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薄情

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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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三郎死了,你还有我◎

光线昏暗, 弯腰几乎贴近地面都难以看清。

邵明姮心急如焚,暗暗责骂自己不小心,及膝的胡服数次拂过地面, 湿淋淋的贴在小腿处,她的眼睛努力眯着,艰难分辨泥汤里的东西。

面前骤然一亮,适应了黑暗的瞳孔倏地闭上。

耳畔传来温声询问:“在找什么?”

顾云庭从护卫那找来火把,擎在左侧与之并行。

邵明姮脸上全是汗,闻言忙回道:“扇子,棕竹扇骨,空白没有画的扇子。”她太着急, 以至于忘了顾云庭曾经见过,唯恐说不明白,又伸手比划, “约莫这么长, 扇尾有条红色坠子。”

她把宋昂佩剑上的坠子重新洗过, 编成流苏状新坠挂在扇尾上。

顾云庭嗯了声,了然:“你哥哥送你的那把?”

邵明姮愣了下, 又点头, “是。”

两人仔细找, 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越是逼近边缘,邵明姮便愈发觉得害怕,宋昂给她的扇子没了, 最后一件念想都没了。

她双膝一软, 顾云庭眼疾手快扶住她, 漆眸蹙了蹙, 问:“你怎么了?”

邵明姮咬着唇,眼中含泪,却不言语。

“你去马旁等着,我帮你找。”

邵明姮捂了捂脸,觉得脑中又乱又慌,理不清思绪,便被他推着摁在石头上,“在这儿等我,我一定帮你找回来。”

顾云庭来来回回找了数遍,始终没有看见扇子,他没有回去,反而沿着来时的方向慢慢踱步,想着马匹颠簸,扇子可能掉落的位置,凭记忆搜寻,他也不确定,但是他不想邵小娘子难过。

道路难走,下过雨后的坑洼积着水,他踩了几脚,两只鞋全湿了,忽然,火光映照的斜对面,泥潭里露出些许绯色,他用力睁了睁眼,隐约可见扇骨的形状,心里一热,脚步加快。

竟没留意旁侧的深洼,一脚迈过去,整个人踉跄着扑倒在泥汤里。

浑浊的泥水冲进鼻孔,遮住眼帘,他咳了几声,胡乱拂了把脸,便赶忙朝着前方摸索,泥里什么都有,碎石沙砾,牛马经过时留下的印记,他的手指被扎了几下,终于摸到湿润的扇骨,提在嗓子里的心一下落回胸口。

他平复着呼吸,趴在泥里稍作缓和,继而站起身来,握着扇子一瘸一拐往回走。

邵明姮吓了一跳,他浑身上下透湿,眉眼也沾着土黄的污渍,水珠沿着脖颈不断往领子下滚落,唇却微微上翘。

看着她,目光柔和。

“邵小娘子,我找到了。”

他举起手来,举到邵明姮面前。

渗着血珠的手掌,摊开来,棕竹扇骨油润湿滑,安静地躺在那儿。

邵明姮忙冲上前,小心翼翼从他掌中取过扇子,抬手用衣袖擦去水痕,又用力甩了甩,方才缓缓展开。

莹白的绢布变成泥黄色,需得回去好生洗洗。

顾云庭看着她,高兴的小脸喜极而泣,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谨慎仔细,生怕弄坏了扇子,她掏出扇袋装好扇子,随后将扇袋的绳结系在前襟小带上,又将扇袋塞回胸口,长吁一口气。

“谢谢。”

顾云庭收回手掌,背在身后,淡声道:“不必与我客气。”

末了,忍不住问:“你为何如此珍视你哥哥送的这把扇子?”

邵明姮却没有答他,从袖中掏出巾帕,指了指他的手道:“你受伤了,我帮你清理一下伤口。”

顾云庭伸过去,她低头弯腰,头发乌黑,后颈雪白,呼吸一点点喷在他掌心,他不敢动,手指像是有小虫子在爬。

她清理的很快,也很熟练,像是做过此类事。

顾云庭没忍住,问她:“你的手法很像军中做派,是宋三郎教的吗?”

邵明姮一愣,空气霎时冷凝下来。

顾云庭有些后悔,但还是想知道答案。

手被松开,清香散了。

他望着邵明姮,她亦在看着他,像是慎重地思考后,眼睫抬起,声音轻柔却坚定:“是。”

这一刻,顾云庭懊恼后悔,为何在此种情境下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两人又去了县衙,本在恹恹欲睡的县丞看见顾云庭,立时恢复清醒,待知道两人来意后,忙不迭地应允下来,道明早便派出护卫前去搜寻。

回驿馆途中,顾云庭始终没能说完那句话。

其实他就想说一句:宋三郎死了,你还有我。

思来想去觉得今夜时机不好,便生生咽回去。

临近分别,邵明姮将缰绳还给他,转身朝静谧的驿馆抬脚走去。

“邵小娘子,等等。”顾云庭上前,从腰间摘下纯金鱼纹令牌,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将手指环住握紧。

“这些日子或许我顾不上你,你若有需求,只要持此令牌便能出入各府衙大门,州刺史县城县令都识得此物,见此令牌无不应允。”

邵明姮很是震惊的松开手指,看清令牌上的图案后,忍不住福了一礼,道:“多谢顾大人!”

顾云庭敛住嘴角的笑意,状若无恙道:“无需同我客气。”

便见邵明姮解开腰间的荷包,将令牌仔细放进去,又紧了紧带子,转身便要走。

顾云庭一滞,忍不住又低声喊道:“邵小娘子!”

“嗯?”邵明姮转头,却没回过身来,纳闷的望着他。

顾云庭指了指荷包,叮嘱:“令牌非常重要。”

“嗯,我一定会在顾大人离开时全须全尾的奉还。”

顾云庭心里堵滞,也不好再啰嗦,只得放她离开。

邵怀安送她那把破扇子,她视若珍宝,贴在胸口保管。

他送的令牌即便在京中也没几个人拥有,便是他自己也鲜少拿出来调度官员,她竟随意放在荷包里,竟没有把它放到胸前珍重。

顾云庭难免失落,手掌覆在胸口衣襟处,摸到那枚粗糙绣竹纹的荷包,才有点点安慰。

那是她亲哥,捧着她护着她长大的,她对他哥哥好,理所应当。

总有一日,他会把她哥哥挤下去,那里,也只能放他给的东西。

....

京中,前朝

顾辅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言不讳,将洛河决堤之事大肆抨击,言语间不乏对各地呈报奏疏遗失的不满,甚至数次直指萧云。

萧云始终面不改色,端坐在皇位上冷静地听他指挥。

各部官员惟顾辅成马首是瞻,整场朝事几乎皆由他拍板定决,大臣悉数领命,各司其职,各河道官员很快退出大殿,向下分发诏令,礼部尚书及侍郎以下官员盘查国库,确认以迅猛之势调拨各地赈灾款项,今岁开科取士,几百名进士登时有了着落,于此危难之际,分发给各部门调用指挥。

有条不紊的安排,皆在萧云眼皮子底下进行。

他眉眼深邃,唇角勾笑,落在扶手处的手指捏的发白,太阳穴不停**。

便见顾辅成料理完所有事,安排完所有朝务后,转身冲他虚虚一拜,声音肃冷沉重:“陛下以为如何?”

如何?他能如何?

萧云抬手,示意他起身回话。

“顾相所为甚合朕意!”

顾辅成抬起冷厉的眉眼,却不急着谢恩,反倒凉森森地扫过居于右后位置的通政司使,“陛下,臣要参通政司懈怠民情,渎职懒政,敝塞言路,致使洛河两岸百姓流离失所,家园尽毁!”

通政司使冷汗直流,双膝兀的软了下,忙拱手低头出列。

“臣不知相爷所说之罪,缘由何处。”

“自洛河决堤前半月,便有奏疏报至京城,且据老臣所查,不止一封,原县令上呈八封急奏,然通政司一封都没有转至文书房,内阁更是从未见过,后邵怀安赴洛宁县上任,又着人将快报送至京中,如先前所示,快报依旧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老臣试问不曾懈怠,内阁官员更是严谨认真,找遍所有呈览奏疏,竟没有看到一份洛宁来的。

试问通政司使,你所监察部门,是如何做到唯洛宁不报的!”

通政司使大惊,余光扫向皇位端坐那人,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几乎立时明白问题出在何处。

若顾辅成所言当真,而通政司又真的没有见过那些急奏,便只有一人能提前拿到。

只有当今陛下了。

他眼前一黑,深感绝望悲凉。

不管结果如何,这口黑锅定是要通政司来背了。

通政司使双膝酸软,扑通跪在地上,“臣办事不利,望陛下降罪。”

萧云拎起唇角,朝顾辅成望去,声音清朗温和:“即刻擢你亲自盘查,半个钟头后,朕在此处等你答复。”

少年天子,言语间自有与生俱来的贵气。

通政司使脚步沉重,背影如同瞬间老了十岁,几个内监随去,为他打开帘子,道:“大人,小心脚下。”

话刚说完,通政司使便被绊了下,踉跄着扶住门框才稳住身形。

一炷香的时间,通政司传来消息,两名通政参议畏罪自尽,吊死在官署当中,留信认罪,望圣上不要殃及府中家眷。

萧云沉声道:“通政司疏于职守,导致今日之祸,但此二人已经伏法,便也不好再牵连其他,此事到此为止。

通政司使监察不利,罚俸一年,通政司上下所有官员即日起重新整顿,若再犯同等错事,朕必定严查不待。”

下朝,回到寝殿后。

萧云一脚踹飞了雕花圆凳,额间太阳穴几乎要鼓爆,他咬着牙,双手攥成拳头,听见微不可查的动静,冷眼兀的朝内瞥去。

顾香君战栗着,像耗子看见猫,惊慌失措地想要寻找藏身之地,然萧云在看见她时候,脸上便浮起阴暗的笑。

他起身,右手解了腰间革带,折叠起来握在掌中,一下一下拍在左手,眼眸像是野狼,直勾勾盯着顾香君。

“表姐,你看见什么了?”

顾香君不敢说话,往后倒退着,连连摇头:“我什么都没看见。”

萧云轻笑,将她逼到墙根,革带猛地抽了过去,却是“啪”的一声打在耳畔的高几上,花瓶滚落,摔得粉碎。

“我也是顾家人啊!”他冷笑,一把揪住顾香君的领子,眸眼沁血,“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非要逼我去死?”

他张口,狠狠咬住顾香君的肩膀。

尖锐的牙齿刺穿衣裳,血流出来,腥甜可口。

他喉咙咽了咽,近乎发狂地咆哮:“表姐,你救救我,成吗?”

布帛撕裂,顾香君被他反手摁在墙上,脸颊撞的生疼,她哭喊着求饶:“表弟,陛下,我救你,我答应我一定救你。”

他是个疯子,又怎会被顾香君的缓兵之计骗到,当即撩起袍子,下手毫不留情。

顾香君疼的佝偻起来,恶狠狠的咒骂:“萧云,你不得好死。”

....

顾家灯火通明

顾云慕从军营回来,进门便将长/枪扔到地上,小厮弯腰捡起来,被他一脚踹开。

“滚出去!”

顾香君着宫中眼线传出求救信,求他救自己出去。

他同父亲提了一嘴,便被狠狠驳回,怪他不顾大局,儿女情长,还道三娘最多在宫中待上两年,两年后她便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也能给她摘下来。

可三娘如今在受罪啊!

顾云慕狠狠捶打桌案,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翌日,他请旨进了趟宫。

在顾太后殿中,终于见到顾香君。

她甫一望见自己,便泪眼汪汪的扑来,还未靠近,又被顾太后一记眼神喝住,便改成小碎步,含着泪走到他面前,哽咽着唤了声“哥哥”。

顾云慕像是被刀狠狠扎到心脏,强忍着愤怒与顾太后一同用了膳。

席上,顾太后刻意的亲和,令他反感作呕。

待他与顾香君离开太后宫中,往中宫去时,顾香君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顾云慕,哭的撕心裂肺。

“哥哥,你救我出去,求你了,回去我一定乖乖待在府里,哪都不去了。萧云不是人,他是禽兽,他会弄死我的。”

脸颊明显瘦削,眼睛不似在顾家时那般明亮,凄楚,可怜。

顾云慕难受死了,他想看她伤在哪里,顾香君摇头拒绝,死活不肯,那些伤都在极其隐蔽的位置,衣裳遮住,从外看来根本无法察觉。

即便她想诉苦,也不能**自己的身体。

她不松手,泪水打湿顾云慕的衣袍,“哥哥,他真的想让我陪葬。”

顾云慕抚着她后脑,一遍遍的叹气。

回去府中,他大步走向中庭,看见父亲正与官员议事,便候在廊庑处,一直等到官员离开。

顾辅成瞥见他的神色,便知他要说什么,抬手,冷声道:“你不该去见三娘,你总是对她心软。”

“但是爹,萧云是要折磨死三娘的,兴许三娘捱不到两年。”

“他不敢。”顾辅成啜了口茶,揉摁额头,最近朝中琐事太多,各处要钱要粮还要医补大夫,国库一下出去大半,人手更是干净,想到萧云的手段,他眼神更冷,“他若是害死三娘,我会让他死的更惨。”

“爹!”

“你是想做世子,还是想做太子?”

猝不及防的一声问话,顾云慕脑子猛地冷静下来。

顾辅成瞟了眼,沉声说道:“有时候,你得同你弟弟学着点,浮躁的性子在军中尚可,但别带回府里,更别带到朝事上。”

“是。”

“我与你母亲还有话说,出去吧。”

高兰晔抹了抹泪,红着眼睛从门后出来。

“都听到了?”

高兰晔哑声:“三娘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心疼。”

“嗯,我是她爹,我也难受。”顾辅成捶了下眉心,转头说道:“三娘留在宫里,想要生子必然难上加难,起初进宫时我便料到,我那妹妹是决计不会容忍三娘生下孩子的。”

“那你打算如何?”高兰晔拧眉,握着帕子抵在唇边。

“这几个月你留点心,给三娘时刻备着皇子。”

两人四目相交,高兰晔登时明白过来。

既是助他们顾家成就大业的小傀儡,身上有没有皇家血脉,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外头人以为,这个孩子就是顾香君所生。

皇后的儿子,自然是未来的天子。

天子无能,萧氏后继无人,这江山社稷便得交到权势最大的人手中,名正言顺,史书也挑不出半分纰漏。

只可惜,如今的顾家还有钳制,不然大可不必迂回曲折,牺牲三娘。

....

陕州,大雨终于停下,隐见日光穿过乌云洒落金晖。

洛河的水开始褪去,目之所及,房屋倒塌,良田损毁,牲畜四仰八叉躺在水流淹过的位置。

不断有官兵抬着尸体经过,雄黄雌黄丹砂等药物烧灼的味道随处可闻,城中景象凋零破败。

邵怀安随着最后一波流民入城,彼时他只剩最后一口气力,撑到城门口,看见迎来的县丞后,咣当摔倒在地。

邵明姮见他无恙,又惊又喜,大夫开了方子,宋元正拿去抓药煎煮,喂过后,邵怀安便睁开眼来。

“阿姮,辛苦你了。”

邵明姮眼泪掉下来,摇头:“哥哥活着,我便不苦。”

深夜,邵明姮觉得有点冷,她裹上衾被,缩成一团只露出个脑袋来。

然而过了会儿,却丝毫没有好转,反而眼皮发沉,四肢没有力气,呼出的气很热,蒸的她快要熟了一样。

天蒙蒙亮,她摸着自己额头,累的说不出话。

起高热了,她睁了睁眼睛,喉咙开始沙哑肿胀,像是飘在半空中,魂魄与肉/体抽离。

外头有人叩门,是宋元正。

邵明姮挣扎着发出声音,“别进来。”

宋元正推门的手一愣,站在原地等她再度开口。

邵明姮拢着被子,虚弱的咬住嘴唇,声音挤出来,浮到门外。

“小饼,我好像染上疫症了。”

作者有话说:

好肥啊,好勤快啊,自我表扬!无法自拔!明天继续肥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