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

第67章 沙场秋点兵(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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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 你这样很没意思。”楚淮仍然闭着眼,叹息道:“我死或不死,你的牧州都完了。”

宙沉干脆利落地往里逼了半寸, 楚淮下意识后撤。

“呦呵,看不出你还挺依赖我的。”顾安南膝盖在楚淮后背一顶:“下令退兵吧, 我让外面的河道清开放你走——说到做到。”

楚淮:“是得下个令。”

宙沉在顾安南手里微微一侧:“请。”

楚淮:“众将士听令。”

他的精兵齐齐低声一喝,好似山峰在低吼, 林木中鸟兽飞起,飞掠山间明月。

“若我身死此处,尔等即刻从水道进攻牧州。攻下内城,焚毁外城。勿需留任何一个活口。”楚淮想了想, 又补充了一句:“尤其不要放过帝姬。否则等她收拢了顾军残部, 将来会很麻烦。”

顾安南:“你果然老了,现在脑子确实不行。死都死了他们怎么可能还遵从……”

三千精兵:“谨遵都督号令!”

“……”顾安南一嗤低头, 笑着骂了一句:“是我忘了,他们的家人都在你手上是吧?”

楚淮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点头承认道:“都在照州。”

顾安南赞叹道:“在不要脸这件事上, 我简直要甘拜下风了。”

“凡是出来打天下的,没谁要脸。要脸也干不了这个。”楚淮下巴动了动:“所以你看,挟持我其实没什么用。”

顾安南先手杀他, 这些精兵后手就会放箭, 两个老大死作一堆之后, 精兵们会为了家人遵照楚淮的“遗愿”, 去将牧州城搅一个底朝天。

“嗳,那小孩, 我是不是见过你?”顾安南看似强势, 其实身上的伤也没比楚淮少到哪去:“把那板凳给我拖过来, 累了。”

姜然倒是很听话,两手把亭里的凳子往外拖,卫队长手里的弓箭瞄准了他的小身影,顾安南眼风一扫。

卫队长怕了。

顾安南明明不是他的首领,他却仍然放下了手中的弓。

“在白虹别庄见过,”姜然把凳子塞到他屁|股后头,自己坐在长凳的另一头同他并排,伸大拇指道:“你很厉害!”

“嗯,我也想起来了。”顾安南断了的肋骨生疼,他扫了一眼小鬼头的发顶心:“你还想勾引我老婆来着。”

小姜然的脸唰一下就红了:“我我我我没有!”

被胁迫着跪在地上的楚淮都笑了:“还说不认识暮芸,小骗子,一会儿活剐了你。”

顾安南腾出抓他下巴的手,兜着楚淮后脑勺给了一巴掌,吓得楚军的众亲卫破口大骂。顾安南一笑就疼,嘶声道:“吓唬孩子干什么!”

三人两坐一跪,这情景简直荒谬到了可笑的地步,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稍微放松。

“你在拖延时间。”楚淮肯定地说道:“牧州水军的船太大,若想强行在万难峰下掉头,必定搁浅,再等一个时辰也来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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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淮不愧是成名宿将,虽然在归云关下被顾安南连着骗了两手,但对战场的基本判断还是有的。

还没等张鸿指挥着大船掉头,水军将领已经先一步站出来阻拦了,言说这要是调过去必定卡在中间,到时候撞翻了下面小船更难办!

张鸿急得快要抹脖子,人在岸上跑,怎么也不可能比顺风顺水的船更快。再说也根本不知道楚淮到底是打算怎么堵顾大帅——万一是在水面上打呢?不带着船过去,难道一边游水一边同人家打吗?!

“那也得先去了再说。”

须卜思归立刻拿了主意,带上方才他们勾船用的铁索率众沿着淮雍河骑马追,路上果然见到有浮尸被往下游冲去,张鸿越发焦急: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这除非是飞过去,不然怎么可能赶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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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等了。”楚淮自己把脖子往前松了松:“你快点抹了我的脖子,咱们俩一块上路。”

顾安南喉头一哽,替了他一脚,混不吝地嗤道:“想让我跟你殉情啊,想得美。”

他一边说,一边从脖子上拽下了那枚贴身携带的小东西,在姜然那燃着的风灯上一点,而后用力丢到了天上去。

是枚烟花。

一霎时天幕华彩,缤纷绚烂,烟花的流星尾闪着金灿灿的边,将顾安南仰起的脸连同半个山坡一同照亮。

那烟花不住向前窜去,活像个在天幕上拔节的竹子——这是个信号烟花。

楚淮静了静,不可置信地问道:“难道你在等帝姬?”

顾安南难得正经地“嗯”了一声,权当回应:“就是你喊打喊杀要弄死的那个。”

“就算得到消息也不会来。”楚淮的目光穿透了无尽山河,好似追到了洛河之畔:“像她们这样的女子,是不会为了情爱改变志向的。”

顾安南从牧州出征前,再三同暮芸确认,叫她别在自己出征期间搞事或者逃跑,否则就算千里追击也要把她再逮回来。

当时暮芸什么都没说,在他出征那日,却将这枚信号烟花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要是有什么危险,你就放这个叫我。”没良心的帝姬眼睛亮晶晶的,声音轻缓,却郑重得如同发誓:“我一定会来。”

当时自己是怎么说得来着?

“少操闲心。”他压下心底的波动:“你大帅战无不胜。”

这下可让她猜着啦,回去以后她那小狐狸尾巴都得得意地翘起来。

顾大帅嘴角压不住地弯了一下,哼声道:“你自己不招媳妇待见,少在这以己度人。我家娘子……”虽然没有心,“但对我还是很好的。”

“嗯。”楚淮点头道:“亲手捅一刀罢了。”

顾安南:“……死到临头了,废话恁多。”

楚淮安静了一瞬,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帝姬出京和亲之前曾经同白首辅订过亲,这事你知道么?”

顾安南:“……知道啊。”

“哦,原来不知道。”楚淮:“白首辅十几岁的时候就给先帝当伴读,帝姬五六岁时便跟着他长大。当年先帝活着的时候,其实也最属意白首辅尚主。”

白溪音。

顾安南当然记得他。

世家出身,气质高华,一出生便受到最好的教育。他有着嫡长子那种天然的宽容与温和,对谁都是轻声慢语——就连容貌也是数一数二的端正英俊。顾安南还在街头巷尾做讨债的浪**子时,还曾经见过白溪音一面。

那白衣公子骑着高头大马,在百姓的赞誉中走过长街,与靠在街边墙头拎着带血木棒的自己曾有过短暂的对视。

同一条长街,分隔出两个世界。

而他顾安南,从来就不是那个华丽明亮世界里的人。

当顾安南还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斗场同畜生争食的时候,年少有为的白溪音就已经端坐在朝堂上,参论国家大事了。

“当然了,帝姬未必就同白溪音有什么真感情。”楚淮的眼中映着烟花的碎末,用近乎蛊惑的声音说道:“只不过当时朝廷需要获得世家的支持——就如同她现在需要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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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雍河边,须卜思归眼尖地看见河水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伊稚訾鸿!你看那边飘过来的那个!那浮尸身上是不是有道银边?”

银边?!

银线绣衣是牧州禾家的习惯,张鸿心下大骇:“禾珏!是禾少爷吗?!”

须卜思归二话不说,伸出铁钩就要捞人,吓得张鸿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不不,用这个就彻底钩死了——套上我的衣服,套上衣服再钩!”

“啧,中原脆鸡,麻烦。”

须卜哗啦扯开张鸿的棉衣,把铁钩的尖端裹住,在禾珏飘过头之前干脆利落地将他捞了上来。

张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轻轻拍打着禾珏脸颊:“禾少爷!能听见我说话吗?!大帅人呢?你别告诉我他死了我受不了!”

“千梦山……”禾珏的意识已经彻底模糊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在……千梦山……”

禾珏平日里最爱体面,眼下简直一碰就渗血,他脸上还蒙着黑色的布巾,张鸿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眼泪险些就要落下来了,但小鸿军师的伤心还没来得及成形,就先被须卜粗暴地打断:“滚滚,挡光了!”

她从怀里拿出半根白萝卜一样粗的老山参,切都不切一下,直接整根怼在了已经昏死的禾珏嘴里,撑得他都闭不上嘴!

张鸿惊呆了,抖着手问:“这烧火棍哪来的?”

“芸芸给的,”须卜思归嘿嘿笑道:“她说让我当萝卜吃,补身体。”

张鸿:“……行行你俩真行,来几个人赶紧将禾少爷送回去,立即用我的印请银烟大师来看!”

须卜思归上马,也不等张鸿说完就将他扯上马来:“走,千梦山在哪?”

张鸿抓紧她衣服:“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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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安南的舌尖舔了舔牙齿,感受到一股血腥气。他安静良久,讽刺道:“伯清兄够劳心的,劳烦你还得操心着我的家事。”

“客气,”楚淮腰侧蔓出大片的血迹:“挑拨离间罢了,应该的——安南,她要是不来,咱们就都快着点吧,再拖下去……”

“嘘。”顾安南那半瞎的眼看向天幕,轻轻一笑:“她来了。”

空中传来一声长长的鹤唳!

楚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空中绽开了一枚同质的烟花,无数烂漫的流星下,山顶竟飞出了百十来只玄裳缟衣的仙鹤来。

鹤唳九天,声音清越激**,在这堆满洁雪的山间映着漫天华彩,简直如同梦境一般。而在群鹤之间,竟然滥竽充数似的,混着一只木鸢。

“顾北之!”

木鸢上半跪着一个女子。

眉如远山,眼如剪水,乌发樱唇,是这人间独一份的艳色;此人甫一露面,便让天地皓月都失去了神采,世间万物,都需为此容颜让步。

是帝姬暮芸。

顾安南失去了所有表情,漫天彩舞回旋,无尽星空烂漫,可在这一切的灿烂里,他只能看见她一个人。

“唔。”

他口中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仰头看着她从彩霓中来,脑海中变得一片空白。

顾安南忽然有种很荒谬的想法。

骗我也好,伤我也罢,那又能怎么样?

有了这一刻,我就什么都满足了。

真的。

即便即刻就死,也算幸福,若能让一切结束在这个瞬间,我也心甘情愿了。

不知道神佛听没听见他这个愿望,反正楚淮是同他心有灵犀了——他抓准了这个空隙,拼着被宙沉划破颈侧猛然起身反击!楚淮用大臂狠狠怼向地面,肘间发出令人牙酸的骨头响动,竟是“咯咯”两声自己将胳膊接上了!

顾安南冷不防他突然反击,霎时回神,一掌将姜然推到亭外,瞬间同楚淮过了十数招。

暮芸人在半空,一手勒着木鸢的机关,一手直放在前,居高临下俯冲而来,手中弩箭稳稳地对准了楚淮的眉心!

“顾北之,让开!”

楚淮如有所感地抬头一看,瞳孔骤缩,暮芸手中那枚赤红的小型臂弩当空飞来!她的弩|箭,不用想也知道必有剧毒,楚淮也不恋战,当即后撤躲避——

谁料这一退,却刚好退到了暮芸的“行进路线”上,木鸢从楚淮上空飞掠而过,一阵淡紫色的烟雾不由分说地兜头罩上了楚淮的脸!

“哈!”

女子轻快的笑声好似春天的湖水,此刻木鸢的高度已十分接近地面,那声音听得人心旌**漾:“我自己调的毒,好闻吗?”

那一箭只不过是虚晃一枪,那破木鸢不能转弯,就是为了让楚淮自己退到她的攻击范围内!

而以这个毒粉的密度,根本不能算是“投毒”了;暮芸那个药粉包足有一斤,楚淮把身上的粉末抖一抖,只怕都能带回家去揉面!

她当空将木鸢的绳索丢给顾安南,两人目光一对,顾安南当即心领神会——他双手攀住那绳索用力往回一扥,木鸢以他为轴心当空转了个圈,急速朝他跌来!

这一刻,顾安南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他什么都顾不上,伸出双手要去接住从木鸢上跳下来的她;也就是这个瞬间,楚淮开弓引箭,对准二人——

刚刚带人杀上半山腰的张鸿目眦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