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公公带来的宫女长得高大、浓眉大眼的, 不似大庸国的女子那般娇小,性子也糙,并排和母后一同站在院子里, 看起来比母后年长了许多。
母后将小陆满庭推至宫女跟前:“庭儿, 这是你小姨。”
小陆满庭仰头。
面前的女子皮肤偏黑,似被恶劣的风沙刮过, 一点不复寻常女子的娇润,笑起来额角有细微的皱纹。
许是见小陆满庭愣住了, 宫女摊开双手, 甚是无奈。
“阿姊,连庭儿都瞧出来了, 我看起来比你大。庭儿, 乖,喊我大姨。”
小陆满庭想了想, 规矩行了一礼。
“见过小姨。”
母后捏着帕子笑,严公公也跟着笑,小姨瞪了严公公一眼, 见对方不住嘴,气不过,使劲掐了严公公两把。
母后慌忙捂住小陆满庭的眼睛, 笑道:“别闹,当着孩子的面呢。”
夜已深,纸糊的灯盏被寒风一吹,忽明忽暗,照在院子里残破的小石径上, 只能依稀瞧出个大致的轮廓, 辨不清石缝中间杂草的颜色。
离去之时, 小姨弯腰搂住陆满庭。
“庭儿呀,你外祖父母偏心眼,把你娘生得这么漂亮,把小姨我生得丑死了。等我们回了漠北,你可得替我评评理。”
小陆满庭笑,重重地点头。
初春的天寒得很,小陆满庭穿得单薄,裤腿又短了一截,刺骨的风卷着萧瑟直往脚脖子里钻,可他却一点不冷,暖透了。
自那以后,母后凄苦的脸上有了笑意,坐在檐下的小板凳上刺绣的时候,会时不时停下来看向小石径的前方,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流转着多情,似在隐隐期盼着什么。
她绣了一张交颈戏水的鸳鸯。
红色的嘴、橙黄色的脚,青色和黄色相见的羽毛服帖在绣帕上,甚是惊艳。
小陆满庭:“母后,这鸳鸯真漂亮!是送给庭儿的么?”
母后笑了,温柔地抚摸陆满庭的脸,细细地描绘他的五官。
入鬓的眉、琉璃色的眼眸、上挑的丹凤眼、高I挺的鼻梁、薄薄的唇......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光影。
“这是母后绣给你父亲的。”
小陆满庭沉默了,明亮的瞳瞬间暗沉,流畅的下颌线抿得死死的。
半晌后,他抢了母后手中的丝帕,扔在地上,使劲地踩了又踩,转身,冲进后山的竹林里,只留给母后一个淡漠的背影。
母后捡起地上皱皱巴巴的丝帕,用袖子擦干净后,叹口气。
“庭儿小,不懂这些,咱们不怪他。”
小陆满庭直到天快黑才回来,卷起袖子在院子里娴熟地生火,做了晚膳端到小木桌上,喊了句“请母后用膳”,自个没吃,倒头就睡了。
冷宫的小院子共三间瓦房,除了中间的堂屋,还剩下东西两间房。
小陆满庭睡在西边房。
破旧的青屋瓦子不隔音,动静稍稍大点,隔壁就能听得真切。
深夜,迷迷糊糊之际,东边房隐隐传来木床摇晃的“咯吱”声,伴着女子压抑的、婉转的娇啼声,浅浅的,断断续续的,似痛苦、似愉悦;
隔了一会儿,又响起大人的说话声,似被刻意压低过,说话的语气小心翼翼的。
有男子!
小陆满庭一惊,慌忙翻身下床,没得及穿鞋袜,只扯了床头的外衫,匆匆忙忙地套上。
他才打开木门,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立于他的门前,伸出的右手僵在半空,似正准备敲门。
男子的身后,跟着衣裳略显凌乱的母后,从东边房走出来,快速扣着衣领处的盘扣。
三人同时怔住了。
寅时的天是最黑的。
弯月躲到厚厚的云层里,寂寥的夜幕没有星星,偶有几只黑色的乌鸦从竹林里掠过,消失在黑漆漆的竹林尽头。
西边房和堂屋都没有盏灯,唯有昏暗的烛火从东边房透过来,照亮男子修长的轮廓。
他穿着一身威风禀禀的戎装,紧实的腰间挂着一把佩刀,足上是一双刺着蟒纹的金靴;
他五官俊美、皮肤白净,一双如桃花般的丹凤眼微微上挑着。
男子也在打量小陆满庭。
奇怪的目光扫过小陆满庭光着的脚丫时,明亮的眸底瞬间湿润了,顿在空中的手不住地颤抖,久久说不出话。
忽地,男子一把搂住小陆满庭,将他死死地搂在怀里,拼命地往心口揉。
小陆满庭的骨头都要被揉碎了,鼻尖全是男子冷冽的风沙的气息,似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
他本能地想要推开男子,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动,任由男子抱着。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欢喜。
窗外响起“咚咚咚”地叩门声。
一道男子的声音传来——“将军,该走了。”
男子神色微顿,一把将小陆满庭抱起,放在床沿边上坐好,又用自个的大掌包住陆满庭冷冰冰的脚,不断地摩挲捂热。
“庭儿......”
男子的声音又哑又沉,带着很明显的哭腔,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不远处的母后也忍不住拭眼泪。
门外的催促再次响起——“将军,来人了,快走!”
男子吸了吸鼻头,松开小陆满庭,往他小手里塞了把糖。糖果有些化了,似被捂了很长一段时间。
男子什么也没说,转身拥抱了母后,快速消息在黑夜里。
后山的竹林,被几阵疾风刮过,压弯了枝头。
直到飘摇的竹林静止不动,小陆满庭才渐渐回过神。
从前生活在慈宁宫的时候,曾听小宫女和小太监们提及过,嫁做人妇的女子同人私会,那叫偷I情,会被浸猪笼,是不耻的。
小陆满庭扔掉手心里的糖果,质问母后。
“那个奸夫是谁?哪里来的如此不要脸的将军!”
小陆满庭听得清楚,门外的人唤男子“将军”。
五颜六色的糖果“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散在床底下、门背后、凳子底下.......母后狠狠一震,扬手一巴掌打在陆满庭的左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寂静的午夜,小陆满庭白净的脸蛋染上五道细长的手指印。
“不许这么说他!他是你......”
母后顿住了,难受地呜咽。
她用帕子捂住双眼,哭了一会儿,蹲在小陆满庭跟前,搂住他的双肩。
“庭儿,你小,许多事情不明白,等你再大些,母后定会告诉你。你只需记得,刚才那人,那人......不是坏人。”
陆满庭垂下小脑袋。
这是母后第一次打他,为了一个男人打他。
白净的脸蛋儿火辣辣地疼,小家伙咬紧了唇,稚嫩的瞳闪过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
他抬眸,望向哽咽的母后,正色道。
“他会打母后吗?”
“不会。他永远不会打母后,更不会打庭儿。”
小陆满庭终于笑了,猫着身子捡起散落在角落里的糖果,极认真地将糖果擦拭干净,放进兜里。
“庭儿多大,才能知道他的名字?”
母后心疼地吹了吹小陆满庭红彤彤的左脸,柔声道:“快了,等庭儿过了七岁的生辰,娘亲就告诉你。”
距离小陆满庭的生辰还有八天,八天之后,小陆满庭就能得到答案。
他扬起好看的唇角,潜意识里觉得,或许很快他和母后就能逃出皇宫、逃出禁锢他们的牢笼,逃到有外祖父母的漠北。
他向母后伸出双手。
“母后,生辰那日,庭儿想要一个新的纸鸢。”
小陆满庭喜欢放纸鸢,因为他放的是希望和自由。
*
距离小陆满庭的生辰越来越近。
有趣的是,男子送给他的糖果共有八颗。小陆满庭每日吃一颗,数着剩下的糖果,望着院子里金色的骄阳,笑得灿烂又夺目。
那糖果,也不知来自哪里,和他从前吃到的都不一样,纯甜,没有一点酸味。
二月十七,是陆满庭的生辰。
这天一大早,母后将提前做好的纸鸢送给小陆满庭。
纸鸢是彩色的,鸟儿的形状,有半个小陆满庭那般大,是小陆满庭见过的最好看的。
母后拥着小陆满庭,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交待。
“庭儿,今日上午会有人来接我们。你哪都不能去,明白么?”
小陆满庭点头,抚了又抚崭新的纸鸢,问母后。
“庭儿能带上么?”
母后应下,小家伙适才松一口气,不舍得拿到院子里玩,担心不小心勾在树枝上弄坏了,又怕走得急,放高了来不及收。
反正外面的天更蓝、风更大、地更广,他的纸鸢肯定能飞得更高!
陡然,漫天的大火在西北方燃起,浓烟不断,熏黑了半边天。
那是养心殿的方向。
无数个侍卫和小太监朝着大火的方向冲过去,大喊着:
——“养心殿走水啦!”
“皇上在里头!”
“快救皇上!”
不断有侍卫冲进火海,就连值守在宫墙之上的御林军也跳下来,用铜盆从门海里舀水,泼向养心殿。
火势越来越大,似乎所有人都去了养心殿,没人再注意荒凉又破败的冷宫。
冷宫里,皇后搂着小陆满庭焦急地等待着。
她知道,那一刻,马上就要来了。
忽地,十几个带刀的将士从竹林后方冲出来,领头的正是那晚来过的男子,被称作“将军”的男子。
男子将皇后和小陆满庭拥在怀里。
“莫怕,我带你们出去。”
皇宫的宫门是走不通的。
他早已在冷宫的宫墙外做好了布置,备了马车,选了熟悉的部下做车夫,就等将母子二人送到马车内,转移出城。
就在众人忙活的时候,上百个御林军如鬼魅般出现在冷宫的门口,御林军的背后是弓箭手。
搭好的箭正对着院子里的人,箭头上带着红色的硝烟,只要有一丁点的火星子,就能烧了整个冷宫。
老皇帝从人群中走出来。
“陆鸿,别来无恙。”
小陆满庭怕得一缩,哆嗦着抖了抖。隔了两年再见到父皇,他依旧是怕的。
原来要带母后和他走的男人,叫陆鸿。
陆鸿将皇后和小陆满庭护在身后,看向老皇帝的时候,带着莫大的恨意。
“你放她们母子离开,我留下来!要杀要剐,随意!”
老皇帝不屑一顾。
“之前以为你死了,可朕派出去的兵总打败战,朕始终想不出为什么,直到汪正卿提醒,朕才估摸着,或许你还活着。”
“陆鸿啊,你什么都好,就是急了点。你再等个几年,凑齐了大军,不就可以和朕正儿八经地打上一次?”
“说不定朕就输了。朕若是输了,别说女人和孩子,朕的江山都归你。至于现在嘛,你是手下败将,没有和朕讲条件的资格。”
老皇帝不过略施小计,将陆鸿最爱的女人打入冷宫,陆鸿就忍不住了。
陆鸿怒斥:“卑鄙肮脏的小人!你欠我陆家的一百二十三条人命,总有一天会还回来!”
“还呗,朕又没说不还。等朕死了,到了阴曹地府,咱俩再慢慢算。”老皇帝看向小陆满庭,一改先前的傲慢,笑道。
“庭儿,快些过来父皇这边,父皇要放箭了。”
小陆满庭摇头,死死地拽着陆鸿的衣摆不撒手。
老皇帝:“你还在生父皇的气?先前是父皇不对,不该吓着你。过来。”
小陆满庭有一瞬间的迟疑,却将陆鸿拽得更紧了。
陆鸿扫了一眼稚嫩的孩儿,不忍道:“庭儿可愿跟着他?”
小陆满庭摇头:“不愿意,他说话不算话!”
老皇帝大笑:“还是我儿懂我啊!便是庭儿走过来了,朕也会亲自将他扔进火坑里!放箭!”
忤逆他的孽畜,便是再聪颖,他也不留!
无数支燃烧的箭雨射过来,射向将士们,射向陆鸿,射向皇后和小陆满庭。
陆鸿和将士们挡在最前面,用刀劈开利箭,可难抵飞来的箭雨,还是被箭雨射I中了。
熊熊烈火燃起,院子里干枯的树、房梁上挂着的草竿、后山的竹林,全被一一点燃。
火势随风,愈来愈大,浓烟滚滚,熏得人睁不开眼,呛得人无法呼吸,艰难地倒在地上。
门口的御林军们就守在外头看热闹,等着这些人被烧成焦炭了,再进来数头骨。
陆鸿和皇后的身上都插满了利箭,可被他们护在身下的小陆满庭,却没受到一丁点的伤害,只是快要被呛晕了。
模糊中,小陆满庭看见陆鸿的怀里露出半张烧了的丝帕,丝帕上绣着交颈的鸳鸯。
小陆满庭张了张唇,想喊出两个字,喉咙却干哑极了,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漫天的大火里,他心爱的纸鸢终于飞起来了,被火光一烧,化成了灰,落在陆鸿和母后紧紧相拥的尸体上。
他们相拥的姿势很诡异。
两人脸贴脸,被灼烧的皮肤贴在一块,却都是笑着的。
与此同时,两人都弓着身子,将身下的那方净土留给孩子。
小陆满庭笑地很满足,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