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来找你未婚夫的?◎
军营柴房不甚宽敞, 却也足够落脚。
顾云庭抚着胸口,面庞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他抬头往外瞟了眼, 低声道:“他应当就是裴楚玉。”
关山和秦翀抱着手臂站在门口,闻言不约而同嘶了声:“裴楚玉会是这么个混混无赖?”
“不是说他治军严谨,上行下效吗?”
顾云庭掀开眼皮,“关山,他问你婆娑石时,你反应慢了,叫他生出疑虑,这个人粗中有细, 不可小觑。”
关山讪讪的点头:“属下失职。”
“有人来了。”
顾云庭当即吞了颗药丸,倚靠着墙壁摆出柔弱无力的模样,眉心紧皱, 气息急促, 像是马上便要断气似的, 唇色红的骇人,愈发衬的脸色苍白。
秦翀嘴角抽了抽, 被关山踹了脚, 当即敛起笑, 满脸沉重。
裴楚玉一把推开门, 打眼对上那孱弱病态的男人,不由倒吸一口气。
“这是怎么了?”
关山嗓音悲痛:“回大人,我们主家经营药材生意, 也是因为郎君自幼体弱, 不得以而为之, 此番郎君到涿州, 一面是为了运送药材,一面是为了找他未婚妻...”
“冲喜?”裴楚玉打断他的话。
关山本不想这么说,但既然裴楚玉开口了,他便顺着他的话点头:“药石无医,主家盼望能借婚事冲一冲,兴许便能救活郎君。”
“简直匪夷所思!一派胡言!”
裴楚玉的反应超出在场人预料,尤其是阖眸假装昏迷的顾云庭,脑中快速理了一遍,忽然有种不祥的念头。
这厮为何打探婆娑石?
不会那么巧吧。
出于直觉,他隐约觉得裴楚玉寻婆娑石或许就是为了邵小娘子,既如此,便定不能让他得逞。
他不动声色的想着,难免惆怅感慨,他知道邵小娘子多好,也想叫别人都知道她有多好,可一旦知道的人多了,便总有些人想打她主意,蜂拥而至的虎狼,她能扛得住吗?
邵小娘子应当不会被这些人绊住脚吧。
肯定不会。
他暗暗鼓励自己。
他们什么都没有,他至少还有一张脸。
没什么可怕的。
正想着,腕上一热,却是裴楚玉搭上手来,试探他的脉搏。
他屏了呼吸,一动不动任由其摸着。
“他这是什么病?”
裴楚玉倏地收回手,方才的脉搏又虚又乱,说不清的古怪。
关山叹了声:“郎君打娘胎里便带着病症,一直用药喂起来的,此番长途跋涉许久,只为见一面未来夫人,便已然拼了全部气力了。
望大人看在我们郎君着实可怜的份上,放我们通行,让他早点见到夫人,了却这桩心事。”
秦翀用力咬了咬舌尖,面露痛苦。
“大人,请通融通融。”
裴楚玉打量着柴房中主仆三人的表情,虽狐疑却瞧不出破绽,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但此时有点摸不清头绪了。
出了门,吩咐士兵务必看管好。
扭头折返回来,小声道:“尤其不能让宋元正看见,不能让他进门。”
宋元正定认得邵明姮的未婚夫,若叫他发现自己将其关在柴房,必然会立刻放人,届时若这病秧子进了涿州,与邵明姮冲喜成婚。
那可如何是好。
他这幅残躯,瞧面相便不是长久的,成了婚那不磋磨邵明姮吗?
难不成真信他的冲喜冲壮硕了?做梦!
他走得急,一头撞上个人。
宋元正捂着胸口,皱眉:“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裴楚玉一把搂着他,头也不回往前走,“你今夜不回涿州?”
“等会儿才走,不急。”
“赶紧走吧,待会儿天都黑了。”
宋元正抬头看了眼明晃晃的日头,“你到底怎么了?”
裴楚玉心乱如麻,没拿定主意,便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我就是想成亲了,想不管多晚回家都有人等着,我就是想娶姮姑娘。”
“那不可能。”宋元正笑,“我先走了,这事准没谱。”
裴楚玉想踹他,宋元正走得快,轻易避开。
不忘回头坦诚:“她不喜欢你这种人。”
裴楚玉就更气了。
傍晚时分,邵明姮还在书堂与几个娃娃教课。
苗苗窝在条案前,一笔一划写字,偶尔揉下眼睛,怕写坏了,另一只眼瞪得很大。
“苗苗的字写得很有筋骨。”邵明姮走到她跟前,不吝啬表扬。
苗苗歪头一笑,露出白白的小牙:“筋骨是什么?”
“是说你的字有形,有自己的魂魄。”邵明姮想了想,找了个通俗的方法解释,“比如院子里的那棵大树,树干和树枝是它的筋骨,正因为有筋骨存在,所以它的叶子才会葱茏茂密,而不是散乱的挂在那儿。”
苗苗似懂非懂,忽然眼睛一亮,叫到:“昱先生。”
为避嫌,萧昱没有用本姓。
邵明姮望去,梧桐树荫下,萧昱抱着厚厚一摞书经过,听见苗苗的叫声,朝他温和一笑,便跟着走来。
娃娃们的字大都是萧昱教的,他底子扎实,又有耐心和定力,教他们打好基础,不急不躁很有一套规律。
“昱先生,我写的好吗?”苗苗刚说完,其余几个娃娃亦跟着叽叽喳喳,争着献宝一样,举起手里的字争先恐后给萧昱看。
萧昱便弯腰挨个点评,丝毫没有应付的样子。
等娃娃们依次被接走,书堂便只有邵明姮和萧昱两人。
他们收拾了条案,整理好一应物件后,便也准备离开。
“邵大人在家吗?”萧昱忽然开口。
邵明姮看了眼日头,“这个时辰应当快回去了,你找他有事?”
“有一点事想请教他,不知道方不方便。”
“那你跟我一起回去吧。”邵明姮笑。
萧昱看她明亮的眼眸,有晚霞投进去的亮光,清浅温和,他很快别开眼,道谢后跟着一同回去邵家。
傍晚天仍有点热,院里摆开桌案,上面是热腾腾的茶水。
“你在这儿稍等一下,哥哥应该很快回来。”邵明姮挽起衣袖,转身往正屋走去。
萧昱听说过邵准,知道他中毒后身体垮了,便一直用药吊着性命。
不多久,邵明姮端着铜盆出来,换了一盆温水复又进去,再出来时,盆中有洗好的几块帕子。
她微微仰着头,面额尽是汗珠,双手擎着晾晒,迎着风,她的裙裾簌簌飞舞,乌黑的发像柔软的水草,沿着雪白的面庞滑到脑后。
萧昱看了会儿,见她要转身,便垂下眼睫,状若无意的品茶。
邵明姮趁邵准醒来,与他聊了许多,但都是自言自语。
邵准静静听着,几乎给不出任何回应。
末了,邵明姮帮他盖好薄衾,用帕子擦净脸,扇了会儿风。
婢女进来,小声道:“天越来越热,虽每日都帮大人翻身,但还是怕他长褥疮。”
邵明姮往外看了眼,问:“今儿父亲醒来几次?”
“三次,每回都意识不清,喊他也不言语。”
“嗯。”邵明姮了然,又道:“回头我与哥哥商量下,给他做个便于翻身的茵垫。”
邵怀安与萧昱在院里聊了会儿,天色渐黑。
邵明姮吩咐人点了灯,拿到院里罩上纱,周遭静谧,整座涿州城陷入淡淡的安宁中。
“留下来一起用饭吧。”邵明姮站在邵怀安身后,右手虚虚搭在他肩膀,朝萧昱说道。
萧昱起身,想辞别。
邵怀安便也留他,“横竖你回去一个人,不如用了饭再走。”
他们知道萧昱如今的处境,虽说府上有裴楚玉派去的嬷嬷丫鬟,还有护卫,但于他而言都是异乡人。
桌上摆着家常小菜,邵明姮不太会做热菜,便给嬷嬷打了下手,做了道凉拌莴笋。
“这道莴笋尤其好吃。”邵怀安夹起厚厚一片,故意打趣。
邵明姮脸一热,“我没把握好力道,那刀不太听使唤,想切薄点,它偏偏切的厚了,想切厚点,它又在当中断掉。”
萧昱抬眸,瞥见兄妹二人的神色,不由有些羡慕。
他生于皇室长于皇室,自幼便告知需端正稳重,宽仁从容,便是与兄弟姐妹也未曾有过眼前这样的轻松惬意。
邵怀安连连应是,道往后都不叫她动刀。
邵明姮帮他倒茶,末了看向萧昱,也帮萧昱倒了盏。
“这是桑芽茶,从桑树园采摘下来,清洗晒干然后旁人帮忙炒制的,清甜爽口,味道很香。”
萧昱喝了口,道:“的确很好喝。”
邵明姮便又与邵怀安说起桑树园和养蚕缫丝的事,萧昱提了嘴,道他那边正好有几本养蚕的书籍,邵明姮问他借阅,他当即同意。
“明日我带去书堂。”
送走萧昱后,邵怀安转头看向邵明姮,她正弯腰收拾桌案,将散开的桑芽茶收起来,小盏摞好后放进清润的水盆中。
“萧昱跟你一起回来的?”
“他说有事找你,我便让他跟着来的,”邵明姮抚了抚碎发,问:“他找你做什么?”
“问我关于农耕水渠的事,他想要说服裴楚玉在其余州县兴修水利,推广涿州的耕种之道。”
“哥哥觉得,他日后会不会借裴楚玉的手,反击朝廷。”
“不会。”邵怀安笃定,“范阳一带的安稳来之不易,他虽怨恨顾家,心肠却很仁慈,必不会拉着百姓报仇,去以卵击石。”
邵怀安声音放低:“而且,他已经不再是皇长子,对于裴楚玉而言,救下他,已经报了君臣之恩。”
邵明姮同意哥哥的说法,忍不住叹了声:“怪可惜的。”
...
天阴沉下来,邵明姮从厨房出来,打眼看向云彩。
过不了多久便会下雨,她将食盒包好,穿了蓑衣后,从县衙借来一匹快马,骑上便往郊外营地奔跑。
她到营地时,正巧开始掉雨点。
士兵赶忙去找裴楚玉,紧张兮兮开口:“将军,邵娘子来了。”
“谁?”裴楚玉意识没听清,反问了句。
士兵又道:“邵娘子,快过来了。”
裴楚玉噌的弹起来,边往外走边低声询问:“是不是宋元正叫她来的?宋元正去过柴房?你们怎么看守的,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士兵有苦难言,低头听完训斥,跟在裴楚玉后面迎出去。
邵明姮错开他,走的是另一条路,手中拎着食盒,几乎是小跑起来。
“姮姑娘!等等!”
邵明姮闻声站住脚步,见他神色紧张,似有话说,便静静等着。
如此短的光景,裴楚玉当机立断,“你是不是来找你未婚夫的?”
邵明姮一惊,眼睛睁的滚圆。
裴楚玉以为她默认了,便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其实我不是故意留他,我是不想让他祸害你。
你年轻又俊俏,找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不能折在此人身上,他要是娶了你,保不齐没几日便腿一蹬,人就没了。他倒是清闲了,你怎么办,难不成给他守寡?
照我说,就别嫁给他,请个好大夫帮他医治着,也算仁心仁义了。”
邵明姮眼睛越睁越大,疑惑极了。
裴楚玉此时也有点迷惑,问:“你不是来找他的?”
邵明姮提起食盒,喃喃道:“今日是小饼生辰,我来给他送汤饼的。”
裴楚玉:......
“所以,将军说的话,究竟是何意思?”
裴楚玉:就挺凌乱的。
“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邵明姮忙上前,挡在他离开的路口,“若我没有理解错,将军扣留了我的未婚夫?”
她甚至不知道谁是她未婚夫。
但裴楚玉的意思,明显私下扣了人。
此事定弄错了,是误会,邵明姮觉得不该连累无辜。
柴房前,裴楚玉抬手指了指,“他说是来找未婚妻的,听口音跟你很像,所以我才自作主张将人暂时押解在此。”
邵明姮没有解释,推门,看见柴房内人的时候,登时有种做梦的感觉。
她眨了眨眼,又回头看向裴楚玉。
关山和秦翀甫一看见她,眼睛立时发亮,恨不能马上摇醒装昏的顾云庭,但又不能这么做,只得继续伪装悲伤。
“你..你们怎么在这儿?”邵明姮艰难开口。
居然真的认识!
在裴楚玉看来,确是她未婚夫无疑了。
天意难违,造化弄人。
他深吸一口气,不怎么甘心的看着一脸虚白的男人,试图说服邵明姮:“我给他把过脉,脉象羸弱紊乱,怕是没几日活头了。”
顾云庭在他说完“没几日活头”时,很是适宜地咳了几声,睫毛眨了眨,慢慢掀开眼皮,视线缓缓凝聚到一处,在望见邵明姮的一刹,眸中情绪波涛汹涌般翻腾而来。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颤抖着,像要触碰她的脸。
邵明姮难以置信的望向他憔悴狼狈的脸庞,“将军,他怎么会这样?”
裴楚玉:“我没亏待他,每日都送吃的,还叫大夫过来瞧过,是他自己身子不顶用,怪不得旁人。”
“邵小娘子,我总算见到你了。”他剧烈咳嗽着,眼底充斥着殷红血丝。
邵明姮上前,问关山:“他是病了,还是中毒了?”
关山没料到会在此处碰到邵明姮,也没提前串词,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只能连声叹气。
倒是顾云庭自己知晓破局,就那么顺手握住她的手指,拉到自己胸前攥着。
“我没事...我....”
呕了一口鲜血,人悠悠昏死过去。
裴楚玉有种哑巴吃黄连的感觉。
他着人套了马车,将其药草和车辆悉数归还,看着邵明姮上了马背,又跳下来,转而弯腰登上马车。
马车行驶,风一吹,车帘卷起来。
车内的病秧子斜靠着软枕,躺在邵明姮对面。
这一刻,裴楚玉想变成那个病秧子。
车走出一段距离,邵明姮拧干了湿帕子帮他擦拭嘴角的血痕。
顾云庭没想好要不要醒,要不要坦白装病的事实。
他犹豫的当头,便觉湿凉凉的触感袭来,他虽闭着眼,却能感受到邵小娘子前所未有的温柔,耐心,她仔细擦完唇角,又将帕子折好放进盆中。
细密的呼吸喷来,顾云庭后脊僵硬,彻底放弃了挣扎。
他想:做个病人也挺好的。
索性彻底松弛了手脚,唇微微启开,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疼..”
邵明姮弯腰,“哪里疼?”
顾云庭便不说话了。
邵明姮拨开车帘,示意秦翀走近些。
“有药吗?”
“什么药?”秦翀纳闷。
“止疼药。”
秦翀暗自嘶了声,往车帘后扫去,看见顾云庭仍旧双眸紧闭,面色痛苦,显然还在装病。
他自然不好给她药,便赶忙摇头:“没有。”
“后面那几车都没有止疼药?”邵明姮说完,关山骑着马过来。
“姮姑娘稍等我一下,我去找止疼药。”
瞟了眼秦翀,秦翀立马跟了过去。
不多时,邵明姮拿到止疼药。
倒了盏茶,双手抱住顾云庭的头,托起后放在自己膝上,视线挪到他的唇,温声道:“吃完药,便不疼了。”
她捏着药丸塞到他双唇间,发现他唇瓣紧抿,牙关紧闭,那粒药丸堵在齿外,怎么都塞不进去。
作者有话说:
来啦!这几人不敢熬了,先去睡觉,争取明天上午能码一章,下午一章,愿望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