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宁的东西,你不要碰◎
短暂的昏厥, 几乎片刻便醒转过来,耳畔传来声音,她睁了睁眼皮, 看见顾云庭那渐渐清晰的脸。
“他在哪?”
邵明姮抓着他手臂,迫切地追问,“你们说的人,到底在哪?”
....
赶去楚州的人在两日后归来。
偌大的青帷黑漆马车,车帘随风拂开边角又快速坠落,邵明姮站在车前,忽然就有些不敢掀帘。
秦翀不耐烦,抱着长剑走过去, 还算客气:“姮姑娘,我叫他下来。”
“别,我自己来。”邵明姮深吸一口气, 却觉得脚底千斤重, 每走一步, 都好似要拼尽全力一般。
素手握住车帘左下角,隔开的两个天地在光线透进去的刹那融为一体。
手指捏到发白, 在看见车内人时, 又倏地松开。
她知道只会是他, 因为三郎会叫她阿恒, 但还是存了侥幸,万一就是呢。
她重新掀开帘子,那人蓬头乱发, 眼神呆滞, 似乎被光线刺激到, 往后缩了缩, 抱着膝盖偎在角落里,鞋子很破,露出来的拇指都是血痕。
“小饼...”邵明姮叫不出来,喉咙哽咽着低头擦去眼泪。
他“警惕”地往外看了眼,随后抱起膝盖更加瑟缩。
小饼住进了西院,一进门便躲进墙角,拉着帘帷将自己藏起来。
邵明姮咬了咬唇,拂去眼角的泪,他实在怕的厉害,惶恐的眼神就像看到围捕的猎人,脚趾抠着地,帘帷跟着抖动。
“小饼,是我,”她捂着嘴,眼眶全是泪,伸出手颤颤巍巍上前,小饼怔愣的看着她,乌黑的瞳仁闪过疑惑,手指距离他面庞一寸时,小饼忽然暴躁起来,一扭头,张嘴咬住她的手腕。
尖锐的牙齿发了狠,几乎立时破皮穿肉。
秦翀吓了一跳,冲进来不由分说便要拔剑。
邵明姮急急阻止:“别,别伤害他。”
小饼咬着不肯松嘴,邵明姮趁机用另一只手摸上他的发顶,小饼停了动作,眼睛迟疑地往下掀起,牙齿打开,她抽出手腕。
秦翀瞟了眼,那牙印子透着血丝,反倒衬的手腕愈发莹白。
“姮姑娘,你先去上药,一会儿再来看他。”
邵明姮似没有听到,抚了抚小饼的脑袋,小饼斜来的打量慢慢变得柔和,困惑。
“我是小乙,我是邵明姮。”
她一遍遍告诉他,妄图唤醒他丢失的回忆,她摸到他后脑勺上的伤,很长一道,连头皮都扯落了。
该是何等疼痛。
小饼终究没有给她任何回应,盯着邵明姮看了会儿,便又兀自躲起来,脑袋埋进膝盖中。
傍晚找来大夫,因他不愿别人碰,便先用熏香促使他沉睡过去,大夫掀开他衣服时,邵明姮倒吸了口气。
浑身上下没一处好地,刀剑以及其他兵器的伤口,还有烫伤留下的印子,双手的指甲坏了三个,黑黢黢鼓着浓疮,他原来高挑健壮,如今却很瘦,瘦的病骨支离那种。
“他是谁?”顾云庭冷冷看着,忽然发问。
邵明姮低头抹去泪,轻声回他:“父亲的手下。”
若知道是宋都督的人,他一定不肯留下,邵明姮回头,郑重说道:“对我有救命的恩情。”
顾云庭不再开口,又将视线转过去,**人年龄与邵明姮差不多,若再一起长大,便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他眼神暗了暗,在大夫给小饼解裤子时,攥住邵明姮的腕子拽去外间。
他将她的手摁进水里,洗去结痂的血痕,然后一言不发地帮她涂药,包扎,全程都没有看她。
“只有这些吗?”他冷不防开口,眼神瞥来,直直望着她的眼睛。
邵明姮迷惑:“郎君是指什么?”
顾云庭垂眸,将袖口折下来,“没什么。”
....
宋元正的伤慢慢好转,待冬日落地一场雪时,已经全都褪去旧皮,露出粉嫩的新肉,很多刀疤会伴随他一生,太深太长,幸好没有砍断骨头。
他不似从前健壮,甚至畏冷,所以屋内炭火很足,邵明姮进去后,只待了小会儿便将褙子脱掉,只着樱粉色对襟冬衣。
“小饼,你今天吃的很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从前的宋元正爽朗生动,他有好看的丹凤眼,狭长深邃,但不阴沉,反而时常含着笑,军营里不少人打趣他是男生女相,宋元正也不在意,直把那长/枪舞的虎虎生风,每回冲锋打仗,他都跑在前头,连宋昂都说,他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不怕死。
邵明姮从炭火里夹出烤的流油的红薯,待稍微冷却,便剥开皮,香味散出,宋元正喉咙咽了咽,眼睛里燃起点点期待。
然邵明姮一看过去,他又赶紧把脑袋扎下去,怕被人发现一般。
邵明姮起初还充满热忱,总以为只要找大夫,慢慢调理,终有一日他会好转,可过了这么久,顾云庭托人找来各地的名医看诊,结果都一样。
后脑勺的致命伤,虽没有让他死去,但已经严重伤了神经,这辈子都不会好了,换句话说,他这辈子都不会认出自己,也不会再像从前笑眯眯喊她“小乙”。
“很热,要慢些吃。”
宋元正咽的很快,邵明姮都怕他被热气烫到。
他吃完了,又想窝到墙角处,邵明姮拉着他的手,走到床前,又一次解释:“这是坐的地方,也是睡觉的地方,不要去墙角,那里会有虫子。”
宋元正低头爬上床,掀开被子把头蒙起来,过了好一会,又偷偷露出眼睛,看见邵明姮还在,吓得又躲了进去。
邵明姮隔着被子拍拍他,随后又坐了会儿,起身离开。
听见关门声,宋元正茫然的探出脑袋,空洞的眼睛没有一丝神采,依旧是呆滞迟钝的样子,他嘴唇动了下,飘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
“小乙..小甲....跑...”
夜里,顾云慕从军营回来,进门后便解了大氅扔给长荣,站在屏风处用力拍打身上的落雪。
风咆哮着,天气阴冷森寒。
邵明姮站起来,将座位让给他。
顾云慕扫了眼她的脸,又看向顾云庭,笑道:“二郎如今过得可是神仙日子,大哥羡慕的要紧。”
“嫂嫂在京城坐镇,徐州又有两房美妾,大哥羡慕我作甚?”
“真是个不讨喜的性子。”顾云慕全不在意,端起热好的酒一饮而尽,桌上摆着炖到酥烂的山药鸽子汤,虾仁炒芦笋,清蒸醋鱼,还有煮好的甜梨。
他大口吃肉,很快身上便热络起来。
“孙泰来信,说是你交代给他的事办的差不多了,怎么想起来查这个?”
顾云庭不动声色掀了掀眼皮,见邵明姮坐在不远处的海棠方椅上,托腮往外看雪景,隔着窗纸,雪片子就像银白色的雾,一团团直往纸上砸。
“想查就查了。”他抿着唇,喝了口鸽子汤。
顾云慕噗嗤笑出声来,喷了一地汤水,他伸手,邵明姮找来干净的帕子递过去,有些好奇,便看他们兄弟二人说话。
“你是不是发现什么端倪,说来给大哥听听。”
“盐税案虽然已经了结,但那些暗道别有洞天,若他们单纯只是运盐运银子,其实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除非还有别的更重要的目的。”
顾云慕凛了神情,坐直身子看着他。
顾云庭忽然开口,却是对邵明姮说的:“邵小娘子,你先出去。”
邵明姮隐约觉得他要说的事与宋都督有关,她很想坐在这儿听,但顾云庭有意避着她,她只好出门,没有走远,而是站在廊庑下,身体贴近门口。
“我觉得,当年宋都督投逆王案或许也与盐税案相关,比如无缘无故丢失的军械,粮草,以及徐州营地被人破坏的战备物资,他们如何轻而易举从内部打通,里外勾结。
这些暗道,若不调查清楚,大哥以为,之后又会如何?”
顾云慕摸着下颌,恍然:“你不动徐玠,是想秘密监视他,获得更多线索?”
“毕竟宋都督投敌的信是他搜出来的,若真有人串通,徐玠便是那人最得力的眼线。”
当今从封地回京登基时,其余诸王皆有异动,尤以谋逆被杀的楚王最为厉害,听闻他立时屯兵秣马,扬言要直捣皇城,后来朝廷派人前去游说,又应下楚王不少要求,大战才偃旗息鼓。
“楚王彪悍无脑,那场叛乱会是他主动挑起的吗?”顾云庭分析着,昏黄的光影中,两人眼神俱是冷肃沉重。
“楚王事发后,当今召回封地各王,大哥以为会是谁,能在潜移默化中挑拨楚王,令其膨胀,意气攻城?”
先帝有六子一女,皇长子萧晖被宦官毒死,次子萧睿与皇三子萧佑也就是楚王争夺上位人选,勾心斗角中,不幸摔断左腿,需得拄拐行走,自然也丧失斗志,昌王萧睿是唯一没有就封的皇子,住在先帝赏赐的府邸中,吟诗作画,现下倒也过的舒心惬意。皇四子萧泓封蜀王,皇五子萧祯封魏王,六子齐王便是当今圣上。
先帝唯一的女儿七公主萧吉玉,是晚年得子,比前面几位兄长要小上很多,幼时她也分不清,时常追着兄长喊叔伯。
“照你这么说,宋都督和楚王谋逆案,是得仔细揣摩,重查清楚了?”
“必须查。”顾云庭声音清淡,语气坚定,“朝中瞧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被召回京城的蜀王魏王,还有养尊处优的昌王,其中必有逆王案主谋,若真如此,他既能利用楚王谋事,那待时机成熟,他又待如何?”
“怕是要清君侧,夺帝位了。”顾云慕深知此事严重性,他们父子之于当今而言是家臣,忠臣,一旦别的王爷上位,他们便是其首先要解决的麻烦。
风雪硕大,噼啪打在脸上,身上,睫毛沾着雪花,融成点点光晕,邵明姮丝毫觉不出冷,她眼眶和鼻尖发酸,仰起头,豆大的泪珠滚落。
顾云庭终于要查逆王案了。
雪深路滑,顾云慕裹上大氅后搓了搓手,往当中哈气感叹:“你是怎么想到从宋家入手的?”
顾云庭没说话,抬眼扫到廊庑尽头站着的人,屋檐上的积雪不断被拂落掉下,映着灯笼的光,那些雪晶莹洁白,纷纷扬扬洒在她周身。
忽然便有种静好的错觉。
“无意中想到的。”
......
临近年关,天气虽冷,但城中却格外热闹。
街巷中互相走访拜问,采买游玩,穿着厚厚的冬衣踏雪嬉闹,年货店的生意更是摩肩擦踵,熙攘非凡。
罗袖跺了跺脚,顶着满头碎雪进屋,“快都过来,给你们带的糖葫芦。”
银珠窜上前,一口一个好姐姐叫着,将她手里的东西接下,糖葫芦每人分了一串。
邵明姮也领了一根,她没回屋,拿着去了西院。
偏不凑巧,叫从外头回来的顾云庭看见。
“好吃吗?”邵明姮捏着帕子帮宋元正擦嘴,糖渣沾着唇角,宋元正不舍得的舔了下,他吃的很认真,剩最后一颗时,忽然举到邵明姮面前,但头是低着的,只手高高举着。
邵明姮惊住,“是给我的吗?”
宋元正没有回应,但手臂还擎在半空。
邵明姮便要低头咬住,顾云庭掀帘进来,一把夺过,吓得宋元正打了个哆嗦,飞快的把自己藏到被子里。
“郎君,你怎么了?”
顾云庭握住她的手,将人领出去,刚出门,便把那颗糖葫芦扔到地上。
邵明姮呆了,继而双眉微微蹙起:“可是我哪里做错了?”
“不能吃别的男人吃过的东西,不知道吗?”
“他不一样,他是亲人,况且他后脑受伤,言行举止与孩童无异,这是他第一次给我回应,你吓到他了。”
顾云庭不悦,凉眸淡淡扫着她的脸。
“你是在指责我?”
“不敢。”
说是不敢,语气里的任性毫不遮掩流露出来。
顾云庭冷笑一声,撇开她回去书房,整整一日,关在里面不允任何人进去。
过了晚膳时间,冯妈妈催促。
“姮姑娘,你给郎君送点吃的。”
“郎君不让人去打扰。”邵明姮乖乖说道,实则还记着白日他扔掉的糖葫芦。
冯妈妈唉声叹气,守着炉火给罗袖使了个眼色,罗袖清嗓子接话:“姮姑娘,去看看郎君吧,他心情不好,又素有胃疾,天寒地冻受冷后,染上风寒可还了得,到时候又是请大夫,又是熬汤药,怕是阖府都要急坏了。”
顾少明默默嚼着羊肉,闷不做声。
最后还是去了,因为她知道顾云庭缘何不高兴。
明日便是嫂嫂的忌日,他难受伤怀在情理当中,但他不该将坏脾气转嫁给她,好容易叫宋元正信任自己,他那般霸道劈手夺了糖葫芦,宋元正又不肯露出头来了。
叩门后,屋内没有回应。
邵明姮冻得手指发疼,将平托箍在怀里,蜷着指头再叩,这次传出咳嗽声,她便推门进去。
还未站定,顾云庭冷冷斥道:“出去。”
风雪从她背后涌入,吹得头发簌簌乱舞,她咬了咬唇,眸中瞬间有些发涩,低着头,回身将门关上,仿若没有听见顾云庭的话,径直往里走。
“别过来。”
顾云庭郁沉着脸,眼皮都没掀起,手中笔娴熟地誊写,左手边已经堆了很厚一沓纸,有一张掉在地上,邵明姮蹲下身,扫到几个字,便明白过来。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是为了给嫂嫂写祭文。
手都写的发抖,却还不肯停,时不时掩唇咳嗽,面色苍白虚弱。
邵明姮站在书案对面,遮了他的光,令其拧眉不悦。
“让开。”
“郎君,我...”
“出去,别脏了我的东西。”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邵明姮看了看手里的纸,犹豫再三,小心翼翼放在他写好的祭文中。
孰料指尖还没拿远,他便一把抓起纸来,搓成团子扔了出去。
一气呵成,整个动作没有看她一眼。
她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为何能在顾宅立身,邵明姮忍不住摸上自己的脸,宁心静气安慰自己要从容淡然,平和温顺。
她笑了笑,将平托里的瓷煲端出来,盛出一碗热腾腾的参汤,端到书案旁边的榻几上。
“郎君,你先喝完参汤吧。”
顾云庭没理会,周身上下拢着疏离之气。
“若不然我帮你写,你的身子...”
“宛宁的东西,你不要碰,不准觊觎。”
邵明姮僵在原地,半晌后点头,退出去将门合上。
冬日的风冷冽干燥,吹得面皮发紧,她揉了揉眼睛,到底没忍住,嘴巴一瘪,泪珠就啪嗒啪嗒断了线。
因是年节,顾云庭和顾云慕前后回了京城,临走他与罗袖交代,约莫得快出正月才能回来,照例留下秦翀守卫。
她们一群姑娘买了烟花爆竹,除夕夜在院里架起柴火,将新宰的羔羊抹上蜜汁,串在炉架上炙烤,酱料是冯妈妈配的,羊油滋啦滋啦作响时,云轻和兰叶端着两侧翻了个面,肉香扑鼻,勾的每个人饥肠辘辘。
邵明姮拨弄炭火,时而看一眼西院,待羊肉熟了,冯妈妈沿着羊脖切下长长一条肉,分盘之后,每人端起一碟。
邵明姮去西院,秦翀跟在身后。
宋元正趴在窗上看漆黑的夜空,偶尔蹦出明晃晃的色彩,他眼睛睁的滚圆,看见来人,又猛地爬进被子里,从头到脚裹住。
嗅到香味,他扯开一角,看见邵明姮,明显没有最初那般惊恐,伸手摸到盘子里,随后快速塞进嘴里,或许是羊肉烤的太香,他卷着被子坐起来,一手端盘子,一手往嘴里狂塞,塞得满满当当后,才开始咀嚼。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邵明姮给他擦嘴,院里开始放烟火,银珠大笑的声音传到屋内,紧接着又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宋家守城时,三个儿子皆在城楼坐镇厮杀,硝烟卷着血腥气,四处弥漫,逆贼杀红了眼,便有几支小队悄悄潜入城楼,安了炸药,三人是在百姓的注视下被活生生炸死的。
邵明姮听到消息时,始终不信,她不信三郎会死,明明前几日还跟自己说笑的人,怎么会不打招呼就消失。她去过炸毁的城楼,想要寻三郎的踪迹,然而尸首悉数面目全非,残肢断腿比比皆是,她找到作呕,还是找不到三郎。
后来宋邵两家出事,她看见宋都督的人头悬挂在城楼,那一刻,她确信三郎死了。
若他活着,又怎能容忍最敬重的父亲被人欺侮诋毁!
宋元正是三郎身边人,邵明姮很想弄清楚他究竟经历了什么,还会不会有旁人生还。
她垂下眼睫,愈是这样热闹的时候,心里愈是难受。
轰隆一声巨响,邵明姮随之望去,城里富户每年都会燃放巨型烟火,半边天仿佛罩上一层红纱,流光溢彩,将徐州城映照的恍如白昼。
然,宋元正面庞忽然紧张,双目越瞪越大,似乎要跃出眼眶,他抖动双唇,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整个人紧紧绷着,忍着。
邵明姮方要开口,便见他倏地从**跳下来,口中含糊大喊:“跑,邵刺史快跑!”
秦翀闯进来,宋元正疯了似的,冲上前拦腰抱住他,张嘴就啃。
秦翀吃痛,抬起手掌便要劈他,但一抬眼看见邵明姮的表情,他又把手掌从劈改成掰,幸亏冬日衣裳厚,他硬推着宋元正挪开自己,那厮嘴里咬下一片布,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小饼,我父亲还活着吗?”
邵明姮眨了眨眼,几乎是扑过去,握住宋元正的双臂,“我父亲是不是还活着,你救了他?他在哪?”
宋元正却是喘着粗气,再说不出话来,嘴角歪歪斜斜往外流涎,忽然眼珠往上一翻,直挺挺后仰倒地。
消息传至京城时,顾云庭正在昌平伯府做客,时过境迁,再次坐在中堂时,高家众人俱是另外一番面孔。
虽不至于逢迎,但他们脸上挂着笑,客气且周到,毕竟是勋爵门户,便是想要巴结也将彼此的心思藏得很深,巴结不好,便会显得下作,惹人讨厌。
“这次外放去魏州,要多谢陈国公帮言,前两日忙着收拾家中物件,也没好生道谢,今日你来,总算可以替老夫转达感谢。”昌平伯底下有嫡子嫡女各一人,其余妾室通房生的便都没算在里面,若都来到中堂,怕是摆不开。
高静柔因母亲柳姨娘受宠,这才能到跟前见一面,自然,昌平伯其实还有一层深意。
“伯父见外了。”
顾云庭性情便是如此,昌平伯沉默少顷,说起去寺里给高宛宁上香的情形。
“宛宁善良听话,原以为给她挑了个好夫婿,没想到却是害了她。”昌平伯看似无意,实则在试探。
试探顾云庭对宛宁有多少情谊,又会因为宛宁对昌平伯有多照拂。
“邵怀安很好。”顾云庭抿了口茶,终是没有诋毁,尽管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他不能自欺欺人。
昌平伯叹气,余光扫视顾云庭的反应,见他神色寡淡,郁结在心,便知宛宁与他而言仍是极其重要的存在,他心里有数,便继续说道。
“宛宁只一个哥哥,眼下却不是很出息,我和他娘搬去魏州,生怕他在京中闯出祸乱,哎!若他能有个正经事做,也不至于如此游手好闲。”
高宛宁的哥哥高启读书不行,又没定性,年逾三十仍是白身,院里养了几房妾室,月例银子却还要昌平伯府人接济。
前两年昌平伯实在看不下去,给他银子做买卖,他倒好,投机取巧说是同官家攀上关系,有内部消息,急慌慌收了五船蚕茧压在码头,不料碰上梅雨天,一连下了两个月,蚕茧全都烂掉,所谓的官家也避而不见。
昌平伯骂他蠢,恨得牙根痒痒,却没法子,这败家玩意儿但凡有宛宁一成懂事,他也不至于现在腆着脸同顾云庭张罗。
顾云庭没有应声。
昌平伯交握着手,察言观色补道:“上回静柔跟着三娘胡闹,听说在徐州给你惹了麻烦,回家后我罚了她。”
顾云庭抬起眼皮,高静柔眼圈一红,欲哭不哭的样子,她捏着帕子摁在眼尾,昌平伯夫人心中委实厌烦,但没法子,宛宁没了,高静柔还是个指望。
“她呀,打小看见你就喜欢,她内敛稳重,不敢表露于外,可这两年及笄后,她总闷着不肯让我们议亲,问过后,才知她人小鬼大,自己早就有了主张。”
话说的如此明白,顾云庭便不好再装聋作哑。
昌平伯府衰败,竟到了强买强卖的地步,他自然知道昌平伯的用意,看在年少时照拂的份上,这两件事,他总要应下一件。
除非他不在意,或彻底想要同伯府断绝关系。
给高宛宁上完香,顾云庭从高家祠堂出来。
高静柔端庄贤淑,就站在昌平伯身边,看见他,敛衽作揖,面颊染上薄红。
“伯父,鸿胪寺卿卢大人与我父亲素有交情,你若是愿意,便叫高启去找他领个职缺,只是,怕只是闲职,恐误了高启。”
“这能行吗?”昌平伯自是高兴极了。
高静柔的脸瞬间惨白,手中的帕子快绞成一绺,顾云庭言外之意,便是不会接纳她了。
她抽了抽鼻子,睫毛濡湿,再看顾云庭时,便满腹委屈,梨花带雨。
相比起嫡子的前程,高静柔的婚事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昌平伯打开始便知道高静柔不可能嫁入顾家,只是想逼他答应为高启谋差事而已。
“爹,你答应女儿的事,便不作数了吗?”顾云庭走后,高静柔委屈的抹眼泪,声音很柔,昌平伯最喜欢柳姨娘和高静柔的规矩,便是不情愿,也忍着。
他笑,叹道:“不是爹不肯帮你,而是就算爹豁出去老脸,他也不会娶你,就算他肯,陈国公也不答应,他们顾家早就有中意的儿媳,你嫁过去,那才是受罪。”
“可他明明对嫡姐念念不忘,又怎会娶别人。”高静柔不肯罢休,以她的家世身份,再加上与嫡姐两三像的脸,是有可能成功的,但父亲不肯为她搏一把。
“好了,不要再提此事了。”
....
顾府
高兰晔与陈国公将从宫宴归来,圣上赏赐金银布帛,瓷器玉器,两人谢过后,又去顾贵妃宫中坐了少会儿。
顾贵妃生养的儿子萧云比张皇后儿子萧昱小五岁,今年十三,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没同他们说两句话,便急匆匆跑出门,带着人去院里放烟花爆竹。
“你还是心软。”陈国公顾辅成解下外裳,丫鬟抱着挂起来,他坐下后,看向顾云庭,“不过他们到底照看过你,给他儿子谋个闲差就当还了情分,往后若再叫你作为难的事,你不要随便应允。”
人心不足蛇吞象,得陇望蜀时常有之。
“是。”
“宫里也不太平,”顾辅成扶着额头,“大皇子已经十八岁,若不是张皇后的母家式微,陛下该当立他为太子了。”
“姑母自己怎么想的?”顾云庭问。
顾辅成笑:“她自然想她儿子做储君,还能如何,总之你们兄弟二人回徐州后,务必事事谨慎。”
.....
回房后,顾云庭看过徐州来信,回头问关山:“她要去楚州?”
关山嘶了声,澄清:“姮姑娘不是要去,是已经去了。”
刚过上元节,顾云庭便命人收拾行囊启程,比原定的月底离开早了半月之久。
沿途走的颇为坎坷,才出京城便开始下雪,天阴沉沉的,比往日黑的都早,马车不得不在驿馆休憩,如此待回到徐州,邵明姮和秦翀业已从楚州归来。
马车堪堪在门口停住,便见两道人影从对面骑马奔来,绯红色氅衣迎风飘**,宛如瑰丽的彩霞,身后是雪,那头发便愈加浓密乌黑,瞳仁明亮,望见车上人,急急勒住了缰绳,马蹄踩踏着积雪,喷出雪白的雾气。
秦翀跟在后头,玄色披风兀的收住,他绷直身体,双腿一翻,跃下马来。
邵明姮看着车内人,他右手挑着车帘,目光暗沉,少顷,瞥开视线走下马车。
她深吸一口气,亦跟着跳下马,牵着交给长荣。
罗袖等人提早得了消息,知道顾云庭今日便到,这会儿主屋和书房都已燃上炭火,整个屋子热腾腾的。
邵明姮不紧不慢走着,在顾云庭进门后,她也跟着进去,转身将门关上。
“郎君,我..”她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同他开口,而顾云庭双臂支在膝上,两只手摊开摆在炭火上取暖,似乎没有听她说话。
邵明姮往他跟前挪了挪,拖来海棠方椅坐在对面。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早回来。”
顾云庭翻了手背,浓长的睫毛遮住瞳中深色。
炭火噼啪,屋内尤为安静,邵明姮见他神色淡淡,便也不再自讨没趣,略低了腰,说道:“那我先去换套衣裳。”
她站起来,刚迈出一步,手腕被他一把抓住。
晦暗的眼眸夹着看不清的雾气,另一只手轻叩膝盖,复又掀开眼皮,“邵小娘子,坐过来。”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提前来了!然后今天还会有1-2更,之后渣手速想试一下日万,不知道能不能行!
顾大人今天做的孽,都是以后要受的罪。
两人的白月光都是真的白月光,不会反转来个没爱过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