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陆满庭, 只有七岁。
初春的天刚刚化了雪,寒得很,簌簌冷风吹得干枯的树丫子乱晃, 可不论怎么晃, 树上挂着的破了的纸鸢就是落不下来。
皇宫的后院深处,一间残败的小院落隐在竹林之间, 两旁是黄了叶的杂草。堪堪望去,三间青屋瓦子仅能挡风遮雨, 在寒风中摇摇晃晃。
小陆满庭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麻衣, 惦着脚,很努力地去够树上的纸鸢, 差了一截, 够不着。
向上的姿势让衣摆短了许多,才到他的小腿处, 露出白净的未着足袜的脚腕。
斜睨到远处有一根沾着青苔的竹竿,他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去捅纸鸢的边, 好不容易捅下纸鸢,却不慎将纸鸢搓了个洞。
他将纸鸢托在手心,用满是冻疮的小手, 笨拙地去抚纸鸢上的洞。
一个美丽的妇人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从檐下的小板凳上侧身,直起累弯了的腰,望着小陆满庭叹口气。
“庭儿,纸鸢坏了飞不起来, 母后给你做个新的。”
小陆满庭摇头:“不了, 母后, 糊一糊,还能用。”
妇人是大庸国的皇后,一身素衣掩去了风华绝代的妩媚,却藏不住端庄的风雅和娇贵的气质。
算起来,母子被老皇帝打入破旧不堪的冷宫,已有两年。
讽刺的是,老皇帝断了母子的口粮、且不准宫人接济,却同时保留了皇后和太子的头衔。
大庸国的历史上,有哪位皇后和太子,明明生活在奢华的皇宫里,却过得如此不堪呢?
一切源于两年前。
两年前,小陆满庭还是不谙世事的太子,深得父皇的喜爱,和母后一起生活在富贵的慈宁宫。
小陆满庭自幼聪颖,三岁能背古诗、五岁能作词,去翰林院的夫子那上学的时候,常有翰林院的侍读围在一旁观看,夸他写的字极有风骨,全然不似五岁的孩童。
老皇帝极为满意,对他甚是上心,上朝之时常将他抱在腿上,让他同听文武百官的谏言,若是遇见小陆满庭不懂的地方,会细细地讲于他听。
这日,老皇帝在养心殿批阅奏折,惯例让小陆满庭念奏折给他听,皇后娘娘则端着一盘果脯侯在旁侧。
果脯是各个州府进贡的,酸甜的橙子、入口即化的柿饼、切成长条的杨梅......摆了满满一大盘,这些都是京城的春日极少瞧见的。
许是昨晚没睡得好,皇后娘娘托着果盘摇摇晃晃,有好几次险些摔着。
初春的殿内烧了正旺的地龙,不似外头冷得慌,待久了,倒透着一股子热气。皇后娘娘穿着对襟的锦袍,交叠的领口倾斜,不经意间露出尚未结咖的鞭痕。
小陆满庭蹙着眉心。
母后身上时常有伤疤,各种各样的,有鞭子抽的、刀尖划的、烛蜡滴的......自他记事起,她的身子就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他问母后,这些伤痕哪来的?是谁打得您?儿臣让父皇杀了他!
母后不回话,凄美的眸子蒙着迷离的水雾,让小陆满庭给她吹一吹。
小陆满庭吹了,母后就笑,说——庭儿,母后不疼,一点不疼。
小陆满庭正纳闷着,老皇帝伸出右手去拿托盘里的果脯,没抬头,寻着以往的位置,落空了。
老皇帝大怒,瞧了一眼昏昏欲睡的皇后,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
娇弱的皇后倒在红色的地毯上,那些稀罕的果脯也洒了一地。
老皇帝更气了,也不顾儿子是否在场,对着皇后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弱小的女子毫无招架之力,咬着红唇把头深埋,将所有的委屈和呜咽悉数吞下。
小陆满庭吓坏了,第一次见到这般肆虐的情景。
他本能地护在皇后的身前,用小小的臂膀抱住皇后的头,哭喊道。
“别打了,父皇,您会打死母后的!”
老皇帝急红了眼,骂道:“滚开!”
小陆满庭不让,周围的太监见势不对赶紧来拉,小陆满庭却将母后抱得更紧了。
老皇帝扬起巴掌:“你是不是不听父皇的话?”
小陆满庭抹了把眼泪,哆哆嗦嗦地跪下,跪在老皇帝的脚底下,颤颤巍巍地抱住老皇帝的腿。
“父皇,打女人不对,不是君子所为。”
老皇帝冷嗤,“......君子?庭儿瞧着父皇像,慢着,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小陆满庭吸了吸鼻头:“《礼记》上是这么写的。”
老皇帝一怔,“谁让你看那些东西的?”,片刻的疑惑后,他望向地上趴着的皇后,阴狠的眸光愈发的毒辣,却很快被他掩下。
“庭儿乖,父皇不打你母后。”
老皇帝抱起小陆满庭,接过太监递来的绢子,仔细地擦干他脸上的泪水,揉了揉他的头。
“父皇最近憋屈得很。你母后呀,尽晓得在慈宁宫陪你,也不来陪陪父皇,说是庭儿舍不得。父皇今日向你讨个情,许你母后去干德宫住上一段时日,好不好?”
皇后美丽的瞳猛然一缩,巨大的恐惧和不安翻涌而来。她可怜巴巴地望向老皇帝,苦苦哀求。
“皇上,庭儿尚且年幼,还望......”
“闭嘴,你个贱妇!”
老皇帝朝着皇后吐了口唾液,面向小陆满庭的时候又是一派的温和,“庭儿还没回话。”
小陆满庭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似乎父皇和母后刻意在他面前隐瞒了什么,可他的小脑袋瓜子一时转不过来,正儿八经地反问老皇帝。
“父皇会把母后还给儿臣么?”
老皇帝:“那是自然。”
小陆满庭笑了:“行,不过父皇得答应儿臣,您不能打母后。”
老皇帝应下,命人将小陆满庭带回慈宁宫,自个则揽着皇后去了干德宫。
*
已经半个月没瞧见母后了。
小陆满庭躺在**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吃母后做的糯米丸子、想听母后讲宫外的故事,尤其是边关漠北驰骋沙场的故事,可刺激呢!
此事正值晌午,是小陆满庭午休的时候。
母后不在,慈宁宫的小宫女们各个病恹恹的,常常望着小陆满庭叹气,想说什么又不敢说,丧得很。这不,宫女和太监齐齐斜靠在长廊的拐角处,神神秘秘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管他们说什么呢!
既然没人看着,他去干德宫瞧瞧母后吧。
小陆满庭独自一人,躲过小太监们的看管,悄悄来到干德宫。
干德宫的殿外,几个带刀侍卫懒散地站在檐下。
陆满庭虽小,可自幼出生在宫中,对宫中的规矩摸得门清——没有父皇的许可和传召,任何人不得擅自去到父皇的寝殿。
小陆满庭思母心切,蹑手蹑脚地饶了个弯,想从干德宫后方的雕花窗户那儿,同母亲说说话。
说不着话也行,远远地瞧上一眼也好。
靠近干德宫的后墙,鞭子抽打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伴着女子痛苦哀婉的哭泣,一声声的,软人心。
小陆满庭没来由地慌。
他加快跑过去的速度。
窗沿太高了,他够不着,寻了块踮脚的石头,下巴枕在窗台上,透过半掩的竹帘,勉勉强强看到室内的场景。
朱红色的雕花月门前,母后穿着单薄的纱衣,被巨大的铁链死死地锁住脚腕和手腕,浑身鲜血淋淋,不住地呜咽;
老皇帝拿着根带刺的鞭子,兴奋地鞭打地上的母后。
那泛着油光的额头,满是密密麻麻的汗渍,小眼睛里闪烁着陆满庭不曾见过的疯意。
许是打得累了,老皇帝停下歇了口气。
——“怎么,不躲了?躲啊,不躲多没劲!”
老皇帝恶狠狠地踢了母后一脚,见母后不动,端起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泼下,昏死的人终于掀了掀眼皮,老皇帝随即将她翻了个面,继续鞭打。
——“你暗自教唆朕的庭儿时,就该料到有这般下场!”
地上躺着的人却渐渐没了声音,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
窗外的小陆满庭唇线抿得死死的,却执拗着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他握紧了小小的拳头,十指陷入肉里,那双清澈的眸子,第一次涌现出恨意。
他从未如此有力气过。
他跳上窗台,单薄的身子穿过半掩的竹帘,借着窗边桌案前的太师椅,跳入房内。
他小心又谨慎地行动着。
老皇帝背对着他,激动地鞭打母后,压根没注意地身后跑进来一个小家伙。
小陆满庭快速扫了一遍,拿起墙边置物架上放着的青花瓷瓶,掂了掂重量,选了个大些的,走到老皇帝身侧,朝着他的头用力砸去。
——“啪!”
青花瓷瓶砸懵了老皇帝。鲜血从他的额角渗出,他的衣襟上、肩头上、脚下的绒花地毯上,全是碎成一块块的青花瓷片。
瓷片被窗外的阳光一照,明晃晃的,泛起幽幽的光芒。
老皇帝缓缓侧头,看向不及他腰腹处的小陆满庭。
小陆满庭手里还拿着一把切水果的小刀,那是刚刚从矮几上顺的。
“放了母后!不然,不然我杀了你!”
老皇帝呵呵一笑,病态的眸底有藏不住的情绪,吐出的声音暗沉冰冷,似地狱里的恶鬼,可面上却是极柔和的,似在压抑着什么,
“庭儿,你小,不懂事,父皇不怪你。你可该看清楚了,我是谁?”
老皇帝弯下肥硕的身子,双手侧在膝盖上,视线与小陆满庭齐平,将渗着鲜血的脸放大到陆满庭的跟前。
小陆满庭颤抖着,孩童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软糯糯的,没什么威慑力,却是异常的愤怒。
“你答应我不打她的。你说话不算话,你说话不算话!”
老皇帝伪善的笑僵在唇边。
他缓缓直起身子,端出帝王的威仪,沉声道。
“你母后犯了错,该罚。女人本就是玩物,打就打了,死了换新的。今□□儿登基做了皇上,想娶谁就娶谁、想杀谁就杀谁!”
小陆满庭糊涂了,这和书上写的、夫子教的,完全不一样!
他来不及思考,只听出父皇的意思,是不打算饶了母后;若是活活将母后打死了,也是母后活该。
“你胡说,你胡说!”
小陆满庭握着小刀、奋力向老皇帝刺去,却被老皇帝侧身躲开。
老皇帝气极,一把打掉陆满庭手中的小刀,掐住小陆满庭的脖子,单手将其高举在空中。
“孽畜!朕平日太惯着你,让你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且让你长长教训!”
老皇帝掐着陆满庭,大踏步跨过内殿的铜门,来到庭院里,将小陆满庭按入尚在结冰的门海里。
门海实为装着水的大缸,是为了防患走水设立的,共计308口,分布在每个宫殿的庭院里,意味门前的大海,有以水克火的意思。
侍卫们和小宫女、小太监们听到了动静,看着眼前骇人的一幕,皆拽着袖子躲在旁侧、不敢啃声,暗自可怜内殿里头昏死的皇后,还有尚且只有五岁的稚童。
老皇帝咆哮着:“朕给你一次机会。你是选择继续做朕的太子,还是选择里头那位贱妇?”
小陆满庭脖子被狠狠地掐着,仰面倒入巨大的水缸里。
冰冷的水漫过他白净的面庞,他呼吸不畅,张着唇喘息,却将水呛入肺里,愈发地难受。
他扑腾着捶打老皇帝掐着他脖子的手,却是以卵击石、无甚作用。
凉水裹着刺骨的寒钻入他的脖子里,他能闻到水底淤泥混着冰雪的气息;头顶是蔚蓝色的天际,阳光正好,带着绝望的浓烈,刺得他一时间放弃了抵抗。
窒息之前,老皇帝将他捞出来。
“说,选谁!”
小陆满庭剧烈地咳嗽着,望向老皇帝恼羞成怒的脸,笑道:“儿臣选......母后。”
“孽畜!”
老皇帝再次将小陆满庭按入水里,在对方濒临死亡的时候,再将他拉起来,又一次地问——“究竟选谁!”
“......母后。”
老皇帝疯了,不再克制癫狂的情绪,一遍又一遍重复折磨小陆满庭,一遍又一遍问同样的问题。可不管老皇帝问多少次、不管老皇帝如何折磨他,小陆满庭都给不出老皇帝想要的答案。
老皇帝将奄奄一息的小陆满庭恶狠狠地甩在地上。
“将这对母子打入冷宫!”
*
冷宫的日子不好过。
内务府不发银两、御膳房不送饭菜,老皇帝又明令禁止宫人接济,昔日矜贵的母子,想要在偌大的皇宫活下来,全靠自生自灭。
大多数时候吃不饱。
小陆满庭长身体,饿得快,偷摸跑到御膳房,见厨房的蒸笼里热着白花花的馒头,顾不得烫,掏出一张干净的棉帕,极小心地裹了五个,藏在怀里。
往回走的时候,恰好撞见三个在内务府打杂的小太监。
小太监们不怀好意地拦住他。
——“哟,这不是太子么?怎地,跑到内务府偷东西来了?”
“他怀里鼓鼓的,肯定藏着什么!”
“赶紧交出来,不然还把你丢进门海里淹!”
小陆满庭不理,绕过小太监们就跑,没跑几步,被小太监们抓住,踉跄着拌了一跤,慌乱中露出怀里的几个馒头。
小太监:“还真是贼娃子!小小年纪不学好,看我不打死你!”
小陆满庭哪里是大人的对手?直接被打趴在地上,也不哭、也不闹,只使命护着怀里的馒头。
几个小太监越打越有劲,
寻常里都是被主子殴打、谩骂的,一直寻不到撒气的地儿,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不多踢几脚不划算。
眼见一个小太监去踹小陆满庭的脑袋,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
——“够了罢。皇上毕竟留了他一命,还保留了太子之位,就是对他有心。各位莫要过火,犯了宫规可是大忌。”
在宫里,死人就是大忌。
有本事瞒下来的,不屑于杀几个人;没本事的......诸如这三个小太监,会被轮棍打死,尸身丢到乱葬岗。
小太监们停下,朝着对面的清秀男子行了一礼,讪讪地笑。
“严公公说得极是,我们就是同太子开个玩笑。玩笑而已,当不得真。”
严公公是宫里才来的太监,却在大掌事手下办事,深得大掌事的器重,指不定哪天就飞黄腾达了,是个惹不起的。
三个小太监灰溜溜地走了。
小陆满庭忍着疼痛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远处的草地里,滚着他落下的三个馒头。馒头被泥土打脏,还沾了些杂草。
小陆满庭看了一眼,似是惋惜,也没同严公公说话,朝着和严公公相反的方向,极快地消失在廊下。
严公公捡起草地里的馒头,在青衫上擦了擦,放到唇边,咬了一口。
“这家伙,年纪小,脾气还挺倔......也讲究。”
小陆满庭回了冷宫。
冷宫里,母后病恹恹地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盖着发霉的被子,咳得厉害。
自从上次捡回一条命后,母后的身子就弱了。
盛夏的天气热得很,蝉儿在院子里的树丫上尽情地叫唤,小陆满庭只穿了一件薄裳,而母后还觉得冷。
小陆满庭从怀里掏出一张棉帕,小心翼翼地打开,将仅剩的两个馒头送到母后跟前。
白花花的馒头,香喷喷的,还冒着热气。
母后愣住:“又是路上捡的?”
小陆满庭点头,将袖子不动声色地往下拉,遮住手臂上青紫色的伤痕。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新的,旧的,淤青累累,多到数不清。
“嗯,御膳房新来的小太监可笨了,丢三落四的,跟在他后头,总能捡到些东西。”
母后干枯的手不复从前的滋润,握住他纤弱的肩,轻声抽噎着。
“是母后害了你。”
小陆满庭反握住母后的手:“母后别这么说,只要能和母后在一起,庭儿就是高兴的。您要好生养病,快些好起来,才能给庭儿做糯米丸子吃。”
母后拭了眼角的泪滴,笑道:“庭儿说得对,母后听你的。”
母后拿起馒头,才吃了一小口,赶紧放下。
“庭儿,你是不是没吃?母后不饿,你吃。”
小陆满庭憋了口气,将扁平的肚子鼓得圆圆的,“庭儿吃过了。您瞧我这肚子,饱着呢。”,许是担心母后不信,他又张开嘴,朝着母后哈气。
“看见了没,母后,庭儿的嘴里还有馒头渣呢!”
母后笑着推开小陆满庭,“晓得了,母后吃就是。”
见着母后不再疑惑,小陆满庭去到院子里,走到水井旁,舀了飘冷水,灌了几口。
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先前遇着的那位严公公,隔几天就会来一趟冷宫,偷摸给小陆满庭送些吃的。
有时是一碗稀粥,有时是一大碗白米饭或者一整盘扣肉,每份都很干净,不似谁吃过的样子。
小陆满庭也不推脱,总会先拿给母后吃,母后吃不完的,他再吃。
再后来,小陆满庭大了些,晓得用竹篓捉鸟儿、捉兔子、捉野鸡,虽不是次次成功,但三天两头的,总能弄到一些,宰了在院子里烤熟了,美美地吃上一顿。
母后的身子渐渐好起来,从严公公那儿接了些手工活,给宫里的妃嫔们刺绣,能赚些散碎的银子,给小陆满庭买几块布或是练字的笔墨。
小陆满庭一直以为生活会这样过下去,直到有一天,严公公带来一位宫女,抱着母后哭了许久。
几个大人秉烛夜谈,像是在商议什么大事。
宫女离开后,母后抱着小陆满庭,哽咽地问他。
“庭儿,你可想逃出皇宫?随母后去外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