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营校场。
铁三石已经同不服管的将领们打了整三轮:“来啊!接着打!都一块上!今天老子不狠捶你们一通, 将来战场上你们就要逃!”
八卦营校场。
章厘之同不服管的众将官坐成一圈,苦口婆心劝道:“你们是不知道我家主母的厉害,那从前六部的大人们都不敢同她大小声, 你们还想在她眼皮子底下闹事吗?”
四象营校场。
谢川流抱臂立在大帐里,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四象营的千夫长们在他对面跪了两排, 用沉默来表示罢工的决心;空气仿佛以谢川流为核心开始冻结,连路过的耗子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太极营。
“想必有你们这两尊大神仙在, 其余各营也已经闹上了。”张鸿彬彬有礼地说道:“各位的诉求是什么,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沈明璋抱臂不满道:“大帅为什么不说话,莫不是觉得我等不配!”
顾安南煞有介事地点头。
沈明璋一噎,倒也真不敢跟他对上, 只得大声对张鸿道:“要我们服管也简单——内城四大营的统领必须得是我们温禾沈虞四家的人!”
拥护沈家之人立即起哄。
沈明璋哼笑道:“若是我们自家人管兵, 钱粮么,我们自然也是出的。将来顾大帅领兵在外, 咱们也可以无条件地资助……但这牧州,哈哈。”
还得是他们这些老世家说了算。
顾安南看他满脸得意,终于慢悠悠开口问了一句话:“沈兄弟, 你这条件没得商量了是吧。”
沈明璋甩开禾珏在身后拉他的手:“没得商量!”
顾安南:“要是你自己变卦了呢?”
沈明璋抬手一指:“那我就自己上旗杆,大喊三百遍‘沈明璋食言而肥,乌龟王八’!”
顾安南抚掌大笑, 乐不可支:“好好好, 那太好了。”他笑得拍腿, 指挥姚谅道:“去让银烟和尚过来吧。”
姚谅颠颠跑过去, 不多时,校场另一侧驶进来几辆次等銮车, 上面晃晃悠悠坐了许多锦衣华服的老头, 最后面那一辆上有颗白惨惨的头格外亮, 正是“佛光普照”的银烟大师。
銮车一停,上面炮仗似地冲下来一个老头,怒气冲冲蹬蹬蹬赶过来,二话不说薅住沈明璋的衣领,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沈明璋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爹?!”沈明璋环顾一周,人都傻了:“出什么大事了,你怎么从丹房出来了?!”
沈家家主气得撸袖子:“混账羔子还敢问我为什么出来!你在外面连顾大帅都敢顶撞,你怎么不干脆回家一刀挑了我!”
车上的老头们陆续下来,各自逮住自家的“崽子”训斥,禾珏老子娘早就没了,也没什么敢做他主的老叔爷,最后还是家里那个七十来岁的老管家磨磨蹭蹭地走了下来,禾珏赶紧去扶。
“少爷,”老管家瘦巴巴的两只手按住他胳膊,苦着脸殷切道:“今天你前脚出府,后脚银烟大师便亲自来请了——各家的族长连同九郡使者坐在一处,都在议定九郡贸易圈的事。我不敢擅作主张,可人也出不来……”
禾珏微微立起手掌打断了他:“等等,九郡贸易圈?”
老管家颤颤巍巍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图纸,上面红印交错,已经盖满了零、云、智、商、严、通、古、孟、图九郡的官印,那圆印一圈镌刻的花纹是个隶书的“荆”字,端端正正,做不得假。
“银烟大师说,大帅将来领兵在外,少不得要用钱用粮,将来九郡都是他的大后方;再像从前那样各过各的就不划算了,须得彼此通商才好。”
老管家边说边在那九个章的中间点了点:“牧州的位置在九郡正中,城镇也大,最适合居中坐镇不过了。”
好一个贸易圈。
好一个通商策!
这其中巨大的利益谁能看不出!
九郡各有所长,人口又丰,大荆朝没乱的时候就是天然的贸易场,虽然比不得吴中等地,但每年交上去的税赋也不可小觑!还是十七年前符盈虚来了,他为了让各郡更依赖他,严令不许通商,才有了后来九郡分裂的局面。
“而且……”老管家期期艾艾道:“各家的夫人们午间也被帝姬娘娘请走了,老奴瞧着,就算咱们这边不答应,夫人们看在帝姬的面子上肯定也是要应承的啊。”
禾珏面色十分复杂:“平时我让她出府陪我一日难如登天,如今帝姬一叫她就去了?”
老管家没奈何地一摊手。
“老奴听说,帝姬叫这些夫人们去,不单是为了让主君们听话,更还十分大方地单独在贸易线里分出了丝帛、胭脂、熏香等门路,只要夫人们愿意,便可脱离夫家出来自己掌门面!”
禾珏大惊失色:“什么?!”
身后另一个将官显然也听说了:“那那那,那阿玉肯定是要答应的了!她本就有点嫌弃我,手里有了钱,岂不是更要让我下堂?!”
那将官的长兄恨铁不成钢道:“所以就更要让家里参与大帅这边的贸易圈了,不然将来你怎么被弟妹和离的都不知道!”
“爹!我们明明都商量定了!”沈明璋也背转过身咬牙道:“便是要供着顾军,也必须让我做了这个太极营的主帅,你忘了不成!”
沈父哼声怒道:“你个猪脑子,也就看得到眼前了,你还真以为沈家有的选么?”
禾珏听着身后的动静,默默地想,沈父说得没错。
一旦通商贸易形成,顾安南这条贼船就是不上也得上了——
因为,一定会有世家按捺不住这“金汤匙”的吸引,入局分羹;而一旦站上这个风口,参与的世家的资产就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开始膨胀;至于那些没参与的,差距只会越来越明显,很快就会被人吞并,彻底踩在脚底下。
参与,大富大贵;放弃,葬身无地。
顾大帅在算定这个局面时,根本就没有给牧州的世家留出中间的缓冲余地。
而一旦众世家迈出这一步,有了九郡贸易圈,大家都在一个钵里吃饭,所有人都会对顾安南维持绝对的忠诚,因为没有了顾,也就再没有了他们吃饭的“钵”。
禾珏看向草垛上已经开始打哈欠的顾大帅,只觉得他比起符盈虚,更有一种可怕的强大;他更稳健,更能打,也更会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去利用人心的诡谲。
最有本事的阴谋家,往往是站在光明里的。
禾珏背后起了一层冷汗,顾安南却对他吹了声口哨:“禾小子,瞧什么呢?”他挥手让人去支个营帐来:“既然人齐,少顷便将各家都有什么产业报一报,能管什么钱粮也都给个数。回头让……我家那个殿下同何三道长商量商量,最晚五日内,就着手开始通商吧。”
这下是再没有任何一个武将敢同顾安南呛声了,无数信鸽小厮从太极营里飞出去,奔往其他三个大营,这场险些爆发的哗变,竟然就这样以一种春风化雨的方式消匿于无形。
禾珏震悚恼怒之余,又实在不得不服。
他看了无数的兵书,却还从没见过这样一种委婉又充满铜臭味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须卜思归挠了挠耳朵,戳张鸿道:“他们叽叽咕咕说什么呢?还打不打了?”
“不打啦。”张鸿看着不远处目光沉静的顾安南,一边吩咐人支营帐一边笑道:“大帅刚起兵那会儿,其实我劝他要么将老巢选在富庶的吴中,要么选在地理位置奇绝的咸阳。”
须卜思归大狗似地甩了甩头发:“唔,那他显然是不同意了。”
“是呀,所以我就问他,难道还有比这两处更好的地方?”张鸿轻轻叹道:“他竟然圈了南境。你不知道,在他来之前,南境乱得就像一锅粥,如今能把这么一块绝地打成这样的牌面……嗐。”
少年军师看着顾安南,如同看着一颗掉落在人间的启明星:“世人皆以为我是大帅的智囊,其实我不过是他用来遮掩自己光辉的挡箭牌罢了。”
须卜思归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假装自己听懂了:“嗯嗯嗯,你说得对——那个姓沈的!”她笑嘻嘻蹲在台子边上,活像一头红毛狮子:“你不是要蹲在旗杆上吗?说话到底算不算!”
沈明璋:“……”
众人这才想起还有“乌龟王八蛋”那一茬,纷纷哄笑起来,沈明璋脸色憋得快要炸开了,两手拳头攥得死紧。
顾安南高兴地欣赏了一会儿,打算放他一马,一摆手道:“走走走,营帐桌椅都支上了,还赚钱不赚了?”
经此一“役”,众将官都不敢再同他支应,再说后脊梁骨上海贴着自家老爹的巴掌,兜里又揣着顾大帅的钱,娇妻都在帝姬屋里笑闹,一抬头还有银烟大师请来的神佛在头顶上罩着——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众将官纷纷都觉得自己已经是顾大帅的体己人了。
“走,分钱!”顾安南神清气爽地起身,好似浑没听过沈明璋放过那句大话似的,拍拍屁股,一胳膊肘拐住了禾珏的脖梗:“老子早就看好你家那上千亩水田了,回头哥哥让人给你修个水车好不好?到时候亩产肯定更高。”
“不行!”
平地里一声暴喝。
众人原本已经潮水般跟着顾安南呼啦啦地走了;沈明璋却不肯动,他站在原地对众人大吼道:“我沈明璋愿赌服输,绝没有抵赖的道理!”
然后他就当真在众目睽睽之下,纵起身法窜上了旗杆,整个太极营训练的士兵没还以为上峰有什么大事要指示,纷纷看过来。
所有人屏息静气。
沈明璋蹲在一汪红灿灿鸭蛋黄一样的夕阳里,定声大喝:“沈明璋食言而肥,乌龟王八!”
沈老爷子笑骂了一声小兔崽子真能给他丢脸,众将官也不知怎地,忽然觉得此刻这个大喊自己个儿是乌龟王八的鬼样子比他平时自恃身份的傲慢模样亲近了不知多少。
“沈明璋食言而肥,乌龟王八!”
所有人发出善意的哄笑,还有年纪小的将军跑到旗杆底下摇杆子玩:“沈大哥内力真好哈哈哈哈,喊得怪清楚得嘞!”
“沈大哥说话算话,是真汉子!快把咱军营里的铜吼卸下来!以后咱有沈爷就够啦哈哈!”
沈明璋原本还觉得有些丢脸,往下一瞧,却发现其实并没人在看自己的笑话,笑他的和赞他的反倒一样多。他在太极营摸爬滚打了将近五年,花了无数银子想和这些兵鲁子融到一处,却都没这三声“王八”来得有效果。
他喊完了最后一声,在无数口哨声里痛痛快快地骂了几句,反惹出更多善意的大笑来;沈明璋顺杆往下掉的时候,不知怎地,忽然瞧了一眼顾安南。
却发现对方眼里,原来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敌意。
“妈的,”他在心里讪讪地骂道:“果然谁的兵像谁,顾大帅刚来不到半天,整个太极营都成了流氓兵了!”
心里骂,可不知怎地,竟然心里也服。
他忽然想,顾安南可是连大单于和符盈虚都杀过的人,我沈明璋跟着他也不算亏吧?再者说,这人虽然做派是混账了点,但难道不比楚淮那个就知道屠城的王八羔子强吗?
强多了呢。
此时的沈明璋尚且不知道自己会在之后漫长的一生中伴随着顾安南一起出生入死,并成为顾大帅手底下的专用“喷子”,如果胆敢有人在他面前说半句顾安南的不好,他立时就要冲上去咬人的。
眼下的他只是挠了挠脖子,脚步拖拖沓沓地跟在众将官后边,嘟嘟囔囔道:“哼,再怎么威风,回了家还不是跟老子一样都得看婆娘的脸色……”
“大帅大帅!”一身利落轻甲的徐青树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太极营,一路闯到了营帐前:“太好了各位家主也在——若是没什么要紧军务,就都随末将来吧!”
先前有些家主还在幻园见过徐青树:“徐文士!究竟怎地了?”
徐青树捂着肚子,连呼带喘道:“主母连同各位夫人们包了登科楼,眼下都喝得烂醉,正在那边聚众发酒疯呐!”
虽然还在闹别扭,但顾帅芸妹还是完成了对牧州世家的“夫妻双打”!
作者有话说:
虽然还在闹别扭,但顾帅芸妹还是完成了对牧州世家的“夫妻双打”!
小剧场:
沈家祖宗托梦给沈明璋:“小王八蛋跟谁横呢!几年后你就是顾安南手底下最忠心的喷子!喷子!”
沈明璋:发出嗤笑并翻了个身继续睡.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