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尘世中人”◎
眼底光亮一瞬熄灭。
情l潮褪去, 帝王的眸色渐渐冷了下来。
明斟雪手有些抖,饶是她抢占了先机,对上帝王那双深邃的黑眸时仍会害怕。
出于对眼前这位上位者的天然畏惧。
蛰伏数年的野心与踩着尸山血海上位的手段锻造了独孤凛与历代顺位承袭大统的帝王截然不同的威势。
那怕此刻被绳索束缚着, 威势并未削减半分。
生就一副帝王骨相。
独孤凛好整以暇打量着她, 神色平静。
“动手。”他瞥了眼少女手中攥紧的绳索, “为什么不继续?”
明斟雪当即攥得更用力了些, 收紧的绳子擦过帝王颈下,勒得青筋暴起。
独孤凛不怒反笑,自颈间的疼痛与窒息感中寻到一丝难得的趣味。
“下手这么仁慈,你是生怕孤挣不开绳索么?”
“这样做, 根本伤不到孤。”
他视线一低,落在踩住玄袍鼓囊处的那只玉足上。
“斟儿胆子倒是大了不少。”帝王眸色深沉。
“陛下教得好。”明斟雪足下力度重几分。
“是么, “帝王凤眸微眯,轻笑道:“孤可没教过你这个。”?
装什么装!这辈子没教过不代表上辈子没做过!
明斟雪不理会他。
“你打算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绑着孤?”
独孤凛扬起下颌朝她露出的那截玉白小腿点了点。
“杀又不敢杀,用又不会用, 这是什么意思,嗯?”
他敛眸一扫胸前绑着着绳索:“你心里清楚, 你我之间这种小把戏偶尔视作情l趣骗骗自己也就罢了。若真打算动手,再来十条绳索也困不住孤。”
帝王低沉的嗓音透着漫不经心,两手转动腕骨略一交叠, 捆得紧实的绳索顿时崩裂开。
手中绳子长短不齐尽数崩断, 明斟雪索性扔了绳索,将抵在玄袍上的那只玉足撤回。
未消退的欲l念跳动着拍打了两下紧贴着龙袍的足心, 以示其被明斟雪的触碰挑起了兴奋。
明斟雪穿上绣履, 趾尖不自在地蜷缩起来, 企图缓解足心又烫又麻的感觉。
“的确困不住陛下, 也伤不了您。”
她直起身子, 摸索着拔下一根发簪,扣动玄关。
“唰!”尖锐的刀锋自雕琢着的花骨朵间破出。
明斟雪用锋刃抵住脖颈,望向帝王,道:“臣女伤不了陛下,却可以伤了自己。”
饶是方才情动之时猝然被心悦之人攥住命门威胁,独孤凛面上也不曾有过丝毫的愠怒。
可当明斟雪将锋刃对准自己时,帝王沉静的眼眸中遽然迸出怒意,聚起浓重的戾气。
“将你手中的暗器放下。”他冷声道。
明斟雪恍若未闻。
“孤叫你放下!”帝王骤然冷喝一声。
呵斥声惊动了车马以及随行,御驾倏然停住,藏风立在外头试探着请示道:“陛下,可有需要吩咐的事?”
“无事。”独孤凛起身径直朝明斟雪走去。
明斟雪被他逼得步步后退,踉跄了下跌坐在软榻上。
独孤凛伸手轻易夺去了她攥在掌心的簪子。
“孤赌你不敢死。”独孤凛冷笑一声,倾身将少女娇小的身躯覆在阴影下。
“还未确定你父亲的安危,斟儿又怎会甘心了结自己的性命。”
他摩挲着那支发簪,眼神骤然一狠,生生将簪子折断于掌中。
独孤凛冷冷睨着她。
明斟雪垂着眼睫意图躲避,蓦地下颌一痛,独孤凛捏住她的下颌将小脸扳起。
寒意一寸一寸漫上被他掐住的肌肤。
“谁允许你将刀刃对准自己!”他喉咙间滚出一阵低沉的怒喝。
明斟雪抬眸怔怔看着他,一时头脑发懵,不明白帝王为何突然大动肝火。
方才情到浓时将他猝然惊醒,也未见他流露出半分愠气。
沉郁阴鸷的眸底暴起猩红,明斟雪被帝王盯的心里发怵,陡然一个激灵,这才隐约猜到原因。
上一世,她死于自戕。
如方才的动作别无二致,那个冬日里,明斟雪握住了利刃对准自己纤弱的脖颈。
横竖死的是自己,独孤凛有什么好气恼的?真是多管闲事。
明斟雪在心底暗暗嘲讽。
帝王脸上阴云密布,沉得能拧出水来。他冷冷打量着她,许久,忽而长叹一声:
“明斟雪,孤给你这条命不是由着你作贱的。”
“臣女的命是父亲娘亲给的,同陛下有何干系。”明斟雪听着他的话只觉莫名其妙。
深邃晦暗的眸子久久落在她面上,帝王将未能宣之于口的话咽了回去。
语气沉重而执拗,他简简单单重复道:“是孤给的。”
少女眸中露出迷茫与不屑,独孤凛按了按心口,强抑着那处不被酸涩冲垮。
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晓其中缘由。
他也不打算让她知道。
前世今生所有的苦痛都由自己一力承担罢,让她与前世做个了断,不再囿于往昔恩怨,挺好。
况且,留给独孤凛的时间也不多了。
***
铳州地动的阵势不算小,
山崩地裂,尸骨载道,明斟雪只在书中见识过灾难,仅仅透过文字的描述便觉残忍。待到入了铳州城,还不知会目睹到怎样一幅惨状。
心脏不免紧紧揪起。
御驾甫一停下,明斟雪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体统,先帝王一步撩开帘子下了马车,鼠躲猫似的急匆匆飞逃开。
意料之外,铳州城大的建筑确有损毁,民舍以及城内居民受到灾害的影响却并不算大。
在帝王暗中授意下,明斟雪很快便寻到了父亲。
明相安然无恙,身旁还站着一位鬓发灰白的老宦官。
“铳州地动之势不小,为何灾情并不严重?似是……大家早已做好了充足准备一般。”明斟雪疑惑。
“令爱说到点子上了。”老宦官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
“打从新帝登基伊始,便降旨让铳州城加固房屋建筑,先紧着民居与要紧处所来。朝廷拨款,新屯了几座仓的粮食,加上原有的,足够支撑铳州度过这一劫了……”
难怪独孤凛一路上还有闲心捉弄她,原是万事俱备,早早做足了赈灾的举措。
新帝登基伊始?
那段时间明斟雪因着抢婚以及行刺诸事,在宫中正同帝王闹得不可开交。
也难为独孤凛带伤坐镇朝堂之上,为大大小小的天灾人祸缜密思忖应对之策。下了朝回去还要操心宫里那位寻死觅活折腾着的小祖宗。
“难得啊,大徵总算迎了一位有作为的皇帝。”明相心下复杂喜忧参半,重重长叹了声。
老宦官颔首一笑:“是了,先帝委实不算个好东西,留下的子嗣里却罕见的出了几个好苗子。”
“新帝心术手段皆为上乘,难得的是他真的将江山与子民放在了心里。这十皇子虽是个富贵闲人,但贵在秉性至良至纯。”
明相撩起眼皮,望了他一眼:“魏监一手养成的大皇子也不错。”
大皇子?那个失踪多年生死不明的大皇子!
明斟雪心里陡然一惊,将目光再度落在面前这位身形佝偻的老宦官身上。
老宦官笑着摇摇头,自嘲道:“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他认了咱家做义父,咱家一介阉人,养出来的小子能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话听着像随口说出的自嘲与奚落,明斟雪却觉得老宦官意有所指。
“大皇子命途多舛,陛下当年不过是一时兴起幸了位宫婢,生父不疼,生母低微,殿下自出生那刻起便没得选了。”明相叹道。
“若真要论命途多舛,还得是当今陛下。大皇子再不济,好歹还有咱家陪了这么多年,新帝那可是孤身一人自血海炼狱里杀出一条生路来的。”
老宦官混沌的瞳仁中噙着模糊的笑,长嗟了声。
“咱家从前便对大殿下说过,若换作任何一位皇子上位,都不足以构成威胁。”话音一顿,老宦官呷了口茶水。
“唯独新帝不成,无解死局中强杀出一线生天的人,最为惜命,也最看重握在手中的权柄,容不得旁人觊觎。”
“可孩子大了,咱家管不住他了。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便随他去罢。”
明斟雪在父亲身侧竭力淡化自己的存在,她听着老宦官的话,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压着似的,喘不过来气。
大皇子仍存活于世,并在暗中筹谋着篡夺帝位。
那么父亲呢?不论前世还是今生,父亲都与这位抚养大皇子的魏监交情过深,他是否已不声不响站队了大皇子?
她不由想起前世明氏被抄家的罪名——兄长叛国通敌,相府意图谋反。
或许也是受到了大皇子的牵连。
独孤凛那般专横阴狠的秉性,绝不会容忍任何不忠于他的人出现在眼皮底下。
谋逆之事一旦被揭发,依着帝王的手段必然要斩草除根,血洗逆党。
明相为人忠直,饶是先皇庸碌无能,明相也从未动过这等改立新君的念头。
两世密切关注大皇子的动向,不过都是为了将女儿自深宫禁苑里解救出来罢了。
追根究底,致使明氏倾覆的原因离不开明斟雪。
前些时日单单整治左相一党根本无法避免明氏走上前世的悲惨结局。
左相党羽捏造事实构陷相府仅仅是一条导火索。摧毁明氏的真正缘由深藏背后,仍未被挖掘出来。
一想到这层,明斟雪面色煞白如纸,全身血液骤然凝滞。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备上两匹草席,大殿下一匹,咱家一匹。”老宦官不紧不慢说道,神态从容自得,浑然不像在讨论生死大事。
眼皮子懒懒阖上,老宦官闭目眼神,嘴里咿咿呀呀的唱起了小曲。
“王探母毕,赐宴臣民,嫪醉……”(1)
明斟雪心事重重,纠结着该如何开口同父亲道明明氏的走向。
老宦官唱了一小段过足了戏瘾,撩起眼皮子打量着明相父女二人,将眼眯成一条细缝微微笑起来。
“承蒙明相不嫌弃咱家的身份,同咱家来往多年。明相尽管放心,大皇子脾性邪是邪了些,但他好歹唤咱家一声‘义父’,咱家的话,他还是听的。”
他坐起身来,道:“只要咱家还有一口气,便不会让那孩子闹到明相面前丢人。”
这话说的客气,只要魏监还在,便不会因着他与明相这层关系,使得大皇子有机可乘将明氏拉下水。
可若魏监不在了呢?
明斟雪估算着时间,明氏是在新帝登基的第三年突然被抄家灭府的。
还有两年。
魏监年事已高,难说还能活多久。他若不在了,那大皇子会不会……
明斟雪捂住扑通扑通不安跳动的心脏,大着胆子开口说道:
“晚辈斗胆,您虽能挡得住殿下一时,日久天长的,倘若以后……”
点到为止,明斟雪不再继续往下说。
“斟儿,不可无礼。”明相低声提醒了句。
“无妨无妨,明相何必如此苛责。”魏监放声大笑两声,很是洒脱。
他认真地打量着明斟雪,手指点了点,笑着道:“令爱心思缜密灵巧,模样也讨人喜欢。明姑娘,你一岁生辰时,咱家亲自登明府给你送过生辰礼,那时便见过一面,想不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明姑娘说的不错,再往后的事,咱家是管不了喽。”
明斟雪心中蓦地一紧。
无论明氏倾覆的最终缘由是否与大皇子有关,魏监与明相的这层关系始终是个莫大的隐患。
“明姑娘。”
这一声将明斟雪自思虑中唤回,她抬眸望向魏监,见那老人神色和蔼。
“方才还提到呢,咱家送了明姑娘一回生辰礼。咱家与你父亲交情匪浅,故而,想再送一回,补上心意。”
魏监两手比划着给明相父女看:“咱家早些年得了这么大一颗稀世罕见的猫眼儿绿石头,别说盛京城数一数二的宝贝行当了,便是宫里也不多见,如今,便送给明姑娘了。”
“前辈的心意晚辈心领了,听前辈的描述,这应是件顶顶好的玉石,晚辈不敢收下。”明斟雪忙推拒道。
“欸,”魏监眉头一皱,意味深长。“这石头可不是用来作装饰用的,收着罢。”
明斟雪方想再婉拒,明相忽然拉住了她。
“斟儿,魏公公送你的并非仅仅是一块稀罕物,更是一道保命符。”
“啊?”明斟雪不解其意。
“大殿下将魏公公视为亲父奉养,魏公公算是赠了你一件信物,若真到了那般地步,至少大殿下碍于情面不会动你。”
“父亲。”明斟雪参透其中深意,紧紧攥住明相的衣角,“若真到了那一日,女儿绝不会苟活于世。”
“傻孩子,这怎么能成呢。”明相怜爱地盯着女儿,神色凝重,“父亲母亲终究不能陪伴你一辈子,余下的路途,你总得学会自己走。”
“从前想着,若能为觅得良婿代我与你娘亲照顾好你,为父便能安稳闭上眼了。可世事难料,新帝非你不可,你又对他无意,那为父只能竭尽全力为你博上一博了。”
“成王败寇,为父无话可说。”
“父亲……”明斟雪红了眼眶,“女儿错了,从前是女儿太过天真了。此事太过危险,您何必为了我一人堵上整个明氏,我想要你们都能好好活着……”
“傻孩子,开弓没有回头箭。”明相看着爱女落泪,忍不住心疼,“事已至此,不如寄希望于大殿下能成事。”
“成或不成,那孩子看在咱家薄面上,都会护着明姑娘清清白白置身事外的,便是陛下要追责,也算不到明姑娘身上。”魏监补充说道。
“魏公公一片心意,你且收下罢。”明相劝道。
明斟雪无奈,走至魏监面前,道:“谢公公庇护。”
魏监伸出拳头,一摊开手掌,掌心竟空无一物。
“公公这是何意?”明斟雪猜不明白。
魏监笑了笑,朝皇宫所在方向遥遥一望,道:“这猫眼儿石已送出去了,很快,便会交到姑娘手中了。”
明斟雪听得云里雾里,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看到了帝王的旌旗在风中鼓得烈烈作响。
城楼高台之上,藏风步履极快越过旌旗赶至帝王面前,抱拳一礼,交待截获的一应情报。
独孤凛长身而立,背对着藏风看不出情绪。
良久,他突然开口道了一句与情报毫无关联的话。
“藏风,孤养了只不听话的雀儿,她想逃出金笼外,孤便放她离开,知道原因么?”
藏风摸不着头脑,试探着猜了句:“陛下想还她自由?”
“不,”阴恻恻的声音自薄唇间吐出,独孤凛摩挲着墨玉扳指,眼神阴鸷得骇人:“孤想让她明白,囚笼之外是由孤掌控的更大的囚笼,她永远都逃不掉,永远不可能。”
他是天生的坏种,骨子里刻着偏执得近乎癫狂的占有欲。
她逢场作戏时在他面前掉的那点儿泪,装出来的乖巧模样,他都一清二楚,横竖是在他的股掌之内折腾。
愿意哄着她陪她逢场作戏罢了。
闹也得有个分寸,
真要是越界了,独孤凛随时可用强制手段将她捉回去重新锁回笼中。
这人怎么就学不乖呢……
***
明斟雪见过父亲之后,便去找唐香君一同为百姓施粥布善。
施粥的间隙,她瞥见街巷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沙弥,小孩子争不过大人,缩在角落里怪可怜的。
明斟雪唤来侍女吩咐了声,自己盛了一碗热粥走过去寻他。
“小师傅,来,这碗给你。”
明斟雪蹲下身子与小沙弥视线相齐,这才将粥碗捧至他手中。
小沙弥手脏噗噗的,接过粥碗时无意间碰到明斟雪柔软白净的一双手,羞愧地连连道歉。
“无事的,小师傅不必介怀。”明斟雪笑了笑,起身便要回去。
小沙弥这时抬起眼望向她致谢,话到了嘴边,突然道了句:
“这位女施主,你似乎……似乎已经不在人世了。”
明斟雪甫一迈出的脚步登时顿住了,面上笑容冷了下来。
“你…你这小沙弥怎的胡说八道!我家姑娘好心好意给你送粥,你怎的还咒人呢!”流萤气得当即便冲过来要和他理论。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我说的是真的。”
小沙弥年纪还小,小孩子脾气直言直语,也不懂得顾忌。
“流萤,”明斟雪拦住她,“又没什么大事,你怎的又起了脾气?我瞧着阿姊那边忙得腾不出来人手了,你快去帮着操持,我先躲个懒,回去歇息片刻。”
她轻推着流萤,催促她回到唐香君那边帮衬。
直至亲眼看着流萤走远了,这才放下心,重新回到小沙弥面前。
“小师傅,借一步说话,请随我来。”
小沙弥这时反倒面露犹豫了。
他犹豫着,磕磕绊绊道:“其实,我…我有些害怕你……”
“为什么怕我?”明斟雪苦笑了一下,柔声问道,“在小师傅的眼里,我是怎样一副模样?”
小沙弥挠挠头:“是一缕美若天仙的……”
他张望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对明斟雪小声说道:“是美若天仙的一缕魂。”
只是飘渺若云烟,拂之则散的一缕魂啊……
明斟雪一颗心顿时坠入了冰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