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鸢在东宫的日子意外不错。
她如今住在春望殿里,冬暖夏凉、宽敞明亮,离东宫前殿又近。
即便只是个有名无实的侧妃,左春坊的人也并未为难她,由典膳局带来的膳食都是最上乘的,织布衣料比在谢府不知好了多少。
太子事务繁忙,每隔几日却总能抽空来她这儿小坐,每回来这都会温声询问她过得可舒心,让她有何想要的都可以同他说。
谢知鸢很感激宋誉启,可心里还惦念着在狱中的父兄,好几次想开口却怕为他招惹麻烦。
宋誉启似是看出她要问什么,总是不经意提及谢老爷在狱中的情景,得知父亲的性命无忧,谢知鸢放心之余又在不安。
她想救出父兄,想让谢府一事沉冤得雪,可如今的她一事无成。
父母谋逆的名声挂在头上,谢知鸢连大学府都去不得,出宫也不被应允,只能老老实实待在东宫里,日复一日看着枝头的鸟雀。
她本就是耐不住的性子,闷在宫里情绪愈发阴郁,加之先前背后的刀伤尚未痊愈,又入诏狱受了阴寒之气,本就单薄的身子越发消瘦,不过短短两月,谢知鸢便已病了三五回。
四喜同典膳局的人打了个招呼,便拎着药盒急着往春望殿赶。
她在东宫待了两月有余,自是知晓其中诸多小径,其中有一条是从这通往春望殿的捷径。
四喜埋着脑袋赶路,却正巧撞见了从草木丛生处行出来的华嬷嬷。
四喜本就对这位华嬷嬷有所怀疑,如今见她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心中更添疑窦。
“华嬷嬷怎会在此处,”她呛声,满脸都是“被我抓着小辫子了吧”,“总不会说是来解手的吧?”
华嬷嬷镇定一笑,目光柔和得好似在看自己的孩子,“四喜丫头说错了,太子殿下近日送了上好的茅山云台来,老奴想着来采点花露为夫人泡花茶喝。”
四喜闻言往她手里一瞥,果然见着了个不大不小的常青竹筒,
她冷哼一声,“那倒是辛苦华嬷嬷了。”
就算这次看错了,可她心底的那股感触绝对错不了,这个华嬷嬷绝对有鬼!
两人顺路,即便再怎么看不对眼,四喜也只得按捺住心中的燥郁与华嬷嬷同行。
春望殿里药味愈发浓郁,久久不散,两人入内时,里头传来絮絮的温言与女子轻咳的动静。
是太子来了。
四喜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打搅,目光往边上一扫,却从那华嬷嬷脸上瞧见了几分怪异的神情。
她腹诽了两句奇怪,拎着药盒走到屏风后,便见男人一袭常服坐在床边,高挺的身姿显得此处有些逼仄,英挺的眉目蓄着温和笑意,正同**的女子说着话,
见四喜进来,他侧眸望过来,似是在问何事。
“奴婢来送药。”
四喜拎着药盒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垂首畏葸之际,却听见头顶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给孤吧。”
她心中松了口气,将木盒子里的药碗端出,几步上前,放到他宽大的掌心间。
余光中原本躺靠在软枕上的小姐似是要挣扎起身,却被男人温声劝住,“你身子还没好,别乱动,孤来喂你。”
即便是病中,小姐也是极美的,因面色苍白越发显得眸子黑润如珠,那里沁了水雾,原本清脆的语调也温温哑哑,“怎可劳烦殿下喂我——”
话还没说完,男人手中的勺子已递至她的唇角。
四喜悄无声息退下,心中的闷烦愈盛。
东宫众官奴皆知太子并非好说话之人,平日里赏罚分明,在小姐面前却全然一副温和的模样,先前又不惜冒着惹怒圣上的风险也要救下小姐,怎么看都像已对小姐情根深种,可不知为何从来不碰她。
这得宠又不得宠的怪异境况,令无数见风使舵的官奴都不知用何态度对待小姐,若非待遇如常,四喜怕是要冒死问问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子在想些什么。
宋誉启又能想什么。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少女的颜色着实过好,性子柔顺又倔强,何况家中遇此劫难也算与他相关,宋誉启与她相处得越久,心中控制不住的怜惜与情愫便不住翻涌。
他知晓陆明钦之后的打算,也知道谢知鸢如今不过是在他这暂住,他怕兄弟之间生了嫌隙,是以不敢多接触,怕自己越陷越深。
可又担忧下人见风使舵怠慢了她,他只好时不时来春望宫坐坐,与她说两句话。
他原以为日子会这般过下去,不料先被她挑明了。
“民女可有何可为殿下所做的?”
宋誉启微愣,他喂药的动作稍滞,没过两瞬又喂了一勺,看着她乖乖将药咽下去,才装作不在意道,“怎么又自称民女了?为何这般问?”
谢知鸢垂着睫,没敢对上他望来的目光,藏在被子下的手却缓缓攥紧被单,药渍将她的唇温得微红,
“我不敢妄自揣测殿下的心意,可殿下当初救了阿鸢,想必当有所求,阿鸢心知自己无能,却也愿尽绵薄之力效力殿下。”
言下之意,她不信他是因情意而对她出手相救,先前与他左不过潦草见了几面,又能生出什么情?
她觉得他另有图谋。
宋誉启一时失言,不知如何回应,他能说什么呢,他本就是依着某人的请求才救下她,先前的她对他来说不过是见过两面的陌生女子。
他不说话,谢知鸢便当做是默认了。
她弯了弯唇角,“殿下不必多心,阿鸢一直对殿下的救命之恩感激在心,往后殿下若有要求,尽管提便是。”
“哪有什么要求,”宋誉启好半晌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无需多想,好好养病才算是孤想要的。”
太子日理万机,能抽空来看她已是不易,喂完药便走了,临行前又妥帖吩咐宫人勿要忘记关窗。
谢知鸢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压下心中的苦涩,面上却没忍住泄出了几分。
世上哪有什么毫无来由的善意,不过都是看似诱人实则无底的深渊。
如今的她好似行于夜色中的盲人,一点看不到的微光都能令她心悸,不安于自己的沉沦,怕得到后又失去。
她冒着被殿下厌弃的可能也要撕破这层假象,不过是以此来提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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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誉启从春望殿中出来时,檐下的华嬷嬷正温和笑着看向他。
他压下心中的躁郁,面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冷锐模样,“你让他放心,说不会动孤便不会动。”
他说完没忍住轻嗤,“天天派人来别人府邸查探像什么话!生怕孤会吃了她似的。”
*
初冬将至时,东宫里迎来了新的女主人。
谢知鸢趴在小小的窗檐下,乌润的明眸里倒映着远处的灯火,她对着远处的宫宴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凉风在额发上沾染上几分绵薄的湿气。
四喜在小姐的身后,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心里也跟着难受。
如今的小姐心思越发难猜,浑身的愁冷却怎么都挡不住,小小的身子在晚风中显得无比孤寂。
小姐虽说并非甘愿嫁给太子,也非甘愿当妾,但嫁都嫁了,她怕是已将太子视作夫君。
太子是将来天下之主又如何,平日对小姐再温和宠溺又如何,他始终没要小姐,小姐便算不得他的女人。
在这宫里没有孩子伴身的日子定极不好过,太子如今又娶了正妃,小姐心里恐怕难受得不得了。
四喜叹着气,从架上取过内务府新制的狐毛大氅,披在女子的肩头,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手放到她的头顶。
她手中活计常年不落,掌心的茧子厚得宛如快脱落的树皮,抚摸上女孩柔软的发顶时,难免有些笨拙。
可谢知鸢心口豁然一颤,她侧了侧脑袋,眼尾泛上酸意,在寒风中是簌簌的红,“四喜......”
四喜僵硬又温柔地摸着,好似谢夫人生前那样,她宽慰,“我在,小姐我还在。”
谢知鸢猛地转身,有些僵冷的身子撞了上来,在她怀里无助地哆嗦着,好似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兽般呜咽,“四喜......我好难受,我该怎么办......”
孩提时谁都做过梦,爹娘疼爱已触手可及,小阿鸢向来不将那些放在眼里,最常许的愿便是夫君疼爱、身子康健,再笼统些可称为幸福美满。
可如今算来,哪样都没实现,即便短暂拥有,也如初冬的薄雪,转瞬间消融。
她无数次怨恨小时的自己天真不知爱惜,不知爱惜爹娘的疼爱,如今门户破碎,便是再后悔,也回不去从前。
太子如今也娶了正妃,他与那位出身尊贵的郡主才是一家人,自己只是与这格格不入的粗鄙草民。
.......难道一辈子都要被困在宫中吗?
她如今没有一日是快活的。
这样活着又有何意义?
“小姐,你该知道,活着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或者说活着本身便是意义,你看那些寻常百姓,就算再苦再难,不也依旧咬牙活着?”
谢知鸢在四喜怀里吸吸鼻子,“我会好好活着的,这条命是娘亲给的,也是拿她的命换的,我会好好活着的。”
天阴沉沉,泼毫洒墨般遮挡了大片月光,宫宴结束时,四喜将小姐哄睡了,才叹着气在外头守夜。
原本这活计不该她做的,只是她睡不着又放不下心。
“四喜丫头,”四喜听着动静抬头一看,却见从暗处行出一道人影。
老妪一头银发被整齐打理过,泛着皱纹的脸上满是温和的笑意,她拎着个木盒子笑眯眯问她,“四喜丫头今日怎来守夜了?”
四喜不为所动,对插着手,斜斜瞥她一眼,“这不关华嬷嬷的事吧。”
这婆子果然不是个忠心的,太子大婚都能笑的这般开怀,真叫别人以为是她家出了什么喜事。
华嬷嬷也不恼,幽幽叹了口气,“正巧老奴也睡不着,便同丫头你一块吧。”
她说着学四喜一起靠在了门边。
四喜脚步稍稍挪了挪,“奴婢提点华嬷嬷两句,年纪大的人守夜可不得了,明日一早若是起不来了,可不管我事。”
华嬷嬷笑而不语,从木盒子里端出两碗温酒。
那酒香四溢,袅袅冒着白烟,在朦胧黑夜中格外明显。
“四喜丫头可要来一碗?这是宫宴里留下的余酒,老奴好不容易才从膳堂那讨来的两碗,如今天这般冷,喝了酒身子也暖和。”
四喜眼睛忍不住在那上面流连,嘴里却哼道,“我是要守夜的人,喝不得酒。”
话虽如此,可那酒实在是太香,她没忍住偷偷咽了口唾沫。
华嬷嬷先抿了嘴酒液,才乐呵呵道,“这酒薄得很,喝一百碗都倒不了,不过丫头既然不喜欢它,老奴自己喝了便是。”
之后她开始谈及其他话题,一字一句俱是温和,四喜本是随意听着,可老嬷嬷经历过的事比她食的盐沫子还多,她不小心沉浸在她的故事里,似是被这月色浸染,心中不禁泛上几分乡愁。
再反应过来时,她已同嬷嬷坐在地上喝起酒来。事已至此,四喜索性也不反抗了。
温酒下肚,撩人得很,一不小心就把脑袋也给闷了。
华嬷嬷看了眼醉晕过去的小丫鬟,放下酒碗,笑着起身,对从暗处走来的两道身影行了个礼。
男人一袭湛蓝常服,身姿笔挺,面色在幽沉天色下捉摸不透,他抬了抬手,脚步没停地直接步入殿中。
屏风后,少女柔软又沉缓的呼吸在静默的空间里响起。
陆明钦无声挑起床幔,立在床边,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她。
地炉温热地烧着,将整座春望殿烘得宛若蒸炉上白茫茫的雾气。
一身绛红婚服的男人跟在他身后,陆明钦从女孩身上收回目光,侧身睨去,“太子不去太子妃房中,来这做什么?”
宋誉启摸了摸鼻子,“这不是怕你独自来不小心被人瞧见吗,若是有什么情况孤还可以垫着。”
陆明钦闻言未置可否,他继续转眸,在她单薄的背上轻轻扫过。
女孩从小的睡姿便不端正,冬日里总是闷在被窝里,像只蜷缩起的小虾。
男人没忍住,俯身替她掀了点被角,露出其下被憋得通红的小脸。
“阿鸢——”他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粗粝的指腹在她消瘦了一圈的颊肉边慢慢摩挲。
女孩唇瓣微张,湿漉漉的雾气不分明散出。
他眸种暗色缓慢汇聚,当着别的男子的面,讲她的吐息全都吞入腹中。
余光瞥向这边的宋誉启身子一僵,他出声假意调侃道,“怎的如此猴急,倒不像你。”
床帐内的小人呼吸变得急促,发出娇弱的哼声,温软的小脑袋被大掌轻抚着。
男人末了松开她的唇,替她掂好了被褥,又吻遍她的鬓边,起身拢好床幔。
女孩睡觉时惯爱留半盏灯豆,如今这灯慢悠悠地将颀长挺拔的身姿映在屏风处,随着风晃**。
陆明钦理好了衣袖,望向不远处的男人时,火光正巧跳动在黑眸中,他不答反道,“殿下可别忘了先前同我的交易。”
宋誉启指腹轻碾,散漫笑了笑,“自不会忘。”
*
太子大婚后便不常来春望殿了。
四喜时常骂骂咧咧,只道自从有了女主人,那些狗腿子墙头草一般好东西都留给她,到夫人这都是人家挑剩下的。
谢知鸢也不恼,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对着日色纳鞋底。
四喜蓦然便安静下来,小姐如今想开了想好好生活,她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
“......太子也算是顶顶的好男子了,后院里干净得不行,如今也只有正妃同夫人两人,先前对夫人也好,若不然......”
谢知鸢好笑地看她一眼,“你想让我去争宠?我才不干呢,殿下从未克扣过我的吃穿用度,如今这样的日子我已心满意足。”
“只是有些奇怪......”她捏着大针,却对着日光摊开自己的手心,那里有道微不可闻的红痕。
四喜一愣,“哪儿奇怪了?”
谢知鸢抿唇,“近日我起身时总觉沉重,身上也总能多处几道红痕,可是如今大冬天的,哪来的蚊子呀......”
四喜不以为意,“许是夫人不小心磕绊到了,晚间的时候奴婢再将您的床褥铺得厚实一些。”
小姐浑身上下肌肤都如最嫩的豆花般,轻轻一捏都能出印子,身上有痕迹着实不新奇。
谢知鸢点了点头,可心中还是存有疑窦。
这印子在膝盖这些地方也便罢了,还有的在胸口处,甚至连挺翘都红肿不已,比之寻常大了好一圈儿。
莫不是肚兜太硬了?
*
时间不紧不慢来到了年关。
按照惯例,除夕的团圆饭该是大家伙一道用的,谢知鸢虽是个妾室,但好歹是个上了玉蝶的侧妃。
尽管再不愿出门见人,她也不得不拾掇着选了套杏色夹袄赴了趟宫宴。
她到时太子与太子妃早已到了,夫妻二人并坐在左下首的席面上,
自入府以来,谢知鸢还是头一回见到太子妃的面容,着绛色宫装的女子温婉地笑着为丈夫倒酒,与闺阁之时相比,少了几分仙气,多了几分婉艳。
眼见着太子妃的目光朝这边望了过来,谢知鸢匆忙垂眸,跟着宫侍一道去了他们二人身后稍小一些的席面。
不一会而圣上随同皇后一道前来,因为在他眼中谢府算是叛党,谢知鸢一直埋头喝汤,默默躲在太子夫妇身后,心中祈祷圣上未瞧见自己。
可她到底想的太好,席宴歌舞升平,焕帝许是心情放松不少,剩了不少心思问起太子境况,于皇家而言,子嗣自是最重要的。
“距阿启娶侧妃已有四月,没半点好消息传出吗?”
谢知鸢闻言忙放下玉箸,正襟危坐间坐在前头的男人已起身替她答了,“皇嗣一事强求不得,如今尚早——孩儿日后必定让父皇抱好几个大胖孙子。”
焕帝冷笑一声,“你那后宫清净得堪比朕的冷宫,德忠,待会要敬事房给太子选几个好生养的女子送过去。”
边上的李公公“嗻”了一声,宋誉启眉眼落了无奈,却不好推脱,只得应下。
这一趟宫宴下来,谢知鸢倒还好,太子妃的脸色却难看起来。
圣上明面上施压谢知鸢,可暗中却是在敲打她,身为正妃若不能生下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该是多好笑?
经此一宴,宋誉启隐隐怀疑到父皇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为掩人耳目,当夜他便宿在了春望殿。
此前他从未留夜过,谢知鸢也没与男子同睡在一张**,沐浴后她僵着身子靠到了里侧,不一会儿太子也躺了上来。
男人罕见有些局促,呼吸沉沉。
谢知鸢歪着身子,面向太子的那一侧背颤得不行,她心惊胆战等着,甚至想起先前与明霏一同看的避火图,想着她们说的那档子事该有多疼......
“你别怕,”宋誉启察觉到她的紧张,开口时语调散漫,却好似在压抑着什么,“孤说过不碰你,便不会碰你。”
他闭了闭眸,努力将鼻尖处的馨香摒弃。
他从未与她直言过半分她将来的归处,其实心中也存了几丝期待,若是她捱不住,主动说想与他好好过......那便是陆明钦也强求不得。
谢知鸢确实是有些茫然,可下意识松了口气,却又不免哀戚起来。
她这样又能坚持多久呢......
既哀戚自己不喜自己的夫君,又哀戚将来的命运,她就是一只被锁链拴住的鸟儿,只有不断麻痹自己,才得以苟活。
*
不知不觉,便是来年春日。
趁着春光大好,谢知鸢吩咐着宫人将被褥拿出来晒,她如今想的少,时不时与四喜他们一同在殿内玩耍,一来二去脸上的笑也多了,眉目展望时,满是盎然的春意。
“夫人——”谢知鸢偏头看去,却见四喜并几个小宫女手里拿着纸鸢同她招手,圆乎乎的脸蛋上满是兴奋,“奴婢们正打算去后花园那放风筝呢,您要一道来吗?”
谢知鸢也跟着张了张手指头,眼眸弯弯,“不用啦,我医书还没看完呢。”
昨日太子来她这时特意为她带了好几本医书同药材,说是专供她解闷用。
谢知鸢爱不释手,昨夜看到了子时才依依不舍停手,如今春光明媚,正适合在阳光底下看书嘞。
四喜也知她如今对那些个破书新奇着,不再劝,同其他几个宫女一道径自离去。
按理说东宫虽不比宫里,规矩却是差不多的,几个小宫女一同放风筝这种事情不合宫规,可东宫清净,主子都没几个,太子对她又向来宽容,这些小事从不与她计较。
谢知鸢安心地看了半天书,却在中途被人打搅。
“不好了侧妃——”
小太监匆匆忙忙跳将过来,谢知鸢认出了他,是经常来春望宫串门的典膳局烧火师傅的徒弟。
“怎么了小冬子?”
她放下书册,有些不明所以地要边上的宫女去给他备茶水。
小冬子胖乎乎的小脸上满是汗,跑过来时气都喘不匀称,他又喘了几下才道,
“方才,方才四喜姐姐她们放纸鸢时不小心冲撞了尉良娣,良娣大怒之下说要,要将四喜姐姐杖毙!”
啪嗒一声,崭新的医书落地,小冬子还没反应过来,便只能见得谢侧妃的背影了。
春望殿能掌事的都被四喜带走去放风筝了,余下的宫女见势不妙赶忙找了华嬷嬷。
华嬷嬷听罢,面上收了向来存有的笑意,吩咐几个脚程快的宫女去追侧妃,又拍了小太监去前殿寻太子,末了叹了口气。
他们春望殿已算低调,太子雨露均沾这种事做的比他父皇还娴熟,从来不显示出对哪殿的优待,可禁不住那位尉良娣是个能使性子的。
另一边的谢知鸢越跑心里越急。
尉良娣如今有身孕,谁见了她不绕道走,她都提点过多少次了,四喜她们怎么还能撞见呢?!
可既有功夫说要惩戒,想来那位良娣是没出大事的,可在她那,即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被放大无数倍。
东宫的后山脚下有片空旷的草地,其间摆着些木桌木椅,专供主子们踏青用,可如今几道打板子的声响却取代了平日的阒寂。
“给我用点力,没吃饭是吗?!”
随着肉与木板子相击的声响传来,被打的圆脸丫鬟闷哼着攥紧了身子底下的杂草,力度大得指甲都被抠断。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一声不吭。
边上的宫女们皆哭哭啼啼被几个健壮的婆子拦住,只得无力地看着她挨打。
不远处,坐在石凳上的纤瘦美人支着下巴懒懒挑了挑护甲,目光望着这边的场景时,带了几分笑意,“嬷嬷可别太急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还等着她那主子来救呢——呦,说来就来了。”
“夫人——”几个被钳制住的宫女纷纷扭动身子哭喊起来,谢知鸢赶到时,杖刑已几近结束,目光所触之处满是血痕,热辣辣的如同花一般腐朽地开在泥土地上。
破碎的画面一点点窜上脑海,
阴冷的诏狱、被狱卒拖动的身体、沾着暗红血污的绣鞋......
谢知鸢脸色瞬间煞白,她呆愣了两瞬,反应过来时直接上前几步扑到四喜的身上。
那板子反应不及,一下子打到她的背上。
杂乱的惊呼声顿时响起。
不远处的尉良娣闲适的神色到这才变了。
处死个宫女倒不打紧,可无端杖打比自己位份高的嫔妃,那便不符合规矩了。
她目光往谢知鸢那张即便骤然煞白、却依旧清艳的脸上划过,护甲都快陷进掌心的肉里。
坊间都言盛京绝色皆在太子府,太子妃自小是盛京第一美人,尉良娣习惯其烨烨其华,自不觉有大碍,可另一位——
她心中暗骂狐媚子。
尉良娣能当上良娣自是个有身份的,她是世家出身,无端比官僚之女清贵。
可清贵的世家女的位份被一个不如自己的、以色侍人的反贼之女死死地压着,说出去都是一个笑话。
只可惜春望宫向来低调,谢知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让人想寻错处都难。
今日好不容易抓着她的小辫子,她又怎能放过?
尉良娣对着呆愣在原地的婆子们吩咐道,“还不快将侧妃扶起来?怎能让她同一个贱婢贴在一处?平白惹了脏污。”
谢知鸢的背本就有旧伤,如今被打了一板子,是深入骨髓般的痛,痛的她说不出话来,直到要被婆子们拉起来,她才咬唇道,“本宫倒是不知,我家的一等大宫女是如何惹怒了良娣,要你对她下如此毒手?”
说话间她搂住身下的女孩子,手指抚上她的手腕,四喜气息微弱,偏坚持着小声道,“小姐,别......别为我......”
谢知鸢忍住眼里的泪,自从娘亲逝世后,她这个小哭包便很少落泪了,她哄着她,“四喜别怕,有我护着你,谁要想欺负你,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尉良娣使了个眼色,她身边的宫女便拿起石桌上的纸鸢,声音尖锐,“那自是犯了大错,我家主子放才好端端在此处赏景,可偏偏这只纸鸢飞到了主子的肚子上,冒犯皇嗣这等大罪,别说一条贱命了,怕是他们一家子脑袋都不够还的!”
“你胡说!这纸鸢明明掉到了尉良娣的脚边,怎么在你嘴里是她的肚子上了呢?”
其他几个小宫女委委屈屈道,
“我们明明很小心想远离尉良娣了,可是尉良娣却越走越近,四喜姐姐说将纸鸢拿下来换一处地方去放,不料尉良娣便抓了她,说要杖毙她.....”
谢知鸢勉力睁着眼睛,“众说众有理,谁都分不清孰是孰非,招惹了良娣的眼睛是我们的不是,可四喜如今都已如此,良娣还不愿放过吗?”
尉良娣弯了弯唇角,“侧妃此言差矣,就算道理不通,可这样的贱婢又怎能和皇嗣相比呢,宁肯错杀一个,也绝不错漏的道理,谢侧妃该是明白的吧。”
这女人一口一个贱婢,一口一个皇嗣,听得谢知鸢忍不住心中的躁郁。
她眼底的阴鸷几近隐藏不住,手心的银针悄然冒出。
就在婆子要将谢侧妃拖起,而她欲玉石俱焚之际,原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此处真是热闹,”赶来的男人一席绛色蟒袍,显然才从前朝回来,风尘仆仆依旧不掩面上锐色。
他目光往地上一扫,在谢知鸢身上停顿片刻,语调听不出好坏,“不知有何要事能让良娣如此兴师动众?”
尉良娣见到太子的那一刻,面上的神情便变了,她凑到男人的身边揽着他的手臂,语气幽怨,“妾今日见春光正好,想着肚中孩儿也该晒晒太阳,索性来踏青,不料那这领头的宫女直直将纸鸢往妾的肚子上放......可真吓死妾了,您差点就要失去麟儿了呀......妾想着小小惩戒一番,不料侧妃不太肯呢——”
宋誉启不动声色隔开她的手,懒散冷淡的眉目微挑,“既是已经罚过了,良娣便不要再计较了,”
眼见着她还有微词,他不紧不慢加了句,“回头孤让魏平替你端些安胎汤来。”
持续了这么久的闹剧便以男人的两句话了结。
当夜太子宿在了尉良娣殿内,即便对他再怎么无感,谢知鸢依旧很不好受。
凭什么呢,凭什么尉良娣毫发无伤又夺得了恩宠,而她的四喜,却重伤卧病在床,甚至得了可能医治不好的病根子。
这又凭什么呢?
“因为,宫里是个吃人的地界啊。”
夜间,谢知鸢坐在四喜的床边陪她,还没替她涂药,便听得她幽幽说道,“来这的人,别想再白着出去。”
谢知鸢微愣,她抿抿唇,手里才抹了点药膏,下一瞬却被人一把抓住,
她诧异间对上四喜的眸子,她直直看着她,“小姐......如今就这样了,将来又该如何是好,现在只有一个尉良娣,可之后总有其他良娣、太子嫔,四喜怕,四喜怕来日不能在小姐身边护着......”
她话说的慌乱又颠三倒四,无光的眼里却已然泛上水意,一点一滴砸在枕子上,
“小姐,要个孩子吧......”
谢知鸢忍住眼中的酸涩,慌乱摇头。
四喜必定是怔了。
可她的手却被她紧紧抓着,耳边的声音宛如咒言,
“要个孩子小姐......有了孩子,他们才不会欺负你,有了恩宠,小姐才能活下去,我们出不了宫了,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小姐,太子是你的夫君......小姐......”
四喜说的好痛苦,好痛苦,到后面几近哀求。
她向来不想小姐将希望与将来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她支持小姐读书去当女官,支持小姐从医,哪样都好,那都是靠着自己的手,为自己赢得将来,而非吊在虚无缥缈的宠爱上......
可这些在这吃人的宫里都行不通,她们已经别无选择,不能想着有谁能来拯救她们。
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止她的小姐好好活下去......
咳嗽声在昏暗的房间响起,四喜的手无力垂落,却被谢知鸢反握住,
她感受着掌心的冰凉,泪流满面地将小丫鬟痛苦的神色尽收眼底,哽咽着出声,“我再想想,四喜让我再想想......”
*
隔夜,太子来了春望殿。
他是真雨露均沾,宋誉启嫔妃不多,加上不记名号的妾室,也不过五六个。
初一十五去太子妃那,其他的尉良娣与谢知鸢各两日,剩下的日子都在书房度过,
但他白日时会到春望殿小坐一会儿,是以谢知鸢一月也能见着他十几回。
即便如此,谢知鸢依旧琢磨不透他的性子,在他面前难免有些拘谨。
夜间洗漱完后她照旧缩在床角,身边的男人轻车熟路躺下,她紧张着犹豫着翻了个身,睁开眼见着他的轮廓,心中的胆怯再度漫上心头。
宋誉启似是察觉到什么,侧眸问,“谢姑娘,是有何事?”
谢知鸢顿时吞吞吐吐着说没事。
算了吧......之后再说......
还没等谢知鸢下了那个决定,还没等她杀死心中那个纯真的自己,春望殿就来了个不速之客。
少年脸上满是鞭痕,眼睛也被人挖了一只,余眼通红,再不复往日的纯澈,
他跛着脚,在偌大的春望殿内转了一圈又一圈,末了阴阳怪气冷嗤道,“侧妃娘娘可真能享福啊?!”
作者有话说:
——阿鸢不喜欢太子,对他只有感激。
太子也很复杂,他知道阿鸢感激错了人,偏偏故意没说出真相——他是
下章阿鸢要被坏表哥关小黑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