精瘦的腰身,乖巧地蹭了蹭。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陆满庭垂在身侧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
苏吟儿拉着他的袖摆晃了晃,像儿时无数次他离去之时,她不依不饶地同他撒娇。
“早些回来。”
那张绢子,晚上送他也不迟。
陆满庭迈出去的左脚一顿,片刻后拂开她的手,径直走向门外,没有看她的眼睛。
“若是饿了,别等我,吃些东西。”
*
院子里,严公公等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暖阳融融、喜炮声声,接连下了几天的白雪,昨个夜里停了。
金色的太阳一出来,融化了凉亭后方芭蕉叶上的茫茫白雪,剩下一片黄色的枯枝残叶。
严公公从芭蕉叶后走出来,恭敬立在一旁。
许是等得久,他青色外衫肩头处隐隐有融化了的残雪。
严公公:“老奴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办妥了。”
陆满庭点头,深邃的眸如黑夜般暗沉。
他负手站在廊下,遥望湛蓝色的天际。
不远的西南方,皇城的轮廓飘摇在乱世中,那破败不堪的样子,似极老皇帝顽死挣扎的风烛残年。
他的声音极冷:“他人现在何处?”
严公公:“回安国君的话,皇上在满膳堂欢着呢!”
满膳堂是婚宴摆正席的地方,距离安国君府不过一条街,是京城最大的酒楼。
能让老皇帝流连忘返的,只有女I色。
女I色I勾人,能解男人的馋、能解相思,也能是最烈的那抹毒药。
陆满庭冷嗤:“后面的事知道该怎么做?”
严公公垂首:“安国君放心,老奴知道的。”
陆满庭回首,望一眼浅月阁的方向,眸中闪过难以抑制的痛,却又让他格外的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