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薄情

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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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会找到她◎

大朝会, 宫中宴请百官官眷同庆新岁,更有各地使者送来贺表恭祝祈福。

自宣政门往北望去,城楼沿街俱已挂上红色灯笼, 处处洋溢着热闹喜庆,来往官员脚步轻盈,各自换上常服赴宴。

马车停在宣政门外,官眷皆盛装打扮,着绫罗绸缎,华服美衣走下车来,更何况发间珠翠环绕,金钗丛丛, 丝竹声自傍晚时响起,绵绵如轻软的云雾,叫人的心弦跟着松弛下来。

紫宸殿中, 顾辅成扫了眼垂首站在旁侧的顾云慕, 声音中带着肃沉忧虑。

“还没有二郎的踪迹吗?”

“回父皇, 儿臣沿着许州一带找过,始终没有发现。二郎聪颖缜密, 做事细致不留线索, 追踪起来着实困难。”

顾辅成嗯了声, 没做他问。

顾云慕已经搬到东宫, 高兰晔为他添置了两个良娣,一个是兵部侍郎的女儿,另一个出身书香门第, 知书达理, 其用意不言而喻。

顾辅成将宫中空闲的宫殿改成道观, 夜间入席前, 特意带顾云慕一同骑马赶去,烧香祝祷。

“你性子刚烈直爽,意气凌云,如今贵为储君,行事举止不能同之前那般随意无惧,需得时刻警醒身为储君的职责和担当,断不可任性妄为,更不能仗势欺人。

你母后为你挑选的良娣,若你能明白她的苦心,也不枉她操劳一番,为你殚精竭虑。”

“是,儿臣知道了。”顾云慕低头,将香烛插进面前供案的香炉中,“儿臣朝宴之后,便去给母后请安。”

“倒也不必那么急,毕竟今日官员众多,更有他国使者需得应付招待,免不了由你出面。”顾辅成背着手,与他低声说道,“她知道你忙,自会理解。”

末了,语重心长道:“一家人,彼此都是为了对方好,决计不能内斗。”

顾云慕抬眼,对上顾辅成深沉的凝视,他忙拱手:“是,儿臣必当谨记。”

若说能随心,高宛宁定是不愿赴宫宴的,但身为齐老侯爷的继妻,她若不来颜面上过不去,若叫旁人来,还不如她自己咬碎牙齿吞下苦水,她宁可过来受辱,也不叫高静柔有出头之日,妻是妻,妾是妾,永远都低她几截。

顾香君的伤好了,穿的华贵雍容,与几个贵眷坐在一块儿说话,谈笑盈盈,眉宇间透着傲慢跋扈,丝毫看不出狩猎时被马踩断肋骨的可怜样子。

坐序凭着敕封和实权来安排,齐老侯爷虽担散职,但毕竟身上有爵位承袭,故而坐序靠前,高宛宁尽量低头,可饶是如此,顾香君一眼便能瞧见她。

少不得又是一番奚落,明讽暗嘲,引得周遭女眷纷纷禁口,不愿多言,偏顾香君是有恃无恐的嚣张脾性,你越是忍让,她越蹬鼻子上脸。

高宛宁忍了几番,面上终于挂不住笑,绷起脸来借口出门透风。

顾香君的话还在身后,她听得清清楚楚。

或许齐老侯爷不明白顾香君话里的意思,毕竟他是男宾,好些闺房里的事他没听过,也并不关心,但高宛宁知道,顾香君句句讽她,笑她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咎由自取,活该报应!

一句句玩笑话,当成故事编排出来,讲的绘声绘色。

高宛宁只觉脑子里有一团热血冲到头顶,手脚发抖,双膝发虚,再待下去,她一定会失控的。

明明家世好,出身好,模样好秉性好,到头来却什么都不好。

一个名门淑女活成别人嘴里下作可耻的**/女,跳火坑还要拖着自己庶妹下去,间接害死柳姨娘,如今坊间谁不说她是杀人凶手,但她杀人了吗?!是那柳姨娘自己蠢,自己作死!

高宛宁沿着甬道越走越快,身边的婢女小跑起来,几乎跟不上。

不知不觉,竟走到冷宫前。

幽静昏暗的大门半敞着,许是因为大朝会,门口侍卫换岗不及时,与大殿的繁华热闹相比,此处就像阴诡地狱,僻静寂冷,没有亮光,连声音都只有树枝窸窣的响动。

“娘子,别进去了,怪渗人的。”墨蕊紧张地揪紧帕子,劝道。

高宛宁瞥她一眼,低声道:“在此处守着,不许乱走。”

“可是...”墨蕊还是担心,却被高宛宁的眼神吓得猛一哆嗦,再不敢说别的。

高宛宁是要看看顾音华如今的模样,却不料刚走到门口,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心下一惊,此时离开怕是不成,而墨蕊悄悄退到暗处躲起来,高宛宁只好藏进门内的破柜中。

便见珠光宝气的顾香君,抬手搭在婢女臂上,走到台阶前,往屋内瞟了眼,立时有人前去点灯,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乍一看见光明,登时有点温热。

高宛宁大气不敢出,暗叹自己倒霉,怎么就闯进冷宫,遇上顾香君这个煞星。

“你们都下去吧。”

顾香君说完,婢女躬身退后。

“姑姑?姑姑?你在哪?”顾香君忽然笑起来,边叫边从袖中取出一把刀来,薄刃沿着刀鞘慢慢滑出,在她眼睛上折出寒光。

顾香君到处找,像是同顾音华在躲猫猫,床下,矮柜中,帘子后...她得意极了,像是胜券在握的屠夫,只等着待宰的牲畜主动凑上脖颈,弑杀的快感让她眼中跳跃着火光。

她脚步缓慢,轻微且又从容,“姑姑?”

高宛宁捂住唇,她看着顾香君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几乎就要走到她躲藏的柜门前。

“咣当”

不远处传来花瓶落地的声音,高宛宁快要喘不过气来,眼珠子瞪得滚圆。

便见顾香君兴致盎然地转了身,又朝着声音所在处,快步走去。

“啊!”

尖锐的嚎叫,像利箭刺穿耳膜。

高宛宁打了个哆嗦,牙齿咬住嘴唇,闻到血腥气。

后脊寒毛竖了起来,凉湛湛的冷汗打湿衣裳,她的脚麻了,但忍着难受不敢乱动。

嚎叫声仍在继续,凄厉绝望,又带着极强的怨恨。

不知过了多久,顾香君离开了冷宫。

高宛宁再也忍不住,从柜中滚了出来,一抬头,便见顾音华捂着脸痛苦的呻/吟,她蜷曲着身体,浑身都在打哆嗦。

“顾三娘,你是个禽/兽!”

“你猪狗不如!”

顾音华没有疯。

高宛宁很是诧异,她攥着拳走到顾音华脚边,看到地上被丢弃的短刀,上面沾了血,腥气很重。

“是你!”

顾音华咬着牙根说话,她相貌极美,就算在冷宫就算年岁大了,也能看出年轻时候的模样,但现在——

那脸爬满刀痕,狰狞可怖。

高宛宁惊诧且又畏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滚!给本宫滚出去!”顾音华忙捂住脸,眼睛充满怨恨,像一只厉鬼,无力地挣扎,咆哮。

高宛宁忽然扯出一个笑,弯腰不动声色捡起那把匕首,掌中垫着帕子,挪到顾音华身边。

在顾音华的咆哮中,举起刀来。

当胸直直刺了下去。

血喷出来,她提早防备着,并未染上多少,加之她今日本就穿了红色裙子,故而不仔细盯着摸索,根本瞧不出异样。

顾音华的头高高昂着,眼睛瞪得硕大,丑陋的面孔毫不遮拦的呈现在自己面前。

高宛宁没有拔刀,倒退了几步,这时才觉出害怕。

“娘子?”墨蕊的声音响起,高宛宁打了个哆嗦,爬起来快步走出门,浑身都汗,她二话不说,拉起墨蕊便往外走。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恐吓之意。

“方才顾三娘来过,人是她杀的。”

墨蕊点头:“奴婢知道。”

沿途,看见侍卫回去站岗,她们脚步不由地加快,从小路直直折返,竟比顾香君还快了盏茶光景。

顾香君穿的是件雪白大氅,边沿绣着绯色牡丹花,高宛宁眯起眼睛打量,如愿看见她氅衣边缘的血珠,很小几滴,但能看出是血。

忐忑狂跳的心慢慢平复,她喝了口冷茶,面色恢复如常。

“三娘,你氅衣脏了。”她开口。

顾香君正在脱衣服,将氅衣递到宫婢手中,闻言瞟了眼,其余官眷亦跟着看过去,那几滴血淌在雪白面料上尤其明显,熏了热,隐约还能闻到腥味。

顾香君冷笑:“既脏了,便扔掉吧,回去给我换件新的过来。”

高宛宁抿唇不语,暗自数着时间。

便在顾香君安排宫婢出门时,守冷宫的侍卫急急闯进来,面色惶恐地走到顾辅成面前,低声回禀完,顾辅成的目光倏地朝顾香君瞥来,顾香君心虚,自然低头,这一低头,更加印证了顾辅成的猜测。

随后,顾辅成离席,顾香君便唤出去。

高宛宁心里的郁结瞬间消散,是无与伦比的畅快欢喜。

...

“不是我,不是我...”

顾香君摇头,边摇头边向旁边的顾云慕求救,“大哥,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杀她。”

“畜生!”一记耳光直把顾香君抽倒在地,她撞到门框,额头立时鼓起红包。

顾云慕想去搀扶,又畏惧顾辅成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站在一旁,干看着。

“她是你姑母,你连你姑母都杀!”

顾辅成手在哆嗦,嗓子像是粗粝的砂石,隐隐发颤。

“父皇,我只想吓唬她,我没有杀她...”解释苍白无力,顾香君百口莫辩。

刀是她的,侍卫证明是她的人将他们引开,所有证据都指着她。

她什么都说不了。

顾辅成气到快厥过去,一脚踢在她腰间,青筋几乎暴鼓裂开:“滚回去,永远都不准踏出殿门。”

.....

高宛宁这夜睡得很是安然,起初在笑,后来做了个梦,梦见柳姨娘来找她寻仇索命,她素日便不怕柳姨娘,梦里自然也不怕。

甚至拿起剪子递到柳姨娘手里,叫她再死一次。

但见柳姨娘握着剪子,朝喉咙又捅过去,她总觉得姿势奇怪,说不清为什么,忽然迎面喷来血,她吓得惊醒。

拂开帘子下床,走到妆奁处从匣中掏出剪子,对着铜镜,兀自比划。

她知道哪里古怪了,柳姨娘死时攥剪子的手,根本不是正常人握剪子的方式,像是被人刻意摆出来的。

也就是说,柳姨娘不是自尽,而是被人杀死的。

高宛宁心中大惊,当即便怀疑起高静柔来,越想越清楚,高静柔烧纸钱时,她看见她右手有烫伤的痕迹,那会儿不觉得怎样,只以为是不小心,但现下回忆,仿佛那伤是假象,为了遮掩什么才故意烫到的。

她忽然冷笑起来,自始至终她根本没想到,高静柔竟能心狠至此,对自己亲娘下手。

还真真印证了那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顾云庭醒来时,人已经在回京的途中。

他挑开帘子,对上那人的眼睛,正是心怀叵测想要取他性命那位,或许是因为顾云慕严令禁止,他迟迟没有动手。

总之,安然无恙回到京城,恰好赶上除夕团圆。

顾云慕拍着他肩膀,沉声道:“父皇最近心情不大好,你回来,多劝抚着。”

他将顾音华死因简略讲了遍,明显偏袒顾香君:“三娘也不是有意的,纯粹为了发泄恨意,你不知道当初姑母和萧云活着时,是怎样折磨三娘的,她就想出出气,没有真的要杀她...”

“但姑母不还是死了吗?”

顾云庭淡淡开口,明白顾云慕将他接回京城的缘由,但也不甚上心,仍旧冷漠疏离的样子,虽说顾云慕嘱咐他与父皇求情,他却是只字未提。

顾辅成看见他,内心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当着顾云慕的面,将兄弟二人的手放在一起,叫他日后好生辅佐太子。

...

秦翀等人暗中寻觅,始终不得音信,今日看见顾云庭完好无损的回来,不禁喜极而泣。

然顾云庭躺在浴桶中,阖眸吩咐的第一句话,便是:“往南边多派点人过去,要不了多久,婆娑石便该用完了。”

他对辅佐太子没有兴趣,等东西都弄到手,他要去找他的邵小娘子。

婆娑石唯一的渠道被他垄断,只要邵准还活着,便一定需要源源不断的供应,他们从许州应当往北去了,既往北,肯定没有门路,届时只要有人打听婆娑石,他便可以逆着踪迹追寻。

总之,他一定会找到她。

....

苍茫荒原上的白雪皑皑无尽,远处天际传来厮杀声,越来越近。

被风吹卷着鼓入耳中。

骑马的人已经开始拔刀,目光凝聚,竖起耳朵聆听厮杀的距离,估摸人数。

宋元正绕到邵明姮车前,弯腰与她说道:“你们在此处不要上前,我们过去看看是不是裴将军的人。”

“小饼,要小心。”

“好。”

骏马疾驰,扬起簌簌雪沫子,漫天白雾涌**堆聚。

邵明姮擦了擦眼睛,看见天边黑压压的兵马,像一道道波浪翻涌而来,她的心拧成一团,下意识握住哥哥的手,邵怀安将她护在身后。

忽然说了声:“阿姮,顾二郎救我出大狱时,同我说过几句话。”

“他说他想娶你为妻,是认真的。”

邵明姮手指一松,唇微启,“哥哥...”

“我不喜欢他,但又为他所救,我觉得这些话是你应该知道的,我总想着为你做决断,为你找一个合适的郎君,能一辈子对你好。我反感他,无非因为他在徐州时趁人之危,但这又何尝不是厌恶我自己,因为我的无能而使你坠入其中。

语气说恨他,不如说恨我自己。

阿姮,作为你哥哥,更作为一个男人,从我的角度来看,顾二郎此人,应当是值得托付的。”

邵明姮久久没有说话。

邵怀安目光柔和下来:“他性子不好,阴暗,寡淡,又不常笑,无趣,清瘦,多病....”

“哥哥,他其实没有这么一无是处。”邵明姮忍不住开口解释。

邵怀安抬手阻了她的话:“虽然他有这么多的不好,但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

“他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用尽全身心去庇护你,尊重你,这样的人,若你嫁给他,应当是会欢喜的。

三郎死了,你的路还很长。

阿姮,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选择。”

“哥哥,我不....”

话音未落,奔腾的马蹄声像是山呼海啸般狂卷而来,踏着神经一点点逼近。

马车犹如要被掀翻,隆隆声响使马变得焦躁不安,开始嘶鸣,打转,黑压压的云压下来,一团团的水雾笼在头顶,随着大军的抵达,空气骤然凝滞起来。

与方才的巨大声势相比,现在气氛着实有些压抑。

便听见一匹马朝车辆走来,哒哒的马蹄声像是踩在冰层,清脆闷涩。

邵明姮坐在邵怀安身后,便觉眼前一亮。

帘子被粗鲁的从外掀开,对上一双明亮火热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谁最牛!叉腰!吃肉去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