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夺娇

48 ? 两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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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再重蹈覆辙◎

“松开。”

明斟雪垂下眼睫瞥了眼那只箍住腰身的铁臂。

“臣女没兴致和您在这儿探讨情爱纠葛, 我的家人和朋友都还在等着我回去。”

独孤凛一阵心寒。

“孤既不是你的家人,也比不得你的朋友,同孤待在一起, 你只会觉得浪费时间, 对么?”

“对啦, 人贵有自知之明, 您总算是想明白了。”趁着他怔愣的功夫,明斟雪费力掰开钳住腰肢的那只大掌,迅疾脱身。

她走得太快,甚至不给他挽留的机会。

飘摇的轻纱擦过手臂内侧, 独孤凛伸手去抓,掌心空余一缕风。

也算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吧。

前世他让明斟雪等了太久, 等到心灰意冷,宁愿自戕也不愿听他说出理由。

这一世,换他来等明斟雪回首。

也许会等上很久很久, 直至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也等不到。

而后,他再无来生。

***

明斟雪坚持回到厢房内, 举杯向诸位因她而出糗的郎君们赔礼道歉。

临别时,唐香君亲自将她送至酒楼外,往回望了一眼, 问道:“你和陛下的事解决了?”

“不清楚, 横竖我是真的不愿意再与他产生任何纠葛。”明斟雪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 压低声音同唐香君悄悄说道:

“阿姊, 两日后的赏花宴由你一手主持操办。届时劳烦阿姊多派些人手, 在周围盯着些。陛下若是意外亲临, 拦肯定是拦不住他的, 阿姊记得派人知会我一声,我寻个地方躲他一躲。”

“成,这事儿交给阿姊了。”唐香君拍着胸脯担保,将明斟雪送上了马车。

“不过斟儿,阿姊得提醒你一句,他毕竟是皇帝,若是他强要,便是你父亲也束手无策。可陛下今日终究还是放过了你,阿姊以为,你们之间应是还有协商的余地。”

明斟雪摇摇头,苦笑着回绝了:“有些事阿姊不知,他今日肯放过我,不过是因着……”

因着前世之事而对她心有愧疚么?

“盯着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总得想些别的法子斩草除根,否则我心难安。”

唐香君惊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明斟雪抬眸眺望远处天色,日暮西垂,昼与夜被一线金光横亘开。

昼夜交替乃是自然现象,正如朝代的兴衰,帝位的更迭一般,皆符合自然之理。

独孤凛身居高位可用手中权柄胁迫她屈服。

她又何尝不能将他自高台拉下,另扶新君执政对抗独孤凛。

这事儿需得从长计议。

单凭相府与兄长手中的实力远不足以同独孤凛相抗衡。

先帝有皇子十人,明争暗斗杀到最后,就只剩下独孤凛与同母的兄弟十皇子了。

表面看来,似乎是独孤凛运气好,在诸位皇储互相残杀两败俱伤之际,他坐收了渔利。

实则不然,独孤凛蛰伏隐忍数年之久,背后少不得他搅弄各方阵营的手笔,推波助澜一手促成了手足相杀的局面。

他永远是那个执先手的掌控者。

此人心机之深,连宦海沉浮数十载的明相也堪不透。

“无论手段还是魄力,新帝都是毋庸置疑的上位者,若要强行扶持十皇子与之对抗,未免太难。”

明相皱紧了眉,思索破局的可能性。

明槊“啧”了声,面露苦恼:“且不论新帝年纪轻轻便能独掌一国大权任已操控,单说这十皇子,天性单纯软弱,玩儿心思根本不是他皇兄的对手,论才干更远逊于新帝。这种情况之下,扶持他与直接扶持襁褓幼童有何区别。”

“即便那不足万分之一的可能成了真,按十皇子这副纯良的脾性,绝无可能会处决新帝。新帝这般手段阴狠恣睢的人物,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能翻手为云覆手雨,瞬间将局面翻转过来。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到头来咱们还是一场空。”

“先帝临终之际,曾属意十皇子继承帝位,容氏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举合族之力联合盛京其他世家一起,为十皇子排除一切阻碍。结果还不是被横空出世的新帝反杀一局?”

“盘踞盛京的几大百年望族联手都敌不过新帝一人,妹妹,单凭我们一个相府,根本无能无力。”

“再无别的可能了么?”明斟雪心急。

她望向父兄,问道:“若是以相府之力联合从前支持的十皇子的世族,可还能挣得几分胜算?”

明槊摇摇头,面色凝重,道:“难。”

“那便只能任由他欺压了去么?”明斟雪失了力气,只觉身心被一阵汹涌的无力感所淹没。

“另立新君这种事本就风险极大,成王败寇,难办啊……”

明相仰天叹息,无意间顺口低喃了句:“若是先帝还有别的子嗣存活于世便好了,稍稍有些手段,加以栽培也可担当大任……”

“斟儿,夜深了,你且先回去歇息罢,这事儿便交由父兄操持。”

明斟雪应了声,心事沉重。

这几日宫里宫外两处折腾让她身心俱疲,好在后日便有阿姊操办的赏花宴,届时去散散心也挺好。

赏花宴设在唐府大宅内,唐氏政商两通,在盛京城地位颇高,因而应邀前来赴宴的盛京贵女不在少数。

明斟雪在唐府正门前甫一下了马车,便有早已恭候在此的婢女迎上来:

“明姑娘快随奴婢来,我们姑娘特地叮嘱了奴婢,要好生招待明姑娘。现下我们姑娘正忙里忙外抽不开身,明姑娘且先入府去歇着。”

明斟雪褪去披风交到流萤手中,让唐府侍女代为传话:“姐姐既然忙着操持宴席,便不必再分心在我身上耽搁了。舅父府邸的园林景致多,我自行随意逛逛便可,你们且去忙你们的。”

说着,便带着流萤鸢尾等人沿着抄手走廊往园子里去。

“素闻表小姐府上的杏花开得好呢,杏林就在那处,姑娘不妨过去赏一赏。”鸢尾提议道。

“好啊,一同去看看?”明斟雪让沈府的侍女带路,往杏林走。

远远便闻着杏花的香气,走近了一瞧,满园杏花如玉雪纷纷,红的俏丽,白的素雅,花开得热闹,叫人看了心中也欢喜。

明斟雪心中舒畅了许多,沿着石径穿过杏花海,一路赏,一路同侍女嬉笑。

不觉间花海中隐约浮现出几道长身玉立的身影,听着她的声音,其中一玉冠青衣男子怔了怔,犹豫片刻,自花海中走出。

“别来无恙,明姑娘。”那人声色清润,轻唤了声。

明斟雪一心只顾着赏花,猝不及防面前闪出一道人影,慌得后退了几步。

定睛仔细一看,明斟雪犹豫了一瞬,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容公子安好。”

杏花沐着春风,花瓣如细雨般簌簌飘飞。容怀瑾温润如玉置身其中,浑然化成了一副极有意境的画。

两人相对无言,些微有些尴尬。

“我……”

“你……”

明斟雪叹了口气,心知他想说什么,主动换了个话题:“容公子也受邀前来唐府赏花?”

容怀瑾微微颔首,举止儒雅:“冰皮始解,万物复苏,容某不忍辜负大好春光,有幸来赴唐府一约。”

“既然如此,斟雪便不再打扰容公子雅兴了,这便告退。”

明斟雪略一颔首,侧身绕过容怀瑾身侧便要离开。

“明姑娘请留步!”

容怀瑾犹豫再三,终究没忍住,出声挽留了她。

明斟雪闻声缓缓转过身来,问道:“容公子还有何贵干?”

“我……当日之事,是容某违约再先,对不住明姑娘。容某良心不安,始终想找个机会同明姑娘当面致歉,只可惜自那之后,容某多次造访贵府,却再未见到明姑娘一面。”

容怀瑾走上前去,收起折扇拱手躬身,深深一礼。

“容某有意与明姑娘修成良缘,无奈祖训难违,不得已辜负了相府的一片心意,耽误了明姑娘,容某恳请明姑娘原谅。”

“容公子严重了,”明斟雪淡淡瞥了他一眼,神色倦怠。

“缘分天注定,你我之间有缘无分,事已至此,那便一别两宽罢,斟雪遥祝容公子早日觅得正缘,结为连理……”

容怀瑾面露难堪,低声嗫嚅道:“明姑娘,其实我……”

“容公子急什么,斟雪话还没说完呢。”明斟雪轻笑了声。

“是在下冒昧了,明姑娘请讲。”容怀瑾忽的红了耳根。

明斟雪抬眼环顾周遭景致,视线唯独不肯落在容怀瑾身上。

“祝容公子早日觅得正缘,结为连理,莫要再重蹈你我之覆辙。”

容怀瑾“唰”的白了脸。

明斟雪视若无睹,说罢同身边侍女轻声吩咐道:“换一处游赏罢,这处我厌了。”

“姑娘请随我来。”沈府侍女领着明斟雪径直自容怀瑾眼前走过。

“明姑娘!”容怀瑾突然直起身,手掌握成拳笼在宽袖之下,因内心的不甘与挣扎而微微颤抖。

明斟雪却是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肯,只是稍一停顿了脚步,冷声问道:“容公子还有何事?”

“明姑娘,容某有一心事深藏心底多年,今日若再不能当着姑娘的面倾诉,日后只怕也难寻机会了。”

容怀瑾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他望着少女疏离决绝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叹道:

“容某倾慕明姑娘已久,与姑娘自少时相伴至今,虽苦于祖辈干预不能修成正果,但青梅竹马的情意仍在,日后明姑娘若有需要容某的地方,容某定当为姑娘尽心竭力。”

面容文弱谦和的郎君忽然间想到什么,眸中倏的一亮。

“还有,容某自知性情懦弱,配不上姑娘,但容某亦有自己的执念。我倾慕于姑娘,心里眼里便只认得姑娘一人,日后即便是祖父出面干涉,容某也绝不会另娶旁人……”

“好了,容公子。”明斟雪毫不领情,直接打断他倾诉衷肠。

“容公子的心意,斟雪知道了。但容府毁约负我在先,有些事,容公子还是莫要再逞强了。你我之间便止步于此罢,斟雪告退。”

“明姑娘,明姑娘!”

容怀瑾匆匆追上去两步,见明斟雪步履不停,自个儿便也慢慢止住了步子。

无奈之下,他只得重重叹了口气,与明斟雪背道相驰。

容怀瑾这厢刚走,对面便转过来几名贵女。

为首那名女子的模样与容怀瑾有几分相似之处,正是容怀瑾的胞妹,容太后的亲侄女容玉珠。

“方才与我兄长站在一处的人是……明斟雪?”容玉珠眯了眯眼眸,满脸疑惑。

“看着有些面熟,许久未见相府小姐了,一时也猜不准。”女眷探着脖子望了望。

“走,跟过去看看。”容玉珠一挥团扇,领着人便朝明斟雪所在的方向去追。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不是明斟雪这个不识好歹的。”容玉珠咬咬牙。

自容府被相府撂了脸面先行退婚了,容老爷子只觉自己被狠狠打了一记脸,他咽不下这口气,又畏惧于相府的威势敢怒不敢言,便也只能关起门来对着自己不谙世事的小孙女发发牢骚。

容老爷子颠倒黑白,将自己吹得那叫一个勇武,容玉珠听了进去,竟当了真,一心只以为是容府看不上明斟雪,主动退的婚约。

她容府拒绝的是谁?那可是名满盛京的相府嫡女!

原来自家兄长如此优秀,竟连相府千金也配不上容怀瑾!容玉珠记在心里,只觉得自此之后走路腰板都硬了几分。

可她方才所见,兄长容怀瑾竟卑躬屈膝在给明斟雪赔罪。

这还了得!

兄长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怎能行此屈辱之事。容玉珠气不过,准备跟过去一探究竟。

明斟雪游园走了半晌有些累了,沈府侍女引着她回厢房内歇息。

室内燃着安神香,馥郁香气熏着她很快沉入梦乡。

腕上系着的圆润血玉察觉到熟悉气息的侵入,引起共鸣忽的一闪一闪发出幽暗的光芒。

明斟雪昏昏沉沉坠入一座黯淡无光的地宫里。

地宫高阙,独孤凛身着玄袍帝王冕服,手执烛台一步一步登上高阶。

烛台纹路雕琢得繁复瑰丽,不似凡物。

独孤凛神色无比虔诚,他走上高台正中央,一手秉烛,一手轻颤着抚过那张画像,满目柔情溢出眼眶,与执掌生杀与夺的暴戾帝王判若两人。

烛火温润的光泽照亮画中美人的模样。

是位姿容无双的绝代佳人,云鬟雾鬓,香腮雪肌,寥寥几许笔墨便可窥得绝世风韵。

那是明斟雪生前的模样。

指尖留恋地滑过眉骨,落在美人眸旁。独孤凛蓦地皱起了眉。

画上人的眸中尽是浓得化不开的愁绪。

独孤凛不满地轻“啧”了声,放下烛台,提笔沾了沾墨去重新描摹美人眸。

片刻后,他搁下笔,重新欣赏起画像。

“这样才好,斟儿要多笑笑,来世也要多笑笑。不要总是眉目含愁,孤会……”

心口处忽地被一片酸涩淹没,独孤凛顿了顿,抬手按在心脏的位置,奇异于那份异样的情愫,喃喃道:“会心疼,孤的心很疼。”

他轻叹了声,沉重的目光缓缓落于画中人的樱唇上。

“颜色也不好,斟儿的口脂素来鲜艳明亮,这画上的色泽未免太过黯淡了。”

独孤凛面若冰霜,眸中透出隐隐怒意,他冷声道:“画师办事不力,当斩。”

帝王冷血的不掺杂一丝感情的声音响彻空旷的地宫。

藏风脊背一寒,双膝一屈陡然跪倒在地,抱拳称是。

独孤凛神色怔怔,望着画中人忽而轻叹了口气,转变了心意:“罢了,饶他一命。斟儿不喜孤嗜血杀人。”

“斟儿你看,你说过的话,孤都记在心上了。”他对着画像兀自出神,“你若在天有灵,可愿回来见孤一面?”

藏风紧绷着的心弦狠狠一震,他追随独孤凛多年,心知这位阴晴不定的帝王心硬如铁,杀伐狠绝,下达诛杀的命令后从未赦免过任何人。

这样一位铁石心肠的帝王,而今却因为猝然薨逝的先后一再悄然改变自己的秉性。

事出反常必有异,藏风心底陡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今夜月黑风高,盛京城只怕不会太平。

“藏风,将匕首递与孤。”

藏风不知独孤凛意欲何为,只得听话照做,颔首上前双手呈上匕首。

独孤凛接过匕首,不假思索在掌心割上一刀。

“陛下!”藏风满脸错愕。

殷红的血珠自伤口争先恐后涌出,而后大片血水漫过掌心,沿着腕骨流下浸湿了衣袖。

独孤凛面色如常,视若无睹,他放下匕首,挑了支未着色的笔蘸着掌心鲜血,提笔去给画像上色。

殷红血色给画中人添了几分娇艳生机,恍惚间,似是明斟雪在他眼前活了过来。

独孤凛霎时红了眼眶,手腕一颤,画笔“当啷”坠地。

“斟儿……”他哑着声音低低呢喃,全然不顾左掌的血水汩汩流淌。

“这样才像孤的斟儿。”他勾了勾唇角,露出满意的笑。

藏风跪在一旁,全身冷汗密布,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滑落。

“陛下。”他忍不住出声提醒。

“嘘!”独孤凛专注地凝望着明斟雪的画像,看也不看藏风一眼,轻声道:“闭嘴,别扰了皇后安眠。”

偌大的地宫内,唯此二人一立一跪。四下寂静落针可闻,说不出的诡异细细密密逐渐噬咬心头,饶是藏风作为独孤凛的暗卫见识过无数生离死别的场面,此刻也禁不住骇得牙关咯咯打颤。

许久,许久,独孤凛艰难地自沉痛悲绪中短暂抽离出身,他淡淡吩咐道:“藏风,你且回去完成孤交付给你的旨意。孤已拟定十弟继位,自此以后,你便统领影卫跟着他罢。”

藏风大为惊愕,慌张以头抢地,悲声道:“陛下,属下这条命是陛下的!属下绝不会……”

“嘘!”独孤凛皱了皱眉,现出不悦的神色,厉声斥道:“孤说了,不许吵到皇后安眠!”

“回去。”

不容置喙的决绝语气重重捶打着藏风的心弦,他咬紧牙关,终于下定了决心,俯身庄重地朝高台之上帝王孤零零的背影行了大礼,而后泪流满面一声不吭转身离开地宫。

藏风走后,独孤凛低头凑近画上染血的丹唇,平静地阖上双目吻了上去。

“斟儿,现下再无人能打扰到我们了。”

他伸手珍重而仔细地摘下高悬的画幅,将画像紧紧拥于怀中,而后打翻了灯盏。

火舌四起,烧得眼前场景骤然变得模糊,以游魂状态入梦旁观这一幕的明斟雪顿时乱了章法。

慌乱间,她惊呼一声,耳畔倏然传来婢女熟悉的声音。

“姑娘你怎么了?快醒醒,姑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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