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没多远的暮芸很快又被带了回来, 心头蓦然一沉。
脸是洗不得的。
符盈虚更是见不得的。
她虽不记得这牧州的土皇帝长什么样,却并不妨碍符盈虚记得她——当年各州长官上任之前都要找她磕个头,暮芸对自己的容貌有种客观的认识:举凡是见过一面, 就没有能轻易忘了的。
其实今日之围本不难解,她也没真的打算去倒夜香——发现这里是幻园之后, 她反而松了口气,因为只要顾安南反应过来, 自然就会来把自己这个“江夫人”给要回去。
毕竟图州使者不像胡家,他们不指着牧州的土皇帝吃饭,更兼大战在即,符盈虚不会为了个可要可不要的女人和图州撕破脸。
但如果符盈虚发现她就是暮芸……那就完全是两码事了!
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平白无故的怎么可能怀疑起自己的身份?难道大街上抓人不是偶然, 根本就是有人在暗中指使?
奸细会是徐青树吗?
可如果真的是他, 顾安南在登科楼喝得烂醉那天就该直接下手将人卖了,平白将他这个“贼首”留到今日, 又和人透露自己这个帝姬的身份,实在是说不通。
她心思电转,当即啊呀一声捂住了小腹。
虔婆子对她俩颇为“重视”, 特意叫了个穿轻甲的兵过来,那府兵撇着八字腿,手腕上挂一串蜜蜡珠, 不耐烦地骂道:“又干什么?少跟老子唠叨, 我可不吃虔婆子那一套!”
暮芸从下往上一瞧, 见他腰间佩着大红绦子, 上面结满了成双成对的元宝纹样。她眼光微闪,讪笑道:“经水不利, 少腹满痛①, 给军爷惹麻烦了。”
“什么?妈的, 真晦气!”府兵立即蹦着后退数步,好似她身上有什么恶疾似的:“今天赌钱又要输!”
暮芸暗自握了握胡樱的手,又小声呼痛道:“军爷,要么我还是先去厕房收拾一下吧,也免得坏了贵人的运势呀!方才过来的路我认得的,弄好了我就自己去!”
幻园外紧内松,也不怕她当真跑出去,再说一个黄脸的小妇人,哪又能有那么大的主意?
另一个府兵从路的另一边冒出个头,却没过来,只大声喊道:“换令了!这个时辰的令是‘太极摄谷’!记住了!”
“妈的,一天到晚换换换,到底有个屁用?”府兵狠狠一摆手,扯过胡樱的衣裳抓鸡崽似的拎着她往前走,烦得一佛出世而佛升天,对暮芸挥手道:“滚滚滚。”
胡樱惊恐回望,暮芸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她站在当地看了看天色,掐着手指略略一算——距离白虹宴还有不到二十个时辰。
赌鬼府兵不把自己当回事,虔婆子却肯定是要抓了自己出气的,只要让她逮住就完了,因此她的逃跑时间就到府兵带着胡樱走回刚才那院子为止!
暮芸秀气的肩背一展,方才那弯腰讨好的小模样便散了个干净,又恢复了她日常的淡漠气质。
无形的沙漏仿佛正在沙沙走动,做着以危险为名的倒计时。
刚才那两个府兵之间传的令,是什么东西?
如果真是什么要紧事,又怎么敢当着外人的面喊呢?
暮芸一边思索,一边十分快步循着水声找到了内湖的方向,随手抄起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
“啊呦,这里怎么有只小狸奴呀!”她半蹲在湖边,对着个树缝温声唤道:“咪咪?咪咪?”
一旁的栈道上果然有个小侍婢蹬蹬蹬跑了过来,不疑有他地跟她并排蹲着往树缝里看:“在哪呢?”
暮芸抬手就是一石头。
用猫钓姑娘,百试不爽。
“狸奴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她一边唏嘘一边将自己同小侍婢的衣裳对调,又废了好大的劲将人拖到假山石后边藏起来:“睡吧,梦里有得是小猫呐。”
暮芸捧起湖水给自己洗了把脸,虽然没把易容完全洗掉,却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黄了;又随手给自己盘了个少女发髻,微微驼背,粗粗看去便和那些婢女没太大区别了。
刚刚料理完这一切,后边便传来了手持长棍的小厮们的响动,新鲜出炉的丫鬟云二面不改色,惟妙惟肖道:“去去,厨房叫我去给裴姑娘送点心,谁又看见什么逃奴了?”
小厮们见她穿着内院的服式,脾气又横,竟是半点也没有疑心。不料他们愿意放过暮芸,暮芸却不愿意放过他们。
“回来!”她颐气指使:“点心匣子太沉了,来个人给我提着!”
当头的小厮哀叫道:“小姑奶奶喂,那裴姑娘住在大东边的客院,离那么老远谁有功夫送你?你就行行好自己去吧!”
噢,原来在东边。
众小厮唯恐被她拉住,风一样地卷着走了,暮芸提着那盒点心慢悠悠绕了半圈。
如果符盈虚已经确定了这批人里就有“帝姬”,那么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个逃奴,只会越发收紧幻园的边界,再在里面大型搜捕。
像这样的府邸,多一个半个的婆子丫头一时半会虽然察觉不了,但只要到了晚上点人的时候自然就会查出来;况且等被自己打晕的小丫鬟醒过来,这个身份也就掩饰不住了。
要么回去把人杀了吧?
可万一杀不透,动静又太大了。
她朝着东边客院走去,也不必问路,这些大宅院的构造多少都要遵循一些周易八卦的道理,按着去找八成出不了错,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让她找到了一处被密林修竹围着的僻静院落。
成了。
对于幻园的人来说,哪里最容易出生面孔?那自然是客人的院子。银烟和尚六根清净,院里多出个女子只怕突兀,但是那个裴氏女就不一样了。
再说她身份神秘特殊,就算是搜查到她那里,也一定比别处宽松许多!
这处竹林院子顺着水道而建,种得还是话本里头的湘妃竹,足有十来个顾安南那么高,风一吹簌簌作响,竹香清远,让人的心都静了不少。
顺着小栈道再往里走,终于露出了影影绰绰的白墙黑瓦,最顶稍挂着一处笔迹闲闲的匾,上书“竹海听心”四个大字。
“这调调有点意思,”暮芸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符盈虚贪财好色,凭这样的蠢货还能修出这样的园子?”
“那自然是不能的。”
身后一个阴冷的声线忽然响起,暮芸侧身回看,却发现沿着木栈道走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却并不是在接自己的话,而是正在比肩攀谈。
暮芸趁着他们还没转弯到这边,速度很快地下了栈道,屈膝坐在了栈道之下,直接站在了流水之中,屏住声息隐匿身形。
“顾贼能擒住栾提大单于,靠得不过是侥幸。他一个莽夫,兵员再多,难道还真能攻得下牧州不成?”这阴冷声音听来十分耳熟:“牧州的城防可是前朝的庸宴将军亲手做的,数十年来从未有人成功攻城,裴娘子尽管放心就是了。”
是那日在西衙署门前迎过自己的莫掌事。
裴氏女声音清冷:“我家都督尚且不敢放话说一定能胜得过顾贼,莫掌事你倒是胸有成竹了。”
莫斐告了罪,却显然不以为意。
他二人走上了暮芸所在的这处栈桥,湿润的木板发出吱嘎声。裴氏女道:“消息我已经给你们了,可你们究竟确定了没有?”
“没有,”两人渐远,暮芸拖着沾湿的裙摆从小河道里抬眼往上瞧。莫斐烦躁地扯了一把竹叶:“应当是后面进城的,却不知究竟是谁。如果我是他,随便打死个护卫混进来,神不知鬼不觉,哪有那么容易就被找到?”
她这一动,带出些微的泉水叮咚,裴氏女停下脚步,耳朵微动:“依你看,会不会是图州那一对。”
暮芸紧张起来。
“应当不是。”莫斐面有菜色:“西衙署那边回报说,那图州使者江东整日里让他的黄脸婆娘迷得晕头转向,白天里到处跑去买什么松子糖,晚上当着大庭广众便抱着不肯撒手——顾贼要是就这点吃胭脂的出息,咱们还同他斗什么?”
暮芸嘴角抽搐,心说原来是在找顾安南。
如此说来,眼前这个裴氏女当真和那位裴大当家有点关系,但他们竟然不知道顾安南本尊长什么样!
真是好险。
那符盈虚知道了吗?自己的身份又是怎么暴露的?裴氏女口中说的都督又是哪一个?
莫斐和裴氏女越走越远,她只能隐约听见这二人还在说什么“……斗兽……水路进城……也刮胡子”之类的,乱七八糟也没个章程。
初冬的泉水已经有些冰冷,她不得已在这潺潺水流中站了半天,脚都有些麻了,好不容易拉着栈道的木头翻上去,又听得前面一阵脚步骚乱——
是追兵来了!
“未曾见过,”裴氏女的声音清伶伶道:“不过那边水道里似乎是有些动静,可以一查。”
暮芸:“?!”
这家伙耳朵还够灵巧的!那刚才怎么不揭穿!她再也顾不上那许多,二话不说朝着密林深处拔腿便跑,众府兵见果然有个反常女子,活像见了银子的山匪大盗,风风火火地就往她这边冲。
暮芸心知自己解释不了裙子为什么湿成这样,也解释不了身上为什么会带着绝顶机密的牧州城防图——真被抓住,只怕连章厘之一家都会跟着被连累死!
暮芸自知跑不过这群官兵,眼尖地瞧见白墙下有仆奴扫出来的厚厚的落叶堆,当机立断就地一扑,将自己娇小的人影全都埋进了那堆枯叶里!
府兵们也没想到她一个弱女子竟敢玩这样的把戏,全都没反应过来;待想起那堆落叶瞧着不对的时候,暮芸已经顺着院墙摸到另一边去了。
这里显然是“竹海听心”那院子的背面,已经到了竹林的边缘,竹叶都秃得没几根,里面却意外地没有其他地方往来穿梭的下仆,院里的陈设也格外简单,只有一个光溜溜的茶桌,配着一把分了叉的扫帚。
后边脚步声已然迫近,她也顾不上那许多了,推开主屋的门便往里闯,看着屋里没人,心中暗喜,一把掀开床帐躺了进去!
暮芸:“……”
里面的两个人:“……”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她压低声音难以言喻地问道:“你们两个男人大白天的在这里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芸妹表面:“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芸妹内心:“芜湖~”
-
经水不利,少腹满痛——形容女子痛经。
有些赌鬼会觉得女子月经不利运势,但,正如我们所熟知的经济学规律那样——
“歧视他人者,必将付出歧视的代价。”
宝们,每日两更,早九点和下午三点哈~(给我的宝子们比旋风无敌大心.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