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恨你啦。”◎
“仇杀?”
明斟雪点点头, 顺手接过他递来的荔枝膏水,抿了抿润嗓。
“最初呈到孤手中的奏折,弹劾的是你兄长明槊通敌。”独孤凛视线落在她杯盏边缘被唇沾湿的水痕上, 捏着茶盅的指节微微一顿。
明斟雪并未察觉, 只是举杯递至唇边, 唇瓣再度覆上那处的湿润。
沾的鲜艳欲滴, 晶莹透亮。
舌尖一扫而过,独孤凛很斯文地轻舔了下唇角,不动声色抿了口茶。
“小姐的意思是,明将军与人结仇, 引火烧身祸及阖府上下?”
明斟雪摇头否认:“诱因未必是我兄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既为仇杀, 便是隐忍筹谋数年只为有朝一日一网打尽的也有。”
“兄长十五从军征,远离盛京城内的明争暗斗。若说是我父亲得罪了什么人,也未可知。”
“小姐因何笃定幕后之人身处盛京布局, 而不是在军营?”
明斟雪搁下杯盏,指尖蘸着桌案上的茶水勾画起来。
“此事由我兄长在关外背负通敌鲜卑之名为始, 继而传至盛京城内,幕后推手故意散布消息声称明氏父子互为内应,以左相韩薄为首的党羽乘胜追击一举将我父亲押入刑部拷问, 连自证的机会也不肯给他, 生怕误了时机难以斩草除根。”
明斟雪抬指点了点案几上的两处:“关外,盛京城, 之后便是……”
“便是后宫。”独孤凛倾身凑近, 抬起指腹为她拭去唇角汁水, 视线一寸寸上移钉入她的眉眼:
“孤有意封锁了坤宁宫的消息, 为何明氏倾覆一事仍会传入小姐的耳中。”
明斟雪启唇方想回答, 冷不丁又被他逼问了一句:
“小姐得知消息后,又为何铁了心想要私逃出宫去送死。”
指腹撷去水渍并未离开,转而捏明斟雪的下颌慢悠悠摩挲。
“知道么,”独孤凛开了口,低沉的嗓音透出发自内心深处的疲倦,“那是孤第一次体会到被小姐背叛的滋味。”
“孤看着小姐白日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红袖添香,对镜描妆。一旦入夜离了孤的视线,便换去那副温顺温婉的面孔,背地里筹谋着一心想要逃离孤的身边。”
他唇角似笑非笑,勾出一抹冷意:“小姐决意离宫的前一夜,孤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的第一夜,于明斟雪而言噩梦般的存在,不堪回首。
独孤凛紧盯着少女颤栗不休的瞳孔,玩味地继续倾身凑近,越来越近。
“孤记不清楚从何时开始,心底对小姐萌生出了最原始最直接的欲.望。”
他将手掌按在心口:“在这里,在最阴暗最见不得光的深.处,自此孤每次见到小姐,都恨不得按着小姐蹂.躏。”
“他们说,这种遏制不住的冲动叫欲.望,当一种名为喜欢的情感积聚到顶峰时,会催动促发孤内心深处强烈的占有欲。”
明斟雪面上逐渐褪去血色。
“那一夜,孤只想将自己最见不得光的念头剖开来,赤.裸裸呈现在小姐面前。”
独孤凛敛眸低笑:“小姐总是叱责孤是个小疯子。”
“疯么?的确疯。孤习惯了喜欢一样东西便采用最直接的手段强制占有。”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引以为耻的。
想要的东西便自己通过阴谋阳谋不计代价去夺。
这是二十年来周围残酷的生存环境教会独孤凛的道理。
唯有立住了“狠”这一个字,他才能有今日之地位。
可事实证明,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够强制据为己有。
他握住明斟雪被言语惊得冰冷的手,攥的很紧:“孤那时以为,这样便能将小姐留住。”
“可是第二日,小姐还是跑了。”
独孤凛茫然地摇着头:“孤不明白哪一步出了差错。”
“因为爱与被爱从来都是双向奔赴,”明斟雪抬起眼帘望他,声调平静,“而不是一方自以为是的强制占有。”
“就如从前小姐同薛昭那般相处么?”独孤凛墨眸微扬。
明斟雪垂下眼睫,唇间长舒一声叹息。
“是。”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融入叹息中几不可闻,“是两心相悦,色授魂与。”
年轻的帝王微微颔首,他嗓音沙哑的厉害,用商量的口吻央求道:“孤便以薛昭的身份继续陪着小姐可好?”
“孤可以不是大徵的昭元帝。”
“做薛昭,只做小姐喜欢那个的薛昭。”
是端方温润的公子,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而非在波云诡谲的宫城里死里逃生,艰难活下来的那个卑劣恣睢的皇子。
明斟雪的眼睫轻颤了颤。
“薛昭的确是个光风霁月的存在,可是陛下——”
指尖在袖笼中微微蜷缩着,她终于下定决心去握住独孤凛的手:
“陛下不可以为了我而抹杀独孤凛的存在。”
“陛下一人两面,薛昭虽好,可独孤凛的意义亦无可取代。”
她的目光澄澈认真:“独孤凛是位好君主,是位深受百姓爱戴的君主。”
“他很好,没有陛下以为的那么不堪,或许我们只是不合适,所以才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明斟雪抬起头,环顾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前世我在这座宫城里待了三年。”
“三年间,每日一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被宫墙割裂开的充斥着死寂的四方天空。自醒来那一刻起,便要被无数刻板的规矩耳提面命,一举一动谨言慎行,诚惶诚恐不敢有一步踏错。”
“就好像这一生除了死去,我没有别的任何办法能离开这座四方牢笼。”
“身体上的拘束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有我的所思所想,也在一日日的束缚中,被埋葬在宫墙底,同老树根一同腐烂掉。”
她垂下眼眸,轻轻笑了笑。
“陛下是见识过我在明府时候的模样的。父母疼我,兄嫂宠爱,我可以随心而活,甚至可以抛弃这世道对女子的纲常规矩,活的坦**而自由。”
“这世道鼓励男子走南闯北建功立业,却教导女子要安心居于后宅谨遵三从四德,未免太过不公。”
“既提倡女子无才便是德,又责备女儿家头发长见识短,岂不是在自相矛盾?
人道女儿目光短浅,可我阿嫂师从名家大儒,通古晓今文采斐然,一点儿也不比翰林院的那些书生差。
道是女儿抛头露面不成体统,我阿姊走南闯北,年纪轻轻一力撑起唐氏偌大家业,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放眼盛京城,也没几个商户能争得过她。”
“没有人合该忍受束缚,被所谓的规矩改变该有的模样,陛下,您也一样,打破教条,用自己的方式得到了至高之位,不是么?”
巍峨宫阙中,少女的声音掷地有声,她望着年轻的帝王,轻轻叹道:“陛下,千秋宴行刺一事虽非我本意,但确为我之过错。欠债当还,我可以用自己来偿。
“我会留下来助陛下扫除前朝隐患,事件平息之后,还请陛下放我离开。”
“孤真的留不住你么,”独孤凛眉目阴沉,“孤不是非要将小姐困在宫闱间,小姐想去哪想做什么都可以,孤可以陪小姐去往任何地方。”
“不必啦,我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陛下不必为我分神。”她望着独孤凛,眼神中难得的浮现出释然。
是对前世亦是对今生的释然。
“陛下是位好皇帝,承载着苍生黎民的期望,生来便是骐骥合该日行千里,不应当为我而停住脚步。”
她顿了顿,笑着说道:“我仍会留在陛下身边,还完这一账,我们之间的恩怨旧账就此一笔勾销吧。”
独孤凛薄唇翕合,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无力诉说。
眼尾攀上绯红,他声音哑的厉害,一阵强烈的惶恐与不安自心底忽然升腾而起:
“小姐不怨孤了么……”
“我应当怨恨陛下什么呢?”明斟雪问。
“怨孤前世三年的冷淡,怨孤出于自私对小姐强占,怨孤一时意气将小姐拖入宫闱漩涡之中……”
独孤凛绞尽脑汁想要罗列出过往的那些“罪证”,似乎只有多了这些牵绊,才能让他感受到明斟雪眼中有他。
他情愿明斟雪恨他入骨,总好过对他视而不见。
少女眉眼如初,神色平静,声音温柔而残忍:
“没什么好埋怨的,若为仇杀,幕后之人直冲明氏而来,无论我身在何处都难逃一死。”
“即便那个冬日里陛下及时赶到救下我,一计不成,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的追杀。”
“陛下在我亡故之后,为我父兄平反,做的已经足够多了,陛下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她在独孤凛的对面落坐,清浅一笑:“生死有命,前世注定难逃一劫,所以,我不想再纠结了。”
明斟雪话音落下后,空旷的大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独孤凛抬起眼眸,眸底一片猩红。
少女梨涡微漾,笑容轻松。
他知晓她是真的不在乎那些过往了。
独孤凛的一颗心瞬间空了。
喉结几经滚动,他艰难开口,用近乎祈求的语气唤她:“斟儿。”
明斟雪寻声望向他,眼中尽是释然后的澄澈与不在意。
“孤卑劣,自私,心狠手辣。”
“双手沾满鲜血,罪行罄竹难书。”
“孤不是个好人。”
“所以你能不能……能不能继续恨着孤……”
明斟雪目露惊愕,她怔愣了好一会儿,始终对独孤凛的请求感到匪夷所思。
“陛下你在说什么……”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孤说……孤在求着你,求你继续恨着孤,好不好?”
年轻的帝王眸底深处罕见地漏出仓惶凌乱。
明斟雪印象中的他向来是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的。
“我不要恨陛下了,我们一别两宽,不好么?”
“不好。”独孤凛紧紧攥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揽至怀中拥住。他的双臂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颤抖。
“不好。”他将下颌深深埋在明斟雪颈窝里,眼底透出偏执的猩红。
明斟雪觉得胸口发堵,也不知是被他勒在怀里勒的喘不过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能感受到拥住自己的这具身体在剧烈颤抖着。
那是一种对于无可挽回的失去而生出的恐惧。
她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安抚独孤凛,只能伸出双臂环抱住他,轻轻拍着独孤凛的肩背。
明斟雪微微侧目,余光瞟见案上摆放的食盒,她将下颌垫在独孤凛肩上,轻声唤他:“陛下,我为你做了许多糕点,陛下真的不尝一口吗?再不吃,放凉了会很可惜的。”
“陛下?”
独孤凛不应声,只是紧紧抱住她。
明斟雪能感受到他的害怕,她轻叹了声,自己伸手捻起一块点心。
柔荑无意间碰上了杯盏,盏里盛着的荔枝膏水晃了晃,泼洒了几滴落在她手背上。
明斟雪望着手背上的水痕,怔了怔,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情。
荔枝膏水,紫苏水这类香饮子流通于市井,皇室自恃高傲,认为这类饮品上不得台面,故而并不会在宫中制作并享用。
明府没什么拘束,再加上唐氏经商,唐香君经常变着法的给她送来市井间流传的好吃的好玩的,明斟雪喜欢这些酸甜可口的香饮子,只是嫁入宫中后便刻意收敛了喜好。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前世不知从何时开始,茶余饭后御膳房便会为她送来应季的香饮子,还有各色市井才会制作的点心。
从前习以为常没去细想。
如今才意识到,若无这座皇城之主的授意,那些称心称意的东西又怎会出现在她面前。
明斟雪将目光慢慢落回眼前之人可靠的肩膀上。
前世他是从何时开始对她动了心思呢。
明斟雪不知道。
就连独孤凛自己也不知道。