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薄情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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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亲自验明你的清白◎

雨越来雨大, 邵明姮浑身发冷,她偎在申明卓胸口,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声, 他的手快要撑不住,在发抖打颤,却还是抱着她继续往前疾走。

她不知最终会走去哪里,正如这场滔天大雨下的浩然壮阔不知何时会停。

浓墨晕染的夜,他们就像两条被遗弃的狗,无人在乎死活。

踩进泥坑,申明卓跪倒在地,邵明姮被摔了出去, 后脊垫在青砖上,溅起的泥水糊了满脸,她呛了水, 开始咳嗽, 手指蜷了下, 她移动眼珠,看着挣扎爬起来的申明卓。

他太瘦了, 衣裳紧紧贴在身体勾出清臞的影子, 两侧摇曳的灯笼苟延残喘, 豆大的火苗快要熄灭, 凄白的光影中,他眼窝深陷,鼻梁高挺, 用力拂去面上的水, 确认邵明姮的位置。

“明卓哥哥, 我在这儿。”邵明姮试探着想坐起来, 然于事无补,药效尚未褪去,她只能躺在水坑里等着申明卓救她。

申明卓连滚带爬奔过去,小心翼翼从水坑里捞起她,他颤抖着,抬起衣袖为邵明姮拂去面上的脏水,哈出来的热气很快凝成森寒,他用力咬住舌尖,抱着邵明姮从地上站起来。

他要保护明姮,第一次看见她就想一直保护她。

他自幼身体瘦弱,容易生病,又不爱与人说话,常常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看书,同龄的孩子都不跟他玩,因为他结巴,内向,跑的慢,总会闹出笑话。

那年花宴,他不得不随父亲去刺史府拜见,长辈们在中堂说话,一群孩子便到园子里玩耍,最后连阿萝都有人招呼,只剩下他木讷的站在父亲身后。

父亲嫌他性子面,厉声歹气呵斥了一通,他失魂落魄出了门,远远看见嬉闹的人群,又是一阵哆嗦。

他最怕徐兴,因为徐兴总爱捉弄他,嘲笑他,令他数度在人前难堪。

很快徐兴就发现落单的申明卓,拍了拍手掌张罗来狗腿子,几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然后就朝着申明卓走来。

他们拎着他领子拉到池子边,徐兴叫他趴下去捞鱼,他不愿意,徐兴就拿柳条抽他,春日换下冬袄,柳条啪啪打在小腿肚上,申明卓屈辱极了。

他很想把徐兴推下去,但他不敢,他脑子里过了几百遍报仇的场景,然连睁眼面对徐兴的勇气都没有,他懦弱又可怜。

就在他绝望无助的时候,身后传来稚嫩的女孩声音。

“徐兴,你又欺负人!”

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头发乌黑,皮肤雪白,鼓着腮帮开口,她腿短,气势很足,走过去站在申明卓前面,气冲冲的瞪大眼睛。

徐兴摸着脑袋嘿嘿笑,他折断柳条背在身后,不以为然:“谁欺负他了,是他胆子小,连捞鱼都不敢。”

“你怎么不自己下去捞。”

谁都知道池子水凉,何况徐兴本来打的主意就是把申明卓踹下去。

“要你管!”徐兴恼了,凶神恶煞掐起腰来。

申明卓为粉嫩的女娃娃捏了把汗,谁知她半点不退后,跟着站到一块石头上,跟徐兴齐平了身高。

“你再敢打人,我就去告诉我爹爹,我哥哥,还有徐伯伯,叫他们揍你!”

“邵明姮你除了告状还会什么!”

“还会的事儿多着呢,偏不告诉你。”女娃娃一扭头,冲申明卓咧嘴笑道,“小哥哥,我带你去看花,我家园子里好多花。”

申明卓局促紧张。

女娃娃抓起他藏在袖中的手,二话不说就往花园走。

她的手很软很热,在那个倒春寒的日子里,让申明卓僵冷的身体鲜活过来。

大雨滂沱,没走两步申明卓再度摔倒,只是有了上回的经历,他手没松开,整个人垫在泥里。

“明卓哥哥,我们找个地方等药效过去。”

“好。”

申明卓气息急喘,肺部疼的跟裂开一般。

敝塞的屋檐下,他们相互依偎躲在柴火堆后,偶尔有马车驶过,他们便警惕地屏住呼吸。

邵明姮逐渐有了反应,她抬起手臂,用力掐自己的大腿,还是很麻,提不上劲儿。

“是你在一直跟着我吗?”

申明卓不敢看她的眼睛,默默点了点头。

邵明姮抽了抽鼻子,“明卓哥哥,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不用。”申明卓又要结巴,他咬到舌尖,攥着手掌看过去,女孩的眼睛明亮如火,映着狼狈不堪的自己,他低下眼睫,喃喃道,“不要谢我,我是个没用的人。”

“你很好,只是有些事我们无力扭转,仅此而已。”

雨水沿着屋檐斜斜飘向廊下,申明卓往外挪动身体,将邵明姮挡住。

顾宅灯火通明

顾香君心跳如雷,从马车上下来后她便觉得咚咚咚跳的快要蹦出嗓子眼,惊险刺激还有几分忐忑恐惧,她抓起茶盏灌了一口,仰起脸来看向高静柔。

“多亏你聪明,若不然空手而归,连个物证都没有。”

高静柔面色惶惶,跟着她坐下,“要不然算了吧,我现在有点后悔,还很害怕,万一郎君回来知道邵娘子是被赶出去的,他会不会迁怒我们。”

“怕什么,方才大家都看见了,那小狐狸精的荷包就压在**,还有她撕烂的衣裳,这都是证据,她百口莫辩。”顾香君虽这么说,心里还是阵阵发虚。

“但是...”

“别说了,二哥再喜欢那张脸也不会容忍她被别的男人睡过,是个人就忍不了,他一定忍不了!”

顾香君说服高静柔的同时,也在说服自己。

云轻咬着唇,将主屋里邵明姮的东西全都收拾在一块儿。

“罗袖姐姐,怎么办?”

“姮姑娘是被冤枉的,她没出现在那里,那她现在在哪,雨这么大,那些歹人会不会已经把她....”银珠捂住嘴,吓得浑身发颤。

罗袖的心也揪得紧紧。

顾香君身边的丫鬟过来传话,叫罗袖赶紧把东西丢出去。

罗袖咬了咬牙,目光坚定的看着她:“你告诉三娘,等郎君回来再行定夺。”

“你!”小丫鬟拔高的气势被罗袖一记眼神压倒,她憋红了脸,气急败坏夺门而去。

顾香君听闻此事,不由哂笑。

“罗袖再受信任也只是个丫鬟,我倒要看看,她敢拦我不成!”

暴雨如注,丫鬟挑开帘子,顾香君目不斜视出了门,直接跨入正院主屋。

“丹芙,把东西抱走,全部扔进后街那条河里!”

唤作丹芙的丫鬟清脆应声,继而趾高气扬走上前,推开挡着的罗袖,将那些东西抱起来交给跟来的小厮,几人匆匆离去。

灯火如豆,昏黄的光照出顾香君目眦欲裂的神情,她走到罗袖面前,忽然抬手朝她狠狠抽了巴掌。

屋内人俱是惊讶。

罗袖却面不改色,踉跄着退了几步,稳住身形,依旧躬身站立。

“贱婢!”

.....

“我走了,明卓哥哥你保重。”邵明姮恢复了气力,抓紧木桩起身,她不能在外头过夜,否则顾香君还会借此刁难。

“明恒妹妹,你离开徐州吧。”申明卓伸着手,却在触碰她的前一瞬缩起指尖,“顾云庭不是良人,不是你该有的归宿,离开他,走的远远的。”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得回去。”邵明姮笑笑,眼睛像月牙般弯起来,“你放心,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明恒妹妹...”

邵明姮走的坚决,纤细的身影很快融进茫茫雨雾中。

申明卓大口咳嗽起来,他倚着木桩,佝偻起身子朝着地面呕了一口。

很快被雨冲去了痕迹,淡淡的血腥味漫开,他委顿于地,像死了一样。

“废物。”他扯开唇角,一拳捣在墙壁上。

.....

院里的人攥着拳头,仰面对向从主屋中出来的女子。

顾香君看见她,先是下意识回避,继而色厉内荏地摆起架势,她已经换了衣裳,外头罩着件金丝芙蓉团风褙子,站在灯光下,望着淋成落汤鸡的邵明姮。

“以后这个宅子,院子,还有这间屋子,都不准你踏入一步!”

邵明姮身影晃了晃,不知是不是错觉,顾香君觉得她在冷笑,她还有脸冷笑。

“你!”

邵明姮一步一步走过来,直到逼近台阶,顾香君斥道:“你站住,再敢往里走,我便叫人推你出去!”

“三娘,我做错了什么?”

邵明姮声音冷寒,望向顾香君的眼睛满是愤怒恼火,衣裳全都湿透,贴在身上露出浅淡的肌肤,“要你用如此卑劣手段来对付,来置我于死地。”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顾香君拔高音调,但嗓音透出一丝心虚,“你做了丢人现眼的事,还有脸来质问我?”

邵明姮站在阶下,素白的小脸仰视着她,“我问心无愧。”

她绕过顾香君,走到门口,骤然看见空旷的罗汉榻,被敞开的衣柜,掉在地上踩烂的衣裳,她扶着门框,眸中猛地燃起火苗。

“我的东西呢?”

她克制着愤怒,声音好似从胸腔里迸发而出。

顾香君轻佻嗤笑:“脏东西不配待在这里,我....”

“我的东西呢!”邵明姮忽然疯了一样,转头抓住顾香君的衣领,“去哪了,你把我的东西丢哪了?!”

顾香君被猝不及防的举动勒的喘不过气。

高静柔朝着一众奴仆吩咐:“赶紧推开她,把她赶出去!”

一群人蜂拥而至,连抓带推,邵明姮死死揪住她的领子,仿佛感觉不到疼,她眼睛通红,像发了疯的小兽。

脚被谁踢了下,她滚落台阶。

雨点打在她脸上,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疼。

她爬起来,顾香君被她那倔强疯癫的样子吓到,张着嘴喉咙挤出几个音儿:“赶出去,把她赶出去!”

罗袖举着伞冲到雨里,邵明姮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怒火未熄。

“姮姑娘,东西被扔到后街河里了。”

银珠和云轻纷纷为她求情,兰叶跪下去,“三娘子,你饶了姮姑娘吧,她不是有心的。”

马厩里传出嘶鸣声,就在众人哀求顾香君的时候,邵明姮忽然拔腿朝马厩冲去。

闪电劈开银白,黢黑的骏马载了个纤瘦的人影,随着几声沉闷的马蹄踏响,骏马甩飞雨珠,冲出门去。

前后约莫一刻钟,颠簸的马车急急刹住,尚未停稳,车内人便躬身探出手来,长荣跳下车辕,正要去院里叫人拿伞,却见顾云庭已然扶着车壁下来,雨水从头浇下,他攥着拳,阔步跨进院门。

待走到正院月门处,看见罗袖等人站在廊庑外瑟瑟发抖。

他定睛扫了一遍,没有邵明姮。

“二..二哥,你怎么回来了?”顾香君还在摆架子,迎面看见满脸郁沉的男人,她打了个冷颤,不觉压低了嗓音。

顾云庭睨她一眼,冷冷斜过。

“罗袖,邵小娘子去哪了?”

“她不守妇...”

“你闭嘴。”顾云庭压着怒火,咬牙切齿呵斥顾香君,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他看向罗袖,又问了一遍,“她去哪了?”

罗袖扑通跪在地上,三言两语将方才发生的事大略说与顾云庭。

却见顾云庭脸色发白,嘴唇乌青,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乍一看去,阴森森的很是骇人。

顾香君此时才怕了,虚着心思解释道:“二哥,真的是她做错事,对不起你,我...”

顾云庭拂袖离开,长荣赶忙跟上去,驾车,朝着后街方向狂奔。

天黑的看不清人影,马车沿着河畔减缓速度。

顾云庭拨开车帘,眯起眼睛仔细搜寻,水天一色,宛若打翻了墨盒,什么都辨别不出。

忽听长荣惊叫:“郎君,不好,那里好像是姮姑娘。”

顾云庭顺势望去,奔流涌动的河边,有个若有若无的人影,就在他使劲想要看清的时候,那人影就像枯蝶,纵身朝着河面跳了下去。

万籁俱寂

耳畔只有一种嗡嗡的鸣响不断盘桓挤压,夜空电闪雷鸣,忽明忽暗的白光打在他惨淡的面庞,他睁着眼,呼吸全无。

熟悉的窒息感,瞬间麻痹他的神经,他张着嘴,手和脚都无法动弹。

画面一帧帧倒退,就像无数道门在他面前反复关闭。

倏地,定格。

京城刚下了场大雪,放眼放去满目银白。

树枝上积着厚厚一层,随着咯吱一声脆响,枝丫断裂,弹飞满树的雪沫。

他换了身宝蓝色织金冬袄,簪金冠插玉簪,最后裹上银灰色团花大氅,他很少穿鲜亮的颜色,这日却打扮的异常俊美。

昌平伯府乱成一团,他才知道,宛宁留书出走。

那一刻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宛宁只是出去散心,很快就会回来,或许她会在外面住一段时间,等心情平复,她一定会忘了邵怀安,一定会重新开始,而他,就是她新的开始。

茫茫白雪覆盖的河面,水流缓缓,枯木枝子浸在冰水中,勾着一只绣鞋。

他双膝发软,耳中长久的翁鸣,听不到任何声音。

宛宁被打捞上来时,只剩一副骨架,被水里鱼兽啃咬的白骨森森,若不是手腕处残存的金镯,刻着她的名字,顾云庭决计不承认不相信那是宛宁。

明明接她回京城时,他与她承诺,会娶她,一辈子待她如珠如宝。

她愁眉苦笑,却也没有立时回绝。

顾云庭以为没了邵怀安,宛宁便会重新考虑自己,却没想到她竟做出如此刚烈之举。

河水泠泠,他如坠寒窟。

雷声轰隆巨响,将他拉回现实。

长荣去找蓑衣,回到前头时,才发现顾云庭已经踉跄着奔向河畔。

邵明姮找到物件丢弃处,她将扰人的绸带解掉,跃入河中,她水性极好,但雨天水流湍急,视线不佳,她在河底憋气寻觅,比从前都要费力许多。

水草上纠缠着衣物,巾帕还有各种布料,大大小小的瓷瓶坠入河底,她俯冲向下,摸索着从淤泥中寻找,胸口越来越闷,她尽力憋着呼吸,雨水漫灌,河流压力巨大。

她不得不回游上浮,待脑袋跃出水面,她拂了把脸,听见暗哑的喊叫。

“邵小娘子,回来!”

邵明姮看到双腿迈进河里的顾云庭,她愣了少顷,睫毛上的雨雾很快模糊视线,她摇了摇头,再度沉下水去。

“秦翀,关山,把她带上来!”

顾云庭咬着牙,目光灼灼凝视她消失的位置,那场雪仿佛蔓延到了今日,他浑身冰冷,宛宁那副枯骨充斥在他面前,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喊了声:“快去!”

关山擅于泅水,两人一左一右挟着邵明姮来到岸边。

“你要寻死?”

“我没有。”邵明姮扭头看了眼河面,语气着急,“你们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顾云庭嗓音暗哑,音调沉肃,深邃的瞳孔中蓄藏着风暴一般。

邵明姮此时的衣着全贴着身体,肌肤透过薄薄的面料一览无余。

关山和秦翀背过身。

雨水冲刷着地面,河流咆哮而去。

邵明姮快要急死了,“我的扇子,被他们扔进河里了!”

顾云庭眸色冷寂,反手解了自己披风,将邵明姮裹在里面,他没有说话,双手箍在邵明姮肩膀,就那么阴恻恻的看着她。

“郎君,你松手!”

邵明姮想掰开他,顾云庭忽然将她抱进怀里。

冰冷的身体碰在一起,他勒的很紧,让邵明姮透不过气。

她推他,嘴中不断重复“扇子”,然顾云庭置若罔闻,他虽瘦拔,但手臂腕上极有力道,轻而易举箍住邵明姮,似要摁进肌骨之中。

“别死。”

“不要死。”

他口中喃喃,手上动作加重。

邵明姮想起嫂嫂的死因,登时明白过来,她拍打顾云庭的后背,“郎君,我没有想不开要自尽,我要我的扇子,我只是去找我的扇子。”

顾云庭略微松开,漆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他没有抬眼,冷声吩咐。

“秦翀,关山,帮她去找扇子。”

“是!”

邵明姮亦要跟着过去,被顾云庭一把抱起来,水流阻力大,他身子跟着一晃,邵明姮不得不回抱住他脖颈,他投下目光,随后抬脚走出浅水。

长荣已经掀开车帘,邵明姮被扔了进去。

眼前一黑,帘子隔开他们两人。

“郎君,你跟姮姑娘回去换身衣裳吧。”长荣垫脚举着伞,望了眼河面,焦急道,“这么大的雨,淋病了可如何了得。”

“我不走。”邵明姮撩开帘子,语气执拗。

“进去。”顾云庭瞪着她,压抑着怒火,“回车里去。”

邵明姮咬着唇,不肯听话。

顾云庭忍无可忍,坐上马车握住她的腰将人推了进去,他身量高大,上半身压在邵明姮身上,浓烈的呼吸此起彼伏,两人俱是面对面谁都不肯服软。

“扇子而已,比你命都重要?”

邵明姮紧咬着唇瓣,清澈的眼睛睁得很大,她吸了吸鼻子,说不出话。

整个晚上的弦绷的丝毫不敢松懈,从被迷晕到申明卓将她救出,再到回顾宅后顾三娘的羞辱推搡,一幕幕浮现在面前,她忍着不去哭,哪怕看到顾云庭时,她也不想哭。

她只要她的扇子。

顾云庭瞪着她,那小小的脸颊鼓鼓生气,眼眸蓄满水汽,然还不肯让自己示弱,唇瓣都咬出血丝,她又抽了抽鼻子,仰头将眼泪憋回去。

心就像被什么挠了下,瞬间柔软。

他抬手,拇指覆在她眼尾。

一颗泪滑出来,掉在他指头上,滚烫,像火炭一样。

顾云庭倏地收回手指,从她身上起来。

邵明姮侧脸,飞快的擦干泪水,随后挨着车壁坐起来。

“邵怀安真有那么好吗?”

似在自言自语,顾云庭低着头,神色苦闷。

邵明姮没有解释扇子的真正主人,她静静坐在那儿,心里想的全是秦翀和关山能不能找到扇子。

雨太大了,耳畔全是哗哗的嘈杂声。

“在这儿坐好,不许再下水。”

说完,他拨开帘子跳下车。

随后听到长荣的惊呼,“郎君,你不能下去。”

邵明姮闻声趴到车帘处,掀开一角,恰好看见顾云庭走到自己潜入的位置,躬身下沉。

她眼眶发热,又用力擦了擦,空无一人的宽敞车内,她忽然就哭出声来,连自己都不知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邵家倒台的委屈,或者是父亲的失踪,兄长的流放,亦或许是她此生再也不能重见三郎,此时此刻,天地间只她自己一人,孤零零,没有依附,没有凭靠。

她趴在膝上,双肩微微颤抖。

“阿恒,我想一生一世都和你在一起。”

“你哄我呢,不许说没边际的浑话。”

“是真的,倘若有一个字作假,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宋昂,快呸呸呸,叩桌子。”女孩不由分说拽着少年的手拍了三下桌面,少年脸庞发红,神情炙热。

“阿恒,我永远都会护着你。”

雷声犹如鞭打在心口之上,邵明姮蜷成一团,呜呜哭着。

三郎死了,她连三郎留给自己的唯一一件东西都丢了。

“若找不到那扇子,你待如何。”帘子从外被掀开,顾云庭浑身上下水淋淋的,苍白的脸上唇色青败,他睫毛上挂着水珠,面容比之平时有种病态的美感。

风雨欺进车内,他挑帘站在外面。

邵明姮尚未来得及收起防备,满脸都是泪痕,楚楚可怜的望着他。

顾云庭手指动了动,小娘子伤心欲绝,悲痛万分,眼尾的红几欲滴血,他忽然生出一种错觉,若今夜找不到那把扇子,小娘子绝对会义无反顾投河自尽。

他从背后抽手,摊开五指,掌心托着一把折扇,绢布被河泥染黑,竹骨依旧色泽温润。

“幸好,我找到了。”

邵明姮呆呆看着折扇,顾云庭往前送了送,道:“邵怀安不会有事的。”

是承诺。

邵明姮抓起折扇,看见他坚定的眼神,“明日我写封信,交代岭南的差役和管事,邵怀安不会死,日后他还会送你更多的东西。”

邵明姮眼泪一掉,握着扇子扑到他怀里。

女孩的身子柔软湿滑,顾云庭没有动,脖颈间能感觉到她炽热的呼吸,滚烫的泪水,一颗颗没入他的衣领。

他心间一动,大掌轻轻拍在她肩膀。

.......

罗袖吩咐冯妈妈烧好热水,煮了姜汤。

因为来不及重新定做,故而找出自己的裙衫送到主屋,郎君是抱着姮姑娘回来的,两人冻坏了,一回屋便上床裹了被褥。

屋外还在下雨,只是这阵子稍微小点,潮气往厨房扑,冯妈妈被烟呛得直咳嗽。

“这是什么?”长荣搓着手直跺脚,他刚换了身干净衣裳,还是冷的打哆嗦。

冯妈妈掀开盖子加上配料,“赤箭炖鹌鹑,防风止痛的。”

长荣捂着肚子咕噜了声,冯妈妈塞给他刚烤的囊饼,“先垫垫。”

碧珠和兰叶闪进来,小声嘀咕:“姮姑娘都没哭,三娘竟然先哭了。”

“郎君分明什么话都没说,她是不是觉得谁哭谁有理?”

罗袖瞥了眼,道:“都管好自己的嘴,主子的事不要妄议。”

“罗袖姐姐,郎君会怎么处置姮姑娘。”

“不知道。”

罗袖摸着被打肿的脸,神色如常,“多烧点水,也许今晚....”

她没有说出口,方才从主屋退出时,**那一幕令她极为震惊。

郎君抱着姮姑娘,将她用厚被褥团团裹住,自己一身湿透跪立在对面,眼眸温柔,甚至可以用缱绻才形容。

罗袖从未见过郎君这般神情。

驱寒的姜汤趁热滚入喉中,邵明姮蹙着眉心捧住碗沿,辛辣刺激,令胃里瞬间火热起来。

顾云庭看着她,乌黑的发披散开,湿哒哒的贴在皮肤上,乌睫浓密,遮住杏眼潋滟,她的腮颊很快因为姜汤作用红润起来,像是一抔雪,落了片桃花瓣。

他的喉咙滚了滚,指尖捏入掌心。

邵怀安把她养的极好,自信张扬却不跋扈,执拗坚定而不偏执,皎皎如弯月,明润动人。

手指抚过去,勾着她的下颌。

邵明姮被迫仰起头来,皙白的面孔怔愣疑惑,“郎君,我可以解释。”

她没有时间思考顾云庭为何雨夜归来,但是她要想留下,势必要将前因后果同他讲明。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哥哥好像出了事,我去筹银子想送到岭南打点....”

“我说过会帮你照顾邵怀安。”他嗓音清冷,隐藏着难以言喻的沙哑与燥热。

邵明姮自顾自继续说道:“回来路上被人迷晕装进麻袋抗走,我四肢无法使力,但他们说的话我都能听见,有人给银子叫他们毁我清白,有两个男人...”

“邵小娘子,这些事我大概都能猜到。”

邵明姮怔住,“所以,你会不会因为污蔑而撵我走?”

“不会。”

顾云庭拇指摩挲着她的面颊,声音愈发晦涩,“但——”

邵明姮感觉到他浓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喷在她脸上,她抬起眼睫,声音霎时闷入她柔软的颈间。

“我会亲自验明你的清白。”

被褥被解开,粗粝的手指握住她的后颈,邵明姮朝后倒了下去。

随之而来的,是顾云庭冷冰冰的身体。

心跳声透过肌肤传出,混乱嘈杂。

他的眼眸浓稠阴暗,像是深不见底的海面,倒下来时,他的双臂箍在邵明姮两侧,鼻尖抵到她的鼻尖,将人罩在自己的阴影当中。

邵明姮惊住,下意识抬起手掌撑在胸前,杏眼圆睁,写满了忐忑和恐惧,她想逃开,用力向上推他。

顾云庭纹丝不动,捉过她的右手摁在耳侧。

“邵小娘子,今夜今时今刻,我想要你。”

邵明姮僵住身体,忘了反抗,她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唇抖了下,问:“为什么?”

其实她想问,是不是觉得自己被人欺负了,侮辱了,才想迫不及待验证一下,或者只是因为这场雨,那条河,让他想起嫂嫂的死,恐惧之下萌发出占有之心。

顾云庭没有回答,他盯着她的唇看了少顷,覆身下去。

邵明姮想蜷起腿,缩成一团,避开顾云庭的触碰。

然而,还未等她动作,顾云庭便屈膝别开她的膝盖,掌腹贴着她的脸颊,狭长的眼眸沁出欲/望。

她脑子里一片懵乱,只知道这个人是她不能拒绝不能反抗的主子,他要的东西,她能有的东西,还有什么。

除了自己,除了这张脸。

当顾云庭握住她脚踝向前挞伐时,她闭上眼睛,试图说服自己别再挣扎。

进顾宅第一日便该知道,不过后来被他与兄长般的对待模糊了知觉,明明他早就提醒过,且一而再再而三警示自己,他对她好,必有所图。

唇吻上来,落在她额头,眉心,很轻,似在安抚,然后伺机而动。

两人紧紧相拥,密不可分。

疼痛令邵明姮发出呼叫,只溢出一绺便羞耻的咬紧唇,手指揪着绸被,她不敢睁眼,那濡湿的吻落在鬓边时,她难以遏制的勾起脚趾。

她甚至能觉出他细微的颤动。

折扇被抛到一边,她伸长手臂抓在掌心,紧紧攥住。

天地都在旋转。

泪珠断了线,无知觉般沿着眼尾滚落,没入浓云如雾的黑发中,她疼的浑身都在打哆嗦,呼吸时快时慢,细微的嗓音儿裹着青/涩,倔强的不肯肆意绽放。

眼眸绯红,肌肤便显得尤为莹白,顾云庭没忍住,又要了两回。

她仿佛天生为了取悦自己,纤秾合度,肌骨丰盈,与她在一起,身心皆得到莫大的满足。

清晨邵明姮起来时,雨已经停了。

她握着折扇,挪动双腿,不由“嘶”了声,斜对面看书的人投眼过来。

“醒了。”

他语气平和,仿佛昨夜只是一场梦。

邵明姮腮颊飞红,想要爬起来,顾云庭搁下书走到床前,望见她露在薄衾外的光滑肩颈,上面有青紫色的淤痕。

他捻了下手指,耳根微微发热。

“你可以再躺会儿。”

身下的雪白绸布被拿走,换了条绯红色团花织锦软缎。

邵明姮拢着衾被忍住不适坐起来,抬眼对上顾云庭的端望。

“郎君确认过,相信我是清白的了吗?”

半晌的静谧。

顾云庭乜了眼圆桌上放的雪缎,邵明姮跟着看过去,洁白的绸缎上,几朵红梅乍然开放。

“邵小娘子,起来吃饭吧。”

邵明姮清洗了自己,换上罗袖送来的干衣。

她坐在妆奁前,看镜中眉眼浓郁的女子,仿佛一夜间添了几许柔媚,她抚着脸庞,低下头去。

早膳有赤箭炖鹌鹑,她喝了一碗汤,强撑着难受又吃了小块馕饼。

“吃点青菜。”

顾云庭夹给她一箸芦笋虾仁,神色淡淡。

“哦。”邵明姮将菜全部吃掉,慢慢咀嚼。

膳桌上异常静默。

“我已经叫人送出信,最迟七日便会传到岭南,到时衙役会给邵怀安一间单独的屋子,他可以读书写字,不必再做苦力。”

其实凭顾家人脉,他大可以救出邵怀安,将他迎回徐州,顾云庭想过这个法子,但他很快打消念头。

若邵怀安回来,邵小娘子将会有更多退路,而邵怀安也决计不允许自己视若珍宝的妹妹,给别人做外室。

他卑鄙,无耻,却很想把邵小娘子永远留在身边。

丹芙鬼鬼祟祟从角门回来,冲着顾香君回禀:“顾都督不在府里,管事的说他正在军营操/练,娘子不用担心,他们已经骑马报信去了,必不会叫娘子受委屈。”

顾香君撇了撇嘴,不屑道:“便是大哥不过来,二哥也不敢拿我怎样。”

高静柔没有接话,暗道:这个草包,就是命太好了,不然早死八百回了。

长荣依着顾云庭的吩咐,与罗袖一道去往那处事发的宅子,经过一通打探,弄清两人的身份后,在赌坊将他们截住,绑起来押到顾宅。

两人被摁在院子里,脑袋抢地,双手反剪捆的动弹不得,他们嘴里塞着麻布,吱吱呜呜不停叫骂。

顾香君看见两人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她双腿发软,高静柔忙搀扶着,小声安慰:“三娘一定要稳住,有些罪名便是拿到证据也断不可承认,郎君是你哥哥,他也只是吓唬吓唬你,不会真把你送去官府。”

“我知道,”顾香君倒吸了口气,咽了咽喉咙抓着高静柔的手,“你确定他们没有看到你的脸。”

“没有。”

高静柔当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此事做的越简单越好,毕竟以顾香君的脑子想不了太周全的计划,若捉不到人查不出破绽,反而容易引火上身。

她轻轻抚拍顾香君的手臂,“三娘,国公爷和夫人都那般疼爱你,郎君又怎会给你难堪。你是国公府最受宠的顾三娘,她只是一个外室,只要三娘咬死了不改口,郎君就算再喜欢她,也不会留一个被玷污的女人在枕边。”

像顾云庭这种男人,定是有洁癖且极度自尊的,不戳破还好,尚可留下人来,一旦戳破,他那般清高矜贵的郎君,又怎会容忍枕边人被议论。

顾云庭自书房出来,一眼扫过在场众人。

“二哥,你这是何意?”

顾香君决定先发制人,“这种事怎么好摆在明面上来解决,他们两个...”

顾云庭睨她一眼,剩下的半截话卡在嗓子眼,顾香君不敢再说。

“可看清给你们银子的人,是何长相?”他嗓音淡淡,说完,长荣一把拔开麻布,那两人原先还想否认,可看着站在旁侧虎视眈眈的秦翀和关山,便立时改了主意。

他们拿钱办事为了享乐,可不是为了配条命进去。

“是个女子,带着罩纱,没看清长相,但是听声音挺年轻的”

“好像,好像是她。”其中一人忽然叫起来,指着顾香君喊,“那日她就穿着这身衣裙,是她,没错!”

顾香君惊住了,她低头扫了眼,今日穿了件新衣,明明从未穿过才对,她扭头,看了眼同样惊讶的高静柔,又看了眼指着她的男人,登时火冒三丈。

“瞎了你的狗眼,敢诬赖我!”

“小的不敢诬赖,娘子还给我们哥俩半块金饼子,说是帮夫人抓外室通/奸,就是你,就是这个嗓音。”

顾香君彻底懵了,她惊愕的看向顾云庭,那脸色阴沉如水,她百口莫辩,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就算这两个人指证,也该指到高静柔身上才是,怎么都异口同声赖上自己,尤其她还不能说明真相,若供出高静柔,那幕后黑手不还是自己吗?

她头皮有点发麻。

“三娘,你认不认?”顾云庭像在审犯人,语气冷淡。

顾香君想否认,但顾云庭没给她狡辩的机会,“他们赌输的金饼子已经找到,这种金饼只有京城才有,若你觉得冤枉,我便亲自去搜你房间,看看剩下的半块金饼子还在不在。”

“你!”顾香君气冲冲地憋出一个字,满脸涨红。

顾云庭冷冷瞟过,干练吩咐:“将此二人堵上嘴杖打八十棍送去县衙。”

“我们...”“呜...”秦翀左右开弓,各打了两巴掌,提着领子拎到后院,不多时,棍棒雄厚的击打声,惨绝人寰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传出。

顾香君脸发白,脑子发晕。

“罗袖,拿戒尺。”

“二哥,你想干什么?”

“你任意妄为,胆大包天,今日念在你是初犯,只予以三十戒尺惩罚,若之后还敢再犯,必不会轻易了结。”

“你敢打我?”顾香君把手藏在身后。

说话间,罗袖拿出一条桐木做的戒尺,规规矩矩站在顾云庭身侧。

“伸手。”极冷淡的嗓音,浸在冰天雪地里一般。

顾香君抽泣起来,边往后退,边委屈哭喊:“二哥,我要告诉爹娘,你欺负我,你为了个外室要打我...”

顾云庭使了个眼色,秦翀和关山架住顾香君,迫使她伸出手来。

“啊!”

清脆的击打声,伴随着顾香君惨烈的喊叫,响彻整个顾宅。

三十戒尺,足足打了一刻钟,打完后,顾香君的左手肿的快要溃烂一样。

高静柔也吓坏了,饶是她做足了顾香君被斥责的准备,也不会想到顾云庭如此不讲情面,竟真的鞭打自己的亲妹妹。

“明日收拾了东西,回京城去。”

撂下这句话,顾云庭转身走回主屋。

留顾香君颤着手臂哭天抢地的乱叫,她手臂稍微移动,手心便疼的直哆嗦,连带着神经窜入太阳穴,整个脑袋扯着筋像在狂跳。

“顾维璟,你混蛋!”

....

“郎君不准备追究高娘子了吗?”秦翀抱着剑,看顾云庭将收来的消息放在烛心烧掉。

抽丝剥茧查下去,不难找到症结所在。高静柔自认聪慧,觉得只要把事情全推到顾香君头上,她便摘得干干净净,但她忘了,顾香君为什么会动邵明姮。

是因为崔远。

秦翀和关山围绕崔远仔细探查一番,果然找到踪迹,高静柔身边那个小丫鬟,三番五次偷偷跟踪崔远,那么这件事从开始便是高静柔在挑唆。

顾香君不是第一次被当枪使。

坊间曾有趣谈,道陈国公的武学传给了顾云慕,才学传给了顾云庭,等到顾香君出生时,他便再没有可趁手的能力传下来。

言外之意,是说她蠢。

“不用查了,明日一并送走。”

高静柔是宛宁的妹妹,她缘何跟随顾香君同来徐州,顾云庭大致能猜出,他去祭拜宛宁时,昌平伯有意无意想要联姻,而伯府适龄且俊俏的小娘子中,只有高静柔最合适。

看在宛宁的面上,他饶过高静柔一回。

夜里,蛙声不断。

邵明姮拿着药膏坐在罗汉榻上,方才罗袖特意去库房取的,说是顾云庭吩咐了,此药药效温和不刺激,涂抹一日后伤处便会好转。

罗袖本想帮她,但邵明姮无论如何不肯。

白日成衣铺子送来十几套新衣,现下穿的寝衣宽松柔软,她放下帘帐,将中裤脱掉,正要解开小裤时,听到脚步声。

她一紧张,药膏咕噜滚了出去。

她羞得快要窒息。

顾云庭走到屏风处,弯腰将药膏捡起来,握在手中看了少顷。

“邵小娘子,可是要我帮忙。”

作者有话说:

落一波红包!

顾狗属于闷(骚)型选手,感情线是单方面逐步递进。

女鹅是“打工人”,身心不一,念旧且极其念旧。

少年将军是白月光,女鹅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他,所以后期顾狗会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