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朝霞染红了半边天,喜鹊枝头啼声不断。
寝殿内间,许太后一早便起来礼佛。
山水画挪开, 晚秋按动那墙壁上的暗砖, “咔嚓”一声正对许太后面前的一块墙挪动,露出密室中后的供奉牌位。
接过细香,许太后对着烛火点燃, 插.香时香灰无意间落到她手指上。
因太高兴, 许太后并未注意到这点。
“孩子们, 昨晚母后终于将蛊毒下到了皇帝身上, 今日是第二天,再过十四天,母后便能给你们报仇了!”
往后每日, 许太后都会像今日一般,数着日子, 对两个牌位絮絮念叨, 告诉她那两个逝去的婴孩这个好消息。
熬了这么多年, 终是如愿以偿, 许太后心中自是喜悦。
烛火摇曳,细香袅袅,许太后眸色闪过一丝狠辣。
“太后娘娘, 许贵妃和赵贵妃来请安了。”
忽地,宫婢来报。
许太后:“让两人去正厅等着,哀家随后便到。”
晚秋按动暗砖, 那密室被墙又挡住了。
手背伸过去供许太后搭住, 晚秋纳闷,道:“赵贵妃平日里因得陛下宠爱, 连请安都不曾来,今日怎如此懂礼?”
珠串垂帘被撩开。
许太后不急不慢走出内屋,勾唇轻蔑道:“往日仗着皇帝的恩宠,赵婳极少来,如今她也知失了恩宠,什么都不是,不得不乖乖对哀家低头。”
不用等太久,赵婳很快也要陪皇帝西去了。
永安宫,正厅。
许明嫣照例来请安,没承想会遇见赵婳,她很想再嘲弄赵婳几句以泄心头之恨,但又怕赵婳一怒之下对她腹中的孩子下手,便人忍了这冲动。
赵婳昨晚思虑了一夜,既然她猜到季扬或许与许明嫣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那她亲自来查证一番,说不定还能有所收获。
赵婳素来与许明嫣不对付,倘若平白无故便去了瑶光殿,免不得惹人怀疑。
于是乎,赵婳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借来给许太后请安,会一会许明嫣。
套话,她虽不及姜子真,但挑拨人心她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在等许太后来的空档,赵婳紧紧盯着许明嫣看,大有几分要将她看穿的模样。
许明嫣忆起往昔被赵婳打耳光,如今被她这样盯着看,心中犯怵,下意识捂住小腹,道:“赵贵妃,你盯着本宫做甚?”
赵婳柔柔笑道:“本宫昨晚做了个梦,有几分荒谬,但现在仔细想来倒也不是不可能。”
“本宫梦见,许贵妃与羽林郎中将季扬。”赵婳故意放慢语调,提到季扬时故意顿住,便想看看许明嫣的反应。
赵婳眸子紧紧锁在许明嫣身上,一言不发的模样,颇有些骇人。只见许明嫣下意识攥紧衣袖,虽没说话,但面上却露出几分紧张慌乱的神色。
笑了笑,赵婳接着道:“本宫梦见你们两人早前便认识,关系似乎很要好,无话不说。许贵妃在宫中,常常与季……”
“赵贵妃!你休得胡说!”许明嫣神色慌张打断赵婳,害怕赵婳胡乱说将她硬与季扬扯上关系,这不提还好,一提难免有心之人留意到她与季扬,倘若从中探知到她与季扬有来往,再细究下去,恐是对她不利。
红色指甲直直指向赵婳,许明嫣怒道:“仅凭一个莫须有的梦,便污蔑本宫!赵贵妃,你还说不是因为看不惯本宫肚子里陛下的骨血就这般给本宫泼脏水!你居心何在?!”
“许贵妃何必如此激动,本宫只是说了说昨晚有些古怪的梦,还并未说许贵妃与季小将军有何关系,又何来污蔑?”赵婳端起茶盏,推了推茶盖,敏锐的目光落到面露愤色的许明嫣身上,道:“若非有人与本宫聊过,本宫为何敢说,这梦仔细想来倒也不是不可能?”
“与本宫聊过此事的人,说来许贵妃也认识,她姓名两字,”赵婳唇角动了动,作势要发“季”的音,只是还未将话说出来,便及时收了口。
“瞧本宫,还是不说了,免得许贵妃又说本宫污蔑。”
“你!”许明嫣气得瞪眼看她,“这梦本就是无稽之谈,赵贵妃往后……”
“大早上,闹哄哄成何体统!”许太后厉声呵斥,打断殿中两人的争执。
赵婳与许明嫣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听到许太后的声音后便从椅子上起来。
许太后进殿,直往主位走去,“哀家在殿外便听见了你二人在争吵。吵吵吵,吵个不停,整个永安宫净听见你二人的声音。怎的,是来干架,还是来给哀家请安?依哀家看,再吵下去,这安也别请了。”
赵婳和许明嫣止了纷争,给许太后请安。
但,二人都有些许敷衍。
“都起来罢。”许太后多多少少看出面前那两人皆不是自愿请安。
那姓赵的丫头,从未将她放在眼中,今日来与她请安,敷衍不愿倒是正常,倘若赵婳心甘情愿便来请安,倒让她感觉不对劲;
至于许明嫣那丫头,因为腹中有了不知与哪个野男人的孽种,便将尾巴翘上天去了,敢在她面前放肆。
许太后当即给赵婳一个下马威,道:“赵贵妃,皇嗣何其重要,你与皇帝在一起许久,肚子也不见动静,可见子嗣与你无缘。皇帝不过仅宿在明嫣那边一晚上,明嫣便有了皇帝的骨血,可见其子嗣缘比你足。如今明嫣有了身孕,怀孕初期不稳定,赵贵妃倘若还想往日一般口无遮拦将明嫣气着了,恐要小产。这罪,便大了。赵贵妃未当人母,自是不知,哀家今日告知与你,望你此后慎言慎行,注意分寸。”
许明嫣轻蔑看向赵婳,背脊不由挺得笔直。
手掌抚摸小腹,许明嫣看见赵婳生气,她便高兴,火上浇油,道:“陛下的子嗣,自然是会平平安安出世,健健康康长大。”
“劳母后费心,臣妾明白。”
赵婳唇间淡淡扯出一笑,薄凉冰寒的目光掠过许明嫣,去了一旁落座。
“既是明白,往后便敛起你张扬的性子。”许太后说道,随手拿起果盘中的樱桃。
“明嫣,这是南海那边进贡的樱桃,过来尝尝。”许太后伸手,掌心上放着两颗殷红的樱桃。
“谢谢母后。”
许明嫣笑意盈盈过去,从许太后手中拿过那两颗樱桃时,许太后伸手抚摸她头发,慈祥道:“头发有些散了。”
“你给哀家安分些,哀家能让你腹中的孽种名正言顺成为皇帝的子嗣,自然也能让你肚子里的野种流掉!包括你如今坐着的贵妃之位,哀家也能给你废了!”许太后警告道。
许明嫣闻言脸色煞白,得意的笑容凝滞在嘴边。
“慌慌张张来请安,发髻都未梳好。”许太后恢复了一脸慈祥的模样,笑盈盈收了手,让失神的许明嫣回到原位去。
许明嫣面色苍白,却强装成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回了原位。
许明嫣的反应太奇怪了,前一刻还得意似去到许太后身边吃樱桃,后一刻便失魂落魄的害怕模样,这很难不让赵婳多想。
许太后定是与许明嫣说了什么,让许明嫣惶恐不安的事。
赵婳指腹摩挲着朱砂手串,她虽坐在椅子上,但与许太后隔得并不远,许太后为许明嫣理头发时,赵婳眼尖,瞥见许太后手指上似乎染了东西。
赵婳心生一计,起身道:“母后,臣妾前阵子看本杂谈书,从书中学到了些看手相的法子,今日斗胆为母后看看手相。”
话锋一转,赵婳道:“当然,臣妾也有几句体己话,想与母后说道说道。”
许太后道:“赵贵妃何时有这等闲心了。既然你提了,便过来罢,有什么话是明嫣不能听的?”
“那自然是许贵妃不能听的话。”
赵婳笑着,从椅子上起身,路过许明嫣时,特意看她一眼,目光凌厉,约莫在此处停留三个数,便重新启了步子,朝许太后去。
许明嫣心下一惊,在椅子上如坐针毡,手指下意识抓紧衣袖。
怕赵婳在许太后面前瞎说她与季扬的关系。
许明嫣密切注视着赵婳的一举一动,倘若赵婳敢与许太后道出半点,她要如何辩解?
去了许太后身旁,赵婳蹲身,对许太后伸手的手掌仔细端详。
赵婳凝眸,看似是在看手掌,实则重点全放在了许太后那莹白的指甲上。
指甲细长,边缘染着的——
是香灰?
“如何了?赵贵妃可有结论?”许太后动了动手掌,她倒要看看赵婳究竟要说甚。
“母后这手相……”
赵婳欲言又止,左右翻动着那手掌,竟还又让她看出些端疑。
许太后宽大的衣袖口,有一滴极小的红蜡痕,在那玄黑金线衣料上有几分打眼。
赵婳凑近,在许太后耳边道:“臣妾想说,太后娘娘对臣妾有意见,直说便是,阴阳怪气作甚?太后娘娘莫要忘了,臣妾性子桀骜,若真将臣妾逼急了,真的会不计后果对许贵妃作出点什么,届时便是太后娘娘的乌鸦嘴显灵了。”
拍拍许太后肩膀,赵婳回身,道:“臣妾才疏学浅,又或许是母后手相太过复杂,臣妾看半天也没看出是祸大于福,还是福大于祸。今日便就先这样罢,待臣妾回去再专研专研,改日再来为母后细看。”
许太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真想将赵婳的嘴巴撕个稀碎。
什么叫:今日便就先这样罢?
一名失恩宠的贵妃,竟然如此对她叫板!
罢了,罢了,还有十四日,待皇帝一断气,赵婳也难逃一死!
“都散了罢,哀家看着都头疼。”许太后伸手,“晚秋,扶哀家回去歇息。”
许太后刚走出正厅,许明嫣便起身了,手掌摸摸发髻,炫耀似对赵婳道:“本宫近来困乏,便也先走一步。罗太医嘱托本宫,这一两月要好生休息,都腹中陛下的孩子有益。”
许明嫣神气得不得了,由冬儿扶着离开正厅,走时还不忘说几句让赵婳不顺心的话。
“小人得志,娘娘莫要往心上去。”丹红安慰赵婳道。
说不往心里去,是假的。
赵婳笑笑,道:“走罢,我们也回去了。”
回去之后,又有事情做了。
今日来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且还有意外收获,便没有必要再留下来。
从许明嫣的反应来看,她似乎与季扬,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还有便是许太后。
清晨,许太后起床做了何事?手上是香灰,衣袖上还有蜡油。
若是礼佛,应该不会身上应该不会染香灰。
赵婳对于新奇疑惑的事情记忆尤其深刻。
她忽地想到早前昭仁差点嫁去南诏国和亲,她来过一趟永安宫警告许太后莫要从中挑事。
也就是那次,赵婳发现许太后那寝殿中,似乎有处地方,在燃烧香烛。
她也同霍澹说了此事,霍澹还未找得时间细查。
如今赵婳又瞧见许太后手上染了香灰,这件一直没有细查的一下被她想起来。
“你帮待会儿去长公主府,帮本宫给长公主带封信过去。”赵婳走出正厅,对丹红道。
路过长廊时,一众永安宫的宫婢停下对她行礼。
赵婳匆匆掠过,刚走了两步便顿住步子。
回头,只见那一众宫婢已经走过长廊。
那一群宫婢里,有位女子,长相不像是京城人士。
眉骨轮廓间,倒有几分异域模样。
好奇怪。
“娘娘?”丹红下意识叫赵婳。
“无事,”赵婳抿唇,不知为何,总感觉有大事发生,敛了心神,道:“走罢,回宫办事。”
回到凤栖宫,赵婳立刻写了封信让丹红转交给霍岚。
她需要一件夜行衣。
有了夜行衣,今晚才能好办事。
一个时辰后,霍岚出现在凤栖宫。
赵婳遣走殿中宫人,迎上去急急问道:“东西可带来了?”
“皇嫂,你要作甚?怎突然让昭仁带这东西?”霍岚将莲心手上的托盘交给赵婳,掀开最上面一层遮掩的布料,下面赫然是一套夜行衣。
“还嘱托昭仁秘密行事,连皇兄也不让说。”
赵婳收下衣裳,道:“十万火急的要事,待有了结果再与你细说。”
霍岚瘪瘪嘴,没再继续追问。
本想问问赵婳与皇兄和好没有,但今日赵婳都托她带夜行衣了,估摸着两人还在闹别扭,霍岚便没有问。
霍岚坐在绣墩上,抱怨道:“子真昨夜回来便收拾东西,今早跟表哥一起出了京城,说是皇兄交代了十万火急的事情。”眼前一亮,她似乎猜到了什么大事,道:“阿婳嫂嫂,你跟皇兄在忙什么?你们该不会再各忙各的?阿婳嫂嫂,昭仁觉得,你还是跟皇兄先通过气,倘若你们忙的是同一件事,彼此说一说,还能少走弯路。”
赵婳嘴硬,“没有的事。”
闻言,霍岚感觉她大抵是猜中了。
一个两个,嘴硬心软。
这别扭的性格,真真不行。
入夜,宫墙上处处燃了灯,墙上的影子鬼魅丛生。
夜深人静,一道黑影蹿进永安宫。
赵婳专程等到子夜,待所有人都熟睡后,悄悄潜入永安宫一探究竟。
好在永安宫中的值守不算森严,赵婳绕过在台阶上打瞌睡的两名内侍后,便顺利翻窗进了许太后寝殿。
借着月光,赵婳轻手轻脚,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谨慎。
依稀记得上次她最先觉得可疑的地方,是内屋中那挂着的山水画。
朦朦胧胧的月光中,赵婳找到墙上的山水画,她一喜,急忙过去。
撩开那画,赵婳摸摸墙壁,果真摸到了一处暗砖。
按动暗砖的同时,赵婳下意识看向屏风后面,但愿许太后不要被这声音吵醒。
可当赵婳看见那间小密室时,还是有几分震惊。
两个牌位稳稳着,供台上的香烛已经燃尽,瓜果贡品一样不少。
赵婳凑近了些,就这月光的清辉,能依稀辨认出牌位上的字。
吾儿什么什么之什么启什么之灵位。
……
回到凤栖宫,赵婳换下夜行衣,心绪久久未能平复。
许太后寝殿中,一直供奉着她已逝的两个孩子的牌位。
许太后身上的香灰红蜡,是在祭拜那两个牌位时弄上去的。
赵婳曾经听霍澹提起,许太后的两个孩子,一个流产,一个生下来便是死胎,两次皆是先帝所为。
丧子之痛让许太后恨透了先帝,同样也恨透了霍澹的生母。
宫中不准祭奠,许太后便悄悄在寝殿中造了间小密室,供奉牌位,偷偷祭奠。
原是如此,赵婳总算是想明白了。
赵婳之前担心是巫蛊之术。
倘若许太后用巫蛊之术害霍澹,她绝不会轻易放过许太后。
但只是祭拜儿子,应该不碍事,这般想着,赵婳便没将此事告诉霍澹,这段时间就让他安心处理手上的事情。
等姜子真那边事情忙完,霍澹便要准备收拾许湛了,届时她将许太后偷偷祭奠灵位一事告知霍澹,还能顺便帮霍澹处置许太后。
翌日,许湛下朝回来,心情愉悦。
许太后告知许湛,小皇帝已经被下了子母蛊,最多十四日,便会中毒而亡。
此时许明嫣腹中的孩子,众人皆知是小皇帝的骨肉,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往后要由许湛和许太后来教导。两人亲自教导的孩子,渐渐长大,自然是对他们两人的话言听计从,丝毫不会像霍澹一样,心中还藏了各种小心思。
许湛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万人瞩目的皇位,他一心想要得到的是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傀儡皇帝。
他辅政,朝中事务,不论大小,都需要他点头。
许湛十分享受这至高无上的权利,也喜欢这样种受百官追捧和巴结的感觉。
许湛在回丞相府的路上便让随行仆人去梨园包下一出戏曲,待他回府换下朝服便去听听戏曲,哪知他前脚刚踏进府门,后脚管家就神色匆忙迎了上来。
“相爷不好了,出事了。”管家着急忙慌说道:“相爷派出去截杀纪荀的暗卫,全败了!连大少爷也受伤了!”
“什么?!”许湛震惊,要出门听戏的好心情即刻没了,“就一个重伤还未痊愈只会三脚猫功夫的男子,也能将本相的暗卫击败?还将本相儿子打伤?”
“大少爷说,伤他之人并非纪荀,是羽林郎中将季扬。”管家道。
许湛三步并做两步,撩起厚重的官袍,急急往大儿子屋中去,问清事情来龙去脉。
据探子来报,纪荀所乘的马车今早进城,许湛便让大儿子带了一众暗卫去途中截杀,不能让纪荀活着出现在小皇帝面前,更不能让纪荀道出其父纪永升是在他的指使下私自攥改工程款,从中获利私吞。
许湛大儿子武艺深得他的真传,再加上以死相护的暗卫,基本上没人是他儿子的对手。
怎会被季扬打得重伤在床!
“本来都快得手了,季扬跟个疯子一样,宁愿自己被砍伤,也要护住纪荀,后来胡奎带兵赶到,人马是我们的一倍,孩儿不得不得带人撤走。”
季扬。
胡奎。
全是小皇帝的人。
许湛暗道大事不妙,纪荀被小皇帝救走了,很快便会知道他与纪永升干的勾当。
“爹,纪荀本就有伤在身,此时又被儿子打成了重伤,昏迷不醒,何时醒来还说不一定。还有季扬,他被儿子砍伤了手臂,元气大伤。”
听完儿子的话,许湛陷入沉思。
照如今的情形,免不了与霍澹开战。
霍澹要治他罪,需要足够的证据,而此刻只有纪荀一人,胜算不大。
而他,只需要等到霍澹昏迷,一切便就尘埃落定,这一局便是他胜了。
许湛迅速招来心腹,让其去坊间散播消息——《京城风云》中北嘉,便是当朝贵妃赵婳,妄议朝政,试图越俎代庖。
暂且先不管北嘉是否如他所猜,是赵婳用的化名,知道坊间出现关于赵婳不好的言论,霍澹便会先细查这件事情,于是便把纪荀一事暂且放一放。
只要将时间往后拖一拖,目前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管家得了许湛的吩咐,即刻出府,叫来王麻子等人,立刻将话散播到坊间各处。
《京华风云》在京城大街小巷备受追捧,其中不乏喜欢北嘉文章之人,面对这不知从何起的遥远,有人将那来传谣的人一路追着打,足足追了有三条街。
有人更甚,听见乞丐在街头造一句北嘉的谣,便抄起鸡毛掸子撵他一路。
这些个喜欢北嘉文章的人坚信,定是哪家书刊看《京华风云》不顺眼,故意给造这等杀头掉脑袋的谣言,就像上次那星象谣言一样,是逆贼宁王为他弑君夺权顺理成章的阴谋。
是要害北嘉先生。
霍澹晚些时候听见这消息,即刻传来京兆尹,命令道:“给朕细查!这话究竟最先从何处传出来的?!一层一层给朕仔细排查!”
京兆府尹汗颜,感觉霍澹那如刀的眸子随时将他脖子砍了下来,“微臣已经在细查了,据说这谣言最先是从南岸码头传出来的。”
南岸码头。
霍澹有几分印象,他与赵婳微服出宫追查再次出现在京城的假.铜钱时,去的便是南岸码头。
霍澹吩咐道:“抓活的,朕要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指示!”
“臣谨遵陛下旨意。”
京兆尹走后,内侍来报,季扬醒了。
霍澹转身去了屋中。
只见**的男子虚弱起身,欲下床行礼。
“你有伤在身,无需多礼。”
季扬胸膛被刺了一剑,差点伤及心脉,手臂又被重重砍了一刀,可谓是从鬼门关捡了条命回来。
内侍抬来椅子,霍澹落座。
“陛下,臣没有背叛您,臣将纪荀带到陛下面前了。”季扬在林中与黑衣人以死搏斗,不敌之时胡奎突然出现,他便明白,他失了霍澹的信任。
恐是他主动提议霍澹去许明嫣宫中那次,也有可能是他出发前问霍澹的那句,让霍澹对他有了防备心。
季扬从未想过背叛霍澹,因办事不利,他惭愧道:“纪荀受了伤,是臣办事不力,没将人保护好,陛下若要责罚,臣绝无半句怨言!”
霍澹道:“你不也受了伤?胡奎与朕说,是你拼死护住纪荀,朕为何要罚你?”
也就是霍澹在胡奎呈报事情时,他才知季扬并无二心,或许之前季扬确实与许家有来往,但这次及时收手了。
“陛下,纪荀伤势如何?”季扬不放心,问道。
“还未醒来,朕在纪荀身上找到了他写的许湛这些年与纪永升勾结在一起做的种种事情,逐一列举了贪污工程和贪污数目。”霍澹胜券在握,道:“如今知等子真那边传回来好消息。”
“你便安心在此养伤。”霍澹并未多留,起身时忽觉头晕晕沉沉,手下意识搭在椅子扶手上稳住身子。
“陛下。”高全盛吓了一跳,担心霍澹龙体有恙。
霍澹摆手,站在原处缓了一阵,感觉好多了才离开了屋子。
他猜恐是这几日没日没夜处理朝政,累着了。
“陛下,朝政再忙,也要注意好龙体。午膳和晚膳要按时吃。”高全盛跟在霍澹身后,忍不住念叨几句,“赵贵妃吩咐过奴婢,时时留心陛下的饮食起居,赵贵妃心里还得关切陛下的,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而已。”
霍澹嘴角扬起弧度,满心欢喜,道:“不用你说,朕自然知道阿婳心中有朕。她能这样嘱托你,已是极好。”
说明她心里还是有他的。
………
且说这边,赵婳听闻季扬负伤回来,并被霍澹安置在宫中。
约莫是怕重伤的季扬在府中养伤再被人杀害。
指节敲着桌面,赵婳仔细思虑一番,决定去找季扬一探究竟。
从季扬身上找突破口,总被去套许明嫣的话要好。
赵婳现在有一个荒谬的想法,连她自己都觉得有几分荒唐。
她竟然觉得许明嫣腹中的孩子,是季扬的。
霍澹那晚误中了迷.药,只有被别人占便宜的份,哪里还会占了许明嫣便宜。
赵婳自然是希望霍澹没被许明嫣占便宜,也没有占许明嫣的便宜,一切都是许明嫣给霍澹下的套。
可是杨医女和罗太医的号脉又如何说?两人都先后诊断出来,许明嫣有了快一月的身孕。
杨医女是霍澹差人请来的,不可能被许氏收买,她没有理由要说谎。
所以,她才说自己的想法太荒谬了。
轿撵稳稳停下。
屋外守着的侍卫不敢拦赵婳,便放她进去了。
赵婳让一众宫人留在外面,单独进屋。
季扬刚躺下不久,这厢又起身行礼,“娘娘。”
“免礼。”
赵婳冷着一张脸,目光锐利在季扬身上打量,坐在椅子上正声问道:“本宫前几日,在冷宫外面看到了你。你去冷宫做甚?”
季扬一怔。
不承想那日他如此小心谨慎,却还是被赵婳瞧见了。
赵婳没给季扬半分思考的机会,追问道:“你与许贵妃,究竟是何关系?你为何要去见她?”
季扬断然不会将许明嫣置于危险境地,听说许明嫣已经从冷宫搬回了瑶光殿,如此一来,便是霍澹已经相信,她腹中的孩子是皇嗣。
最难的一环,许明嫣已经过了,她安全了。
季扬更不会把事情抖出来。
“臣不知娘娘在说什么。臣那日只是碰巧路过冷宫。”季扬回避赵婳锐利的带有审视的目光。
“真的么?可本宫昨日与许贵妃谈过了,许贵妃不小心说漏了嘴,她腹中的孩子,并非陛下的。”
赵婳手掌搭在扶手上,身子前倾,眉眼一片冰凉,道不尽的冰寒,厉声道:“季扬,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作出此等有辱皇家颜面的事情!”
季扬守口如瓶,道:“臣不知娘娘是受了谁的挑拨,如此针对臣。臣被冤枉了无所谓,但莫要让许贵妃蒙羞,也莫要让陛下蒙羞。”
适才霍澹来见他,并没有问责他,由此可见,他夜里偷偷私会许明嫣还未被发现。
与赵婳认识以来,她凭借聪慧果敢的性子,博得霍澹赞赏,同样,季扬也不例外。
季扬佩服赵婳在危急关头面不改色的魄力,也欣赏她的足智多谋。
她今日,怕就是来套他的话。
季扬认为,只要他咬定不松口,赵婳仅凭猜想,没有证据,便不能给许明嫣定罪。
屋中沉默半晌。
赵婳自嘲一番,道:“季扬,本宫看错你了。”
季扬愧疚,不语。
赵婳出了屋子,心情复杂。
她如今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心中虽有疑惑,但不敢去验证。
怕届时空欢喜一场。
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
高全盛候在思政殿外,看见赵婳来了,眼前一亮,顺台阶而下,急忙迎了过去。
“娘娘,陛下在殿中。陛下这一两日忙得团团转,睡眠又少,适才还差点晕倒了,奴婢劝说的话,陛下自是不会听进去,但是娘娘去说,便不同了。也就只有娘娘能劝动陛下了。”
高全盛说了一大堆,跟在赵婳身侧上了台阶。
霍澹这毛病赵婳再清楚不过,想必又是没有按时吃饭,连觉也没睡足。
赵婳心疼问道:“陛下近来可有其他不适的症状?”
高全盛回想了下,道:“最近老是头疼。春夜凉,最近又冷起来,奴婢就怕陛下不注意龙体,受凉染了风寒。”
说话间赵婳已经进殿,高全盛通传完一身,麻溜的便带了殿中伺候的内侍出去了。
霍澹适才头有些疼,指腹正揉着太阳穴,赵婳便来了。
霍澹欣喜,去到赵婳身边。
“陛下最近又没将身子当回事。”赵婳牵着男子温暖的掌心,往窗边软榻走去。
心疼多于失望,赵婳见霍澹憔悴的模样,便暂且将许明嫣那事放一放。
赵婳牵他了。
赵婳关心他了。
赵婳主动亲近他了!
霍澹恍若梦中,盯着她牵住的手倏地抿唇笑了笑。
赵婳按住男子肩头,将人带到软榻上落座。
纤白的手指轻轻按摩霍澹额角,赵婳在他身侧柔柔道:“陛下最近头疼,今日还差点晕倒,臣妾不在,陛下便是这样不爱惜龙体的?”
女子身上的馨香淡淡的。
“如今正是关键时刻,朕不能有懈怠。”霍澹握住赵婳的手,抬眸望向她,道:“就忙这三四日了。待纪永升儿子纪荀醒来,朕要审问他,阿婳跟朕一起去么?”
赵婳道:“一起罢,莫要再单独行事了。”
霍澹道:“好。朕届时去凤栖宫寻你。”
“陛下还相信季扬么?”赵婳突然问道。
霍澹疑惑赵婳为何这样问,但也没有瞒她,如实道:“朕在今日之前,确实怀疑过季扬与许氏有来往,可季扬拼死相护纪荀,让朕对他的疑虑消了大半。季扬跟在朕身边许久,对他家境以及平日来往之人可谓是一清二楚,他并无可疑之处。是朕一手将季扬提到现在这位子上来的,以往朕吩咐季扬的事情,季扬都办好了,其中也有对许湛不利的事情。”
赵婳指腹揉着霍澹太阳穴,沉默片刻,继续道:“在陛下眼中,季扬与许明嫣关系如何?”
霍澹眉头一皱,心底有些慌乱。
怎又扯上许明嫣了?他只字未提许明嫣。
她该不会又要因此生气?
“臣妾既然主动问出口,便是看妥协了,看淡了。陛下不用顾忌臣妾的感受,只管提便是。”赵婳道。
顿了片刻,霍澹道:“季扬与许明嫣不曾有往来。一个是羽林军,一个是贵妃,两人身份悬殊。季扬和许明嫣能见到的机会不过就是宫道上遇到,躬身问安而已。”
霍澹握住按这他额角的手,正身对着赵婳,环住女子腰肢,道:“阿婳,你莫要再想这事了,交给朕来处理。”
几日不见,他越发憔悴了。
眼窝凹陷了些许,显得他眸子更加深邃。
赵婳垂眸,伸手摸摸他扎手的胡茬,眼底泛酸,不忍心看他这般处理朝政便不顾身子,“臣妾才几日不管,陛下便让自己成了这副邋遢模样。胡子不刮,脏兮兮地去上朝,又脏兮兮回来处理一大堆折子。”
霍澹喉结微动,望着她,心中没有底气,问道:“那你以后还管朕么?”
赵婳手顿住。
片刻后,她笑了笑,道:“当然管啊。臣妾都不管了,谁还能管。”
双手搭在霍澹宽阔的肩膀上,赵婳霸气道:“难道陛下还想被别的女子管么?”
霍澹满意摇头。
“朕有你一个就够了。”
赵婳道:“言归正传,陛下难道不觉得许明嫣腹中孩子来得太巧了么?况且那晚陛下中了迷.药,事后臣妾问陛下,陛下对那晚没有印象。”
霍澹难以启齿,尤其是对着她期待的目光。
他真怕坦白后,她眸光便暗了。
“朕醒来后,看见了床单上的干涸的血。”霍澹还是选择坦白。
赵婳微怔。
霍澹便知道她听后会失望。
但如今事情已然发生。
“臣妾还是不相信,如今臣妾对陛下有信心。”赵婳坚定说道:“陛下眼前所见,有可能不是真相,因为事在人为。”
她冷静下来,再细想提到季扬,许明嫣的反应;以及她提到许明嫣,季扬的回答。
其中定然有猫腻。
“陛下要得到答案很简单,问问许明嫣的贴身婢女便可。”
霍澹眉眼微沉,听了进去。
慎刑司。
暗不见光的审讯房中潮湿阴冷,铁链相碰的铮铮声一踏足便能听见。
一声接着一声的凄惨求饶声让人背脊一凉,头皮发麻。
摆满刑具的屋中,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散开来。
霍澹坐在椅子上,周身皆是肃杀之气。
缓缓转动朱砂手串,霍澹抬手,比划了个手势,正欲拿倒钩的行刑的内侍退到一边。
霍澹单手手肘撑在膝盖上,沉声质问绑在架子上的人,“朕再问你一句,那晚的真相是什么?你主子腹中孽种,究竟是谁的?!”
冬儿被鞭子抽打得皮开肉绽,浑身是血,昏迷后又被凉水泼醒,此刻伤口钻心地疼。
霍澹伸出三根手指,道:“朕给你三个数的时间考虑,你若坦白,朕可以考虑留你一命。”
“一!”
霍澹示意旁边的内侍,准备水刑。
赵婳往日受过的苦,他定要曾经参与其中的人,千百遍偿还回来。
“二!”
霍澹厉声,眸间道不尽的杀戮。
“滴答”
有水滴落。
在寂静无声的屋中,格外渗人。
内侍已在准备东西。
铁链相碰的声音越发清脆。
越发渗人。
在须臾的等待后,霍澹耐心耗尽,唇角动了动。
“是季小将军的!”
冬儿在霍澹欲怒时率先开口,颤抖道:“是季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