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薄情

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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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打她主意◎

坐在马背上的人, 穿银白色甲胄,披风在身后簌簌飞舞,雪花不断落在他发顶, 肩膀,明亮炽热的眼睛极具侵略性,就那么毫不避讳地打量车内人。

目光直直,像一头嗜血的野兽。

他浑身上下充斥着欲望,不加掩饰,雄浑昂扬的逡巡带着自信笃定的光,穿过邵怀安径直落到邵明姮的脸上。

小娘子面白如雪,明眸如墨, 紧抿的唇瓣透出一丝紧张,却挺拔着腰背,仿佛在向他证明自己不畏惧不胆怯。

裴楚玉饶有兴趣的看了会儿, 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扭头, 冲着军中人喊道:“元正, 你这妹妹真有趣,我就没见过敢跟我对视这么久的女娘, 很好!”

宋元正骑着马走到他身后, “大人, 风雪将至, 咱们需得快些往营地赶路。”

裴楚玉松开手,帘子落下,车内暗了瞬, 邵明姮有点虚脱, 抓着邵怀安的衣袖沉下身子。

邵怀安拍拍她的手背, “没事了。”

这场风雪来的迅猛, 若是在天黑之前赶不到营地,半路便会冻死不少人。

密云笼聚,狂风嘶吼,马车前帘不时被吹打开,从缝隙间,邵明姮能看到走在前头的裴楚玉,身量瘦长,但很有力量感,她正看着,冷不防那人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就像被鹰隼盯视,邵明姮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猎物,黏腻的视线包裹着她,令她有种透不过气的窒息感。

车帘一晃一晃,耳畔皆是啸啸风吼,邵明姮给邵准喂了点水,忽听邵怀安倒吸一口气,她放下碗,跟着看过去。

“怎么了,哥哥?”

“你看那儿!”邵怀安指着左前方,但见茫茫雪白中,一片黑色的影子翻滚盘桓,迅驰逼近,地面跟着摇晃,鹅毛般的雪片簌簌直下。

邵明姮扭头朝前看去,裴楚玉和宋元正等人已经呈戒备状态,拔剑弓腰,双腿驾马,在裴楚玉的一声令下后,整个军队迅速排兵布阵。

马车留在队伍的最后,帘子一卷,听见双方大将的交战声,擂鼓阵阵,密匝如雨,咚咚咚的敲打声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邵怀安握着邵明姮的手,他们能感觉到敌人的入侵,正呈穿插式涌入裴军阵营,离马车越来越近。

“你看好父亲,我得下去守着!”邵怀安握了握她的手,随后松开,解了氅衣挑帘跳下车辕。

邵明姮跟着爬过去,紧张地叮嘱:“哥哥,一定要小心!”

“快回去!”邵怀安往里推她。

战场上皆是男人,若裴楚玉得胜还好,一旦处于劣势,他们此行便凶多吉少,尤其阿姮。

邵怀安从地上捡了把刀,像卫士一样沿着马车四下防御警备,偌大的雪夹着血气不停地往鼻孔硬钻,碎尸残臂近在咫尺。

这是邵怀安第一次近距离感受战场,未免喉间犯呕,气血上涌。

他握着刀,强忍着不适死守车前。

那些士兵被砍掉了手臂,没有武器,便生生扑上去,咬住对方的脖子,将其压倒在地,长剑捅穿脊背,热血噌地溅出,又狠狠被踹开。

战争的激烈和残忍委实惊悚可怕,裴楚玉几乎半站在马上,右手横过弯刀,左右开弓,马匹冲过去,两个人头唰唰落地。

宋元正在右方击破,弓起的背像虎豹一样,自马上一跃而起,就地斩落一人,随后拎着人头跳上马去,用洪亮肃重的声音大喊:“杀!杀!!”

士气鼓舞着所有士兵,瞬间,如滔滔江水倾泻直下,压倒性的强势将敌方围拢,朝前压制,从防守转为进攻。

号角声响起,青烟弥漫。

邵怀安刚刚杀死一个试图爬上马车的敌人,赤红的血喷到身上,腥臭黏热,他紧张的咽了咽喉咙,又是一记搏杀,刀震得虎口发麻,他不敢松懈,笨拙地迎敌,反杀,刀尖穿透那人的左胸,他还张牙舞爪试图还击。

后脑“咚”的一声,他双目一睁,脑子登时炸开。

邵明姮从车内跳出来,随后抓紧纸镇,瞥见地上的刀,立时将纸镇扔回车内,捡起刀走到马车对面,与邵怀安背对背守着。

“哥哥,你受伤了!”

邵怀安回她:“没有,是他们的血!”

邵怀安不放心,转到她面前想将人赶到车上,邵明姮摇头,“我在车里什么用都没有,若他们伤了你,横竖也是能爬上车抓到我的,不如咱们一起防守,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说罢,便见一人朝他们狠狠劈来。

邵怀安迎面横起刀背,隔开他的劈杀,邵明姮趁机刺出长刀,“噗”的一声,那人吐了口雪,邵怀安抬脚将他踹开。

“如何,哥哥?”

她笑着,又害怕又紧张,却不肯示弱,握刀的手在发抖,然又故作勇敢地放大声音,以此表示自己丝毫不惧。

鼓声不断,血水晕开,汇成一条条细流涌进脚下的土地,蜿蜒如猩红的怪物,将这片土地变得狰狞骇人。

鼓声停止的一刹,裴楚玉拎着敌首站在马背上,欢呼声响起,震天动地。

邵明姮靠着车壁,才觉两条胳膊抖得厉害。

邵怀安扔了刀,抓起她右手看见裂开的布帛,小臂上渗出血来,她还在笑着安慰自己没事。

邵怀安拧眉,但又立时找不到干净的布帛,伤药,只好由着那伤口不停滴血。

“哥哥别担心了,我们大难不死,后面必然顺风顺水。”邵明姮稍微扯了扯衣袖,弯着眉眼劝道,“你去看看小饼。”

宋元正受了伤,后背被砍了一刀,却浑不在乎的折返过来。

“再往前走十里地,就是军营,军营就驻扎在涿县城外,方才的敌军是奔着涿县来的,没想到半道遇上咱们。”

涿县是范阳的治所,在周遭几个州县中算是稍微富庶安乐的,却仍旧此番乱景。

天黑时,大军终于赶回营地。

柴火堆烧的极旺,四面八方都有哨兵警卫。

宋元正从军医那找来伤药和纱布,交给邵怀安,邵怀安帮邵明姮撸起袖子,将伤口清理干净,撒了伤药开始绑缚。

恰好裴楚玉刚包扎完,一手摸着后颈一手提着刀从帐子里出来,看见邵明姮,不由三两步走上前,拍拍宋元正的肩膀,使了个眼色。

宋元正不自在地看了眼邵明姮,随即拉着裴楚玉往外走开些。

“你妹妹多大了?”裴楚玉说着,又扭头明目张胆望去。

宋元正故意挡住他的视线,道:“她定亲了。”

“跟谁?”裴楚玉不在乎,笑嘻嘻的问道,“怎么没一块儿过来?”

“总之你不要打她主意,她也不会喜欢你。”宋元正说的笃定,怕他惦记,不忘补了句,“她跟她未婚夫君情谊深厚,是无论如何都分不开的。”

裴楚玉摸着下颌,啧啧了几声,连道:“可惜。”

他与宋昂是过命交情,而宋元正又是宋昂的左膀右臂,甚至于亲人一样,宋元正为人聪慧果敢,处事风格很是干练利索,裴楚玉自然喜欢,便留在身边任副将。

没多时,裴楚玉便去了处于最中央的一个帐子,是他特意吩咐留给萧昱的临时住所,明儿天亮后他准备送萧昱去涿县。

邵明姮看见宋元正走来,不由主动开口问他裴楚玉方才说了什么。

宋元正有些犹豫,觉得不好直接道明,便糊弄了两句,“左右不过是军中粗鲁之人的荤话,也没说什么要紧的。”

邵明姮道:“我们明天一起去涿县吗?”

“你们先去,我得过一阵子才能过去。如今范阳,定州,镇州和沧州都被裴楚玉拿下,但又必须留信得过的将士驻守,导致如今营中人手短缺,最怕分部落来兵突袭,会打个措手不及。

等统一规划后,各州县有了县令县丞之类官员统筹治理,兵力集合,我便能去涿州找你们。”

“小饼,我帮你包扎后背的伤。”邵明姮握着方才身下的纱布,想转到他身后。

宋元正看了眼邵怀安,从她手里接过东西,爽快道:“让玉瑾哥帮我吧。”

夜里,北风呼呼作响。

毡帘不时被卷开,邵怀安从榻上爬起来,有点不放心,又披上外衣拢好后出去,身后人喊他:“玉瑾哥,你去哪?”

邵怀安吵醒他,看了眼邵准后压低嗓音道:“我去看看阿姮。”

宋元正会意。

如今是在军中,只有邵明姮一个女娘,周遭全是如饥似渴的汉子,鲜少能看见异性,更何况一下见到这么个漂亮俊俏的女娘,谁知道会不会生出花花肠子。

宋元正也穿好衣裳跟着出去。

邵明姮没睡,眼睛盯着鼓开的毡帘,犹豫着走过去,正要封好,却看见一双狼似的眼睛。

裴楚玉弯腰将那毡帘钉进土里,起身离开。

邵明姮提着心,更加睡不着了,外头雪很大,纷纷扬扬落在帐顶,炭火熄了,此时很冷,她又裹了件大衣,拉着衾被钻进去。

有人走到帐前,她又赶忙坐起来,警惕地往外看。

邵怀安站在外面,看了眼四下,确认无人后又才开,一整夜,他翻来覆去出来数回,总算熬到天明。

两兄妹甫一对上,不禁都有些好笑。

眼底俱是乌青,肉眼可见的疲惫。

宋元正送他们进城,骑着马走在最前面,后边是萧昱的车,然后是邵家马车。

临走前,裴楚玉特意走到邵家马车外,一把掀开帘子,还没看到邵明姮,便被邵怀安挡住视线。

他也不恼怒,龇牙一笑冲着里头说道:“邵娘子,听闻你定亲了。”

邵怀安蹙眉。

裴楚玉身量高大,又故意往前凑,能看见一抹莹白的手背,不禁喉间动了动,搓手笑道:“你要是哪天跟那未婚夫闹掰了,别忘了同我说一声,我还没娶亲。”

邵怀安想要抓着车帘落下,裴楚玉不着痕迹的一扯,帘子稳稳不动。

“知道我叫什么吗?”他扬着脖子大喊,惹得一群士兵起哄。

邵明姮躲在邵怀安身后,一声不吭。

“我叫裴楚玉!”

伴随着阵阵哄笑,马车朝着北侧行驶启程。

涿州城比不过徐州,自然也比不得京内,入目所及店肆萧瑟半闭,来往的行人也少,衣着装饰朴素单调,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防备,在车马沿街走动时,随处可见的乞丐衣不蔽体,冻得嘴唇发青,呼出的气几乎看不出白雾。

邵怀安叹了声,不忍不再看。

“战乱使然,民生凋敝,希望这是最后的争夺,也希望裴楚玉能大刀阔斧的恢复农耕建设,叫人吃得饱,穿得暖,早早做好战后修复,否则,只能是一波接着一波的起乱,平乱,争夺抢占。”

沿途看到的耕地十之七八都荒废了,大雪覆盖的田地偶尔露出青黄,除此之外,满目苍凉。

宋元正将他们安顿在提前购置的两进小院,“地方不大,比不得京城布置,但睡得地方还算干净暖和。”

“小乙,你和伯父分别住这两间,日照充足,墙壁厚实,下头烧着火坑,有火道。玉瑾哥睡这儿,旁边那间屋子是我住过的。

此处离县衙近,治安不错。”

宋元正给他们一一讲解,末了朝邵怀安说道,“玉瑾哥,我与裴将军提过,你是京里懂农耕的官员,正好涿县的县令上个月刚被流寇杀死,你便顶他的职缺,领着涿县往好处走吧。”

邵怀安谢他一切周全。

宋元正咧唇笑笑,道:“这里的百姓太苦了,朝廷的手伸不进来,都是几个州县的官员争抢掠夺,单是此地便经历了数场战争,农耕跟不上,百姓吃不饱,长此以往还会生乱。

裴将军知道其中厉害,特意吩咐我告诉玉瑾哥,过几日还会送来其他几个县城的官员,一道听你授课,务必在明年开春前,将他们统统教会,分散到各地,能领着百姓复耕,早日有饭吃。”

.....

上元节前,范阳的消息传到京城。

紫宸殿,顾辅成与其余官员商议完朝事,特意留下礼部兵部两位尚书,就青州和魏州等地驻防进行询问。

两地毗邻沧州镇州,虽说军力充足,但最近一段时日,裴楚玉的阵仗弄得太大,已经将范阳一带纳入囊中,先前几地虽说很乱,但有各州官员相互节制,而非一家独大,是以不必太过担心。

如今裴楚玉成了范阳名副其实的节度使,手底下又领着雄厚士兵,若非粮草银子不足,恐怕还会对青州和魏州两地构成威胁。

“能不能打?”顾辅成揉着额头,问。

兵部尚书思索一刻,颇是为难:“年底时南边异动频频,朝廷拨了二十万精兵前去驻守,东南沿海一带水匪爆发,趁着年节抢了几个县,兵部从临城调兵一万,前去剿匪。

至于青州,陛下应当比老臣更清楚其中厉害关系,一旦动武,势必影响当地经济,而青州百姓承受不住这样的灾年,眼见着收成上来了,必不肯与官兵同心。”

顾辅成眸色加深,兵部尚书声音也跟着低下去:“想必礼部比我们更难。”

说着,礼部尚书附和叹气:“年前几场大战,加之大朝会等时令节日,国库的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夏秋交汇时的水患,灾后重建,到处都在伸手要钱。

若要支援兵部攻打范阳,势必要倾国库全力为代价,且不一定能撑到最后。”

“是了。”兵部尚书点头,“天寒地冻,若要打,也不能急在一时。”

顾辅成摆手,他亦知晓此事难为,但范阳实属大患。

深夜去皇后宫中,高兰晔说起两个儿子白日来拜见的事儿。

“大郎两个侍妾都有喜了,你又要当祖父了。”高兰晔往脖颈涂抹面膏,瞟了眼,见他心事重重,不由愣了下,问,“听到我说话了吗?”

顾辅成深深吐了口浊气:“大郎子嗣繁多,却没有得我心的。”

高兰晔笑:“而今看来,仿佛二郎与你更像,只是他脾气古怪,不好想与。”

“对了,我明儿要见顾玥,晌午一道儿用膳,你来不来?”

顾辅成拧眉:“要说什么话?”

“我思来想去,还是想探探口风,问她刘灵的事。”

“我劝你别费心思了。”顾辅成笃定,“刘国公一家谨小慎微,走到今日地步仍不愿结党巩固,便由着他去吧。

你也得记住,别逼她,我对刘国公跟别人不同,他的为人我还是信的过的。”

“知道了,我又不是蠢得。”高兰晔笑着走过去,给他宽肩,“咱们二郎眉眼俊秀,刘灵为何不喜欢他?”

“比他长得俊的大有人在。”

“陛下,那是您的儿子,您不偏着说话,怎还帮别人。”高兰晔手下用了力。

顾辅成一把握住她的腕子,似警示一般:“别激刘家。”

高兰晔见他认真,便知此事不能任性,遂点了点头,道:“是,妾听陛下的。”

....

翌日的席面,吃的不尴不尬。

末了席上只剩高兰晔与顾玥,顾云庭和刘灵相继找了个由头起身,一出门便头也不回。

“二表哥,等等我!”刘灵跑得飞快,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顾云庭。

“有事?”

刘灵忙点头,“你不会硬娶我吧?”

顾云庭忍不住皱起眉头,匪夷所思的望着她:“我为何要娶你?”

“那就好,那就好。”刘灵嘿嘿一笑,见他要走,便跟在身边一路小跑。

“二表哥,你知道邵家去哪了吗?先前我以为你跟邵娘子在一起,以为你们私奔跑了,没成想你又自己个儿回来了,你把她藏哪了?”

顾云庭余光乜了眼,淡声淡气:“不知道。”

“二表哥,求你告诉我吧。”

刘灵急出满头大汗,心一横,索性上前挡住他去路。

“你找她作甚?”

“给她做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