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

第40章 风雪见白虹(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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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盈虚眼角眯着, 却也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

曾华和莫斐像两根木头桩子似地戳在门口,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图州使者完了;不是下油锅就是喂野兽, 反正小命是留不下了。

然而符盈虚什么都没说。

他坐回去了!

不仅坐了回去,还从身后老仆的手里接过了玉杯, 轻飘飘抬手一邀:“开席。”

几乎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江东”,心说如今图州的地位竟然这么重要了吗?而江东好似没心没肝, 竟然正兴致勃勃地研究桌上那几样点心花色。

好在莫斐曾华等人虽然还在震惊,但为了这场宴席排练了数月的匠人们还保持着职业操守——

听得这两个字的命令,数十位鼓手同时落槌,齐整的声音在整个栖芸楼内不停回**;牧州城内最好的舞女旋着流云长裙入场, 恢弘的乐声踩住人心的节奏, 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 风雨凄凄。

白虹别庄里豢养的女子多达百人,只因符盈虚一声令下,便都各出奇招准备这场舞宴;只不过并不是为了争宠, 而是为了让在符盈虚手中讨生活的父兄能过得稍微好一点。

符盈虚半仰躺在为他特制的椅子里,两条大象似的肥腿支着,眯眼看着场中舞女纷飞的裙裾。他拍了拍手, 身后转出几名身着粉红衣裙的姬妾来, 柔柔地伏在他胸前腿边, 给他捏肩捶腿, 伺候饮食。

暮芸忽听身边之人的呼吸急促起来。

是胡樱。

昨日她决意留在了银烟和尚的院子里,但毕竟需要身份出席;于是当天夜里, 陆银烟便遣人去给曾华曾管事递了个话, 说希望能给他调两名洒扫婢子, 宴席结束后剃度出家,待日后在牧州开坛祈福时也能有个帮衬。

曾华不疑有他——

他甚至没往“这和尚是不是个**僧”的角度去想,立马挑了几个貌美的送过去,不料银烟大师觉得不满意,竟亲自去了最下等仆人的院子里挑。

挑中了一个小模小样的病女,并一个被打折了左臂的胡樱。

于是今日宴席上,陆银烟身后便多了两个低头顺目的小比丘尼——一个便是胡樱,另一个则是顶替了病女的暮芸。

胡樱始终低着头不言语,直到此时此刻,她看向符盈虚处,杏眼里扑簌簌地调出悲愤的泪水,又默默擦拭掉了。

暮芸不明其意,但也觉得有哪里十分古怪。

符盈虚刚过完六十大寿,但看那脑满肠肥油光水滑的样子,瞧着最多也不过四十罢了——她目光在他旁边那圈年轻姬妾上转了一圈——难不成采阴补阳真的有用?

要么以后自己也学学前朝的山阴公主,养他十个八个小年轻吧,到时候花花绿绿精精神神地养上一院子,瞧着就赏心悦目,肯定能多活好几岁。

她这边“纳妾”之心不死,对面的“大房”如有所感,十分不满地瞧了过来。

“找到啦,这个够晃眼!”宴至半酣,大人们觥筹交错,小孩子也可以适当地乱跑了。茹茹小朋友顺着栏杆缝隙爬上顶层座席,在顾安南身后探头探脑地赞叹道:“吔,我家五十岁的管事婆婆都不敢穿这么花呐!”

顾安南黑着脸回头,把小孩吓了一跳,手里的松子糖吧嗒一下掉在了地上。他一看那袋子,发现是自己昨日留在暮芸手上的,当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小子,你叫什么?”他把小孩抱在腿上,将人家孩子吓得一动不敢动:“小小年纪就敢替漂亮姑娘传信啦。”

章茹茹小朋友哪里听得懂大人的龌龊?他一身小肥肉挣扎不休,从顾安南胳膊弯里钻了出去;跑出老远了又气不过,回来伸出小靴子,吧嗒一下在顾安南屁|股上留了个鞋印:

“胖洗你!”

旁边其他的公子哥们见了,都哈哈大笑起来,拍着顾安南肩膀说这是章大人家的小公子,平时顽劣得紧,让他别往心里去。

顾安南听得一个章字,心下暗中思索,面上却八风不动地扔了块松子糖在嘴里,干巴巴笑骂道:“只盼我家婆娘肚子里是个姑娘,若是个女娃,老子非给她宠上天了不可!”

旁人凑趣:“若是个如章小公子这样的男孩呢?”

“阿弥陀佛,”顾安南两掌一合,学着陆银烟的样子促狭道:“饶了我吧!”

众人又大笑起来,各自举杯敬了一圈酒,忽听上首符盈虚开了腔:“银烟大师替朝廷传令,千里迢迢前往我牧州,符某人敬您。”

“好说。”银烟和尚举起清茶,优雅饮下:“前日符大人说要送朝廷一份力,不知是什么?”

所有人都分出一耳朵听着这边,暗道这和尚要钱还挺直接的,难道朝廷真的已经穷成这样了吗?都到了派银烟大师出来要钱的地步了?

想当年帝姬在位时,再难也没到这个程度,那时节朝廷还有正经巡抚下来,符大人也不好张扬太过,他们这些下面人的日子多少也还能过得下去。

如今帝姬一去,朝廷也真算完了。

“大师莫急,”符盈虚将手伸进怀中爱姬的衣襟,慢声道:“我这份礼,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大师带回京城去,白首辅定是要发我封赏的。”

银烟和尚又问道:“是什么?”

符盈虚得意地悠悠然道:“顾贼的项上人头!”

全场哗然。

甭管众人心里信不信,嘴快的已经开始拍马屁了,银烟和尚却还在追问:“这份大礼今天就能送吗?”

符盈虚兴致极高:“稍后便到!”

稍后?!

在场众人都跟着惊惶起来。

难道今日就是顾贼总攻之日吗?那他们还坐在做了喝个鬼的酒!还不赶紧回家紧闭门户?!

“看看你们的样子。”符盈虚目光转了一圈,鼻子喷出热气,语气恶劣道:“实话告诉你们吧,顾贼事先埋伏了百十来人到我牧州城内——以为今日有宴,城防必虚,所以定下在今日骗开城门,想要一举夺下我的牧州!”

牧州的文武百官诚立即起身叩拜,山呼“大人英明,大人万年。”

裴氏女也跟着起身,手中捧着一盏酒,依然是那副清冷神情:“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我家主人遥知喜讯,必定也为大人高兴的。”

符盈虚大笑道:“若无裴娘子事先为我们通气,符某又如何能这么精确地知道顾贼要攻哪一个城门?裴娘子当得首功!”符盈虚得意之至,唯恐下面人不明白他的“得道多助”:“好叫尔等知道,她主人裴璐本是顾安南手底下的人,如今却同他反目成仇,选择前来助我!”

“是,”裴氏女福身道:“我主人裴娘子本在顾家军中负责信报之事,无奈当日长安城破,顾贼竟不知为何,强行派我主人往长安去,说是要寻一个什么人。”

暮芸眸光微闪。

原来当时……他就派人去长安找过我吗?

“我主人费尽心里寻找,仍然不得,那顾贼又令她南下去蛮人的地方——可怜我主人便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过是个弱女子。”裴氏女敬酒,而后满饮此杯:“顾贼为一己之私,宁肯让手下人送死,像这样的人,不配让我主臣服。”

“说得好!”似乎是为了让人听清她说的话,乐声渐渐弱了,符盈虚忽然发现,他的文武群臣听了这番话,竟然没有大骂顾贼,反而脸现惧色。他立即喊道:“你们怕什么!”

乐师们只得顶着满头汗继续卖力,明明是欢天的喜乐,却听得牧州的文武群臣越发心惊胆战。只有曾华——这个陆禄死后,符盈虚手下最得力的红人,敢抖着胆子跪着问道:

“顾贼奸猾,符大人是朝廷正统,自然是棋高一着……敢问符大人,顾贼想从哪个门进犯?要不要属下立刻调人去堵着?”

夜幕下,细细的雨水夹着冰凌落下,将牧州城墙拉弓到极致的士兵的表情模糊开去。雨丝打上他们的睫毛,又很快被寒风冻成沉甸甸的冰晶。

忽然间,一个士兵发现地面的影子有些异动,还没等他回身反击:“有敌袭——啊!”

寒凉的刀锋吻颈,给了他一个痛快死。

城墙上其他的士兵听见他喊出来的尾音,汗毛倒竖,想要立即按照阵法抵抗突袭,却已经来不及了!无数暗影悄无声息地贴上他们背后,二话不说一击必杀!

德胜门外,三千甲兵等在城下,当中领军的大将穿着一身异于常人的铁甲,马鞍两侧挂着极有辨识度的重锤——

正是顾安南座下第一武将铁三石的开天锤。

“顾贼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我牧州城内还有天罚等着他!”栖芸楼内,符盈虚手中酒盏满溢,大笑着回答道:“顾贼骄狂,选的自然是我牧州北侧,最宽阔最气派的德胜门!”

曾华的脊背瞬间塌了。

要知道他的小弟,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就在德胜门上!

“大人,下臣……”曾华稳了稳发花的视线,砰地一声磕了个头:“下臣立即带着巡防营前去支援!定为大帅生擒顾贼!”

符盈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他的痛苦:“不必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北方剧震。

三千甲兵脚下同时传来细微的震动,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挣扎着想从地底钻出来!城墙上的守城兵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种恐怖的异动,曾华的幼弟扒在城头,就在他向下看去的一瞬间——

“轰!”

地面忽然毫无预兆地炸开了!

翻滚的烈火从地底喷涌而出,城上城下的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难以名状的胆寒,在这一瞬间,无分敌友,他们都共同面对着死亡这个同样的敌人。

“是伏火雷!地下有伏火雷!”

“快逃!无论哪个方向,快逃!”

但,谁又能争得过死亡呢。

地下早就被埋好的火雷范围极广,埋雷者微恐不能将敌人全歼,不仅在城外极广的范围内设了火雷,就连着城门内一里的范围内都做了布置。

德胜门屹立百年,却在这无与伦比的轰炸之下,玉山倾颓般轰然倒塌。

“道长!”顾家军的传令兵顶着满脸黑灰,飞也似地跪倒在帅帐之外,声音嘶哑地吼道:“德胜门不成了!”

何三道人声音颤抖:“统帅呢?”

“也在阵中!尸骨无存!”

何三目光空蒙了一瞬,而后一个跟头从上面栽了下来;九郡守君们也感受到了这股热浪,各个面色凝重;城内,带着潜火队的章厘之被这一震打了个踉跄,瞧见那边火光冲天,一挥手道:“儿郎们,带好云梯,快随我来!”

栖芸楼内,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大地强烈的震颤,那震耳欲聋的巨响轰彻天地,让所有人的耳膜都感受到了强烈的锐痛!

顾安南握着酒杯的手,攥得死紧。

热浪如有实质般弥漫到整座城池,白虹别庄也被笼罩在了扭曲的热浪之中;好似幽冥地狱翻覆,驮着牧州的恶魔要冲破地表撞出来一样。

“贫僧入城时,见水道里浮着五彩腻色,当时还不知是什么,现在想来,应当是石脂。”银烟和尚面色如死:“符大人用石脂和伏火做了火雷,埋在了德胜门下,要用这‘天罚’一举歼灭顾家军,是吗?”

零州孙青活着的时候,是符盈虚座下的第一狗腿子,他们零州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纵便他很会巴结,没点真东西,又怎么能打动符盈虚?

原来他们零州的“特色”,便是伏火;加以符盈虚高价从地下水路运来的石脂,变成了威力巨大的火雷。

符盈虚闭上眼,感受着热浪翻滚,那表情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享受了:“不错。”

火雷原料难求,造价极高,且一旦使用,杀伤不分敌我。因此世人虽然知道其威力巨大,却很少有哪方势力愿意使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用这些东西来做烟花,做爆竹。

德胜门外的甲兵固然必死无疑,德胜门上的守兵却也绝没有生还的道理了。

曾华发出一声濒死般的呜咽,喊着弟弟的名字,恸哭出声。

符盈虚依然大笑看着:“银烟大师,怎么样?符某言而有信,这份礼物已经到了。”

“阿弥陀佛。”银烟和尚垂下了眼眸:“符大人,那上面也有你的兵,他们曾发誓追随于你。”

“大师这是嫌符某人杀孽太重了?”这肥胖得像座山一样的人压着美人的脊背站了起来,笑得得意又癫狂:“可这世人又何曾将我当做人过?!”

他身上的肉坠着他,甩也甩不脱,像此生罪孽的根源。

“我是私生子。”符盈虚目光越过跪伏在地的文武百官,仿佛看见了时光尽头的什么人:“三岁时生了重病,好了之后,身躯就日渐庞大起来。我外祖家说我是妖孽,越发不肯容我,要将我母子赶出去。”

那时他还那么小,在下仆们恶毒的目光中知道了自己是个怪物;他不想连累母亲,每日只肯喝些雪水,有好几次饿得险些死过去,身躯却庞大依旧。

“再后来,我母亲因为生了个妖孽,被他们活活打死了。”符盈虚被肉挤住的眼中流下痴狂的泪来:“我不知怎么才能做个正常人,只好将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地割下来。”

百官已经细微地打起了颤,符盈虚的诉说和着曾华的恸哭,一种难以言喻的凄苦和怨恨涌上众人心头。

“我割啊,割啊……可是阿娘她不会再醒过来了。”符盈虚仰天大笑,泪水顺着肥硕的脸庞滑下来:“他们不肯让我死,说我活该是个畜生,不配做人,将我扔到了猪狗的棚窝里,在我脖子上系上绳子,要我自生自灭。”

那时他才有几岁?

他身后的老仆抬起了已经昏黄的眼。

“大师,佛说世人皆苦,你觉得我不把自己人当人——可这世人又是如何对待我的?!”符盈虚厉声大喝:“天下待我如猪狗,我必猪狗以待之!”

银烟和尚起身,安静地看着他。

“符大人,如今顾安南已死,你是否感到喜悦?”银烟和尚立在这场污秽的血腥里,无喜无悲地答道:“心在地狱,身便在地狱;无论你赢了多少次,你也不会放过自己——因为你根本不知自己要的是什么。”

“我如何不知!我赢了,顾贼已死,再也没有人能同我争了。”符盈虚处在极端的兴奋里,听不见任何人说话:“牧州是我的,永远是我的!生生世世,永生永世,牧州都只能跪在我符某人的脚下!”

这一刻万籁俱寂。

牧州的文武百官跟着他们的上峰赢得了最终“胜利”,却在心中知道,顾安南这最后的“希望”一死,他们就走入了另一种绝境。

一种名为符盈虚的绝境。

“做你的梦吧。”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死寂般的时刻,符盈虚身后的姬妾中突然冲出一人,手持利刃朝他后心刺去!

“诸公!我为天下诛此贼!”

作者有话说:

万里求解业障,唯见五蕴皆空,而后乃知是心中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