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那就好。”暮芸促狭地微笑起来:“诸公且再坐一时,必定还有新战报。”
摘星栈道入口,最后一丝天光落尽, 浓稠黯淡的日光从玄灰山脉上蔓延退下,只留下一片令人心绪不宁的惨灰色。
楚淮的精兵点起火把, 在这漆黑的无边夜色里连成了一片沉默的光明。他们在明,栈道在暗, 四野寒凉死寂,连呼进肺里的空气都是冻上的。
黄副将驱马上前,箭尖在火油里一蘸,登时便点出一个火球来。那火球被他倏忽射入黑暗, 惊起了林子里的一只鹄, 那鹄发出渗人的唳声,白毛上的花纹活像是个人脸。
但除了这只鸟, 栈道那边竟然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这不对!
黄参将起了一层白毛汗——
点火箭是他事先同莫斐商量好的信号,只要对方看见必定会出来,如今怎么却竟然没有人在?!
“都督, ”泰副将对上黄参将愕然回视的脸,立即定声道:“来接应的探子不在,我们还是不要贸然前进的好。”
楚淮的神色被暗夜掩住, 只他的马原地踱了两步。
黄参将顶着满脑门的热汗跑回来, 伏地便拜:“不不, 莫斐那边可能只是临时除了状况出不来——但顾贼没有时间调动军队守栈道却是一定的!需知机不可失啊都督!”
泰副将一听这话, 整个人都暴躁起来:“黄大哥你真是疯了——摘星栈道横贯山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这么好的设伏地点谁会不放人!”
黄参将压着声音低吼道:“顾安南就是没放!莫斐信中已说了!事实就是如此, 我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们在这边纠结无比, 而此时此刻想知道顾安南在想什么的绝对不止他们这一拨。
归云关内,已经连续两日不眠不休进行战备的谢川流终于赶在大战之前得到了不到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他不脱甲不卸兵,就这么抱着刀靠在城墙上方的岗哨旁合眼休息——
除了统管全线兵马之外,他还要负责这关内关外的一切战备,大到全线布局,临时机变;小到军备的粮食里面是不是带少了盐。这临时组备起来的大军根本就没有一套成体系的官制系统,甭管是什么问题,只要有个大事小情,下面人都得一股脑地跑来问他。
甚至还有个二十出头穿着官袍的小子颠颠地跑来问:“谢将军,我是崖州司史的署吏——咱这道关口为啥叫做归云啊?”
归云关在崖州戳了百来年了,谁会没事闲的记这个?也就是他们这些“天潢贵胄”,每年祭天的时候会在祭酒念冗长的国史时听一耳朵。
谢川流心累得半个字也不想说。他原本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今天一天说的话却快比他前面二十多年加起来都多。
“大帅的心也太大了。”郑令新此次也在归云关驻守,他刚将归云关整个巡视了一遍回来,准备同谢川流换班休息,眉间裹着寒气:“光咱们在这守归云关根本没用,一旦楚淮从摘星栈道偷袭,咱们就是腹背受敌。”
“不止,”谢川流没睁眼,只冷冷地说道:“万难峰下的大帅首当其冲,会成为一只……” 郑令新接上了后面的不雅之言:“被捉在瓮中的老鳖!”
算无遗策的老鳖大帅竟然没顾得上自己的屁|股,真是令人忧心。
“所以呢?”郑令新一边一目十行地看着玄灰山脉方向斥候传回来的战报,一边语速飞快地说道:“出发之前你就申请过让崖州残兵先去守栈道,咱们这边机动策应——我看大帅这事办得不靠谱,要么你我还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吧!”
他越说越激动,一拍大腿转身吩咐道:“快!去把我从严州带的亲卫队叫来!栈道那边我亲自去守!”
“等等。”好不容易能歇一会的谢川流无奈地睁开了眼,横刀挡住他道:“你别冲动。”
“再不冲动就完蛋了。”郑令新一把拔出他的刀,在地上唰啦画出一道长弧线,而后在两边分别打了个叉,指着其中一个叉道:“看见了吧,楚淮现在在这——”然后刀一横,指着另外一个叉:“大帅在这。”
“咱们,”他脚踩住那条弧线,平日里的好脾气被逼着散了个干净:“咱们归云关才是今日原定的主角!十万大军七万都在这地方,为的就是要硬抗住楚军的冲击!但他要是不来,咱们还打个什么劲?”
郑令新以前勉强也算是个儒将,如今跟着铁三石他们混久了,一着急也开始满口粗话:“我他妈是等不了了!你听着——我现在就往那边赶,争取把楚淮引过来,等到了归云关下要是我还活着,你记得给我开门就行了!”
“谢将军!郑主君!大帅那边让我送东西过来了!说您二位一定用得上!”
关下传来了脆生生的一声喊,郑令新骂了一句,他的亲兵立即下去接人,待得那传令兵被接上来,城墙上的老兵油子们都哄然笑起来。
因为这小家伙脸嫩得很,还是个孩子模样呢!
顾军新一代的传令兵都是他们那位新鲜上任的主母挑的,一溜都是皮光水滑的小少年。
少年人踩着崭新的军靴哒哒哒跑上楼来,将手里提着的大笼子往谢川流身前一递:“您瞧瞧!保证半根毛都不少!”
郑令新一把掀开笼子上面的罩布,一股子独属于羽毛的灰尘味直冲鼻端:“送了堆黑皴皴的老鸹?”
笼子里密密麻麻,全是一水儿的黑乌鸦,乌鸦腿上绑着沉甸甸的蜡丸,同郑令新大眼瞪小眼地对面嫌弃。
“出发之前,大帅说让咱们一步也不要离开归云关,因为他料定今夜巳时,楚淮一定会同咱们在这里有一场恶战。”谢川流接过那笼鸟,没什么表情地摸了摸小传令官的头,惹得后者一阵欢天喜地:“他说楚淮会来,我信他。”
郑令新却显然没有他这么笃定,忍无可忍道:“你们一个个的,看大帅都如看神仙,就连他放个屁都能当圣旨!我倒要看看,他能有什么办法能让楚淮放弃好好的栈道来这里拼命?”
“郑守君,”谢川流手指动了动:“如果大帅功成,以后他放的屁确实就是圣旨。”
郑令新:“……”
郑令新:“……行,你愿意信就信吧,我还是选择信自己。”
他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任何话了,吆喝着亲卫去点人,准备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楚淮引到归云关下,不论谢川流说什么,也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大帅说摘星栈道窄小,”谢川流依然半合着眼靠在墙砖上养神:“就算放一万个人也拦不住楚淮。”
“有意思,”郑令新接过自己的护心镜,严严实实地戴上:“难道一个人不放就能守住了?!这都什么年头了,楚淮又不是没看过话本,难道还能中这种粗制滥造的空城计?!”
“一个人没有当然不行,”谢川流眸光闪烁:“但有一个人也就够了——最重要的是,有且只能有一个。”
郑令新动作一顿,目露疑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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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斐。而且必须是一个不会出现的莫斐。”
万难峰下,顾安南在张鸿焦急的目光中微笑着说道。
张鸿一愣,而后立即明白过来,连眼睛都亮了几分:“所以你是故意带莫斐出来,又故意把他放走的?”
顾安南点了个头,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怪不得!怪不得!是不是出来之前殿下给你出的主意?”张鸿拍着巴掌连赞了三声妙:“帝姬啊帝姬,要论玩弄人心,当世谁出其右!”
顾安南哼笑:“怎么就不能是你大帅自己想的?小鸿儿偏心得很!”
“我才不信,”张鸿畅快地拿起水囊给他系在身上:“我都瞧见了,出征那天早上你在幻园磨磨蹭蹭,帝姬塞了个什么东西在你手里你才走的!”
挂在顾安南胸口的一个小物件被他说得直发热。
“她也没说什么。”顾安南垂下眼,屈起手指在自家唇下一扫:“只说‘高位者多疑’罢了。”
张鸿又笑:“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等等!”姚谅在旁边看得一头雾水:“为啥笑?那个莫斐不是楚军派来的奸细吗?他跑了到底有什么好?”
“奸细又怎么了?奸细也是一份工作嘛,你不要瞧不起人家——以为这活儿是好干的?”顾安南跟着脚下这艘摇摇晃晃的小渔船一起晃,还晃得颇有节奏:“要得就是这个奸细,不然老子还得想法子联系楚淮,难得很!”
姚谅越发茫然,又被他吊得心里痒痒,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为什么何三道长一天总有将近十二个时辰想暴打大帅。
张鸿看他实在思索得难受,大发慈悲地解释了起来:“姚谅小兄弟,虽然大帅也没有同我细说过,但我想大抵是这样——出发之前,大帅想了个办法,‘不小心’让奸细莫斐知道了摘星栈道没人防守的消息。”
姚谅:“嗯?那他岂不立即就要报信?”
顾安南耳朵里听着水声,嘴里叼着跟茅草,整个人斜斜躺在草垛上,双臂枕在脑后,做最后的休息:
“是呀,这小子毕竟在牧州盘踞多年,与此次负责粮草的一个将官是旧识——他央求那旧人想办法借着此次出征的机会,将他从奴隶堆里弄出去。”
所以昨天晚上,莫斐便离奇地“失踪”了。
“他要去接应楚贼!”姚谅恨恨一拍掌:“这狗东西还怪忠心的。”
顾安南大笑,用茅草扔他:“傻小子,这和忠心有什么关系?你动脑子想想,他在咱们这边就是个奴隶,可要是回了楚淮身边呢?那就是立下奇功的大功臣了!”
“所以,莫斐打算在自己被接走后,立即暗杀那个做粮草官的旧相识。”张鸿给出了最后的定论:“然后再连夜西行,去栈道接应楚淮。”
姚谅终于开窍了,他眼睛亮晶晶地喊道:“我知道了,大帅一定是事先吩咐了粮草官,让他把叛徒莫斐拿下,再去封锁栈道!”
“对也不对。”顾安南:“我已经说过了——摘星栈道守不住,要想骗过楚淮,那里只能有一个不存在的人。”
有,且仅能有一个。
“在楚淮的角度看来,莫斐事先同他进行了联系,但等自己到了栈道,这个‘自己人’却不出现,那说明什么?”
张鸿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整座归云关,遥遥地与暗夜下的楚淮对视:“他一定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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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斐,必定已经被策反了。”
楚淮的骏马向前踱了两步,他听着暗夜山峰上的动静,耳朵微微一动,语气阴沉:
“如果顾贼提前接到了裴璐的消息,那他至少有两天的时间在玄灰山脉上埋人。”
这是他抵达摘星栈道下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黄参将满头冷汗,泰副将则将方才那个鄙视的眼神还给了他,他正待开口再劝楚淮赶紧离开,楚淮却忽然立起了手掌。
“熄灭火把。”
三千楚军立即服从指令,整个世界瞬间陷入黑暗。
楚淮微微合眼,静静地听着玄灰山脉里的所有动静——他身后的所有战士都在屏息等待他的决策。
两刻钟后。
幻园水阁里终于迎来了万众期待的第二封战报!
传令兵还未踏上湖心暖阁,宏亮的声音已然开始颤抖;何三道人,徐青树,还有一众顾家军的后备谋士都开始紧张地吞咽口水,齐齐盯住传令兵的嘴巴!
“报——”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鸿哥儿:“在玩弄人心这方面,当世没有人能赢过帝姬!”
顾大帅:“……”捧着被玩弄烂了却依然朝着她的心.jpg
顾大帅(恼羞成怒):“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