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冷, 夜色黑凉,刚刚从阴影里走出来的牧州却依然很繁华,虽然还有半个时辰就宵禁了, 西大街上连成片的酒楼小馆却还在热热闹闹地营业。
高高挑起的暖色灯笼连成了串,小雪细细, 被灯光一照,雪幕好似变成了粉金色。登科楼的老板将二层对着街面的纸排窗全部打开, 喝得醉醺醺的贵家夫人们对着雪幕哇地一声聚起来,酒意上头,欢笑嬉闹,好似找回了少女时的娇憨与快乐。
“娘娘呀, ”沈夫人伸出莹白的手腕去接雪花:“你看你看, 好漂亮呐。”
禾珏的小夫人打了个酒嗝,撅着嘴巴道:“我手里的雪更好看!娘娘看我的!”
“看我的!”
众女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好在登科楼的老板心里有数,门关得很紧,她们喜欢随便在里面怎么闹都成。
暮芸并没同她们一处闹, 也并没有离得太远。她好似总是这样,明明是一切繁华的中心,却从不肯与这熙熙攘攘的人间相融。
她坐在一堆软玉温香里, 脸带薄红, 上涌的酒气将她眼睛染上一层蒙蒙的水汽。暮芸手持酒盏想往窗边走, 却不知被谁不小心踩了裙子, 锦缎从柔腻的肩头滑下一块,简直比外头的雪色还要诱人。
众女一时看得痴了。
“大帅真是, 嗝。”虞家夫人眼光发直地喃喃道:“他再不来接, 我就要把殿下抢走, 抢回我家天天看哈哈哈哈,我能多活好几,好几年,嗝。”
禾小夫人登时急了,醉醺醺扑一下窜起来:“要带也是我带!我家——”她两手哗啦一下比划了一个好大的圆:“我家床超大的!让禾珏滚出去睡大街!我和娘娘一起住!”
刚刚带着马车赶到楼下的禾珏:“……”
他黑着脸提着衣边上了楼,但里边还有同僚家的妻女在,他不方便直接进去;最后还是帝姬的两个侍女去将他家小夫人扶了出来,一把跌进禾珏怀里。
“就知道给我添乱。”禾珏咬牙切齿地忍受着她掐自己脸的手:“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嘻嘻,好呀。”禾小夫人挥舞着手上帝姬刚给的胭脂买卖,歪头笑道:“以后我,嗝,我跟着公主娘娘挣钱,你就不用那么辛苦啦。”
禾珏正抱着她下楼,闻言目光一软。
“待我有了钱,就同你和离!殿下说了,女人就要靠自己!”禾小夫人语气陡然激昂起来,嘿嘿笑道:“我要,要将你卖到南风馆去,然后天天点你……天、天、睡、你!”
禾珏又好气又好笑,和其他套了车也赶过来接人的同僚匆匆点了个头,同她耳语道:“你要睡我还需这么折腾?好像你官人我没将你喂饱似的。”他伸手要去拿她手中的单子:“行了,我看看是什么买卖。”
禾小夫人被他安置在马车上,将纸单揣进怀里不让他看,摇摇晃晃神神秘秘道:“你道为何今日各家夫人都来得这么快。”
禾珏被她抓住头发,只好配合:“为何?”
“因为殿下从前在长安时,举凡是跟着她的贵女……都暴富啦。”禾小夫人高深莫测道:“河西吴氏,孟州杨氏,如今都富成什么样了?说是那两个州府靠她们养着都不过分呢!”
禾珏若有所思:“行行,你先坐好,咱们先回家……别扒我衣裳!这是外面!帝姬到底都教你们什么了?!”
帝姬,也没教什么呀。
不过是教了点对付夫君的小花招罢了。
暮芸半坐在二层栏杆边上,被兰兰用一件雪白的大氅围着,怀里还抱着几个做成球形的小暖炉。
禾珏同他家小娘子是少年夫妻,恍惚之间,暮芸几乎以为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和顾安南。
她暖烘烘地坐在窗边上,带着八分醉同被接走的夫人们依次作别,看着她们各家的夫婿或是絮絮叨叨或是关心体贴地将人带回马车里去,又在雪地上留下两排乱糟糟的车辙印。
“别的夫人都被接走啦,”她白嫩的胳膊撑着栏杆往外望:“我家官人怎么还不来?”
沈明璋的夫人还没走,她家那个鲁小娘已经醉倒在了她膝盖上,吧嗒着嘴巴喊阿娘。沈夫人迷迷糊糊地搂着她,对暮芸笑道:“我家的也没来,估计是不来了,一会儿让人把小娘送回去,我陪着殿下回幻园吧。”
不多时,沈家果然来了人,将睡着的鲁小娘带走了。
暮芸亲自给沈夫人倒了杯酒:“你家的贵妾?”
“嗯,我做主给他纳的。”沈夫人垂眸道:“我同他本是世家联姻,当年成亲时他百般不愿。这些年……”
暮芸伸手盖住了她的手背。
“嘘,”暮芸拉上肩膀上的锦衣,看向登科楼的门扉外:“外头来人了。”
木门一开,沈夫人不由之主地期待起来——
不是他。
只是个长随。
那长随臊眉耷眼,衣角上还有沈家的徽记:“主母,家里小公子突然哭闹不休,旁人都哄不住,还请您回去瞧瞧。”
“我儿一向懂事,”沈夫人失望地嗤了一声:“沈明璋自己不来,竟用这种借口打发人来唤我回去?”
那长随不敢出声了,只跪下磕了两个头。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沈夫人闭了闭眼:“罢了,去备车。”
沈夫人侧身在眼角一拭,又回身去看暮芸;一地狼狈零落的繁华里,曲终人散了,可她还在原地。
孤零零的只剩自己。
暮芸却对她微笑起来,摆摆手示意无妨,让她快些回去。木门关上,暮芸脸上的笑容却又淡了,她重新趴回栏杆上,心知顾安南就和那沈明璋一样,今日是不会来了。
此人,看似百毒不侵没个正经,其实平生最是言出必行。
既然他说只是表面夫妻,那就真的是要和自己断了。既然如此,怎么还能奢望他真的像个寻常丈夫一样来接妻子回家呢?
啊,但是。
但是他曾经答应过的。
那时她才十五岁,顾安南也刚进金吾卫没多久,有时候他们约好了偷偷出宫去玩,她总需得等他下值来接。
“需要等多久?”那时的小帝姬问:“唔,要是到了点钟你还没来,我就再数十五下,超过十五下就不等了!”
“好你个小毒妇,前大门离宝月殿隔着整一里,你想跑死我?”少年金吾卫骑在墙头,笑吟吟道:“一炷香吧。只要给我一炷香,你闭上眼再睁开,不管多远,我一定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兰兰半跪在她旁边:“殿下,要宵禁了,咱们还等吗?”
“再等一炷香,”她哈出一团白汽,眼里还剩最后一点小火苗似的希冀:“就再等一炷香。”
虽然明知等不到,但还是想等等。
宵禁的梆子声响了起来,西大街上的小二们吆喝着送走了最后一波不肯走的客人;路上的摊贩打着招呼收拾东西回了家。
香燃了一半。
华灯渐渐落幕,只剩下街道上用来给巡逻兵照亮的大灯坊还亮着,稀稀落落,显得有点可怜。
香只剩一寸。
登科楼的乐声还在,乐官们却显然都有点困了,曲声拖拖拉拉地不成调子;昙心去叫他们各自家去,还絮絮叨叨地让快些走,别让家里人空等。
而暮芸,亲眼看到最后一点点香的火苗也没入了灰烬里,明明灭灭地挣扎了几下,最后消散成了几道虚无的烟。
原来真的已经来不及了。
顾安南是真的不要自己了。
兰兰知道她在期待什么,有些不忍:“殿下……”
暮芸拍了拍她肩膀,勉强笑道:“去吧,备车。”
兰兰下了楼,她去趴在那栏杆上不肯动,赖了半晌,终于还是抵不过冷风,失望地睁开了眼。
暮芸:“……”
黑色的甲,黑色的靴,黑色的发,还有双黑白分明的眼。
他靴子上全是泥,衣角和眉梢都挂上了雪沫,显然是一路迎着风急急忙忙跑过来的,看那衣摆上的泥土,说不定路上还摔过一跤。
“看什么看,”楼下男人站在一地雪色里,因为光暗看不见的缘故,仰脸看来的视线显得有些茫然:“想什么呢?”
暮芸的鼻头唰一下就酸了,胸腔里本该古井无波的那颗心疯狂跳动。恍惚之间,竟然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少年金吾卫在红墙下对她张开双手,笑起来比世间一切更美好。
“军营里没车,”顾安南不知她在瞧什么,故作冷淡地咳了一声,大抵是因为他刚从校场上回来,声音带着些风尘仆仆的低沉嘶哑:“车都被陆银烟那野和尚套走了,而且也已经宵禁了。”
他来了!
真的来了!
暮芸眼圈一红:“顾安南!”
“嗯?”顾安南循声抬起头来,衣摆像条不耐烦的大狗似的甩出个弧度:“我在,别喊。”
暮芸鼻子愉快地津起来,中和了那股涌上来的酸意:“顾安南!”
“在在在,”他哼了一声:“还不下来?”
暮芸扑到栏杆上朝他伸出手,险些掉下去,楼下的男人显然慌张了一瞬,见她稳住了,又抱臂不去看她。
“别误会啊,你大帅就是路过。”顾安南摸了摸鼻子,做出一副“好巧”的样子:“正好送你回去,省得一会儿你被宵禁兵扣住了……跑什么!别跑!”
他话还没说完,暮芸已经急匆匆地从二楼里兜了个圈跑下来了——登科楼里全是洁净的木地板,她连鞋子都没穿,就穿着一双雪白的刬袜,提着裙子哒哒哒跑了出来;
顾安南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整颗心都被跟着提起来,身体如同自己有意识般地迎到了门口:“别跑!怎么不穿鞋?你——”
他话还没说完,已先下意识地张开手,稳稳地接住了扑进他怀里的小人儿。
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
“不是说不要我了么,”她脚尖踩在他靴子上,埋头在他怀里嗡声嗡气地问:“不是说就做表面夫妻么?”
顾安南不松手,语气冰冰冷冷:“殿下说什么呢,只是路过送你回去而已。”
暮芸像只猫似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仰着下巴眯眼看他。顾安南嘴唇抿得死紧,吩咐登科楼看傻了的小二:“还不备车?”
小二打了个跌,四蹄翻飞跑去安排,不到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将车赶出来了;暮芸却不肯走,从顾安南怀里挣开,自己又哒哒哒跑回一楼的木台阶上,对他任性地展开双臂。
暮芸脸颊两侧都是被酒冲出来的红晕:“殿下,喝多了。”
顾安南认命地解开自己身上的袍子兜头扔了过去,无奈道:“看出来了。”
暮芸从他衣裳里露出头来,又伸开手:“你抱殿下。”
顾安南上马要走。
暮芸跺脚:“你!抱!殿!下!”
顾安南冷着脸:“芸殿下,我说过了。如今我对你已没了那份心思;你既是我的下属,今后江河基业广大,还望殿下及早清醒才是。”
“呜!”娇美的小殿下不肯了,吧嗒一下将他衣服甩在地上,又摸出一锭金子:“兰兰!去给我买几个男妾来,总有人愿意抱本宫下……”
她话还没说完,已先跌入了熟悉的怀抱。
刚好的温度,刚好的角度,刚好够她舒舒服服埋在他颈侧的熨帖。
暮芸满意地在他怀里窝好,偷笑道:“口是心非呀,我的大将军。”
“……”头顶上传来他冷漠的声音:“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大帅(冷漠):“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鸿哥儿:“你信吗?我不信。”
何三道士(嗑瓜子):“谁信谁王八!”
众武将笑作一片欢乐海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军师说得对!”
顾大帅:- 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