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十分突然。
那女子一声娇喝, 手中刀已然出锋,场中诸人俱乱。但符盈虚的座席本就比众人高出一大截,隔着十来级台阶, 一时之间根本就越不过去!
符盈虚胖大的身躯左支右绌,情急之下撞翻了桌案, 整个人重重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汤饭酒水淋了满身;他一时之间翻不起来, 而那手持利刃的姬妾已在近前!
“是胡梅儿!是那个宠姬!”
“什么?!是女子刺杀?!”
巡防营的人一直就在殿外等着,听得里面乱了,却迟迟得不到自家上峰曾华的指使,便是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强行破门, 刀斧甲兵冲不进这混乱的场面, 符盈虚却已经被扎了几道在手臂腿脚上,那老仆忽然转至幕后, 百官听得惨叫,有些体格好的想上前来“救驾”,却发现眼前竟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防线——
是原本在台中起舞的舞姬们!
这些方才还转着杨柳腰肢, 温柔如三月的美人,此刻却忽然人挨人连成了一片,连成了一道看似柔软, 实则坚不可摧的围墙。
没有任何人能越过这道防线, 冲进去救下符盈虚。
她们明知今日必死, 却依然半步未退。
符盈虚的惨叫声还在继续, 其中一个武官大喝道:“贱婢!你们要造反吗!快些让开!”
“如今顾大帅攻不进来,朝廷也不作为, 咱们只能靠自己了。”打头的舞姬将鬓发拂至而后, 柔声道:“好叫郎君们知道, 你们肯跪这姓符的畜生,我们姐妹却不是软骨头。”
天下太平娇儿女,国破家亡真巾帼。怎么就没有人发现呢?今日她们所穿的,可都是一身雪白的素衣啊。
银烟和尚肃目抬眸,用气音道:“这可是殿下的手笔?”
暮芸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穿过符盈虚的怒吼与喊声,遥遥地与顾安南四目相对。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是他,也不是我。”她情不自禁向那些女子走进一步:“那会是谁的策划?”
持刀的胡梅儿将符盈虚扎成了一个庞大的血葫芦,却没有一刀是致命的,她仿佛故意要让他感受这种痛苦。
她高举尖刀,英气的眉目溅上血液,如同眼边的灼灼小痣,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却几乎是稳定的:“符盈虚,你任牧州太守总一十七年,强征民丁达十余万,剥削赋税三十三万两,豪夺田亩民女无数。”
栖芸楼的大门被巡防营在外面强攻,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震动。
“符盈虚,昔□□立国,言说非瓷暮二姓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你要的不仅仅是个牧州,我说的对吗?”胡梅儿用尖刀扼住符盈虚的手腕,扼住他血脉最深之处,在他喉咙间发出的“咯咯”声响中重复了一遍:“吾为天下杀此贼。”
就在胡梅儿刀锋即将压下的瞬间——
忽然有三十六武士“从天而降”,没有人看清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冲出来的,也没人看清他们如何动作,只见那老仆指挥着这些身形矮小却鬼魅的武者不顾一切地从后方向前冲去!
“是扶桑倭子!”
“天啊!怪不得这些年没人敢动符大人,原来竟然还有这种杀招!”
“是了,当年符大人还去过扶桑的,一定是那时节带回来的人!怎么藏得这么好?!”
这一下强弱易势,众女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已如万花死于肃杀秋风之下,一片殷红的胭脂雨里,长刀飞过,死死地钉住了胡梅儿的胸口,那刀穿胸而过,甚至将她钉在了地上。
顾安南骨肉匀停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扣了扣。
这三十六人看似各自拔刀,实则步履一致,显然是经过长期训练的。他听军中老兵说过,扶桑人变态得很,有些那边的贵家豪门会从小豢养长相相似的多名武士,让他们同吃同睡,时刻不离。
而一旦训练成形,便是再强的高手也得在他们面前败下阵来;而且这些人还极其擅长遁术,只要不是在格外空旷的地带,他们都能想办法逃生。
胡梅儿看到这三十六个武士,虽然濒死,目光却反而亮了;在一片混乱中,她看向了无人注意的暗处,那里有一个女子,正拼命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把哭声都堵在胸腔里。
是昙心。
她目中泪水扑簌簌落下,却死命点了点头。
胡梅儿笑了。
栖芸楼的大门被打开,巡防营踩过众女的尸首,扶起满身是污血与残羹的符盈虚,胡梅儿被钉在不远处,身体发出垂死的**,娇美的脸上眸光渐暗。
暮芸听得耳边的哽咽,却差一步没有拉住——
做比丘尼打扮的胡樱就这样冲出去了。
“阿姊,阿姊。”她大哭着跪在胡梅儿身边,想要抱她却更怕将她碰坏:“爹已经去了,你不要丢下我啊,你看看我好吗?”
胡梅儿似乎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像个失去灵魂的人偶。胡樱以为她还有救,哀恸到了极处,已经无法思考,只能胡乱地给在场所有的人磕头,求他们请大夫救救她的姐姐。
所有人都在看顾符盈虚,没有人理会她。胡樱本能地求到了在场唯一一个身居高位的女性面前:
“裴姑娘!求求你救救她!”她额头磕得都是血:“求求你救救她!”
裴氏女看着溅上了她衣摆的血迹,蹙起眉头,在胡樱快要拉到她衣角的时候往后撤了半步。
“啧,”她牙膛里发出一个轻蔑的动静:“什么脏东西。”
胡樱的目光瞬间就变得空洞了。
暮芸霎时抬眸,目光在裴氏女故作冷情的眉目上一转。
胡樱下意识地想去看帮助过自己的暮芸,却还剩一点理智,知道她乔装来此必有目的,不能连累暴露了自己的恩人,只得压抑住了不动。
第二层的座席上,传来女眷们低低的抽泣声。
同为天下女子,此刻亦感哀伤。
陆银烟看暮芸垂着眼,轻声问:“殿下,你不哭吗?”
“我倒是想,”这一刻,暮芸看起来真的像个长侍青灯古佛的僧尼:“但只要流泪一次,六部九卿就再不会再信我。久而久之,哭不出了。”
“是阿樱吗?”胡梅儿胸膛快速起伏了一下,眼睛像是灯盏即将熄灭时瞬间燃起的火光:“是阿樱吗?”
胡樱快速膝行上前,握住她手,头抵在她肩头,哭得泣不成声。
“你不要……看轻父亲,他送我来这,本就是为了刺杀……”胡梅儿的血不住从嘴角留下来,她轻轻地说:“阿樱啊。”
胡樱悲声应了。
“阿姊不后悔的。”在这生命的最后,她轻轻笑了起来,面容不知怎地,竟好似与长安城破之日,死在大火中的陆金蓝慢慢重合:“阿樱,等你给我报仇啊。”
暮芸忽然觉得手指发着剧烈的痛,低头去看,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伤,只有一枚陆金蓝留给她的戒指。
“银烟大师,”这是她第一正经地称呼银烟和尚:“请你帮我保住此女。”
陆银烟也看着她手上翠绿的扳指:“贫僧谨遵谕令。”
“报——报——”
身带长翎的传令官纵马驰进白虹别庄,一路跑到栖芸楼下,翻身下马,滚着一身冰碴闯进门来,对着被众护卫扶着半躺在地的符盈虚喊道:“符大人,不好了!顾贼的兵马闯进了德胜门!如今已往内城来了!”
“这不可能!”刚被白布包住脖子的符盈虚怒目圆睁:“他的人都在德胜门被炸死了!”
传令兵犹豫道:“其实,其实……”
符盈虚:“说!”
传令兵一咬牙:“其实被炸死的都是先前零州守君孙青被俘的精兵!那个统率也不是传闻中的反贼铁三石,而是带着他武器的……陆禄大人!”
牧州百官豁然大乱:“陆禄没死!他当了替死鬼!”
“这下可好!自毁长城,反倒是给人家开门了!”
“怎么回事!用了那么多的伏火雷,炸死的竟然都是自己人?!不是说已经拿到顾家军内部的确切消息了吗?!”
“感情人家顾大帅根本就是在后面等着咱们自己开门!这下岂不全完了!”
裴氏女也显得很无措:“不不,我的人确实说,顾贼准备调集所有兵力攻破德胜门……”
传令兵终于缓过一口气,又道:“大帅!快些让曾华将军带人出兵吧!顾贼人数颇多,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多!”
此时此刻,德胜门的滔天大火已经熄了一半,门外各路兵马几乎全部聚集,守着章江门的铁三石离此处最近,最先赶到,他打着赤膊带领手下驰骋进城!
“三石将军!这是你的开天锤啊!”
“哈哈!先不要了!”这本被以为化成焦灰的铁将军迎风爽朗大笑:“妈的,烧得烙铁一样,放那晾晾,待老子助大帅夺了牧州再来取它!”
他风一样地进了城,见旁边数十辆水车在侧,隔着呛人的烟尘吼了一嗓子:“可是主母座下的章将军!”
“是是!”章厘之也扯着脖子喊:“我这有云梯,快去开广昌门!”
他二人大大地扬眉吐气了一番,都觉得这辈子属这一天活得最痛快,老哥俩一个是起义大将,一个是王朝武举,此刻却活像一对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
广昌门外,原本正在苦战的云州守君云思卿正打算豁出命去,却忽然发现门开了!
“云守君!进来罢!”铁三石的破锣嗓子在里边大喊:“门给你打开啦!”
云思卿也跟着高兴地嚎了一嗓子,活像个得了甜头的大猴子,越发杀得兴起,一边打发人去叫永和门的郑令新,一边随着他二人打马攻进牧州!
由此,章江、德胜、永和以及广昌四门连成一线,全面告破,铁三石与云思卿继续去其他四门里应外合,郑令新则与熟悉城中道路的章厘之一同向内城攻去!
与此同时,地下河道里,张鸿率领的兵卒们也悄然从幽暗的地下走了出来。少年军师听到外城的动静,欣然微笑道:“诸位,可以出发了。”
城外的帅帐外,何三道人揉着脑袋从地上被人扶起来,听着前线捷报乐得嘴都合不上,笑着在马屁|股上一拍:“没出息的东西,不就是个响动吗,何至于吓得把我摔下来?快快快!把大帅留下的锦囊和沙盘都拿来!继续给大帅攻内城!”
喊杀声仿佛已经穿透夜幕,向着白虹别庄奔涌而来。
至此,始终没有言语的顾安南终于抬起了头,这锦绣公子英气俊秀,轩长的眉微微一挑;他隔着人群看向暮芸,无声地说了句什么,神态近乎是悠然的。
暮芸读出了他的唇语——
‘怕什么?你官人战无不胜。’
她先是白了他一眼,而后又笑了。
他们这厢眉来眼去,符盈虚却气若游丝:“顾贼……顾贼已知裴女反叛,这是将计就计,故意诈我!”符盈虚肥厚的手掌在虚空中乱抓:“他甚至,他甚至还把陆禄绑在上面让我炸!无耻之至!无耻之至!”
“符大人,”传令兵哭道:“如今外城已决计守不住了,为今之计,唯有死守内城!”
“阿姊,”胡樱笑着哭了出来:“你听到了吗?顾大帅打胜啦。”
胡梅儿抬眼看向天幕,发现这阴郁了数日的天,终于落雪了。
她嘴角含笑,就此,安心合上了双眸。
作者有话说:
注:汉高祖白马之盟:“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意思是只要不是姓刘的人称王,全天下都可以起兵讨伐他。
爽不爽!宝子们就说爽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