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膳堂是京城最大的酒楼, 位于最繁华的闹市,独栋带门庭,占了槐新街差不多一半的位置。
重檐歇山式屋顶下, 金色的日光穿过檐角下的冰沟子, 照在绘着“喜”字的红色灯笼上,光影浮动间, 街上人影绰绰、门口松柏挺拔。
陆满庭和苏吟儿的婚宴正席设在二楼。
香木雕栏里,满朝百官齐聚一堂, 欢庆安国君大婚之喜。觥筹交错间, 一道婉转的女子呜咽声隐约响起,似痛楚地祈怜, 似无法反抗的绝望。
众人皆是一愣, 确定那声音来自三楼的雅间,相视一笑, 假装没听见,举起酒樽。
“继续喝!继续喝!”
陆满庭醉人的唇侧勾着凉薄的笑。
他手腕轻晃,透明的**在金色的酒樽中**起层层涟漪。低头, 他轻抿一口酒香,将嗤笑掩于滚动的喉间。
三楼的雅间里,老皇帝将一个端茶水的婢女压在了身I下。
婢女年幼, 惊慌的眼底全是无助的泪水。
洗得发白的衣裳被撕破了,她恐惧极了,苦苦哀求的同时胡乱地踢着细嫩的双腿,“啪”地一声,一巴掌狠狠地打在她稚嫩的脸上。
唇角破了, 鲜红的血从口角溢出。
她不再挣扎, 绝望地闭上眼睛。
老皇帝却气恼了。
他拧了拧宽松的裤腰带, 反手扯过婢女的头发,一把将她砸到古铜色的置物架上。
铜盆和玉钩“哐哐”落下,落在婢女蜷缩的瘦小身子上,疼得她瑟瑟发抖,捂着残破的衣裳,不敢动弹。
晦气!
老皇帝往婢女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液,骂道:“和安国君的小美人儿比起来差远了!”
老皇帝难得雄姿一回,想着抓个女人展示一番,可那婢女还是个雏儿,一点不配合,玩起来不带劲,没几下他就歇气了。
严公公给随行的几个小太监递了个眼色。
小太监们立即上前,吹凉了热茶,仔细送到老皇帝跟前,给他捶腿按肩,好生伺候。
严公公笑道:“皇上若是想要,也不是没有办法。”
老皇帝神色一顿,几番思量后迟疑道:“朕确实想要。不过,他的性子......”
“他”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能让老皇帝如此忌惮的,整个大庸国,也就只有陆满庭一人。
严公公剥了瓣蜜柚。
蜜柚是偏远之地巴蜀进贡的,京城冬日里没有这玩意儿,是以稀罕。
柚香肆溢、白色的果肉鲜嫩多汁,能下火、能润喉,能解老皇帝心中的烦躁。
严公公:“听说别溪沟的叛军很是闹腾,王将军三番五次也没能拿下。安国君用兵有奇招,您不若派他亲自前去镇压。”
老皇帝推开面前伺候的小太监,回眸看向严公公,半晌后,大喜。
“好主意!”
他只需静静地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时机到了,小美人儿就是他的!
光是想想,他都难耐地紧呢!
出了三楼的雅间,老皇帝径直走向二楼的陆满庭。
他微眯着的小眼睛里有猥琐的精光,油腻的大肚腩随着他吃力的步伐左右微晃着。
陆满庭在和同僚们谈论当朝政事。
他一席大红色的新郎喜服立于人群中,微醺的丹凤眼斜向上,笑起来的时候更显温润,丝毫没有武将的不拘小节,倒是透着一股子傲气,说不出的矜贵。
众人齐齐向老皇帝行礼:“皇上万康!”
老皇帝笑着,绕开拥挤的人群,拍了拍陆满庭的肩膀,想说什么又顿住了,只和陆满庭碰了一杯。
“来来来,喝酒,喝酒!”
陆满庭没回话,浅笑着举起酒樽。那修长的食指有节奏地轻扣桌面,似在等待什么。
突然,王将军的探子急急来报。
“启禀皇上,城外军情告急!”
叛军已突破王将军的守卫,到达城外五十里的地方。翻过一座崎岖的大山、越过一条护城河,就是京城了。
京城是大庸国最后的坚守,若是没了......
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不难想象。
满堂的宾客神色闵然,低头商议间,皆是忧心忡忡,更有甚者望着老皇帝一个劲叹气,就差大喊“行之朽木、国之将亡”了。
老皇帝却从椅子上蹭起来,抖着手指向地上跪着的探子:“好!”,许是意识到说错话,老皇帝顿了顿,接着说,“好,好气朕!”
老皇帝转身,将他的虎符交给陆满庭,赐陆满庭三万大军。
“爱卿啊,朕知你操劳,奈何敌军来袭,只有你,才能保大庸国的平安啊!”
虎符是历任皇帝调兵遣将用的兵符,青铜色,劈为两半,刻有金色铭文。
虎符的左半交给将帅,也就是在陆满庭手中;虎符的右半由皇帝保管。
调动兵权时,唯有左半和右半合二为一,军将才会听命而动。
老皇帝此话一出,宾客们都不安生了,低着头窃窃私语。
有说大喜之日被派去出征,似为不妥,可另选其人;有说国之动**、匹夫有责,任何男儿当引以为荣。
唯有另一桌的大理寺汪正卿、刑部尚书和右都御史一直沉默着,相互间瞧了又瞧,神色意味难明。
陆满庭漫不经心地斜了虎符一眼,没接,带着压迫的口吻说道。
“臣素闻刑部尚书骁勇善战,年轻时威吓四方。不若让刑部尚书试试。”
陆满庭拿出另一半虎符,顺手递给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大震:“皇上明鉴,老臣并非不想为国效力,实在是这把老骨头不中用,恐让皇上和天下百姓失望。”
老皇帝看看刑部尚书,又看看陆满庭,很是为难,“这......”
陆满庭嗤笑,绣着六爪龙纹的黑色金靴,冷冷地踩过刑部尚书身侧的绒花地毯。
满身的气息凌冽,那是雄鹰展翅翱翔时,面对猎物的胸有成竹。
陆满庭接过虎符。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再多逗留。一番安排后,他即刻调动兵马、带着亲信出城。
直到陆满庭清冷的身影消失在满膳堂的楼下,刑部尚书才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那冒着青筋的额头,满是密密麻麻的汗渍。
老皇帝则等不及了。
他催促着严公公:“走走走,去安国君府!”
那小子走得急,定是没工夫理他的小娇妻。
*
安国君府,明月庄,婚房。
夜色渐晚,残月斜挂枝头;银辉不浓,寒风拂过摇曳的红烛,映出床榻旁乖巧等待的美人儿。
长睫卷翘,柔柔地一抖,抖落满室的温柔。
苏吟儿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散在背后的三千青色丝绸般顺滑,连发梢都泛着晶莹的光泽。
她的袖摆里,藏着准备送给陆哥哥的礼物,一张她亲手绣的绢子,绢子上的盛夏荷花图栩栩如生,每一片鲜艳的花瓣娇嫩极了。
侍女洋桃和清秋候在身侧。
洋桃打了个哈欠:“安国君定是应酬太多,抽不开身。小姐您要不要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这都快亥时了,照说晚膳的时间早过了。
那些宾客们也太不知趣了,早些放新郎官回来歇息呀,春宵一夜值千金呢!
苏吟儿流转的美目看向窗外蜿蜒的长廊,空****的,唯有廊角下挂着的红灯笼迎风摇摆。
她移开视线,笑得温婉。
“不急,我等陆哥哥回来一起吃。你们困了,先下去歇息。”
婚房是陆满庭的卧房,是明月庄的东厢房,旁侧有小间的耳房。
耳房是照顾主子起居的丫鬟住的,距离主子近,方便。
平日里,陆满庭不喜女子亲近,故而明月庄的耳房一直空着,没有住人,前几日才收拾出来。
洋桃:“那怎么行!”
主子没歇息,侍女哪能先回房躲清静?洋桃伺候了小姐这么些年,基本的礼数是万万不能丢的。
苏吟儿嫣然巧笑:“无妨,估计陆哥哥还有一会儿才回来,到时可有你们忙活的。”
“我们忙活什么?该忙活的人应该是小姐......”洋桃吐了吐舌头,“哎呀,不对,是夫人。夫人,您瞪我做什么?喜婆都说了,您身子弱,定是受不得安国君折腾......”
苏吟儿娇怯着抬眸:“你还说?”
洋桃佯装害怕,往清秋的方向躲了躲,“不说就不说,奴婢又不是憋不住话!对吧,清秋?”
洋桃的手环住了清秋的胳膊,毫无顾忌的样子,甚是亲昵。
清秋不回答,只是一直笑着,任由洋桃在小姐面前胡闹撒娇。
陡然,一阵阵急促且有节奏的脚步声响在寂静的院子里。
来者数量很多,至少几十人,从脚步声上判断,是训练有素的武士。
藏不住的厮杀之意滚滚而来。
洋桃和清秋极快地对视一眼,一左一右,护在苏吟儿身前。
贴着喜字的木门被粗I暴地踢开。
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男子,搓了搓手,迫不及待地扑过来。
“小美人,朕来啦!”
*
陆满庭领着兵马走向城外。
刚出了城,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暗卫拂在陆满庭耳畔,低声说了几句,得到命令后又隐身退下。
陆满庭骑在汗血宝马上,清朗的眸底翻涌着戾气。
那滔天的恨意似滚滚江水,隐在茫茫前行的覆着白雪的路上。
他垂下眼睑,夹紧马肚,猛地一挥马鞭,“驾!”,朝着别溪沟而去。
约莫三个时辰后,陆满庭领着一千多骑兵先行到达别溪沟的山外。
黑夜暗沉、星光点点,偶有惊慌失措的鸟儿扑腾着翅膀,从被白雪覆盖的枯枝上一晃而过。
金少收到一份飞鸽传书,他激动地向陆满庭汇报。
“安国君,您简直料事如神!咱们才离开京城,汪正卿那几个老狐狸就派人去了青州。”
陆满庭眸色深深:“派人跟紧点。”
*
安国君府,洋桃快要气疯了。
那个狗皇帝,居然趁着安国君不在,带着御林军包围了安国君府,硬生生劫走了夫人!
管家从长廊上奔过来,由于跑得急,经过拐角处的时候,险些摔了一跤。
洋桃:“打听到没有?”
管家勾着腰直不起身,气喘吁吁道:“姑娘猜得没错,主子晚膳前就领兵出城了。”
管家将在满膳堂发生的来龙去脉详尽地说了一遍,直听得洋桃牙齿打颤。
昏庸的老东西,夫人敬茶的时候他就色眯眯的,直盯着夫人瞧,在场的宾客谁看不出来啊?
他定是迷了眼,故意支走安国君,想来个调虎离山计!
真真是下作,哪有半分帝王的样子?
洋桃气鼓鼓地剁了一脚,斜倪到角落里一直闷不吭声的清秋,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现在如你意了?夫人被皇上抢走了?你高兴了?”
清秋也不生气,淡淡地瞥了洋桃一眼。
自从上回清秋埋了夫人的小兔子,被洋桃明着警告以后,清秋再无伤害小姐的举动。
洋桃心虚,自知她方才的话全然没什么道理,不过是心里发憷,想找个人吵架而已。
偏偏清秋冷得就像快冰,无论洋桃怎么起哄,也挑不起清秋半分的怒气。
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老实讲,洋桃挺想不通的。
虽说御林军名义上是皇上的人,可一直听从安国君的安排,捍卫的是主子啊!怎就一个个跟怂包似的,都不敢忤逆那个老东西,还差点抓走府上反抗的侍卫?
哎,到底怎么回事?
也不知传话的传给安国君没有?急死个人了!
夫人这般娇气,一直养在深闺中,没吃过苦,也没经历过风浪,这趟入了皇宫......
洋桃:“不行,我要进宫保护夫人!”
“你打得过御林军?”
清秋从短靴里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对着廊下的烛火晃了晃。寒光瑟瑟,映照出一张没有波澜的清冷的面容。
哪里还有半分苏吟儿救她之时的柔弱和凄楚?
清秋看向洋桃:“万一这是主子刻意安排的呢?”
清秋的话犹如一盆冬日里的冰水,从洋桃的头顶肆无忌惮地淋下。
哪有如此凑巧的事?
别溪沟的叛军闹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怎地恰好在主子大婚这日突破了防线?
主子料事如神,又极其在乎夫人,不会看不出老皇帝邪恶的心思......
洋桃狠狠一怔:“主子怎能,怎能?怎么可以!”
院子里的腊梅花树枝隐隐浮动,清秋侧头,反手甩出匕首,一只麻雀扑腾着落到雪地里。
清秋取下麻雀身上的匕首,在雪地里擦拭掉血迹,极平静地放回短靴。
“从夫人第一次想要出府时起,你就应该料到会有今日。”
没人能逃得过主子的掌控。
如果有,便是死人。
洋桃深吸一口气:“那怎么办?难道干等着!”
清秋去了趟耳房,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两套宫女服。
洋桃笑了,想起什么又赶紧沉下脸。
“衣服算我找你借的,等我入宫了,定会想法子还给你。”
清秋笑笑,很想伸手去揉一揉洋桃的头顶,就像小时候那样。
可她不能。
漆黑的夜里,两个“小宫女”飞过覆着白雪的墙头,齐齐消失在月色下,直往皇宫而去。
皇宫里,晕过去了的苏吟儿被捆了手脚、重重地抛到龙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