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兵话未说完, 人已力竭,头一歪就死去了;死前还死死抓着那块令牌,坚持地按进顾安南怀里。
顾安南亲手给他合上了眼。
半个时辰后, 牧州吏部官署,战前紧急军事会议。
这座官署盖在牧州内城北面, 与幻园的内湖只隔一道院墙。此处地势颇高,整体坐在一座梯形的高台基上, 既能防潮又提视野。
南北两侧的外立面都是巨大的砖雕,除了东西两侧的长廊栏杆楼梯之外别无上来的法门,正是天然适合开秘密会议的地方。
说是秘密,其实人也不少, 主房里一张四方大沙盘摆在正中, 正上位上坐着顾安南,周围密密匝匝——顾家军, 九郡守君,外加牧州所有千夫长以上的重要武将全部到场。
张鸿何三两个军师各占着东西两面,还是第一次出现了意见分歧。
“崖州不能救。”
张鸿随手抽出一条长杆点在沙盘上, 眉头紧缩,第一次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那传令兵脚带红土,显然是从应县来——应县距离崖州内城不过三十里, 楚淮数日便至。眼下不是我们救不救崖州的问题, 而是崖州已经保不住了!”
支持不去救援崖州的多是牧州本地将领, 纷纷出言附和, 一群武将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声音嘈杂混乱, 倒也十分快速地将整个崖牧两州的地形分析得十分透彻。
沙盘上, 浮灰吹尽, 露出微缩山河的真面目:
崖牧两州被玄灰山脉和愿江夹在中间,形状就像一双不对称的蝶翼,牧州更大,崖州更小。地势从西到东依次升高,前朝为了抵御外敌,在这两州中间修了三道南北向的弧形长关——
分别是崖州以西,可以暂时抗住楚淮的归云关,坐落在崖州牧州交界地的长天关,还有牧州之外,已经废弃的岭律关。
“归云关尚在,虽然方向反了,那也是一样用嘛!”
何三道人格外激动,随手抓过点心盘子里的几颗花生摆在沙盘上归云关的位置:“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肥肉送到嘴边了怎能不吃?!只要这次能将楚淮挡住,崖州就是囊中之物了啊!”
以铁三石为首的武将大声道:“不错!咱们顾家军连匈奴蛮子都放倒了,难道还怕楚淮那个畜生?”
这屋子有点旧,日光昏昏暗暗,射进来的一点光线把沙盘上纷飞而起的灰尘照得格外清晰。一群粗犷汉子挤在一处,热得人简直喘不上气。
顾安南夺走张鸿手里的梅枝,仔细地插在桌边的瓶里,又挥手让姚谅去将门扇打开。冬日鲜冷的空气进来,众武将总算是喘过了一口气。
“楚淮当世勇武第一,无人可摄锋芒。”
张鸿甩了甩头,感觉思路总算清晰了点:“当日以帝姬之能,长安之坚,尚且只能在楚淮铁蹄下勉强挺过三个月——崖州根本挡不住楚淮,去了也是徒增伤亡!”
这下连铁三石也不高兴了:“鸿军师怎么老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道理不是这么讲得嘛!那按照这个说法,崖州和牧州就紧挨着,要是崖州没了,咱们牧州不也是唇……唇那个……哎呀!”
张鸿无奈:“唇亡齿寒。”
“对!”铁三石拍巴掌:“反正早晚都是打,在别人家地盘上闹腾总比折腾自己的地盘好!”
他话糙理不糙,一下就说到了关键上——现在不在崖州打,将来就在牧州打!原本支持张鸿的本地将领们若有所思,已经有几人开始闭口不言了。
“我支持鸿军师。”始终闭口不言的谢川流突然站了出来,盯着沙盘的目光疏冷依旧:“当日我曾在长安城外与其一战,楚淮绝非寻常战将。”
这旧日王族脊背挺直,神色却仿佛被覆上了一层寂寂的灰:“即便是顾大帅,此刻亦不是他的对手。”
众将哗然,又开始吵嚷。
姚谅将门窗都大大地打开,正要去垂带栏杆上接侍婢姐姐们送来的点心,回头一看,登时眉开眼笑,亮着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朝着台基另一侧跑过去:“殿下!屋里暖和,你怎么坐到外头了?”
主屋之外,栏杆之内,坐着个绝色美人。
她穿着一身暖杏色的夹袄,手里捧着用锦缎包好的小银炉,坐在一张背靠主房的太师椅上——她脸朝着幻园的内湖,却也能将屋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正是刚换了衣衫过来“旁听”的暮芸。
“里边人多,挤得慌。”她朝姚谅招手道:“过来,给你介绍两个漂亮姐姐认识。”
姚谅红着脸乖乖走过来,给暮芸身后的两女见礼。此二人一个穿得烈火一样红,一个穿得月亮一样白。红色的那个炽烈张扬,白色的那个温婉和顺,还有种天然的文弱之色。
正是刚刚到任的须卜思归和正在休养身体的胡樱。
须卜在姚谅脸蛋上掐了一把,嘻嘻笑道:“你们中原的小男孩就是脸嫩,可爱得很!”
暮芸眨眨眼:“那比起鸿哥儿呢?”
须卜哈哈大笑:“那差远了!”
姚谅被调戏得磕磕巴巴说不出话,胡樱笑叹了一声,同他一道去帮忙给里边正在“吵架”的一屋子首脑们送点心。
屋子里还是暗,大声小声乱嗡嗡的。张鸿围着沙盘转了半个圈,袖子都甩到了“愿江”里,面红耳赤地发问:“何大哥,我问你,如果你是楚淮,你会怎么打崖州?”
“两条路。”何三丝毫没有被问住,伸出两根手指在沙盘上依次点过:“崖州背靠玄灰山脉,最便捷的路径就是那上面前朝修筑的摘星栈道;只要取栈道而行,就能居高临下拿下崖州!所以我们速度就更要快!”
张鸿深吸一口气:“不错——因为崖州还有一座废弃的归云关,虽然强攻也能拿下,但毕竟耗时太久。因此如果不走山路,必然就要过愿江从水路进崖。”
“无论是哪条路!”张鸿还是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同人说话:“崖州已失先机,我方都要付出巨大代价才能将他堵住!平白折损将士,这又是何苦?!”
何三:“小鸿儿,你糊涂!你道楚淮来此真的是要打崖州?!他的老家现在已经是长安城了!离咱们这远得很!他为什么非要千里迢迢带人过来?!”
张鸿激动得整张脸都在发热,但他知道何三的话无可辩驳。
何三整个上半身都在跟着震,掷地有声道:“因为他的目的根本不是崖州,是因为咱们顾大帅成了名副其实的南境王,他的绝对威信受到挑衅,这是千里迢迢赶来扇巴掌的!”
“你既然知道!”少年军师急得快要上了桌子:“那还为什么上赶着要把脸伸过去让人家打!”
“怎么见得就一定是挨打?”何三身后的沈明璋越众而出,抱臂自负道:“楚贼既然是千里奔袭,所带部将绝对不会超过三千,只要我们多多地备上兵员,就是踩也踩死了他。”
谢川流口中发出一个单音。
沈明璋瞬间炸毛,要不是有沙盘隔着就冲出去了:“四象营统领,你什么意思?!”
“我笑你蠢。”谢川流眉峰一抬:“你真当帝姬是吃素的?她离开长安去和亲时留下了多少兵员?”
沈明璋一噎:“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我知道。”谢川流冷笑:“京都十二卫,禁军十三司,万年、神孙、周业和雒邑四个环线大营——再加上她事先伏在八大国公府上的精兵。”谢川流给他数着数:“三十万。长安当年,足有三十万人。”
她出京和亲,其实已经做下了完全的准备。
但是对上楚淮,都没有用。
“长安打到最后,已经没有人了。”谢川流那古井无波的脸上,嘴角现出细微到难以察觉的颤:“禁军统领郝镇致仕多年,至今半个身子仍焦在长安城头上;那时愿江两岸流血漂橹,下游的洗衣水都是臭的。三十万储备军都挡不住他,如今牧州方定,你以为你就打得过楚淮了?”
一时之间,高台基上落针可闻。
顾安南听得“郝镇”二字,手心一紧,他抬起眼,目光穿过打开的窗户,和刚好看见来的暮芸目光相对。
是郝大人吗?
那个他得进禁军之处,一直满口嫌弃却总是骂骂咧咧给他收拾烂摊子的郝大人吗?
暮芸回望着他,目光中隐有悲愤,却更多的是大风大浪之后的坦然。这是只有他们两个能读懂的目光,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郝镇此人,于他们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分量。
顾安南不知为何,只这无声的一眼,他原本有些紊乱的心就定了。
“和楚淮这一战早晚要打。”何三目光在顾安南脸上一过:“今天躲了,明天呢?难道永远避过,等着楚淮把大半江山攻下来再料理咱们?”
“不是不战,是时机未到!何大哥,你已经被眼前的肥肉迷了眼!”张鸿定定说道:“哪怕再有三个月,也足够我们喘过这口气来!但不能是现在!”
他二人针锋相对地争论,旁人根本插不上话。章厘之双手撑着膝盖,俯身看着沙盘的一角,他几次想说话却抢不上,在旁边张嘴又闭上。
何三一眼瞟到了他:“章将军有话说?”
“啊,”章厘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了一眼顾安南:“我,我那个不咋会说话。”
何三和张鸿都缓了口气,何三抹了把脸,张鸿也连连摆手:“我俩平日遇上大事都是这样吵,不影响感情的,章大哥有话就说,别见怪。”
章厘之连连点头,他身前的沙盘上正好离“长安”很近:“我是这么想啊,楚贼想必是从洛河以北出来,他绕不过洛阳,这么快的速度,八成是坐船来。”
何三是个急脾气:“所以呐?章将军快些说可急死我了。”
暮芸在窗外听着,低头就笑。
章厘之嗯嗯两声,依然是慢条斯理地分析:“那么哪里有港口呢?一定是淮庸河的三渡口。但那里离应县其实也不近——他哪来的马?”
何三实在受不了,已经急得开始自己顺着他的思路补全了:“抢。三千匹马也不好找,肯定是将崖州的马场端了……”
他忽然反应过来了,话音猛然一停,整张脸都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那么苍白。
地方上能容三千匹马的,只有应县以西的蒙阴马场;但先去那边再去应县,是个“折返”的动作,楚淮就不怕被人前后包抄打伏击吗?
“他必定是不怕的。”谢川流的声音清冷依旧,其间却混杂了一点几不可闻的叹息:“因为沿路十数个大县,必定已经没有人了。”
“十数个大县,近两万军民。”何三目光大震,声色俱颤:“楚淮只三千人,只用数日的功夫就……屠过去了?”
仿佛是老天有意要向牧州地方军展示楚淮的能耐,外头令箭响过三声,又一名传令兵大步奔了进来,众人给他让开地方,那传令兵跑到顾安南跟前扑地便拜。
“有话就说,”顾安南揉了揉眉心:“这没外人。”
传令兵英武的脸憋得通红,跪下磕了个头,压着愤懑道:“大帅,是雍州那边回信了,地方军雍怀忠亲自回的信!”
何三短暂地松了口气,向众人解释道:“刚才崖州的第二道信报里说了这事,雍州不在楚淮从洛阳来的路线上,这次未被波及——咱们最快也得十日才能整兵出发,所以崖州先向临近的雍州求援了。”
众武将纷纷点头称是。
“雍怀忠说!”传令兵恨声道:“说楚淮就是奔着大帅来的,两个神仙打架,他不愿意掺和!说是绝对不会帮楚淮助纣为虐,但也绝对不会出兵相助崖州!”
何三刚缓过来的那口气又吸了进去,大怒道:“他奶奶的,雍怀忠到底有没有脑子?!要是崖州真的没了,难道楚淮还能放过雍州不成!”
“何大哥,雍怀忠不是傻。”张鸿一声轻叹,将沙盘上标在雍州的赤色旗帜撤掉了:“他这是等着渔翁得利呐。”
何三说不出话了。
如今天下的起义军虽然隐隐有楚淮第一,顾军第二的意思,但并不代表其他的势力就不存在。大荆占地辽阔,如果当真是两败俱伤,那外边还有的是等着捡便宜的人。
就连雍怀忠这种吃腐肉的老|鸨子,也敢观望一二了。
“顾大帅,”始终在后边旁听的温家家主道:“我有话说。”
顾安南大刀金马地坐着,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拄着大腿,手握拳撑着脸颊,以这个俯视的姿势打量着沙盘。
闻言他动作没变,只眉梢一挑。
前些日在太极营校场上,温家家主始终就没开过口,只让沈明璋禾珏两个小辈当出头的椽子,自己在后头吃利钱。如今这老东西跟着进来听了半天,始终没言语,眼看形势不好,这时候倒是有屁放了。
“顾大帅,你没见过楚淮,我可见过。长安城破的时候我就在里头,那是抛家舍业逃出来的。”温家家主眼一撇,两个眼角的眼皮耷拉下来,活似一对头对头的蝌蚪:“话我放这了,你要是非得打,那,我温家绝对不会出一分钱!”
众武将的鼻息登时重了,不论是支不支持打的都很不高兴——这老不死算什么东西?竟敢在他们面前对大帅这么说话?!
温家家主腿一软,却梗着脖子不松口:“谁能赢过楚淮?谁能?!”他抖起毕生的胆子朝窗外一指:“那位当年也不过就是守城不出!她一走长安就没了!大帅,你别怪我老头子说话不好听,你这一去,能保证自己活着回来吗?”
“喀啦——”
铁三石啪地掰碎了沙盘一角,粗砺的手指直接点到了温家家主的脑门上,居高临下呲牙道:“老子现在就让你活着出不去!”
他抬起蒲扇似的巴掌就要抽死这老东西,顾安南口中却发出了一个气音:“嗤,行了。”
铁三石的手生生停在了距离老头子的脸不到一寸处。
“我是打仗的,不是劫道的。”顾安南的眼睛就没从沙盘上离开过,他对牧州四大世家的掌事人挥了挥手:“还有不愿意投钱的,现在也可以走。”
温家家主只觉得□□里一股热流,险些就要吓得丢个天大的脸,一听顾安南这话,他夹着腿就要往外跑。
“不过咱们话要说在前头,”顾安南道:“出了这个门,你在九郡贸易圈的份额就得让出来,叫其他几家分——这算公平吧?”
“公平,公平得很!”温家家主一脚已经踏到了门槛外头:“你要是能活着回来,我愿意奉上全部身家给顾军庆功!”他的目光在其余三家脸上一过:“想什么呢!你们想将家底赔个干净不成?!”
张鸿蹙眉道:“如今也未说定是否就要打,何必现在就做决定?”
顾安南一抬手。
张鸿立即不说了。
虞家家主也顶着顾安南审视的目光站起来:“我,我……”
顾安南淡声笑道:“不打紧,想走就走。”
温家家主见有了拥趸,总算有了点底气,对禾珏与沈明璋道:“你们呢?”
“我们沈家……”
沈明璋胸膛上下起伏,拳头抵在沙盘边上。众武将都对他不抱什么期待,毕竟前日在太极营校场上就属他是刺头,这会儿跟着走了也不稀奇。
“我们沈家,倾尽如今账面能动的所有钱,能供得起供全军半月开销。”沈明璋一咬牙,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攥拳砸在沙盘边上:“温鸿光,这是在保护牧州,保护咱们的族人!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吗?!”
温家家主愕然:“你!”
“行,”顾安南笑着一拍腿,对沈明璋扬了扬下巴:“以后就是自家兄弟了啊!”
武将们看着沈明璋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变得亲切了,站得近得便亲昵地打他两拳,沈明璋心里也暖和了点,笑着骂了几句。禾珏用酸溜溜的口气说道:“呦,众位哥哥咋不问问我呀,我们禾家也愿入股呢!温虞两家的份额可得给我和沈大哥平分啊!”
何三笑骂道:“少不了你的!”
已经站在门外得虞家家主脸色十分不好看,温家家主跑出老远了,才敢大着胆子啐了一口:“少得意!先活着回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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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
幻园内湖烟波细细,湖面上浮动的薄冰在微黯的日光下泛出华彩;从高台基上居高临下地看,幻园里正在洒扫的婢仆们就像一个又一个的小点,充满忙碌的生机。
暮芸静静地看着,微微叹了口气,丝丝缕缕的白雾袅袅而上,将她的目光染得有些神秘。
“那个楚淮到底是谁?”须卜思归单腿跨在栏杆上,一半身子在栏杆外,抱臂摇来摇去:“感觉伊稚訾鸿很怕他。”
暮芸解释得很简单:“他杀了很多人,中原没人不怕。”
须卜思归:“多少?”
暮芸想了想:“比冒顿可汗还多。”
“原来是个邪神。”须卜思归无声地啊了一下,闭上嘴肯定地点头:“那他一定长得很丑,很凶。”须卜脑海中已经出现了一副“楚淮生吃人肉”的场景,恶寒地拍了拍胳膊:“很恶心。”
暮芸失笑:“楚淮性格其实很温和,他刚入朝的时候,没人不夸他敦厚。长相也是……”
“也是忠厚模样。”胡樱送完了点心走回来,正好听到此处,将她未竟之言补上:“是个一看就让人觉得正直善良的人,小时候我常叫他小世叔。”
“啊,我想起来了。”暮芸拍了拍手,双眼微亮:“当年楚淮和你父亲胡丹是同科进士?好像关系也不错。”
胡樱弯身给她倒了杯热茶:“是呀。”
须卜思归不理解:“既然是好人,为什么还造反?杀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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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县。
“是啊,为什么。”楚淮随手扔掉了卷了边的刀,抹了把脸上乌黑的血,看着眼前的尸山和活埋坑,神色漠然地想:“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十数个身穿黄衣的书生被搡进了活埋坑,他们狼狈不堪地摔在混着热血的红土里,洁净的文士袍化作满身污秽,但是没一个人哭。坑里都是些无力战斗的老弱妇孺——因为举凡是能扛得动刀的,都已经死在旁边的尸山里了。
打头的文士越众而出。
“楚贼!我等已经写就血|书,以信鸽发令!”那文士泣血大笑:“待到四境烟花令起,你必死无葬身之地!”
文士把几个小孩聚在身后,自己梗着脖子站起来,迎头受着不断埋过来的土;他站在那个坑里,却好似站在一座至高无比的山峰上。
“楚贼,你也曾经是大荆的将士,你也曾经是中原的兵!”一铲土盖在书生的脖颈上,他踉跄一步站住,仍对着坑外的楚淮大喝:“你屠灭生灵,如屠猪狗——你不配为人,更不配做一个汉人!”
‘不配吗?’楚淮看着他赤红的眼睛,神色显得很平静。他想:‘可是我曾经也和顾安南一样,做过平边的功绩来着。’
牧州,高台基。
须卜思归诧异地从栏杆上跳下来:“什么?他还在你们大荆当过将军?”
胡樱点头:“嗯,是照州,而且他做得很好,小世叔是抗过倭寇的。他在那几年,大荆西境是难得的安生。”
“毕竟是武状元出身,不一样的。”暮芸非常信任科举制度,热茶入口,将麻木的肺腑都暖了过来:“我那时还小,却隐约记得当年的武状元身形单薄,温文尔雅,对所有人都很礼貌。”
须卜思归对胡樱惊讶道:“啊,你爹爹也是武官!”
“胡丹胡大人是当年的文进士,”暮芸失笑:“他二人是忘年交。后来楚淮被分到照州抗击海寇,边境清苦,朝廷给得拨款也不够,楚淮手里的钱连造条好船都不够,只能眼睁睁看着手里的兵去送死。”
胡樱叹了口气。
“是,那时父亲常说……小世叔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时局没有成就他。”胡樱迎着须卜思归的目光说道:“后来有人告发,说小世叔勾结海寇,收了对方三箱金子。”
真的就只有三箱金。
那箱子甚至不大,还没有寻常富户嫁女儿时用的嫁妆箱气派。就这么点寒酸的贿赂,只怕当时随便一个条件好点的县令都看不上眼,但对于楚淮这个照州总兵来说,却是一份救命钱。
应县。
“要是没有这些钱,我连手底下人的粮饷钱也发不出了。”楚淮半蹲在那活埋坑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年轻文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所以我主动告诉海寇,只要他们送钱来,就能平安度过那个冬天。”
户部的账目做得干净漂亮,每年拨给照州的钱只见多不见少,但一层一层地发下来,好几千人的海军粮饷,竟然也不过就是几袋散碎银子。养不活将士家里的儿女,慰不了阵亡之人的亡灵。
那时楚淮常常站在临海的海防塔,和大海对面沉默。
活埋坑里的文士冷笑,啐了一口痰在他脸上:“通敌卖国的东西,你还有脸说出口!”
楚淮的亲兵大怒,拔剑就要杀人,却被楚淮拦住了。
“收钱时我就想到了朝廷会派人来查,”他抓了一把雪擦脸,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痛色:“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派胡碧心来。”
哪怕是随便一个别人呢?
只要不是胡碧心。
不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认为他清白之人。
牧州。
胡樱目光放得很远:“那时我父亲已经做了外放的巡按,他去照州查出了那三箱金,同小世叔大吵了一架,连一顿接风宴都没有吃就回了京城。三个月后,朝廷往照州送了一封给楚淮的诏书。”
暮芸手指动了动,啜茶对须卜笑道:“我亲自批的。”
须卜抱臂:“你骂他了?”
茶汤热气氤氲,将暮芸的神情也遮住了。她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没有等到那封诏书来。”应县,楚淮站直身体,语气中带了些微的嘲讽:“前面几任总兵都是这么死的——一封诏书调回京城,下了昭狱杀个干净;半个月后,再随便打发一个在吏部挂号的武举子过来。”
文士甩袖,站在埋到了他小腿的泥土中岿然不动,傲然道:“你贪财卖国,便是凌迟也不过分!但你既是贪生怕死……”
“我死又有什么要紧?”楚淮第一次打断了他:“但照州海寇猖獗,除了我没人能守住,我不能死在那个时候,也不能在那时离开照州。”
文士哑然,而后指着他不住摇头,喉咙里发出“呵呵”的笑。
“诸君听听,这是什么鬼话?!”他难以置信地回身环视了一圈他毅然赴死的同窗们:“这普天下最大的杀神,竟然是想保护这个天下!哈哈!你真行啊,你真厉害啊!”
文士高高举起身边满身是泥,放声嚎哭的婴孩,他两手抓着孩子往上一震:“楚淮狗贼!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你|他|妈的不是什么救世主!你是这个世界的仇人!”
仇人吗?
在得知那封诏书从京中被发出来的时候,楚淮也曾经想过要么就这样“伏法”算了。
可是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死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海防被朝廷派来的无知竖子毁坏殆尽;他也不甘心这烂到根里的朝廷再去左右他的人生。
今日楚淮死在苛政之下,明日还有多少个想办点实事的楚淮会死?今日一个楚淮伏法,今后还有多少百姓要因为这糟烂的朝廷吃上数不尽的苦头?
天地不仁,那就翻了这天地。
朝廷不为,那就换一个朝廷!
“楚淮没有收到那封诏书。”暮芸闭了闭眼:“他在诏书抵达照州的前一日诛杀了照州布政使,揭竿而起,连屠三郡。半年之后,率军直抵长安。”
一封没有收到的诏书——这就是楚淮走上这条充满荆棘的不归路的诱因。
楚淮是个有本事的人,时局却没有成就他。
于是他决定给自己造一个时局。
“你疯了,原来你疯了。”文士抖着手,小心地将孩子脸上的土拂去:“若你真是为了生民,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楚淮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茫,但很快又坚定了起来:“为了开万世之太平,总要有一些小的牺牲。”
“你把这,把这败絮一样的大荆,叫做小的牺牲吗?”文士眼中流下血泪,语气却格外泰然:“楚淮,我们走着瞧——你做过什么事,这天地生民,都给你记着呐。我,还有死在你铁蹄下的大荆百姓!”
他声音突然放轻:“我们在地下,等着你。”
言毕,目眦欲裂,咬舌自尽。
楚淮看着文士的尸身和那放声大哭的婴孩,终于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对话,而是在对着一个陌生人说这些原本永远也不该提起的事情。
他挥手抽出亲卫的刀扔在坑里,坑里其余的几个文士却不肯用他的“恩赐”,纷纷咬舌而死。
最后一个活着的老者已经被土埋到了腰,他颤颤巍巍地够到那把刀,哭着了结了那个孩子,而后用他苍老昏黄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楚淮一眼。
仿佛要通过这双眼,将他的模样带去地狱。
而后刎颈。
鲜血迸溅上了楚淮的袍角,他和他的亲兵们没有人说话。只一个副将上前来,在他身后恭谨地低声道:“此人曾是姬和姬县令的门生,方才被抓之前,他好像放了信鸽出去。”
副将握紧刀把:“可要试着把那些鸽子追回来?”
楚淮立起手掌。
副将立即退下。
“追不追回,也没有什么意义。”楚淮:“天下乱了,没人还会在意什么四境烟花令。”
另一个副将赶过来:“都督,粮草马匹都已经清点清楚,咱们现在往哪里赶?”
楚淮最后看了那陌生文士一眼,就如同他看待这个世界一样——楚淮想让这世界听他说话,对方回馈给他的却只有沉默和死亡。
“将这些人埋上。”而后他调转马头,在风雪中睁开了深蓝色的眼:“走,去归云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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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州高台基,主房。
“楚淮带人不多,必然是急来急走。我们只要等到……”张鸿有些说不下去,干脆将那个过于残忍的地方略过,一偏头道:“只要在牧州坚守,等待事情过去就行了。”
须卜思归眉眼一厉,风一般卷进了主屋,她大咧咧地叉腰逆光站在门口:“伊稚訾鸿,你是说让那个楚……楚什么来着?让他把崖州的人都杀光?你们就在牧州看着?”
张鸿眸光闪了闪,好似很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幅样子:“我可以背这个骂名,但如今实力不足,就算去救也不过就是一起死!你们就不能都冷静一些么!”
他还有更残酷的话,如果须卜不在,他一定会说——
想要把崖州攥在手里,根本不必出兵,只要等着就行。
楚淮带来的人这么少,打下城池也必定不会守着,定是劫掠屠杀之后掉头就走,只要起到能打顾安南脸的目的就行。到时候崖州已无抵抗之力,顾家军到时候再出关捡漏也是一样的。
换句话说,楚淮虽然势大,但只要尽全力守住牧州,崖州便已然在握了。
“鸿军师好狠的心肠!不救就是放着崖州十数万军民都去死!到时候天下人会怎么想咱们顾家军?!今后还有哪个州府愿意归顺?”
“你这话好没道理,难道现在出去把命也拼没了就是好了?!那楚贼连长安城都打破了!我们暂时守城又有什么错!”
“我等既然已经跟了大帅,与楚淮一战就是迟早的事!岂不闻狭路相逢勇者胜,难道躲着就有用了?!”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牧州刚从符盈虚手下逃出生天,你又想把我牧州的老百姓也搭进去不成!”
争论纷纷不休,就连须卜思归也操着一口带口音的汉话跟着下场争辩,暮芸仍在窗外听着。
“大帅一直没说话,”胡樱为她添上茶水:“殿下觉得他会怎么选?”
“鸿哥儿是个好谋士,看得远,算得准。说这种‘正确’的话要背上骂名,但他依然说了,这是真忠心。”
暮芸放开小手炉,浓密纤长的睫羽扫出一片暗影:“他和谢川流说得没错,如今咱们大帅基业初定,根基未稳,绝不是出战楚淮的好时机。此时选择出战崖州,才是真的傻。”
胡樱点点头:“我明白了。”
暮芸笑起来。
胡樱不解。
里面顾安南手指在椅背上叩动了几下,声音虽然不大,所有人却立刻闭上了嘴,齐齐转身朝向他的方向。
只有须卜思归还不大适应,跑到张鸿身后掐他耳朵。
“鸿军师说得很有道理。”顾安南的音色天然就有些低,却不粗糙得过分,在这半封闭的主屋里显得天音般空**:“此时驰援崖州实不明智,最好的方法就是收好牧州的大门做壁上观。”
一些人眼中失望起来。
暮芸仍是背对着主屋,她微笑着拿起茶盏,恰到好处地无声开口道:“但是——”
“但是。”里面的顾安南站起身来,与她同时开口:“不能保一隅,何以保天下!”
众人眼窝一热,目光重燃而起。
顾安南从主位上走下来,迎着众人的目光,无论是支持救援还是不支持的,此刻他们心中却都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股热望。
顾大帅真的是个怪胎——
那些不支持救援崖州的武将们此刻不由自主地想,这人到底会不会算账?能不能懂得这世间最简单的得失?明明有天大的便宜,他为什么不占?
但他就是没有。
可若没有这份坚持,他还是顾安南吗?他还是那个值得他们誓死追随的希望吗?
“再小的牺牲也是牺牲,再小的放弃也是放弃。”顾安南负手,拍了拍张鸿的肩膀,目光略过众人,定声问道:“顾某不才,想逞这一回英雄——诸公可愿一战?”
知其不可而为之!
虽千万人,吾往矣!
众武将挺直脊背,双手握拳在前:
“愿随大帅一战!”
作话:
楚淮:“为了开万世之太平,一定会有小的牺牲。”
顾安南:“再小的牺牲也是牺牲,再小的放弃也是放弃。”
写这一段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张居正,张大人是有明一代最高超的政治老手,一路熬死了严嵩高拱等老狐狸,成了大明朝最滑的老滑头。
可当他已经成为实质上的帝王之后,他却仍然会关注很小很小的民生小事,为底层百姓的贫苦生活动容。
大抵这便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也许政治家不该怀有这样“多余”的良善,“多余”的心软。但刘备是到底凭什么在曹吴这样的强者中争得了一席之地呢?
是眼泪吧。
也许看起来不怎么值钱。
但乱世里的百姓,或许正需要这个。
#苍天不败仁义之师
(今日两章合一章啦~)
作者有话说:
楚淮:“为了开万世之太平,一定会有小的牺牲。”
顾安南:“再小的牺牲也是牺牲,再小的放弃也是放弃。”
写这一段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张居正,张大人是有明一代最高超的政治老手,一路熬死了严嵩高拱等老狐狸,成了大明朝最滑的老滑头。
可当他已经成为实质上的帝王之后,他却仍然会关注很小很小的民生小事,为底层百姓的贫苦生活动容。
大抵这便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也许政治家不该怀有这样“多余”的良善,“多余”的心软。但刘备是到底凭什么在曹吴这样的强者中争得了一席之地呢?
是眼泪吧。
也许看起来不怎么值钱。
但乱世里的百姓,或许正需要这个。
#苍天不败仁义之师
(今日两章合一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