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望过来的目光清寒,但面上不动声色,只淡声吩咐那两位学子先进去,待见不着人影了,才伸手拉过女孩的手腕,带着她往前直直到了廊外的桃木边上。
渺远清淡的香气逐渐溢满鼻息,微风将两人的裙摆纠缠在一块,明明算是空阔的地界,却因男人极高的身量而显得有些逼仄。
“今日怎会来此处?”陆明钦想到方才那些令人生厌的目光,语气不自觉低沉下去,“若有要是派人寻我便是,无需费神费力亲自来一趟。”
谢知鸢揉了揉被松开的手腕,心里头都要委屈死了,她抿唇倔强道,“我忧心夫君的身子,特意来给夫君送汤。”
陆明钦挑了挑眉,视线在不远处朝这边张望的四喜手中微顿,才侧目回来问,“阿鸢不去医馆,竟舍得来替我送汤?”
男人说这话时的语气轻飘飘的,情绪不辨。
谢知鸢脸上臊得慌,她垂了垂眼避开表哥的视线,攥着裙子的手指又收紧了些,吞咽了半晌才哑声老实道,“我,我就是来看看,夫君的学堂里不是还有那些女学生吗.....”
陆明钦哑然失笑,单是看这几日小家伙时不时偷溜溜瞅向自己的眼神便知,他这些时日的忍耐总算有了成效,可他原以为她还能再撑些日子,未曾想今日便巴巴上门来了。
他俯首凑近她,低声问,“那你可看清楚了?”
谢知鸢撅了撅嘴,“看得可清楚了呢,姑娘们个个如花似玉的......”
她倏忽间仰起脸,话意一转,“但我觉得还是我好看。”
女孩黑漆漆的眸中满是“你可要好好待我”的意味,理直气壮的可爱。
陆明钦眸光一顿,抬手捏了捏她通红的耳朵尖,未置可否地反问,“那在阿鸢眼里,是夫君好看,还是这些学子好看?”
谢知鸢茫然地啊了一声,抬首看见男人好整以暇地垂眼望着自己,指腹还在耳朵尖处不住摩挲。
每每被他那双墨黑的眸子看着,她都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那,那当然是夫君好看,”没等男人眉目舒展,谢知鸢弯了弯眼,“但是夫君年岁难免有些大了,我瞧着少年们身上的昂扬气息倒是正好。”
陆明钦一噎,轻嗤道,“不过是没长齐全的毛头小子。”
谢知鸢握住他捏在自己耳朵上的手指头,笑得只透了腥的小狐狸般狡猾,“夫君定是吃味啦,但是夫君虽然老,阿鸢最喜欢的还是夫君。”
外边小两口子争来吵去,甲班里头的学生倒是开始闹腾起来。
陆明钦算不得一个好夫子,可他每日准时准刻到课上,简直是分毫不差,讲课引经据典、鞭辟入里,没待学子们回过神,人已经走了。
他们方知已经下课了。
今日这已经到点却迟迟不来讲课的状况,着实是罕见。
不少人捱不住好奇,转身去问最后进门的两个少年。
“邱浩,方才门外是发生了何事?陆夫子明明来了,怎的又走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邱浩摇了摇头,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默契地与同伴对视了一眼,一面捏著书角,一面轻声感叹道,“若我是陆夫子,想来都不舍得出门了吧,只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待在家里头,永远都不出来。”
另一个眯眯眼少年轻嗤一声,“若真闭门不出,那样的孬种又怎能保护好她,若我是陆夫子,拼死都得考取功名,为她挣得个诰命当当,不若都没脸见她。”
邱浩反驳,“你可别忘了我们虽称陆大人一声夫子,可他确确实实是世袭罔替的镇国公府的世子,有大本事的人,也便只有这等人物才能配得上那位夫人了吧。”
大家伙云里雾里听这俩货对话了半晌,才有些明白他们在吹捧的是何人,一时之间心生好奇,
“那位夫人都来了,陆夫子还要回来继续讲课吗?”
话音才落那一瞬间,角落里便有道气音传出,“都——噤——声——,陆夫子回来啦——”
原本闹腾的学堂内瞬间阒寂无声,这一静下来,外头那点微末的笑声便格外明晰。
学子们不好探脑袋做得过于明显,只暗戳戳用目光探向窗牖外。
壹麓书院由江南几家富商共同承办,设施一应俱全,内里亮堂宽敞,南侧的两扇宽阔的窗牖半开着,大片嫩绿的枝丫随着景致一同映入眼中。
梳着坠仙髻的女子一袭粉裳,洁白修长的玉颈在日色下透着光,似是被什么话逗笑了,她拽住身边男子的广袖,眉眼弯弯地说些什么。
向来清冷沉稳的男人眉眼落了几分无奈,略倾身低头,女子便踮着脚替他理平了衣领处的褶子。
待陆夫子一手捧着白誊卷、一手拎着木制汤盒入内时,众人才安安分分地收回目光,只是后头的讲课都有些心不在焉。
下了课以后,陆夫子还是拎着东西就走,不少人扭头去看原先想自请为妾的袁家小姐,却见她满面通红地托着腮,
一问,竟答道,“我原先想着这世间必定没有比陆夫子再好看的人了,未曾想那位夫人更甚,我贼心不死,若能进陆府日日瞧着夫人,世上便再无憾事。”
谢知鸢可不知江南人对她的样貌有多钟爱,送过汤后便又日日去医馆坐诊。
随着天转暖,灵州的冻灾缓解了不少,至少收录在内的最低层级的灾民少了许多,医馆从入不敷出变为能赚些钱。
仁心医馆其实养了不少穷户,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大多是走投无路却有一技之长的,谢知鸢给他们安排了职务与去处,这几月下来,领头的几个也做得像模像样。
可不知为何,自从那日去过陆明钦的学堂后,医馆内时不时便有些奇奇怪怪的少年冒出,尤其是休沐日——
虽然他们在见到坐在太师椅里脸黑得不行的男人就被吓跑了。
对此,谢知鸢笑了老半天,还宽慰起某人,“他们想瞧便瞧,我又不会掉块肉。”
话虽如此,男人回学府后还是将那群兔崽子好好警告了一番,谢知鸢这儿才落了清闲。
谢知鸢是清闲了,伴云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近日朝中势力生变,太子性子优柔寡断,一些大事上迟迟未决,便派人寄信来问陆明钦。
男人扫了眼那信,略过其上对他逃京的些许怨念,直接落到实处。
原是上清教有消息递出,说是找着了先帝血脉,现如今已集齐了一批异党,要讨征圣上。
而焕帝不知是不是装病装太久,老天看不过眼,让他真病了一回,病得下不了龙床的地步,是以朝中一应事务都先交给太子处理。
想来也可笑,焕帝先前对这些棋子不以为意,未曾想终日打雁,反被雁啄眼①。
这便是轻狂之人的下场,
陆明钦略思索了片刻,提笔写了封回递给小厮,让他要驿站快马加鞭送回盛京。
侍立在一旁的伴云看着世子爷写完那封信后便到了架子前的舆洗盆前净手,
哗啦哗啦的细响传来,男人一面擦着手,一面慢腾腾敛了眉目。
伴云原以为世子爷是在忧心方才太子差人送来的急报,正绞尽脑汁要宽慰,
不料男人倏忽间抬起长睫,偏头淡声问他,“我老吗?”
伴云:???
好在他常年跟在世子爷身边也是见过大风浪的,不过几瞬便反应过来,笑道,
“世子爷怎会如此说自个,如今便是而立之年都可被人称作是勇武之岁,更何况您才及冠一年。”
陆明钦点了点头,他把布巾丢到盆里,朝他吩咐道,“改明儿让陈师傅做些养颜的补品。”
伴云恍惚地应了声,不明白世子爷这是发什么疯。
就这样,书房日复一日地被进献补品,伴云想着世子爷也确实是可怜,日日都要面对那些年轻气盛的学子,两相对比之下觉着自己太老也正常,现在多补补也好。
*
灵州春日的盛景宛如昙花般短暂,院落里簌簌的桃花飞落后被四喜妥帖收好,几日后全院人都吃上了桃花酥。
如今医馆的事宜基本已被荀娘子她们接手,先前她还需照看着,如今却是用不上她了,
谢知鸢想着这些日子下来她也确实有些吃不消,便撒手回府过自己的清闲日子。
这不,白日同四喜一道做完桃花酥,才发现自己做多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②,谢知鸢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便好好收拾打扮了一遭,带着四喜开始走邻访友。
巷子里的妇人们都很喜欢谢知鸢,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她的脸,但更多的是艳羡她的生活。
毕竟灵州城女人抛头露面做事总在少数,但并非她们不愿,而是母家与夫家的种种限制。
“陆大人还是在教书吗?”对门的罗家当家的按层级来说是陆明钦的上司,但一家子和善,当家夫人来接待谢知鸢时,那满面的笑意盈盈遮也遮不住。
谢知鸢应了声是,才吩咐四喜将装着桃花酥的木盒子承上,就听到罗夫人同她开口,
“我们当家的也知道陆大人的名声,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不巧也考入了壹麓书院,也不知能否有幸到陆大人门下。”
谢知鸢笑着说哪里,“当不得门下一称,若是罗夫人愿意,今日回府时我问问夫君便是。”
两人言笑晏晏一番,不多时谢知鸢又换了另一家拜访,末了才慎而慎之踏入隔壁的孙府。
无他,孙府的孙大人并不喜陆明钦的行事作风,孙夫人虽也喜欢谢知鸢,可在丈夫的授意下,与她的关系顶多算是面子上过得去。
孙府比起陆府都要小一些,规矩也不甚严明,谢知鸢被小厮带着入了后院,甫一踏入院门便听到清晰的斥责声,
“若是这朵花不能绣好,今日你便别用晚膳了!”
谢知鸢脚步一顿,目光在院中轻扫了一遭。
着茜色夹棉大袄的女人对插着手站在石桌前,谢知鸢微蹙眉头,小厮已上前去同孙夫人打了招呼,她侧了侧身子回头看向谢知鸢,由此露出方才被她牢牢挡在身后的女孩子。
瘦弱、倔强、好似一块未被打磨过的黑铁,脊背挺得很直,抿唇一言不发站在树下,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帕子。
是那位将小狗给她的女孩子。
谢知鸢眼眸稍闪,还没说什么,鼻尖便溢来一阵香风。
孙夫人无疑有副好相貌,明艳大方,如今瞧着不过是三十出头的模样,宛如枝头早已绽放的春花。
她看见谢知鸢,脸上下意识生起笑意,想到什么才被硬生生压住,上前几步道,“陆夫人怎的来这了?”
谢知鸢再度让四喜拿出篮子里的桃花酥,端起男女老少皆宜的微笑,“近日做了些桃花酥,想着自家也吃不完,便给夫人来送点。”
她说完,目光落到孙柚身上,状似不经意问,“......孙夫人是在教令爱女红吗?”
孙夫人嗐了一声,“甭提了,这孩子我真是从小骂,可这手艺真是半点长进也没有,这以后该如何嫁人呦!”
谢知鸢看孙夫人脸上的担忧不像假的,可大概是真的恨铁不成钢,她偏偏就用了装出来的鄙夷语气伤人。
果不其然,身后那女孩听了,直抿唇,眉目浮现出屈辱的神色。
谢知鸢额角有些生疼,她思忖了两瞬才道,“正所谓‘教人者,非强之以其所无也,因其性而为教也③’,我也是因欣赏孙夫人的性子,才多嘴一句,”
见孙夫人面上没有恼怒的意味,谢知鸢又接着道,“孙夫人想教导儿女的心是好的,但用错了方法,不妨先一步一步来。”
孙夫人叹气,她何尝没有想过其他法子?
“陆夫人不知,我这女儿的性子就像块石头,怎么说也听不进去......如今这般,我也是无奈之举。”
谢知鸢目光不由得再度望向角落里的女孩子,见她只低着头,脊背挺得笔直,不由得想起那日她将旺财交予自己时望来的目光,
桀骜、闪亮,却又带着深藏的茫然。
鬼使神差地,谢知鸢朝向孙夫人,一字一句温声道,“若不然让令爱来我这一段时日,我虽愚钝,但大体还是能教她些规矩的。”
孙夫人又怎会不允,且不提她对这位陆夫人有种莫名的喜欢,端看她是从盛京来的,就没有不应的道理。
盛京那边的礼节与规矩可比灵州多多了,若是女儿能跟在她身边被教导一段时日,将来嫁人时也好对外称是陆夫人的弟子,寻得一门好亲事也不再是空谈。
孙夫人喜悦之下早已把丈夫的话抛在脑后,谢知鸢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但毕竟近日无事可做,闲着也是闲着,教教小女孩也挺好。
送桃花酥的事一了,又过了两日,谢知鸢才想起同陆明钦说了此事。
男人思忖了半晌,最后未置可否,只说都由她。
两人谈话间,旺财卷着毛绒绒的大尾巴垂着脑袋入内,四只白白的小爪子啪嗒啪嗒地踩过房内的木板,不一会便到了谢知鸢手边。
谢知鸢伸伸手,平时机敏警惕的狗子便主动将软扑扑的耳朵顶到她手心,
她没忍住笑了出来,反应过来时才拿眼睛去瞅身边男人的脸色。
陆明钦一般不会搭理小狗,就算要搭理,也只会用十分漫不经心的语气轻飘飘喊声“旺财”,好似要拿这二字讥讽什么似的。
这几趟下来,旺财对这位男主人从开始的目不直视转为拿屁股对人,还会特意在他与女主人亲近时大喇喇跑到女主人身边,用不同于以往高冷的撒娇卖乖吸引她的注意力。
谢知鸢很吃这一套,每回都被诡计多端的狗子勾走。
这回也不例外。
“表哥,我想同旺财出去玩一会......”谢知鸢顶着男人的视线,颤颤巍巍地出声。
陆明钦淡淡嗯了一声,他半阖着眸,不紧不慢道,“想玩便去玩,不用同我说。”
谢知鸢摸狗的手一顿,蓦然在男人诧异的目光下起身,直接拿摸过狗的那只手拽住他的大掌,硬生生要把他从椅子里提起来。
“表哥同我一起去嘛~”
她提不动,只得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瞅着他,两只圆眼水汪汪的委屈。
陆明钦捏住她不断作乱的小手,扫了眼坐在她边上的旺财,在狗子警惕地竖起耳朵时笑道,“好啊。”
事实证明,谢知鸢开始的决定便是错的。
原先她叫小狗旺财倒没事,可大抵某个男在此处,旺财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名字是个耻辱,谢知鸢每次喊旺财过来,都无狗回应。
“旺财——”
她双手放在脸颊处喊,可狗子只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谢知鸢瞪了正闲适看着这边的某个男人,自己小跑着追狗去了。
此时天色正好,金灿灿的日光照在人的头上,温温柔柔、软软热热,
旺财跑得快,谢知鸢追它追到了门口,正要拉开半掩的大门,却在要用劲时收了几分力。
门外,一人一狗正对峙着,
纤瘦的女孩一言不发站着,目光落在健壮了不知道多少的大狗身上,而旺财耳朵直竖起,警惕又有些犹疑地坐着看向她。
谢知鸢好笑地拉开木门,“怎么站在这不进来?”
孙柚抿了抿唇,她其实站在此处已有半个时辰了,可尽管夫人前些日子同娘说过可以辅导她,可她还是不太敢来,她怕她......
瞧不起自己。
若不是孙夫人撵着她过来,单靠孙柚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何时才能到陆府上了。
但她这些都不能和夫人说,是以只道,“我,我才来的,看见小黑狗都这么大了,一时之间有些失神。”
谢知鸢一面出来将手中的绳子绑到旺财身上,一面笑道,“是呀,自你将旺财送来也有两月之久,旺财一日一个模样,你没能瞧见真是有些可惜。”
谈话间,她已起身邀女孩进门,“不必如此客气,我既同孙夫人承诺过,便不会不管你,若是有何要求直接提便是。”
孙柚看着她的背影,低低应了一声,捏紧拳头才跟了上去。
她是头一回来陆府,年岁又尚小,心里难免有些好奇,可就算再好奇,她也没乱瞟,目光只是从眼前的狗屁股挪到了满地的桃花瓣上。
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陆大人就在游廊下,尽管面无表情,孙柚还是能察觉到他的不开心。
是因为自己吗?
这位陆大人好像很能吃醋。
孙柚垂眸掩下眼里的神色,再抬头时男人已不见踪影,漂亮的夫人脸上带着歉意朝她走来,“我夫君他性子就是这样,我们无需管他,你同我一道来便行。”
孙柚点点头,小声道“没事的,都习惯了”,心中却有些鄙夷,
果不其然,男人心眼就只有那么丁点儿大,如此就受不住,那她若是再和小夫人亲近一些——
说话间,谢知鸢已带着她到了偏房,此处不算宽敞,但胜在清雅,几张精致的小杌子围着矮桌。
“除了休沐日之外,往后你每日辰时来此处寻我。”谢知鸢示意她落座,又倒了杯清茶放到她手边。
孙柚接过茶倒了谢,想起今日正巧是休沐日,怪不得陆大人会如此生气。
“你娘的意思是让你同我一道学规矩,”谢知鸢在身后的书架上翻了翻,清透的嗓音越过重棂来到孙柚耳边,“但我想来还需看你自个儿的意思。”
孙柚哪有什么想法,或者说她的想法着实过多,但她自己都没弄明白,又怎么和他人透露。
她轻轻抿了口茶,试图让自己沙哑的嗓音清润一些,不求同其他小姑娘般娇嫩清甜,但好歹不像被刀刮过一样难听,“我都听夫人的。”
谢知鸢翻书的动作一顿,她稳住声线,“既然你什么都不求,那我便只能按你娘的想法来了。”
孙柚应是。
自那日后,谢知鸢便开始教导孙柚各种礼数、女红,虽说她自己绣花都难看得要死,但多年来的理论经验绝非空谈,
只需随意插两针装装样子,任谁也不能瞧出她原本的水平是有多差。
孙柚则是一改在娘面前的敷衍,学得格外认真,她本就聪慧,谢知鸢教得又用心,一来二去小姑娘这两样的水平都有肉眼可见的长进。
孙夫人高兴坏了,不顾孙大人的唉声叹气与阻挠,时不时登门来送些小玩意儿,谢知鸢欣然接受。
孙柚头一回体会到被人安排的快乐,她安安心心地按着谢知鸢的指示走,又为了能让自己的小先生刮目相看,回到孙府时也一直偷偷练着绣花,基础的针法一日不落。
她没再去过那颗大树,也没再盯着巷口的人流发呆。
直到有一日,她经过爹娘门前时听到了里头的争吵。
“......你疯了吗?陆家那个夫人是盛京来的,我们能和那边的人比?届时阿柚若是被她一逼——这孩子本来就比其他女娃要犟一些,你这是要毁她的姻缘啊!”
“行了行了老爷,陆家夫人在灵州待不了多久,那日我亲自去问的,就这么短短一些时日,我还真不信我家丫头能被她养出什么反骨来。”
别的孙柚听不懂也不想懂,唯有的一些注意都落到了“陆家夫人在灵州待不了多久”这句话上。
她拿着手中的绣棚,不知如何回的自己房中,路上碰见了丫鬟行礼,也只是失魂落魄地视而不见。
当夜,她对着跃动的烛光思索了许久。
翌日,孙柚顶着一对肿胀的眼睛去了陆府,谢知鸢一面奇怪问她昨夜是不是睡不着,一面又翻了翻手底下的书页。
她勉强笑着说没事,目光落在小夫人手中的籍册上。
她不识字,是以永远也不知道小夫人看的是什么,也无法体会她为何时而欣然、时而愤慨,她永远都不能同她议论书中繁郁。
“夫人,”孙柚拳头捏紧,在谢知鸢望来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我想同您一道读书。”
谢知鸢先时还有些讶异,到后头反应过来时,已放下手中的书册。
“孙柚,你确定吗?”
“你确定,你想读书认字?”谢知鸢正襟危坐,眼睛直视着她,一字一句道,
“一个人清醒的代价若是痛苦不堪,那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这辈子活在快乐之中,孙柚,你可想清楚,即便认字读书会让之后的你陷入苦痛与迷茫,你也要坚持吗?”
灵州城富庶却蒙昧,书生有灵气与才华,多的是入朝为官者,可对女子却相反般地施予了极大的限制。
即便书院应允女子入学,可那些小姐奔着什么去的众人也心知肚明,
虽说这并非是那些女子所愿,可她们的意愿在家族的强压下可算得上是微不足道,若是麻木蒙蔽自己也还好,可多的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者。
亏得陆明钦在书院当值的缘故,谢知鸢常常能听到巷子里的人同她说壹麓书院的消息。
什么妙龄女子顿悟后绞了头发当姑子、女学生闹着要去考女子试,却被家族压着去嫁人,最后自缢......
人们总是对这些传闻有种天生的怜悯,怜悯过后却又是讽然。
人要活得那般清醒做什么?安然享受快乐不好吗?
说来可笑,其他地界都是排外,可灵州不同,是以谢知鸢开医馆能得众人赞叹,而若换成灵州女子,怕是头一日便会被砸了门匾。
他们羡慕仰望盛京女子,却又在本地女子如此行事时予以鄙夷。
谢知鸢总在担忧,若她教了孙柚那些经议策论,所谓蒙昧茫然自会有分晓,她还能甘心于在此处碌碌一生吗?
若是真任由她在这,清楚地知道自己可做什么却不得为之的感觉......那她又该有多痛苦?
谢知鸢看着她,手心有些发抖。
孙柚虽瘦,个子却不矮,十一岁的年纪只比谢知鸢短了不到半个头,她稍仰脸,目光坚定地坠入身前女子的眼眸,语气直直,
“是,我想,我先前便已经很痛苦了,夫人,我需要从书中寻求分晓。”
也只求你走时能将我带上。
孙柚承认,她确实很卑鄙,若是按照小夫人的性子,她必定不会在教了自己后独独留她在此处受苦,
她利用了她的心软,可她实在是不愿离开她。
不知女孩小心思的谢知鸢提起的那口气不知为何松了下去,她眼眸弯弯,温声笑道,“你都不怕,那我有何可畏?”
作者有话说:
①②③都是引用
码这章的时候,就自然而然联想到了最近的消息,
清醒的痛苦与蒙昧的快乐好像没有太大的界限,但被圈养的猪总归没有出路
下章弄点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