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园日光熏熏, 距离白虹宴还有二十二个时辰。
暮芸同众女在马车中颠簸了小半个上午,走走停停经过无数路口,终于拐进了一处僻静街巷;暮芸贴着马车边上听到, 外面负责转运她们的人交接了两手,隐约听得是在说什么“货色不好, 使者看不上”,“要么还是去官妓里买”。
看来抓自己的不是寻常门户了。
兰兰能找到自己吗?她会向谁求助?
想来想去, 最近的应当就是章厘之章将军。但他在牧州也只有个总兵的壳子,单看这家敢动用兵员去大街上问也不问地劫掠妇女,便知道不是章将军能惹得起的人。
先自救吧。
正想着,马车厚厚的毡布帘忽然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刺眼的光线从外面泼进来, 惹得暮芸不适地眨了眨眼,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 已先被人拎螃蟹似地拎着身上的绳索给提了下去,同众女一道像盘子菜一样地给聚在庭院中央。
身边呜呜嘤嘤的声音不绝于耳,暮芸这才发现, 原来她们竟还不是第一批。
这些女子的年龄从十五六到三十出头不一而足,衣裳贫富贵贱都有,暮芸一时之间找不出什么共性, 只好先去打量这处庭院。
这里显然是后宅里的角院, 两面是抄手游廊, 一面是齐整的廊房;身后一处满月式的月亮门, 旁侧还支出了两支不咸不淡不开花的小梅枝来。
她被挤着站在庭院中央,抬眼一瞧, 看见不远处重檐亭露出的一个素色尖顶;抄手游廊之下, 更挂着湖绿色的大片帘幕。
“这地界不小啊。”她发丝里白玉般的耳朵动了动:“外头还有流水, 想来应当是有内湖的。”
简单古朴,素雅端致,看似大大方方十分低调,但如果仔细去瞧,就会发现这些栋梁木色乌黑乃是上好的云贵香楠,帘幕上素纹隐隐,风吹见痕,必定是蜀中的上等货色。
便是当初她皇宫大内的宝月殿,也未必肯这么大方地将蜀锦拿出来做围布,更何况这里只不过是一处下人出入的角院。
正想着,月亮门里穿出一个暗绿衣裳的婆子来,身后十数个丫鬟小厮渐次铺开。婆子居高临下,目光挑剔地从众女身上过了一遍,开腔尖刻道:
“打今儿起你们就是幻园的人了,从前的身份便都忘了吧。一会儿都重新起名,在身契上乖乖给我按了手印——告诉你们,可别不知好歹,能在这里伺候大人物,那是你们的福气!”
果然。
这里就是符盈虚那个大名鼎鼎的幻园!
众女当即哭作一团,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起身,勉强笑道:“虔妈妈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云牧巡按家的女儿,我父亲姓胡,咱们之前是见过面的呀。”
“奥,是胡樱胡小娘子。”虔妈妈眯起眼,似笑非笑对身后之人吩咐道:“一会儿给小姐起个好点的名,记住没有?”
小厮立即躬身称是,胡小娘子面如死灰。
暮芸的眉头则越皱越紧,简直快打成一个死疙瘩了。怎么,符盈虚府上的一个老妈子,竟连官眷的面子也敢不给?再说朝廷派巡按过来本就是监察各地的,到了地头竟还得给地方官上供!
胡樱咬牙流泪,小声道:“虔妈妈,我家给了你们符大人多少好处,就连我嫡亲姐姐也送到你们府上了!”
“胡小娘子作怪得很,”虔妈妈朝地上呸了一口:“你父驻守牧州三年,毫无建树,若不是有符大人撑着他的脸面,只怕他连跟朝廷上折子都没有脸!如今他没了,你就更该晓事些!这事连我一个婆子都明白,你却如此不懂事。”
“你呀,”她把胡樱的脸拍得啪啪作响:“就当是你爹的孝敬啦。”
巴掌拍在胡樱的脸上,暮芸不知怎地,却也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因为她发现自己可能真的知道这个胡大人是谁,因他有个“胡铁笔”的名声,暮芸对此人的记忆还格外深刻一点。
胡丹,字碧心,是隆和年间的进士——认真说起来,似乎还和那逆贼楚淮是同窗来着。
胡丹为人清正,一辈子从没说过半句假话,每每去地方上视察,哪怕是查出再细小的毛病也要如实上报,当真是铁笔无情,谁的面子也不给。想当初顾安南还是朝廷统领的时候,带兵出征,路上胡丹去了一趟,回来就报了个“行止不端”上来,言说顾安南身为一军统领,吃饭的时候还常常给士兵讲笑话,实在没有个做人家大帅的样子。
暮芸还记得那时看了胡丹的折子,自己笑得直打跌。
“如此混赖行径,日后怎堪尚主?”胡丹这小老头在折子里絮絮叨叨:“安南实为良将,然性情跳脱,将来难免祸患。”
可以想见,胡丹自然也不懂得如何向上逢迎,后来在京中被排挤得实在做不下去,他也没想着同流合污,只是自请降级,去地方上做个远派的巡按。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也被朝廷死脑筋的制度给逼到了这个境地。
卖儿鬻女,就连命也没了。
暮芸高坐庙堂,虽然也知道大荆的各类制度已经十分不合时宜,但终归不过是芥藓之患;此时此刻她却忽然意识到——
或许这已经改不了了。
一棵树烂到了根里,就算将外表修得枝繁叶茂,又能苟且到几时呢?
她不及深想,胡小娘子已先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不想这嬉皮嫩肉的小姑娘竟颇有几分悍勇,在众人都没有防备的时候照着虔婆子的老脸当空一抓,竟是一瞬间鲜血横流,就直接将她的脸抓花了!
好家伙。
不愧是常年斗争在后宅的女子,抓头发挠脸都是正经练过的。
虔婆子放声惊叫,手脚并用地往后挪动,小厮们不知胡樱深浅,一时间也拿不准到底应该怎么办。
“我受够了,牧州也受够了。”胡樱惨笑着逼近,瞧着像是疯了:“倒不如真叫那顾贼打进来,咱们大家一块死!”
虔婆子捂着脸,像只没被割喉割利索的老母鸡:“给我拖下去!拖下去!打她几百板子,再给把她给我扔到鬼宅里刷夜壶!”
小厮们也终于反应过来了,撸起袖子就要捉人,胡樱悲声恸哭,竟也不躲:“我好歹姓过一回胡,我爹不能好好做官了,我却不能给祖宗丢人,不能在你们这些腌臜货手里凭空受辱!”
暮芸眼尖地瞧着她里似乎握着什么寒光闪烁的利器,估摸着这位胡大人的爱女是准备抹脖子了——
“啊呀,何必闹成这样?”她掐准了节奏,巧妙地打了个哈哈:“不就是倒夜香刷马桶吗?这事我做得,不如我陪胡娘子去吧。”
众人只见一个身段款款的黄脸小妇人慢悠悠地起了身,一举一动竟有种说不出的雅致;而且她的声音甘甜清缓,甭管是抓人的还是准备自尽的,竟然都齐齐静下来听她说话。
暮芸道:“我也不愿意插话,但不开口也是不行了。”
虔婆子缓过神来,大声骂道:“黄脸的东西,长得跟个黏米包子似的,闭上你的嘴!”
“黏米包子”半点不怒,笑吟吟抄手道:“是呀,长成我这样想必是不能伺候贵人了,去做这些活计岂不正好?我的身契呢?赶紧造一份出来我签了,这就做活去,别误了咱们幻园的工。”
虔婆子后面捧着纸笔的两个丫鬟连她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却不由自主地就开始听她摆弄;虔婆子在幻园做着强掳女子的缺德事做了好几年,还从没见过态度好成她这样的!
虔婆子捂着脸,眯眼在她身上那身簇新的锦缎上一瞟:“你不想跑?”
“虔妈妈有所不知。”暮芸大笔一挥,在拟好的身契上行云流水地写了个‘云二’:“我那男人一天要死要活,粘人得很。我要和离他又不让,如今正好借着机会逃了,高兴还来不及。”
她面不改色地拉过满脸防备的胡小娘子,温声问道:“就叫樱樱怎么样?我有个妹妹名字也叫阿樱,顽皮得很,倒不像你这么娴静。”
……娴静地五指成爪满手鲜血吗。
胡樱被她这么春风化雨地一护,总算从癫狂的状态里缓了过来,脸上不免有些发红。
暮芸高高兴兴地写了两张身契,还颇为新鲜地检查了两遍,而后挽着胡樱的手彬彬有礼地问道:“刷夜壶的鬼宅在哪?我姐妹两个这就上任吧。还是说需要再培训一下?”
虔婆子指着胡樱冷笑道:“这小贱蹄子留下,今天不打死她,我就不姓虔!”
“大宅院里做事,本就不该有自己的名姓。”暮芸脸上的笑容自然消融,唇角要翘不翘地一勾,却令所有人心里都突突一跳:“你难道不该姓符么?”
暮芸本来就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她做帝姬的时候,说一不二;做摄政王的时候,独断朝纲。大荆王朝四百多年的历史上,还从没有哪个做皇帝的能把内阁压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就连她那以暴虐著称的先帝大哥也被内阁首辅指着鼻子骂过。
但暮芸就是做到了。
也就是顾安南和陆金蓝这两个没心没肺的特例敢同她嬉笑打闹,大多数人见了一身暗黄朝服的帝姬,都只有跪下打颤的份。
如今这么几个牧州地方上的婆子小厮,又怎可能不伏在这种威压之下呢?
“虔妈妈,符大人手眼通天,同僚官眷家的女儿来帮世伯做点活计也没什么。”暮芸将胡樱挡在身后,漫不经心道:“但,他是个金菩萨,你却是个泥菩萨。真把事情做绝,到时候胡家人一时悲愤找上门来,你觉得上面会不会真的为了你这么一个婆子断了和胡家的关系?”
虔婆子被她三两句话说得心下一抖,却仍色厉内荏道:“符大人是何等人物?!就是朝廷也得给他三分薄面!姓胡的又算什么?”
暮芸按住胡樱,耐心给这没见识的婆子讲道:“符大人自然不会出事,但为了平息祸端,自然须得推出一个替死鬼来打发胡家。到时候堵上了他们家的嘴,这事也就平了。”
虔婆子的瞳孔霎时放大。
是了。
她的上一任,就是这么被推出去的!
暮芸微微俯身,用一种怜悯又稀奇的口吻问道:“虔妈妈呀,那你说,这个替死鬼又会是谁呢?”
虔婆子的眼神满含怨毒,指着她二人你你你了半天,却生生连暮芸的衣角也不敢碰一下,好似这不是个形体单薄的小妇人,而是什么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心恶鬼。
从来人心如鬼蜮,暮芸自幼在大荆历史上最晦暗的宫廷中长大,便是这鬼蜮里当之无愧的活阎王。
“给我拉下去!”虔婆子窝囊得话都说不完整,只能在众小厮的搀扶下从地上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外强中干地喊道:“……送去干活!”
打板子三个字,竟是提都不敢提一下了。
暮芸拉着胡樱出了月亮门,听见背后这声喊,痛痛快快地笑出了声,听得虔婆子一张老脸险些憋成了猪肝色!肿得就快要炸开了!
就连被抓来的姑娘们都没那么害怕了,看着虔婆子的目光从恐惧变成了嫌恶,还有嫌她流血恶心的,主动往旁边去靠。
虔婆子气炸了肺子,却愣是不敢再动她二人哪怕半个手指头,只得对押送人过来的士兵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们到底抓了个什么玩意儿过来?!”
士兵们也很无辜,看她满脸流脓流血,也觉恶心:“妈妈快去包扎上吧,瞧着怪倒胃口的。”
虔妈妈原地疯狂剁脚,啊啊大喊了几声,不料就连个囫囵个的气都没能撒成——
二门上忽然走出来了一队极为体面的长随,当中簇拥着一个年轻男人,正是负责“采买”女子的曾华。
曾华掏着耳朵纳闷道:“喊什么呢这是?别喊了瞧着就恶心——快去,把这次买回来的女子聚起来洗漱一番,我急着用。”
虔妈妈在他面前连个屁也不敢放,捂着脸忍疼谄媚道:“不知是什么用,大人急不急?”
“少废话。”曾华抬手在鼻子边上扇了扇,白了她一眼,以手指天道:“你们这回可能是抓了了不得的人物,上面那位要亲自瞧!”
虔妈妈眼睛一亮。
个黄脸的小贱蹄子,我收拾不了你,难道符大人还压不住?
“是是是!”虔婆子脸现精光,回身骂道:“还不快去?把那两个东西速速给我捉回来!”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很久以后的某天,顾大帅得知了这天幻园里发生的事。
何三道人:“吃饭呢,你笑啥?”
“没什么。”顾大帅拿起一个黏米包,微笑道:“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