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薄情

第90章

字体:16+-

◎他有个未婚妻在涿州◎

箱笼最下面压着平整的麻纸, 端砚,还有几支徽州羊毫。

邵怀安瞟她一眼,道:“如此贵重的礼物, 我若是送你,必定敲锣打鼓。”

“那会是谁?”

邵明姮蹙起眉来,听见脚步声,两人朝外看去。

裴楚玉远远走来,今日没穿甲胄,换了身青色锦袍,浑身带着的煞气消减一二,有种高门公子哥儿的气度, 毕竟出生相府,即便流落在外,茹血为生, 骨子里仍带着裴家人的傲慢矜持。

他往地上一扫, 明眸澄亮:“姮姑娘喜欢舞文弄墨?”

邵明姮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犹疑再三还是没问出口,这礼物不会是裴楚玉送来的吧, 但见他弯着腰, 一件件的翻捡, 又不大像。

“将军过来所为何事?”

裴楚玉笑:“军中这两日无事, 我便过来转转,听闻书堂有几间房顶漏雨,你给我说说, 我去帮你修。”

邵明姮愣住, 忙摆手:“不必, 等哥哥讲完课, 我与他一道儿便能修了,不劳将军动手。”

裴楚玉却是不以为然,撸起袖子往她跟前一站,打量着是不修好房顶不会走的架势,“姮姑娘未免分得太清,你与我范阳百姓便利,我身为节度使无论如何也得搭把手才是,何况区区修理房顶,犯不着推三阻四。”

他这么说,倒让邵明姮无法拒绝,只得与邵怀安同他道谢。

见她要出门,裴楚玉跟上去,“姮姑娘去哪?”

“将军还有事吗?”

裴楚玉摸摸头:“你去哪,我送你过去。”

“真的不劳将军费心,我只出去为父亲抓药,路途很近,不用送我。”她退了再退,离裴楚玉两丈远时,忽然转身,就像怕被跟上,走的极快。

裴楚玉忽然咧唇,自言自语:“真好看。”

萧昱从旁边书堂出来,淡声提醒他道:“姮姑娘定亲了,裴将军最好别纠缠不清。”

裴楚玉不恼:“成婚还能和离,何况只是定亲,我倒很想看看她未婚夫究竟长什么样,是个小白脸还是跟我一样。若是个小白脸,保不齐是个没用的,姮姑娘到范阳这么久都不见他跟来,必不把姮姑娘放在心里,留着也没用。

若是跟我一样,那更简单,我拉他去校场跑一圈,打一仗,看看谁更适合她。”

萧昱暗暗叹了声,道:“娶妻嫁人不是这样的,要看两厢情愿。”

裴楚玉不赞同:“吹了灯,抱在怀里才是实在的,两厢情愿这种话,只骗骗年轻小娘子,等日后相处久了,床榻间才知道哪个更好。”

他与军中士兵待得久了,几乎没见过什么小娘子,更别说是相貌俊俏的小娘子,乍一看见邵明姮,眼前一亮,就像小仙女似的。回头再去看旁人,便觉得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萧昱自是不愿置喙,不敢苟同。

转身去往书房整理教过的课程,将裴楚玉单独撇在院中。

院里翻新过土,田间地头的小野花围着扶栏种了一圈,蝴蝶蜜蜂环绕,原本荒芜的宅院,仿佛有了生机。

裴楚玉负手站了会儿,很是愉悦的吩咐士兵去和泥,搬梯子,爬屋顶修葺。

九月药肆,邵明姮站在柜前等着掌柜的去拿药。

小厮端来茶水,将人请到旁边圆桌前,“娘子,你稍微坐一下,掌柜的给其他人配好方子,便能给您取药了。”

邵明姮道谢,却没有喝茶,只是坐在那儿随意看着。

药味很浓,后头院里还有人在熬煮,门外不时走过抓药的病人,从城北来的也有,坐在牛车上,晃了一路,进门便被搀扶到后院去。

她看了会儿,听见掀帘声。

掌柜的朝她客气一笑,随后用钥匙打开锁片,只有一小袋婆娑石,对邵明姮来说却已经很是难得。

“这是银子,您数数。”按照约定,邵明姮将银子放在柜上,打开查验婆娑石品质。

都是极好的婆娑石,色绿有少许金星。

她起身,忽然一阵头晕,忙扶住柜台站定。

掌柜的倒了盏热茶,关切道:“您喝口水缓缓,不介意的话老朽帮您诊一下脉。”

邵明姮便伸出手,隔着薄薄的衣袖,掌柜的搭上右手五指,听了会儿,又看她眼睛舌尖。

“娘子无大碍,只是最近疲劳过度,有些累着了,回去后注意休息,营养滋补要跟上,虽底子好,也要顾及自己身体,别留下病根。”

“多谢您了。”

邵明姮握着婆娑石离开,人刚走,掌柜的便招了招手。

小厮上前,凑近些。

“把这封信送出去。”

“”是。

.....

京城下了场雨,天气逐渐热起来。

槐树上一簇一簇的莹白,院里能嗅到甘甜的气味,招惹蜜蜂嗡嗡围着。

罗袖和云轻站在树下,指挥长荣爬高爬低,摘了槐花往下扔,只一会儿光景,绸布上便满满一堆。

云轻抖了抖,顺手拾起一朵塞进嘴里,“好甜。”

“冯妈妈说晌午给咱们蒸槐花饼,我想了两个时辰,一直空着肚子没吃东西。”

罗袖笑她:“你怎么跟银珠越来越像,只想着吃了。”

云轻道:“这话让银珠听到,定不依你,还要挠你。”

罗袖抱着一捧槐花往厨房走,回头瞪她:“你可不许告密。”

正说这话,看见关山从外头回来,定睛一扫,瞧着手里的书信不由问了声。

关山没有言语,径直去了书房。

云轻也纳闷,走上前拽了拽罗袖的手臂:“我觉得殿下可能要走。”

顾云庭要走,罗袖很早便知道,姮姑娘不在,他是没有心思留下的。

“不管殿下去哪,咱们得守好家,等他们回来。”

“我们不能跟着过去吗?”云轻叹气。

“若是可以,殿下会同我们吩咐的,若不可以,便别多嘴询问。”

看完信,顾云庭阖眸靠在椅背上,唇角轻轻勾起,将那信贴在胸口放着。

“之前安排的事,可以动手了。”

关山霎时明白过来,拱手一抱道:“属下这就去。”

他特意进了趟宫,尽管知道有人跟随,还是堂而皇之去了。

与顾辅成下了盘棋,耐着性子磨到天黑,大殿内外皆掌灯时,他才起身。

顾辅成若有所思,望着他时迟迟没有说话。

“父皇,儿臣走了。”

他极其认真的行礼,自上而下将顾辅成打量了一遍,“您保重。”

“二郎,你过来。”顾辅成的声音有一瞬的苍老,顾云庭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以他对顾辅成的了解,他那身子骨比自己还要壮硕,根本不可能发出此等颓废的声音。

他拧了拧眉,依言往前走去。

“拿着。”

顾辅成递给他一个紫檀小匣,语重心长道:“此物交由你后,不能给任何人看到,务必亲自保管,妥善处置。”

“是何物?”

顾云庭莫名觉得匣子烫手,瞟了眼顾辅成,见他已然背过身去。

“你现在打开,看看上面写的是何内容。”

顾云庭打开,匆匆扫了几眼,眉目深沉,他将东西放回匣中,半晌没有开口。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这道旨意务必留好。”

顾辅成踱步至窗前,内侍皆被遣退出去,殿内只他们父子二人。

静谧无声的大殿,龙涎香袅袅漫漫。

“但愿此生用不到。”

顾云庭挑眉,沉声问道:“父皇是要我节制太子?”

“他不只是太子,更是你大哥!我希望你记住,顾家的天下日后会握在他手中,前提是他能权衡朝局,能将这天下料理太.平,若不能,你需得站出来,扶持他或者取代他。”

....

黑漆马车驶离宫城,朝着顾宅悠悠走去。

帘幔内的人撑额冥思,白皙的脸上蓄着冷凝,忽然,马车一晃,他抓着车壁勉力维持坐姿。

“怎么了?”

此地守卫森严,是金吾卫经常来往巡视之处,顾云庭竖耳倾听,不见回应,立时靠在车壁,避开车帷处。

刚靠好,便听见一声鸣响。

箭矢穿过车帷斜插进对面车壁,箭尾嗡嗡震动。

他屏住呼吸,又是一支箭射来,长荣急急握住缰绳,不管不顾朝着前方奔驰。

明晃晃的灯笼摇曳拉扯出诡异的阴影,车轮隆隆而过,两侧黑黢黢的高墙后,骤然跃出几十名黑衣人。

秦翀和关山浴血奋战,然力竭不敌。

在金吾卫赶至时,那马车已经被射成了筛子,不止如此,黑衣人从上方倾倒桐油,一把火,瞬间焚了。

马车燃烧之地,与柴草连成一体,火势迅速蔓延开来,烧到临近的木头,草堆,熊熊大火将半边天都点亮。

潜火队陆续赶到,灭火后,车上只搬出两具看不清情形的尸体。

顾辅成收到消息,起初是震惊,后边便是怒火掩盖下的怀疑。

尸身全毁,他亲自骑马过去,用长剑挑开漆黑的废墟,看见被烧成灰烬的紫檀匣子,里面的物件早已烧的看不出模样。

他倒退了一步,僵硬地看着马车,又看了眼地上的人。

才分别短短半个时辰,半个时辰而已。

他以为是二郎的死遁,奔来前他只是这么想的。

但是焦尸上的衣料,体型,以及叮嘱他不可离手的诏书,全在这儿。

胸口有一股热流往上顶,他用力咽了咽,忽然猛地往前弯腰,鲜血喷出。

“陛下!”

“叫太医!”

顾云慕抄起长/枪出门,正好看见王楚良从外急急赶回,他眸中闪着怒火,当即抬手掷出长/枪,王楚良没来得及避开,长枪插入肩胛骨,他向后倒去,捂着右肩痛苦的抬起头。

顾云慕已然走到跟前,将那长/枪猛地拔出,咬牙切齿道:“我说过,不准动二郎!”

“殿下,不是属下干的!”

王楚良想要辩解,却见顾云慕青筋暴鼓,一副要将他剥皮啖肉的凶狠样子,他吓得打了冷颤,这才知晓顾云慕先前说的话不是场面话,而是认真的。

“金吾卫抓了两个人,回头你去看看,是不是你的手下!”

顾云慕的枪尖抵在王楚良喉间,猛地扔到一旁,大步出门,余音却依旧盘桓在王楚良耳畔,如虎啸狮吼。

“若叫我知道是谁做的,必叫他死无全尸!”

顾辅成喝了参汤,已经转醒。

顾云慕转身又去倒,被他抬手阻止。

“看过二郎的尸首了吗?”嗓音暗哑衰败,带着一丝老迈的沉重。

顾云慕点头,“二郎他...”

“你知道是谁做的。”顾辅成冷笑,眸中沁着寒光。

“大郎,方才下完棋我还告诉他,大郎不会杀他,因为你们是兄弟。”

“父皇,我没有...”

“你没有,你有没有纵容你的属下去杀他,你自己心里清楚!为了权势,便要做黑心肝的禽兽畜生吗?你太让我失望了。”

顾辅成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顾云慕百口莫辩。

回府后,即便没有查出事情原委,还是将那两个被金吾卫抓到的眼线悉数砍了头,喂了狗。

王楚良彼时惊得魂都没了,唯恐他一时恼恨连自己一并屠了,到底他还有一丝理智,在叫王楚良滚的时候,王楚良连滚带爬的滚了。

皇城为顾云庭办丧事时,顾宅亦是一片缟素。

而死遁的顾云庭早已扮作商贩的模样,乘着商船顺流北上,夜色漆黑,商船走了两日,已经驶出京城边界。

之后便又转做陆运,驮着几车草药往北边继续行走。

待来到范阳地界时,他只觉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欢喜快活,又激动忐忑,忍不住想她看见自己后会是什么表情。

或许惊讶,又或者厌烦,但不管怎样,他来了。

“郎君,前面有人。”

同样扮作扈从的秦翀关山折返回来,语气略有低沉。

顾云庭挑开帘子,往远处扫了眼,看见乌泱泱的军队,从北往南奔腾而来,他沉声吩咐:“别动手。”

“是。”

裴楚玉是要到良乡和容城巡视,但经过驼药草的车队,不由多看了几眼,随后便翻身下马,径直挑开车帘。

马车内的人,面庞虚白,身形瘦削,病秧秧地靠着软枕,听见声音才半死不活睁开眼皮,虚弱的看过来。

裴楚玉皱眉,心道: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病秧子。

手指松开,往后面的药草车走去。

“去哪?”

关山忙跟过去,拱手作揖道:“回大人,去涿州,送药材。”

裴楚玉挑起眼皮,看他一眼,伸手:“户籍和过所。”

关山双手递过去,看裴楚玉翻来覆去的检查。

随后扔给他,自行打开其中一袋药草,瞥了眼,又去看另外几车。

顾云庭等着,忽然听见一声询问。

“你们车上有婆娑石吗?”

关山怔住,忙摆手:“没有。”

便是这一怔愣,没逃过裴楚玉的眼。

他勾唇一笑,抬脚踩在车上,说道:“走吧,拉回军营查查,没问题再放行。”

关山着急,便要往外掏银子,被裴楚玉一把摁住,压低了嗓音说道:“ 就要婆娑石,旁的不顶用。”

顾云庭咳了两声,关山过去。

素白的手指从内挑开帘子,病态的脸探出来:“大人,我们当真没有你要的药,除此之外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拿,只要我们有,但请大人不要为难我们。”

他又咳了几声,咳得五脏六腑颠位一般。

“我说了,就要婆娑石。”

裴楚玉凛着眉眼同他笑道,“你是主子,早点拿主意吧。”

明摆着强取豪夺。

顾云庭只得屈从,恹恹道:“那我们便随大人走一遭,任凭大人反复搜查。”

如此,裴楚玉便让官兵押着一行车马浩浩****折返涿州城外的营地。

宋元正同属下布防,听闻他押了药材商贩回来,不由咦了声。

裴楚玉挑帘,大马金刀坐下:“看着是个病秧子,没想到脾气还挺倔。”

“你押他们回来作甚?”宋元正很不理解。

裴楚玉神秘一笑:“这你都猜不出?”

宋元正觉得他的笑有点恶心,打了个哆嗦走开些,“你那肠子弯弯绕,我哪知道你要做什么,总不能是抢人东西充作军用吧。”

“我没那么跋扈,就想要他一点东西罢了。”说的他倒好似正经人,宋元正笑了笑,没理会,裴楚玉支着头颇为得意:“姮姑娘的父亲不是需要婆娑石来解毒吗,我打听过,只九月药肆有,每回还只那么一丁点,这哪够用。

我试探过,这支药队肯定有婆娑石,偏他们护着不肯交给我,那我只能拉过来吓唬吓唬”

宋元正皱眉:“你是想讨好阿姮?”

“你总算听出来了,就是这么个意思。”裴楚玉哈哈大笑。

“死了那条心吧,我不同意。”宋元正没好气,便要出门去放人。

外头士兵来报,上气不接下气:“将军,那人仿佛得了重病,快不行了!”

裴楚玉一愣,噌的站起来:“怎么不行了?”

“属下听他随从说,他有个未婚妻在涿州,他此番前来,便是为了见她最后一面。”

“未婚妻?”

裴楚玉嘶了声:....

不会这么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