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

第55章 绿蚁新醅酒(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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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顾安南那匹杂毛马在幻园门口磨蹭, 脚底下的浮雪都踩薄了一层,但它那杀千刀的主人却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已经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原地好半天了。

他在想事。

其实白虹别庄那场“大宴”之后, 暮芸曾经短暂地离开过牧州两日。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唯一知道的许兰儿表示宁死不说, 旁人自然也就无从得知。外人只知道帝姬回来的时候满身尘土,出手就是四百两银, 十分豪阔地买下了幻园对面的一处三进宅子。

而被长刀从背后砍断肋骨的顾安南其实当天晚上就在一身冷汗中醒过来了,是陆银烟亲自给他开了刀清了创口——

这厮果如铁三石所说,是个身强体健的“活牲口”,他那断了的肋骨还没来得及替他喊一句疼, 顾安南本人就已经拎着张椅子坐在幻园门前和九郡官兵约法三章了。

在那两天里, 他没开口问过关于她的任何一句话。

只是沉默而又高效地处理着一切。

何三道人和张鸿也都跟着忙得头角倒悬,却又忍不住担心——尤其是何三, 他几乎以为时间又倒回了四年前,那时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顾安南就是这样。

不说话,没表情, 甚至没有喜怒,缺乏一切凡夫俗子对世界的反应。

“鸿啊,你知道哥哥当初为什么选择跟着他吗?”何三道人愁得头发都白了两根:“是因为哥觉得比起贪财短视、自大嗜杀这些毛病来, 恋爱脑不算是什么大毛病。”

张鸿一目十行地看着牧州府衙送来的吏志, 头也不抬地问:“何为恋爱脑?”

何三深吸一口气:“就是老顾对上帝姬时那种不值钱的样子。”

张鸿瞬间明白了, 大大点了个头。

“现在看来也挺要命啊。”何三看向屋里裹着个纱布办公的顾安南, 愁得两手直拍:“他再这么干下去就得死球了吧?你看他那鬼一样的脸色!他要是嘎了咱们跟着谁干?刚打下来的牧州谁管?!”

“呦,”张鸿微笑, 目光越过何三向后看去:“银烟大师来啦!”

银烟和尚已经趁乱洗涮干净, 又换了一身银色僧衣, 活脱脱像朵安静优美的小莲花。他捻着佛珠向二人点头为礼,而后施施然走到了顾安南身后。

张鸿对何三自信地说道:“我请大师过来正是为了此事。大师说他自有劝大帅休息的妙法,我等静候便是。”

本着对佛子的绝对信任,两位军师齐齐歪着脖子透过窗缝往里看;何三甚至已经做好了接受这位同为“宗教服务者”的精神洗礼。

银烟和尚走到顾安南身前:“大帅。”

顾安南手中笔唰唰批过,头也不抬。

银烟和尚一指门外:“咦?殿下回来了?”

顾安南抬头去看,冷不防银烟大师广袖一挥——门外的何三张鸿眼看着大师袖子里飞出一段颤颤巍巍的赤色粉末糊到了顾安南脸上,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迷烟?!

银烟大师竟然还会迷烟这种下三滥?!

顾安南双目大睁:“……你?!”

然后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直挺挺地一头栽倒在桌上,半张脸还糊进了砚台的墨水里。

银烟和尚出来说:“阿弥陀佛,两位所托之事,和尚已经办好了。”

张鸿和何三仍在震惊,何三的表情里简直写满了“一言难尽”:“怎么做到的?”

银烟和尚不知道刚才门被留了缝,高深莫测地微笑道:“自然是大帅感于佛法,如今已经在休息了。”

张鸿何三:“……”

张鸿送银烟大师出门,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道:“听闻大师曾在古州对海讲经,平定了狂风巨浪,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也是靠……佛法高深?”

“哦那倒不是,”银烟大师手里佛珠转了转:“和尚略通天文,当日是已经算到台风要走了,所以才去古州混口饭吃。”

张鸿嘴角抽搐:“大师,真是高人。”

闲话暂且不提,且说当日送走了陆银烟,两个军师就赶紧将自家大帅洗洗干净送去床|上挺尸了,又调了一整队的亲卫在外头守着不叫任何人打扰。

他们两个一头扎进了繁杂的公务里,两个大男人谁也没想到需要给被迫沉睡的顾安南留一个丫鬟小厮什么的,导致他在睡了一天一夜之后,活生生从梦境里渴醒了。

醒来时正是午后。

顾安南睡着的姿势不太对,整个后脖颈都是麻的,自己撑着身体半躺着挺尸,目光越过了床帘往外看,想瞧瞧是什么时辰了。

“啊,”然后他看着眼前的景象默默地想:“原来我是死了。”

因为在他的概念里,如果活着,不该看到这么令人心动的景色。

冬日阳光温煦,他所在的内室干燥温暖,木地板温温润润,泛着一层古朴的光辉;内外室之间隔着一道圆拱形的镂空隔断,透过这层似有还无的遮挡,能看见外间的模样——

一张小摇椅,一只熬药的小炉子;摇椅上还躺着个乌发半散,正在合眼休息的美人。

是暮芸。

她看起来累极了,唇色格外淡薄,睫毛不住颤动,睡得也不大安稳。

这一刻,有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流连在她脸侧,将少女面颊上细微到难以察觉的绒毛都覆上了一层光亮,颤动的睫毛如同蝶翼,让人有种想要亲庡?吻的冲动。

从顾安南的少年时代起,他曾无数次梦到这个安静的午后,但他从没奢求过这一切会是真的。他这一生吃过太多的苦头,以至于当他最想要的愿景突然出现在眼前时,他以为自己是死了。

是因为死了,且有点微薄的功德,老天才让他能再见她一面。

“嗤嗤——”

药炉沸腾起来,溢出的水被火激出呲呲的响声,顾安南背上的刀伤钻心地疼起来,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活着。

这里是牧州。

暮芸……回来了。

“什么?主母回来了?哪个主母?裴璐还是……殿下!”何三的声音从院外咋咋呼呼地响起来:“真的假的!怎么可能?!”

顾安南在心里骂了一万遍王八蛋,却赶在暮芸醒过来之前以最快速度躺了回去。

门扉吱嘎响动。

何三:“殿下怎么……是,他一直没醒,咱们出去说吧……”他絮絮叨叨了一万句没用的话,而后终于问了一句关键的:“主母这次就不走了吧?”

闭着眼的顾安南竖起耳朵。

“嗯,”暮芸的声音还是那样慢条斯理的清贵味,另混着一种曾经迷死他的娇柔:“除非你们大帅赶我。”

是以几日之后,自认已经死心的顾安南面对着“别后初见”的暮芸,本想说:“你爱去哪去哪,以后和我再没有半点关系。”

可话到嘴边,他突然审慎起来。

“爱去哪去哪”算不算是赶呢?

如果自己赶了,她是不是立时要走?

“不行,她还得留下给我当活招牌,帮我收服民心,招揽那一十三个州府。”顾大帅在心里找了几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是的,我留下她,全然是为了我的事业。”

于是他非常慎重地说道:“你留下来做我的军师。”

天知道这虽然是个肯定句,但当暮芸真的点头的时候,他其实是大大松了口气的。

之后的几天里,他天天听着属下汇报暮芸的动向,听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和张鸿他们做了什么决策,打算给自己提出什么建议;也“偶尔”问问她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买的那个三进宅子在哪里,钱够不够花之类的。

顾大帅:“我问她钱够不够花那是因为!”

在武将会议上被问得噎住的顾大帅一时词穷,而后一拍桌道:“没钱花岂不丢了我顾家军的脸面?”

铁三石咂摸咂摸嘴:“啥?咱顾家军还有脸面这种稀罕物?”

顾安南扔了个砚台过去,铁三石笑嘻嘻接着。

张鸿在旁边笑:“大帅放心吧,等通商策定下来,咱们这二十多万的人马再怎么花用也够了。而且殿下有的是钱——她是明菀钱庄的东家,大帅不知道吗?”

顾安南:“……”

还真不知道。

关于暮芸,他本来自以为没人比他更了解;咸阳被捅刀之后,却发现自己好像根本就没认识过她;再后来在北烟草原上重逢,他以为自己终于窥见了一点暮芸真实的样子;可经过白虹别庄之后,他发现自己又不知道了。

正如此时此刻,他不明白暮芸为什么要送给他一枝梅花。

“这是作甚?”

天光大亮,顾安南终于“意外地”遇到了从小宅院里出来遛弯的暮芸。他骑上了自己那匹杂毛马,点了两个副将,准备去衙署给牧州的百官重新安排职事。

顾安南接过她递过来的梅枝,伸出两指一夹,将那东西剑一样地转了个圈:“该不会是幻园里折的吧。”

暮芸宿醉方醒,人还有点迷糊,小猫一样地眯眼笑道:“嗯,谢谢官人昨天送我回家。”

沈明璋和徐青树正在后边跟着,都在整理马鞍,闻言对视一眼笑了起来。徐青树道:“主母主母,这原是大帅分内事嘛!”

“嗳,青树小兄弟还是没成婚,嫩得很。”沈明璋翻身上马,摇头纳闷道:“我那夫人,就因为我没去接,和我闹了大半个晚上!还非说我身上有汗味,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去主屋,可真是……嗳,烦!”

徐青树不知想到了什么,磕磕巴巴抓不住重点地问:“当真?是不是姑娘家都嫌咱们军中汉子粗野呀。”

他两人自在后边叽叽咕咕,全然没注意到大帅耳朵脖子红了一片。顾安南将花枝往马鞍上斜斜一插:“以后不许叫官人。”他神色漠然地弯身低声道:“你知道我不是。”

暮芸故意忽略了他后半句:“不叫官人叫什么……北之?”

北之,是顾安南的字。

她起的。

除了她以外,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这种隐匿的亲密感,已将暧昧拉扯到极致,明明是所有同辈都可以唤出口的名字,被她贝齿红唇念出来,就莫名令他下腹一紧。

“也不许叫这个。”

“那叫老爷?相公……夫君?”

“不许!”

顾安南骑在马上,弯着半个身子同她“理论”,他自以为漠然,其实在后面跟着的百十来个亲卫并两个副将看来,就是他在出门之前,迁就着自己的小妻子温温和和地哄她。

这世上许多事实,往往只有外人才看得清呐。

徐青树原本乐乐呵呵地看着,然而目光放远,神色忽然严肃起来:“明璋兄,那个传令官怎么浑身是血?出什么大事了?”

远处,一个传令官声嘶力竭地喊着,单听声音仿佛都带了血色。到得近前,顾安南抬手止住身后兵马,沈明璋亲自上前去迎,厉声喝道:“来者何人,发生何事!”

传令兵扑地便跪,众人这才发现他的左手已经没了,浑身浴血,双眼暴突,望着顾安南如望救命稻草。

“是顾大帅吗?”传令兵声声泣血:“是吗!”

顾安南翻身下马,一把搀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是我。”

传令兵颤抖着用仅有的手指拿出一块浸满了他鲜血的令牌:“楚贼叩境……崖州,危矣,十万百姓,急盼大帅相,相……”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帅:“今后,请殿下自重。”

顾帅:“请殿下自……”

顾帅:“……”

顾帅:“请殿下自便。”(大帅摆烂.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