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薄情

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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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睡着的时候,叫过他的名字◎

“邵小娘子, 我不介意你把我当成他。”

“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满足。”

“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不后悔自己做的这个抉择, 你可以不必忘了他,你喜欢他的眼睛,我也可以做到。”

他笑着,眉眼渐渐弯起来,肃冷的面容显得刻意而又热切。

邵明姮握着那枚金质鱼纹令牌,仿佛有一点点的火苗沿着掌心蔓延至胸口,又从胸口急速的奔涌至四肢百骸,胸膛一下热起来, 眼前有浅浅的光晕,她眨了眨眼睛,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顾维璟, 你怎么这么疯。”

宋元正叩了叩门。

邵明姮忙擦眼睛, 转过身去露出笑脸:“我们可以出城了。”

....

隆冬, 屋外风急,大雪如席。

别院的地面覆盖着厚厚银白, 忽地一声, 掠起满地的雪沫, 游廊下不时有婢女经过, 捧着食盒朝明晃晃的正院疾走而去。

院内没有掌灯,显得屋内尤其亮堂。

床榻旁的条案前,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静静坐在那儿, 灯光穿过他的身体, 在地上投下阴沉的影子, 肃杀冷峻的脸半明半昧, 深邃的眸子像是地狱罗刹,就那么阴沉沉的望着**人。

门外狂风怒吼,拍打着楹窗肆无忌惮的咆哮凌虐,屋内炭盆发出细微的烧灼声,暖融融的与那烛光交织成静默的蛛网,包裹着他,闷滞而又压抑。

“殿下,去吃点东西吧。”侍卫躬身低声说道。

顾云慕回头瞟了眼,站起身来。

辛辣的酒水沿着喉咙滑下,就像灼热的炭火从冰里滚过,毡帘轻晃,冷风被隔绝在门外,犹不放弃挣扎,像一只被攫住喉咙的恶狼,疯了似的撕扯。

烛光下的眼睛,略带深沉和苍劲。

顾云慕饮完酒水,抬手捏着额头,脑中想起方才在书房时,与几位幕僚的谈话。

“殿下,事已至此,断不能再放宁王殿下回京,此番是他设计离开,不管从何处去查,都与您扯不上任何干系,既然与您无关,您又何必辗转反侧,犹豫不决,古之成大事者,无不心狠决绝。

此时机乃天赐,断断不能轻易错过!”

“属下同意刘大人的说法,既然是宁王殿下阴沟翻船,咱们找到他,便不该放虎归山。陛下尚未立储,若宁王殿下回京,对于殿下您来说,必然是巨大威胁,殿下万勿心慈手软,妇人之仁啊。”

“殿下,您顾及兄弟情深属下们理解,您可要将宁王圈禁至此,待京中大事落定,再放他回去也不迟。

属下不是逼着殿下杀了宁王,是怕宁王的出现,会动摇陛下立储之决心呐!”

....

三日多,顾云庭还未醒来。

顾云慕每每站在床前,总是心情沉重。

拥有无上的权力后,他看二郎的心思也变了,从前是恨他烂泥扶不上墙,心疼他萎靡懈怠,毫无上进之心。现在恰恰相反,怕他太出息,怕他太努力,怕他在父皇眼中心里都更重要。

明明他们是亲兄弟,但他手握重权后,总也不放心,虽极力告诉自己,二郎心志淡泊,不好权势,但夜深人静睡不着觉时,他还是后怕。

万一那是假象,万一二郎某天改了秉性,也突然对皇位和天下有了兴致呢?

那时又该怎么办?

难道真要他像对待萧云一样,痛下杀手?

顾云慕捏着杯盏,喀嚓一声捏的粉碎。

不一样,二郎是他亲弟弟,无论如何他不会害他,也不会杀了他。

“大哥。”

闻声,顾云慕的背影一僵。

“这是哪儿?”顾云庭说完,咳嗽着想要坐起来。

顾云慕站起身,面色恢复如常,走过去帮他放好软枕,坐在床畔圆凳上。

“许州。”

顾云庭嗯了声,双手交握起来放在前面。

许州与河阳隔着一日车程,他垂下眼皮,问:“我昏迷了多久?”

“三日。”

顾云庭心里像是冰河遇暖,一块块的碎冰沿着春水**开,无边无际的胡乱飘着,三日,他们定然已经离开了河阳,会去哪里?

还会去灵州吗?

“吃了亏,脑子清醒了没?”顾云慕冷言讽他,单手抓来参汤递到他面前,顾云庭接过,没有出声。

“你打算挺好,用了那么多力气避开父皇眼线,就为跟她远走高飞,你想的甚美,可人家不领情,把你一股脑药翻了,留在冰天雪地差点冻死。

二郎,我跟你说过,你这辈子,迟早死在女人身上。”

顾云庭面不改色,声音淡淡:“我愿意。”

顾云慕冷笑:“得,早知劝不动你,白费口舌。”

两人俱是一阵沉默,灯烛爆开火花,雪片子几乎要打透窗纸。

哪怕他心急如焚,想追寻而去,他也不敢表露出半分心思,更不敢泄露萧昱活着的消息。

此事若被发现,顾辅成和顾云慕定会举全力将其诛杀。

“大哥做好决定了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叫顾云慕愣了瞬,随后轻笑着眯起眼睛。

“二郎,你什么意思?”

狭长的眸子沉静如水,望向顾云慕时波澜不惊:“我听大哥的。”

四目相对,似乎都想从对方的眼中看出决断。

许久,顾云慕一拍大腿起身:“那你便在此养一段时间伤,等好利索了,我接你回去。”

“好。”

“二郎,你不怪我?”

“大哥救了我,我为何要怪你?”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顾云慕敛起笑脸,郑重其事的问他,“你若是想回京,想...”

“大哥,你应该也知道我要什么。”

“顾维璟,希望你不会后悔。”

毡帘落下,一绺冷风趁机钻进来,扑的灯烛猛一摇曳,屋内光线忽暗,随后又恢复明亮。

...

紫宸殿

顾辅成披着外裳坐在案前,撑额歇息。

“陛下,您早些安置吧,娘娘过来催了多次,眼下她身边的嬷嬷还在廊庑外等着,天还在下雪,这会儿冷的厉害。”内监倒了盏热茶,不动声色的说道。

“叫她回去,朕今夜宿在紫宸殿。”

“陛下许久未去娘娘那儿了...”

顾辅成抬头,一记冷眼,内监忙打住。

“去告诉她,明晚朕去陪她。”

“是。”

高兰晔正坐在妆奁前梳发,乌黑油亮的青丝披在脑后,她年逾四十,虽保养得当,但面容犹能看出年纪,到底老了,不像年轻时候那般明丽夺目。

嬷嬷在门口跺了跺脚,捂暖双手后才进到内殿。

“娘娘,陛下今夜忙于朝政,说是明晚过来。”

高兰晔手一顿,眉眼轻挑,露出几分失望:“早知如此便不该叫你去巴巴等着,平白叫你受冻。”

“娘娘哪里话,这是奴婢该做的。”

换上轻薄的里衣,她走到床榻前,钻进温暖的被窝里,拢着秀发抬眸:“陛下身边可有年轻宫婢侍奉?”

嬷嬷立时摇头:“您是最了解陛下的,除了大监,便只有几个小黄门,宫婢都在外边侍奉,近不了身的。”

高兰晔微微一笑,两人携手半生,虽也不乏争吵,但顾辅成待她算的上重情重义,除了当年生三娘时,她的近婢爬床有孕,两人闹到险些和离,而后便再未生出事端。

顾辅成在女人方面没大有心思,眼下刚开朝,事务繁忙,他更是脱不开身。

“明儿一早便炖上鸡汤,炖浓一点,加些人参当归鹿茸,他太累了,合该好好补补。”

“是,娘娘待陛下亦是体贴入微。”

....

顾辅成几乎一夜未睡,暗线传回消息,道二郎瞒天过海,以易容手段骗过他们,同邵明姮彻底消失匿迹,虽后来折返,但一无所获。

与此同时,梁王离京,至今未归。

他不得不去多想,会不会是梁王念头走偏,对亲弟弟下了毒手。

但又不愿这么想,如此颠来倒去,生生熬到后半夜,越熬越清醒。

“伺候笔墨。”他拿定主意,吩咐。

内监打了个盹儿,听见动静立时站直,拿起墨碇开始研墨。

余光瞄了几个字,后脊绷紧,陛下是要立储了。

这厢京中立储的诏书刚刚拟好,礼部尚且在准备着,许州便得到了消息,梁王亲随面色欢喜,在书房中连连拍腿感叹。

“殿下,终于定了!”

“是啊,不枉殿下一片赤诚苦心,陛下知晓咱们殿下的不易,其实立国号时就该知道,建武,自然是尚武勇猛之意,除了殿下,又有谁能担的起这个名头。”

“别高兴太早,万一是陛下的安抚之意呢?”有人开口,其余几人纷纷点头,“若陛下只是缓兵之计,想让殿下心软放宁王回京,那又该如何?”

“立储之事岂能朝令夕改,未免儿戏!”

“还是要谨慎,属下建议,将宁王留在此地,暂观后续。”

“属下赞同。”

“属下亦赞同。”

幕僚大都主张将顾云庭留下,以观后效。

顾云慕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

“二郎,今日我便要启程回京,等明年开春,我亲自过来接你。”他穿着甲胄,外面是冷青色披风,右手握着长/枪,拍拍顾云庭的手,意味深长道,“别怪大哥。”

许州的别院地处城中,是老宅,宅子里的布局典雅古朴,只是因为寒冬时节,瞧不出什么景致,沿着游廊一直往深处走,便有一地开阔的赏景暖阁,暖阁四周环水,泠泠水声在静谧的院中显得很是清脆。

顾云庭裹着厚实的氅衣,右手搭在扶栏,恹恹看着水里的鱼,慢慢竟看出一张嫣然微笑的脸来,他唇角一动,面色跟着柔软。

一条鱼忽地蹦出,将那平静的水面打破,一圈圈涟漪泛开,那张脸瞬间破碎。

他有点厌恶那条鱼,于是叫人拿来鱼食,特意盯着叫捞了上来,本就是一群红鲤,偏他认得真切,从十几条鱼中一眼辨出,指着鱼肚上有白花的那条,“用琉璃缸子盛出来,端到这儿。”

“是。”

那鱼儿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起初在水里扑通,后来适应了水温,竟很是怯意的游**起来。

几粒鱼食洒下,它快活地冲着水面上仰,咕噜撅起小嘴,往里一吸,鱼食悉数落进嘴中。

这些鱼不怕人,许是喂的久了,即便被捞到琉璃缸子里,它也丝毫不觉得危险,一圈一圈的转,贴着靠近顾云庭的一侧擎等着鱼食洒落。

又是一捧,它扑棱一声,打了个滚,鱼食接二连三吃进肚里。

旁边伺候的丫鬟吃了一惊,与另外那人窃窃私语:“鱼怕撑不怕饿,殿下再这么喂下去,这鱼大抵要被撑死了。”

“我劝你别过去,没瞧着殿下心情不爽快吗。”

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

顾云庭又撒了一捧,见那鱼终于动作迟缓,游曳时像是飘在水面,再看圆滚滚的肚子,几乎要与脊背掉个个儿,时不时翻过来,又缓缓拽下去。

如此几回,似乎没了力气。

咕噜一下。

彻底躺平了。

“你挡了我看邵小娘子,这是惩罚。”

顾云庭拍拍手,心中郁愤消减,余光扫到一抹影子,很快消失在廊柱之后。

他知道,大哥不会杀他,是因为念及兄弟之情,血缘之意,但他的幕僚不会善罢甘休,有些人巴不得他早点死,省的提心吊胆,终日惶恐前事生变。

他死了,便一了百了,再无后顾之忧。

顾云庭不动声色地起身,拢着氅衣踱步在游廊中,雪色莹白,院里的枯树皆被掩埋,偶尔能看见几只鸟,寻到吃食便扑棱着翅膀落下,怕被人抓到,很快飞离。

他不想死,他还要去找邵小娘子。

好多话没说,好多事也没做。

腊日已过,再有半月多便到除夕。

在这清冷偏僻的院子里,没有一点年关的气息。

...

宋元正拿着鱼纹令牌接到邵怀安,此后一行人扮作许州官员模样,从城门处顺畅离开,果真如顾云庭所说,持此令牌,无人盘查。

越往北走,天气越寒冷。

他们两架马车并几匹骏马,沿着官道走走停停,很快来到沧州地界。

只要过去沧州,便能与范阳的军队汇合。

启程的刹那,邵明姮仿佛嗅到空气中的一丝腥臭,是战争留下的气味,沧桑冷寂。

深夜,寒风卷着枯枝滚过,打在车轮上,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马蹄敲打着冻僵的泥土,嗒嗒作响,神经绷紧后,整个人都处于紧张的戒备状态。

干燥森冷的风无休止的呼啸,宋元正搓了搓手,感觉面颊快被冻烂了,其余接应的数十人里,大都有点受不住,又冷又饿不说,眼下还在蓄积暴雪,头顶的云越来越厚,再这么赶下去,不光是他们吃不消,连马匹都要累死,冻死。

这场雪肆虐了数日,是他们未曾料到的意外。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茫茫银白中,连一点光亮都没有。

邵明姮给邵准揉搓手指,怕他冻坏身体,又举到唇边哈了口气,邵怀安攥着拳头,脸上亦苍白没有血色。

“小饼,前面好像是破庙,咱们去歇歇吧。”

邵明姮从前面帘子探出头去,远远看见漆黑的点,若隐若现。

宋元正眯起眼睛用力看,雪粒子趁机滑进眸底,他抬手擦干,“好!”

邵怀安从车内下来后,便赶紧找出火折子,捡来一大捧干柴,生起火堆,稍微点着了,又赶紧去四下搜寻,捡来的柴大都浸着寒凉潮气,扔进火里后冒出青烟,呛得人直咳嗽。

邵明姮给邵准找出药来,提前几日已经研磨好,此时倒进瓷煲中灌入水,架在火堆上头,很快咕嘟咕嘟冒起热气。

邵明姮负责分食,包袱里的胡饼足够他们再撑几日,只是水不多了。

他们此行向北,途中坎坷难料,故而没有答应秦嬷嬷和吴管事跟来,两人在门口给她跪下,邵明姮亦没有心软,将那宅院赠与他们二人做养老之用。

邵怀安起身出去,邵明姮瞟了眼,跟在他身后。

这是一处略高的山坡,遥遥望去,漆黑无垠的广袤土地里,仿佛空****的什么都没有。

范阳周遭此三年内大战小战绵延不断,百姓流离失所,良田废弃耕种,大片荒芜枯草横生,打眼望去,只有浓墨般的夜空,仿佛还飘着冤魂游**。

老鸹从头顶飞过,嘎嘎的粗哑声破开死寂。

经过枯树时,翅膀掠起一层雪雾,这是唯一的鲜活气。

“从前只知此处荒凉,如今亲眼目睹,心中惊惧难安,更为震动。”

邵怀安面露惋惜,“我看过县志,前朝鼎盛时,沧州范阳草肥牛壮,百姓安居乐业,平淡质朴,短短几十年,竟变成这般惨像。”

为争夺地盘,争夺权势,占据范阳成为最强的领导者,没人顾得上底层百姓死活,因为无法往回看。

即便是如今兵马最多的裴楚玉,亦不能悉数安顿整治,往往开辟新地后,留下军中信得过的将领把守,能镇住威慑,却不能缓解饥饿贫穷。

“哥哥,快结束了。”邵明姮握着他的手臂,轻声说道,“小饼告诉我,再有三个月,裴楚玉打算侵吞沧州定州以及镇州三地,若局面安定下来,便是恢复农耕桑蚕的好时候,最晚明年开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迎着风站了会儿,临回去前,邵怀安问她关于顾云庭的事,自然是因为那枚矜贵珍稀的鱼纹令牌。

“阿姮,你喜欢他,对不对?”

声音很淡,随风冲散在空气里,化作一团微弱的白雾。

邵明姮愣了下,摇头:“我不知道。”

邵怀安拍拍她的手,终是没忍住,“昨夜马车里,你睡着的时候,叫过他的名字。”

邵明姮瞪大了眼睛。

邵怀安却没有再说下去,她是叫过顾维璟,但只叫了一声,在此之前,她嘴里呢喃的,一直都是“宋昂”。

三十二遍,每一声,他都听得真真切切。

作者有话说:

不会分隔太久,下一章争取六点,我尽力!然后今天决定爆肝试试。

粗熘肝尖!卤猪肝!酱炒猪肝!泡椒炒猪肝!猪肝瘦肉粥!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